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諭一發,清流大譁,忠於職守的充軍,放棄職守,容瘋子混進宮的,不過斥革為民,天下豈有這樣顛倒的是非?陳寶琛決定上疏力爭,張佩綸得知這個消息,告訴了張之洞,他當然不會放棄這個可有所表現的機會,立刻去訪陳寶琛。
張之洞率直陳述來意,是聽到了張佩綸的話,特來求證,「我也想上個摺子,作為同聲之應。」他問,「不知意下如何?」
「自然好囉!建言的人越多,越有力量。」
「不過,」張之洞實符其名,「世事洞明皆學問」,特意叮囑:「此事只可求注意門禁,裁抑宦官之言,祈望太后自悟,不必為護軍乞恩。否則,太后盛怒之下,一激反而無益有損。」
「是了。」陳寶琛說:「當如尊意。」
「那就各自起草,明天換著看。」
「不必了,早上為妙,各自遞吧!」
於是當晚各自在燈下起諫草,陳寶琛的筆下快,振筆疾書,寫的是:
「前因午門護軍毆打太監事,下刑部內務府審辦,未幾遂有劉振生擅入宮內之事,當將神武門護軍兵丁斥革。昨者午門案結,朝廷既重科護軍毆打違抗之罪,復諭以禁門理宜嚴肅,仍當實力稽查。聖慮周詳,曷勝欽服。臣維護軍以稽查門禁為職,關防內使出入,律有專條。此次刑部議譴玉林等,謂其不應於禁地鬥毆,非謂其不應稽查太監也。諭旨從而加重者,謂其不應藐抗懿旨,亦非謂其不應稽查太監也。雖然,藐抗之罪,成於毆打,毆打之釁,起於稽查,神武門兵丁失察擅入之瘋犯,罪止於斥革,午門兵丁因稽查出入之太監,以致犯宮內忿爭之律,冒抗違懿旨之愆,除名戍邊,罪且不赦,人情孰不願市恩而遠怨?其於畏禍,孰不願避重而就輕?雖諭旨已有『不得因玉林等藐抗獲罪稍形鬆弛』之言,而申以具文,先以峻罰,兵丁有何深識?勢必懲於前失;與其以生事得罪而上干天怒,不如隱忍寬縱,見好太監。即使事發,亦不過削籍為民,此後凡遇太監出入,但據口稱奉有中旨,概即放行,再不敢詳細盤查,以別其真偽,是有護軍與無護軍同,有門禁與無門禁同!」
寫到最後一個字,手真有些酸了,陳寶琛將筆一擲,揉揉手,在火爐上烘了一會,就手倒了一杯「濃、熱、滿」的武夷茶喝。在茶煙飄漾中,細讀已寫下的一段,自覺筆勢如群山起伏,連綿不斷而一氣呵成,說理極其酣暢,而文氣不矜不伐,頗為動聽。
於是趁著文興,提筆再寫,由天棚藏火藥之事,說到太監「豈盡馴良」?歷引嘉慶年間「林清事變」,太監引賊入內等故實,再轉到前明閹寺之禍,以及本朝裁抑宦官的家法,然後提出他的看法:
「臣愚以為此案在皇上之仁孝,不得不格外嚴辦,以尊懿旨;而在皇太后之寬大,必且格外施恩,以抑宦官。」
這一揚一抑,自覺情理周洽,立言有體,陳寶琛欣欣然地,相當得意。
這就該結束了,陳寶琛略一思索,便就約束太監,恪遵定制著眼,又寫了兩三百字,歸結於「使天下臣民知重治兵丁非為毆打太監,亦非偏聽太監赴訴之詞,則群疑釋然,彌彰宸斷之公允。」寫完細看,卻又困惑,自覺總有不夠圓滿之感。
凝神細想,發現了自己的毛病,這篇文章,只論黑白,未辨是非。是非原要對照來看的,這一案護軍是而太監非,奏摺中雖已大致說明白,但實如未說,因為護軍依舊判了重刑,則是者非而非者是。這一點是非說而不爭,無非怵於威權,畏懼得禍。陳寶琛內心自慚,決定不聽張之洞的話,要為護軍乞恩。
這不必修改原摺,只要加一個「附片」就可以了。但這篇「翻案」的文章,立言更須得體,措詞更應宛轉,必得一箭中鵠。不然,小事不見聽,大事就更難講話了。
因此,他彷徨徹夜,直到窗紙上顯現曙色,方始定了腹稿,呵凍捉筆,寫了下來:
「再臣細思此案護軍罪名,自係皇上為尊崇懿旨起見,格外從嚴,然一時讀詔書者,無不惶駭。蓋旗人『銷檔』,必其犯奸盜詐偽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必其犯十惡強盜謀故殺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傷,情罪本輕,即違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原,且圈禁五年,在覺羅亦為極重。此案本緣稽查攔打太監而起,臣恐播之四方,傳之萬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義。
「臣職司記注有補闕拾遺之責,理應抗疏瀝陳,而徘徊數日,欲言復止,則以時事方艱。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聖躬未豫,不願以迂戇激烈之詞,干冒宸嚴,以激成君父之過舉。然再四思維,我皇太后垂簾以來,法祖勤民,虛懷納諫,實千古所僅見,而於制馭宦寺,尤極嚴明,臣幸遇聖明,若竟曠職辜恩,取容緘默,坐聽天下後世,執此細故以疑議聖德,不獨無以對我皇太后皇上,問心先無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陳。」
寫到這裏,陳寶琛如釋重負。立言最難的就是這一大段,因為抗疏則必指陳缺失,措詞太軟則不夠力量,太硬則易激起反感。一開頭用「自係皇上為尊崇懿旨起見」的字樣,先撇開慈禧太后,入手是正確,以下就容易說了:
「伏乞皇太后鑒臣愚悃,宮中幾暇,深念此案罪名,有無過當。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藐視抗玩之兵丁,皇上因尊崇懿旨而嚴懲之於前,皇太后因繩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於後,則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聖德。」
正文只簡單扼要幾句話,就說明白了。但就像做八股文一樣,「八比」既完,應該總會前文,詠歎數句,另外附兩「小比」在後面,才是氣度從容,理趣完整的好文章。陳寶琛這樣想著,決定用兩個慈禧太后能懂的典故,補足文氣,兼以諷諭。
這不難找,只要將許彭壽、潘祖蔭所編纂,專為兩宮太后初度垂簾進講之用的《治平寶鑒》,拿來翻一下就可著筆。
陳寶琛原就想到了漢文帝和薄太后的故事,一翻《治平寶鑒》,果然有此題材,便文不加點地接著寫:
「昔漢文帝欲誅驚犯乘輿之人,卒從廷尉張釋之罰金之議,又欲族盜高廟玉環者,釋之執法奏當,文帝與太后言之,卒從廷尉,至今傳為盛德之事。臣彷徨輾轉,而卒不敢不言,不忍不言者,豈有惜於二三兵丁之放流幽繫哉?實願我皇太后光前毖後,垂休稱於無窮也。區區之愚,伏祈聖鑒。」
寫完已倦得無力再看一遍,擲筆上床,睡到午間起來,不忙漱洗,先推敲原稿,自覺相當動聽,如果慈禧太后成見不深,則天意一定可回,就怕病中肝火特旺,那就再委婉亦不會見聽。
為了躊躇難決,陳寶琛想到不妨跟張之洞商量一下,於是寫了封信,附上原稿,專差送達,註明「鵠候回玉」。結果,原稿退了回來,帶回口信:「張老爺說,另外有信給老爺。」
陳寶琛明白,張之洞必得先請示李鴻藻,所以不即答覆。到了半夜裏,陳家上下都已熄燈上床,起居無節的張之洞才派聽差敲門來送信,拆開一看,只有一行字:「附子一片,請勿入藥。」
這是隱語,知者自解。陳寶琛頗有悵然若失之感。徹夜考慮,不知這片「附子」要投不要投?想來想去,只有取決於張佩綸。
張佩綸是常相過從的,沒有三天不見面的時候。這天上午來訪,陳寶琛將原稿跟張之洞的覆信,都拿了給他看。
讀到「皇上因尊崇懿旨而嚴懲之於前,皇太后因繩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於後,則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彰聖德」,張佩綸擊節稱賞,看完說道:「精義不用可惜!」
一言而決,陳寶琛決定附片並遞,但張佩綸還有話。
「不妨打聽一下,西聖近日意緒如何?如果肝火不旺,則『附子入藥』,必可奏功。」
「是!」陳寶琛更加快慰,「我的意思,跟世叔正同。」陳寶琛科名比張佩綸早,但因張佩綸的侄子張人駿,跟陳寶琛是同年,所以他一向用「世叔」這個尊稱。
於是又談到慈禧太后的病情。馬文植因為用藥與薛、汪不同,而太監又需索得很厲害,不堪其擾,已告退回常州原籍。目前完全由薛福辰主治,頗得寵信,經常有珍物賞賜,而且御筆賜了一塊匾額:「職業修明」。同時已由內務府另外在東城找了一處大宅,供薛福辰居住。張佩綸跟他相當熟,自告奮勇為陳寶琛去打聽消息。
到了薛福辰那裏,張佩綸直道來意,是要打聽慈禧太后,這幾日病情如何,肝火可旺?薛福辰為人伉直豪爽,也不問他打聽這些是為了甚麼原因,檢出最新的脈案底稿來給他看,上面寫的是:「日常申酉發熱,今日晨間亦熱,頭眩足軟。今交節氣,似有微感。」方子用的是:人參、茯苓、白朮、附子、鱉甲、元參、麥冬、阿膠。
「依然是大補的方子?」
「是的。」答得更簡單。
「岐黃一道,我是門外漢。」張佩綸說,「俗語有『虛不受補』的話,如今能夠進補,且為大補,自是好徵兆?」
「也可以這麼說。」
「多謝見教!」張佩綸拱拱手,起身告辭。
看這樣子,慈禧太后諸症皆去,已入調養期間,一旦潮熱停止,便距痊癒之期不遠。既然如此,便不必再費躊躇了,陳寶琛第二天便將摺子遞了上去。
張之洞得到消息,內心頗為不悅,跟人發牢騷:「他朋友的規勸,尚且不聽,如何又能期望上頭納他的諫勸?」陳寶琛聽了,一笑置之。
接著,張之洞也遞了他的摺子,第二天在朝房遇見陳寶琛,問起消息。照規矩,當日遞摺,當日便有回音,而陳寶琛那個摺子,卻無下文。
「如石投水!」他這樣答覆張之洞。
張之洞的摺子也是如此,如石投水,毫無蹤影,怕的是一定要留中了。
※※※
「留中」不錯,但並不是「不發」,慈禧太后真的如陳寶琛所奏勸的,「宮中幾暇,深念此案罪名,有無過當?」在細細考慮其事。
陳寶琛的話,自然使她感動,而更多的是欣賞。如果照他的話做,中外交口稱頌,慈禧太后聖明賢德,那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嗎?
同時她也想到制裁太監的必要,張之洞奏摺中有幾句話,說得觸目驚心,她已能背得出來了:
「夫嘉慶年間林清之變,則太監為內應矣!本年秋間,有天棚搜出火藥之案,則太監失於覺察矣!劉振生擅入宮禁,則太監從無一人舉發矣!然則太監等當差之是否謹慎小心,所言之是否忠實可信?聖明在上,豈待臣言!萬一此後太監等竟有私自出入,動託上命,甚至關係政務,亦復信口媒孽,充其流弊所至,豈不可為寒心哉?」
這些話是不錯的,安德海就是一個榜樣。李蓮英倒還謹慎,但此外難保沒有人不步安德海的後塵。這樣一再思考,她漸漸地心平氣和了。
於是她先將陳寶琛和張之洞的摺子發了下去,接著便與慈安太后一起御殿,召見軍機,第一句話便是提到午門一案。
「午門護軍打太監那件案子,照刑部原議好了。」慈禧太后特為又說:「不用加重!」
恭王自是欣然奉詔。回到軍機處,首先就找陳寶琛、張之洞的原奏來看。兩疏裁抑宦官,整肅門禁的命意相同,但張之洞的摺子,又不及陳寶琛的來得鞭辟入裏,精警動人。恭王看一段贊一段,口中嘖嘖出聲,從未見他對人家的文字,這樣子傾倒過。
看完了,他將陳寶琛的摺子,重重地拂了兩下,「噗、噗」作聲,「這才真是奏疏。」他對李鴻藻和王文韶說:「我們旗下都老爺上的摺子,簡直是笑柄!」
李王兩人都明白,是指前兩天一個滿洲御史上書言事,爭的是定興縣買賣落花生的秤規。這種瑣屑細務,居然上瀆天聽,實在是笑話。
「是!」兩人同聲答應,但內心的感觸和表面的態度都不同。
李鴻藻也是力爭這一案的,有此結果,自感欣慰,但還不足以言得意,得意的是,兩張──張之洞和張佩綸,承自己的意志,有所行動。陳寶琛雖少往還,而清流聲氣相通,亦無形中在自己的控御指揮之下。陳寶琛和張之洞的奏疏一發抄,天下傳誦,必享大名,而往深裏追究,則知隱操清議,自有宗主,所以內心興奮,臉上像飛了金似的,好生得意。
王文韶則正好相反。他的地位還不能與李鴻藻相匹敵,而是為沈桂芬擔心,從崇厚失職辱國,連累舉主,沈桂芬就一直抬不起頭來。眼看清流咄咄逼人,當然不是滋味,但清流放言高論,鋒芒畢露,還不過令人感得刺心,而於實際政務的影響,畢竟輕微。如今可不同了,慈禧太后震怒,遷延數月,王公不能爭、大臣不敢爭的午門一案,竟憑清流的兩篇文章,可以迴天,這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