南北之爭,由來已久,這一年來,兩派針鋒相對,大致互持不下,還可相安無事。此刻則「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南不勝北,是再也無法諱言的一件事。清流搏擊,向不給人留餘地,賀壽慈被攻落職;崇厚被攻幾乎性命不保;董恂被攻不能不告老;萬青藜被攻亦丟了官,此外閩浙總督何璟、湖廣總督李瀚章都被劾獲譴,等而下之,更不必談。氣焰已經那樣高張,再有此力足回天的表徵,看來是要動沈桂芬的手了。

沈桂芬一垮,王文韶很清楚,就是自己的冰山已倒,不能不引為深憂。同時他為沈桂芬擔心的,還不止於權勢地位,而是他的身體。沈桂芬入秋以來,一直纏綿病榻,他的氣量又狹,病中見到這種清流的氣勢,必定大感刺激。倒要好好去安慰他一番才是。

因此下朝以後,直接就坐車到沈家。沈桂芬臥室中只有一個小火爐,窗子雖裱糊過不久,但房子不好,且又舊了,處處縫隙,寒氣侵人。這樣的地方,何能養病?王文韶的心裏,越發難過。

「這麼早來,必是有甚麼要緊事?」擁衾而坐的沈桂芬,喘著氣問。

這一下提醒了王文韶,自悔失計,將這件事看得太嚴重,反更易引起沈桂芬的疑慮。

因此,他急忙答道:「沒事、沒事。順路來看一看。」

接著王文韶便坐在床前,問起沈桂芬的病情,一面說話,一面隨手拿起茶几上的書來看,卻是幾本邸抄,便又放下。

「夔石!」沈桂芬突地憤然作色,「你看十一月二十七的那道上諭!甚麼『鐵漢』?」

王文韶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他不滿的是「翰林四諫」中的鄧承修。此人專好搏擊,字「鐵香」,所以有「鐵漢」的外號。鄧承修最近所彈劾的是戶部右侍郎長敘,措詞固然嚴刻,但聽沈桂芬的語氣,似乎鄙夷不屑,卻不解其故,便檢出十一月二十七日的上諭來看:

「鄧承修奏:本月十三日為聖祖仁皇帝忌辰,朝廷素服,薄海同遵。風聞戶部侍郎長敘,以是日嫁第二女與署山西巡撫布政司葆亨之子為婚,公然發帖,賓客滿門,鼓樂喧闐。伏念功令:遇國忌之日,雖在山陬海澨,停止鼓樂,奚論婚娶?今長敘、葆亨,俱以二品大員世受國恩,內躋卿貳,外任封疆,而藐法妄為一至於此!使其知而故為,則罪不容誅,使其不知而為之,如此昏瞶糊塗,豈能臨民治事乎?查長敘為前任陝甘總督裕泰之子,現任廣州將軍長善之弟,累世高官,連姻帝室。葆亨仰蒙特簡,累任撫藩,而公犯不韙,哆然無忌,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臣聞國之為治,賴有紀綱,紀綱不張,何以為國?長敘、葆亨姻親僚友,多屬顯官,而俱視為固然,無有一人知其干犯,為之救正者。昧君父之大義。忘覆幬之深恩,情跡雖殊,恣欺則一。夫以聖祖之深仁厚澤,百世不忘,皇上方降服弛縣,宮廷祇肅,而近在輦轂之下,貴戚之家,伐鼓撞鐘,肆筵肅客,公卿百僚,稱賀爭先,此實中外之駭聞,搢紳所未有。若非明正紀綱,從嚴治罪,則陵夷胡底等語,本月十三日係屬忌辰,戶部右侍郎長敘之女,於是日出嫁護理山西巡撫布政司葆亨之子,實屬有干功令。長敘、葆亨,均著交部嚴加議處。」

部議的結果是革職,一時忘卻忌諱,竟致丟官,自是過苛。王文韶想起陳、張的奏摺,不免憂心,「上頭也太縱容這班人了!」他說,「此輩過於質直任性,總要想個法子,壓一壓他們的氣焰才好。」

「哼!」沈桂芬冷笑,「你以為只是質直任性?奸詐得很呢!劾長敘就劾長敘,何苦又牽出長樂初?又是甚麼『連姻帝室』,連心泉貝子都中了冷箭。這種鬼蜮行徑,算甚麼鐵漢?」

這一說,王文韶才明白。長樂初就是長善,是長敘的胞兄,奕謨字心泉,是長善的女婿。鄧承修把他們無端牽涉在裏面,用心確有疑問。

「長樂初總算賢者,在廣州力倡文教,以駐防將軍肯作偃武修文之舉,難道還對不起鄧承修他們廣東人?」

「是的。」王文韶說,「鄧鐵香的筆鋒,原可以不必掃及長樂初的。或者另有嫌隙亦未可知。」

「甚麼嫌隙?無非長樂初打點京官的炭敬,拿鄧都老爺一例看待而已。」

原來是長善對鄧承修的炭敬送少了!沈桂芬說此話,自然有根據,怪不得看不起鄧承修。王文韶怕事,不敢仔細打聽,唯唯地敷衍著。

就在這時候,聽差送進一封信來,王文韶偷看了一眼,那筆大氣磅礴的顏字,一望而知是翁同龢的手筆。心念一動,怕信裏是提到陳、張兩摺的結果,便不肯落在翁同龢後面。

「老師,」王文韶是沈桂芬在咸豐元年當浙江鄉試考官所取中的門生,「午門一案結了,仍照刑部原奏。李蘭蓀大為得意,陳伯潛、張香濤的兩個摺子,居然把上頭說動了。」

一聽這話,沈桂芬一愣,然後拆閱翁同龢的信,將信看完,臉色非常難看,彷彿猝受打擊,無所措手的神氣。

好半天,他恨恨地說:「走著看吧!」

「老師亦犯不著跟他生閒氣。」王文韶勸道,「上結主知,全在實心實力,光是鶩聲氣,浮而不實,到頭來無非自取其敗。」

「看人挑擔不吃力,那些大言不慚的傢伙,幾時讓他們自己嘗嘗味道就知道了。」

「是啊,可笑的是吳清卿,書生籌邊,煞有介事。俄事總算可以和平了結,不然不知道會狼狽成甚麼樣子?」

「哼!」沈桂芬又冷笑了,「照他們這樣子囂張,紙上談兵,放言無忌,搞成一股虛驕之氣,總有一天,國事讓他們敗壞得不可收拾。」

「所以,這就全靠老師中流砥柱了。朝廷少不得老師,千萬珍攝。凡事放開些,不必過於操心。」

「我也看開了。」沈桂芬忽作豁達語。「只等身子稍微好些,我也要求田問捨,略作菟裂之計。」

「是。老師也太自苦了。」王文韶看著那個小煤爐,不勝感嘆地,「誰想得到,相府寒儉如此!」

由此開始,說了好些無關國計的閒話。沈桂芬以臘八粥饗客,王文韶自奉不儉,但頗善於做作,將一大碗配料不甚講究的臘八粥,津津有味地吃得一乾二淨,方始告辭。

辭出沈家,在車中回憶剛才跟沈桂芬的談話,想起長敘,同為戶部侍郎,而榮枯不同,急景凋年,謫居寂寞,應該去探望一番。再說,長敘眼前雖倒霉,而「連姻帝室」,跟恭王亦有淵源,終有復起大用的一日,趁這時候也應該燒燒冷灶。

主意打定,轉道長敘寓處。他跟他侄子志銳同住,志銳是新科翰林,而王文韶是本科殿試的讀卷官,論起來是師生。老師拜門生,照規矩是「硬進硬出」,所以志銳雖不在家,長敘仍舊很客氣地開中門迎接。

但一到書房,卻以通家至好,就熟不拘禮了。長敘的兩個小女兒,一個七歲、一個五歲,依依客座之間,十分可愛。

長敘倒是很瀟灑,絕口不提獲譴丟官的事。歲末懷人,談起許多故舊,特別是長善在廣州將軍署,辟題「壺園」的後苑,結文社所延的那班名士,番禺的施鼎芬、廣西賀縣的於式枚,都已跟志銳一樣,點了翰林名,獨有江西萍鄉的文廷式,至今還不曾中舉。

「此君我亦久聞他的大名。」王文韶問道:「比於晦若、梁星海如何?」

「文芸閣才氣猶在此二人以上。可惜場屋蹭蹬,同治十二年曾應北闈未售。以後就在家兄署中作客。」長敘又加了一句:「大器晚成!」

「如今呢,依然是在令兄署中?」

「在南昌。」

「何不招之北來?」王文韶有感於李鴻藻的作風,亦頗想羅致才俊,作為羽翼,所以這樣試探著問。

「文芸閣賦性不羈,要看他的興致。後年鄉試,大致還是應北闈,說不定作了夔翁的門生。」

「不會,不會。」王文韶搖搖頭,「我對考差的興致,不如翁叔平來得濃,順天鄉試的主考,決不會放我。」

長敘也知道不大會放他,因為他不是翰林。說文廷式可能會作他的門生,原是一句恭維的話,說過也就算了。但王文韶的想法卻又不同,「有機會,倒很想見見此君。」

他說,「如果他不嫌棄,以師弟相稱,亦未始不可。」

這是想文廷式拜他的門,長敘自然表示願意促成其事。這是很渺茫的一件事,總要到後年鄉試,文廷式願赴北闈,到了京裏再說,而王文韶卻諄諄叮囑,顯得很認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