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過節,對於懿親近臣,照例有文綺食物的賞賜。慈禧太后一向喜歡料理這些瑣屑細務,養病無事,也正好以此作消遣,所以親自檢點,交代首領太監劉玉祥,分頭派送。

賞醇王府七福晉的是八盒食物,派了個十五歲的小太監李三順,帶領兩名蘇拉,挑著食盒出宮。太監出宮辦事,照規制不能走正門,李三順年輕不識輕重,領著蘇拉直奔午門東左門。

「站住!」一個守門的護軍,名叫玉林的大聲喝阻。

李三順嚇一大跳,心裏有氣,便揚著臉問:「幹嗎?」

「你懂規矩不懂?」

「甚麼規矩?」

「這裏是你能走的地方嗎?」

「奇怪了!」李三順受了呵斥,自覺臉上掛不住,便抬出大帽子來:「我奉西佛爺懿旨,出宮辦事,為甚麼不能走這兒?」

「辦甚麼事?」

「你管不著!」

這一下,將玉林惹惱了,「你打我這兒走,就得歸我管!」

他往裏揮手,「回去,回去。這兒不能走!」

「哼!」李三順冷笑一聲,奪門便闖。

玉林自然放不過他,一把拉住,李三順便待翻臉。正拉拉扯扯,不得開交時,另外走來兩名護軍,一個叫祥福,一個叫忠和,倒是一番排解的好意。

「住手,住手!」祥福勸開兩人,看著食盒問李三順:「這是甚麼?」

「西佛爺賞七福晉的東西。」

「你在宮裏當差幾年了?」

「你問它幹嗎?」

李三順是盛氣凌人的樣子,祥福的語氣卻很和緩,「我怕你年輕還不懂規矩,你不能走午門,就算能走,也得『照門』。」祥福將手一伸,「條子呢?」

太監攜帶任何物件出宮,必須先報敬事房,知照門禁放行,稱為「照門」,祥福所要的是放行的條子,而李三順拿不出來。

不但拿不出來,而且蠻橫無理,「甚麼條子?沒有!」李三順瞪著眼說:「要條子跟西佛爺要去。」

這一來連祥福都忍不住了,剛要申斥,忠和走上來將李三順一推,臉卻衝著祥福,「這小子不說人話,理他幹甚麼?」他說,「不准他走就是了。」

「我偏要走!」李三順應聲而答,往外直衝。

於是三個人一起動手,揪住了他。李三順索性亂抓亂打,玉林和忠和要還手,祥福大聲喝道:「打不得!」

玉林與忠和醒悟了,一打便是禍事,苦是李三順身上有了傷,便百口難辯,「官司」非輸不可。

這一鬧驚動了護軍統領岳林,親自趕到午門。到時只見護軍營的章京和派在午門的「司鑰長」正在排解。李三順年紀雖小,人卻刁蠻,看出護軍有所顧忌,越發狐假虎威,挺胸凸肚地站在那裏,非要出宮不可。

岳林很生氣,也很為難,李三順算不了甚麼,只為慈禧太后惹不起。照規矩就該將李三順捆起來,送到敬事房去處分,為了是慈禧太后宮裏的人,不便那麼辦。可也不能放李三順出宮,因為這一來便是毀了多少年來的規制,不但以後各宮太監都可任意出入,門禁有如虛設,更怕領侍衛內大臣查究,或者言官上摺參劾,是異常嚴重的罪名。

因此,唯一的處置就是折衷辦理,不放李三順出宮,可也不難為他,只用好話將他勸回去。

「大家都是當差,你也想想我們的難處。」受命去勸解的司鑰長立祥,跟李三順說好話:「你一定要由這兒出宮,也行,不過你得先跑一趟,取敬事房『照門』的條子來。」

「我不去!」李三順答得極快:「西佛爺只叫我趕緊送到七爺府,沒有叫我取甚麼條子。甚麼『照門』?我不懂!」立祥大怒,但硬忍住了,只寒著臉問:「你講理不講理啊?」

「你們人多,我跟誰去講理?哼,反正總有講理的地方!」

這是意指在慈禧太后面前講理。動輒拿大帽子壓人,實在可惡。立祥也報以冷笑,「我勸你知趣一點兒。」他說,「公事公辦,誰的理長,誰的理短,你到底不是三歲小孩,總該有個數吧!」

語言一冷,便顯得不大好惹,李三順心一橫,決定耍賴,向兩名蘇拉喝道:「挑起擔子走!」

大家都當他知難而退了,誰知他竟是往外硬闖,蘇拉看他如此,自然也跟著他,等玉林迎頭一攔,李三順便有意斜著一倒,往食盒上撞了去,撞翻了食盒,裏面由小而大一疊九個月餅,滴溜溜滾得滿地。

「好,好!」李三順跳起身來,裝得氣急敗壞地,「你們打我不要緊,打壞了御賜的東西,看你們怎麼交代?」說完,回身疾走。

包括護軍統領岳林在內,無不一愣,想不到李三順有此陰險奸刁的一著!等會過意來,岳林跳腳吼道:「壞了,壞了!趕快把他攔回來。」

李三順似乎算到他們會攔他,早已跑得遠遠地,過金水橋,進貞度門,繞弘義閣,從右翼門直奔長春宮去見首領太監劉玉祥。

劉玉祥是個沒主意的人,聽信了李三順的片面之詞,一一照奏,說李三順奉旨賷送食物,午門護軍要開盒檢查,李三順怕一開盒,灰沙沾污了食物,出言攔阻。護軍蠻不講理,不但動手打了李三順,而且還打壞了食物。請懿旨發落。

這一來自然又惹動了慈禧太后的肝火,怒不可遏,一迭連聲地說:「反了,反了!」

一直積鬱在心裏的怒火,就此如燎原一般,無可遏制,當天請脈便大不對了。慈禧太后肝火太旺,甚至不肯服藥,口口聲聲「不想再活了」。

從未見她如此盛怒過,連榮壽公主那樣沉著的人,都不免有些著慌。倒是李蓮英有主意,一言不發到鍾粹宮求見慈安太后,甚麼話都不說,只說好歹要讓慈禧太后息怒。

息怒先要出氣,出氣就得辦人。慈安太后百般勸慰,答應嚴辦護軍。護軍統領岳林也知道惹了禍事,自己先作處置,一面看管玉林,一面上奏自劾,說是「太監不服攔阻,與兵丁互相口角,請將兵丁交部審辦,並自請議處。」

那知不上這個摺子還好,一上更惹慈禧太后不滿,指岳林是避重就輕,意圖狡賴,罪無可逭。

摺子發到軍機,恭王連連嘆氣,國事如此,偏偏還惹出這些意外麻煩。慈禧太后病中盛怒,何處去講理,說不得只好屈法了。

於是,軍機承旨,擬發上諭,說岳林所奏「情節不符。禁門重地,原應嚴密盤查,若太監賷送物件,並不詳細問明,輒行毆打,亦屬不成事體。著總管內務府大臣,會同刑部,提集護軍玉林等,嚴行審訊。護軍統領岳林,章京隆昌、司鑰長立祥,著一併先行交部議處。」

上諭中雖是「會同刑部」的字樣,其實是刑部主審。內務府大臣恩承,親自將玉林、祥福、忠和三名護軍解送刑部,當面向潘祖蔭傳達慈安太后的意思,「禍首」要辦成死罪。

「說實話,我不懂律例,辦死罪也要會得辦才行。老兄知道的,刑部有『八大聖人』,這一案照例歸『朝審』,正是『八大聖人』該管。我一定宣達懿旨,不過,該當何罪?要問他們。」

所謂「八大聖人」是指「總辦秋審處」的四坐辦、四提調,主管秋決,稱為秋審,又主管直送刑部訊辦的罪犯,稱為朝審。這八個人是從各司選出來的頂兒尖兒,律例精通,身分矜重,辦案論法不論人,那一部的司官都沒有他們來得神氣,所以稱為「八大聖人」。

等把「八大聖人」請了來,潘祖蔭宣明懿旨,徵詢意見。其中資格最老的一位「聖人」,名叫剛毅,字子良,鑲藍旗人,筆帖式出身,在部多年,已經定了外放廣東潮嘉惠道,還未到任,此時由他發言答覆。

「交部就該依法。太后要殺這三個護軍,自己降旨好了。本部不敢與聞。」

「那麼,」潘祖蔭問道,「可以辦個甚麼罪名呢?」

「根本無罪。」剛毅說道:「大人執掌秋曹,總要以皋陶自期才好。」

此言一出,他的同官,無不皺眉,不但語氣不似下屬對上官,而且「陶」字唸成本音便算是讀了白字。剛毅常有這種笑話,潘祖蔭倒也不以為異,只這樣答道:「這是欽案,而且西聖震怒,我實在為難。剛子翁期我以虞舜的刑官,真正慚愧。」

再問其他七人,答語大同而小異,總而言之,無論如何羅織,也援引不上一條能處死的律例。同時還隱約表示,這一案不能只審護軍,不審太監。

潘祖蔭不願也不能強人所難,端茶送客以後,繞室彷徨,不由得想到一個人。

這個人是浙江湖州人,名叫沈家本,雖是所謂「貲郎」,捐班分發刑部的額外郎中,卻是年輕好學,在《周禮》這部書上,很有些功夫。這部書專講春秋戰國的典章制度,沈家本用它來與後世律例比較,每有新義發明。

潘祖蔭以愛才著名,尤其敬重沈家本想要昌明法學的志氣。古人雖有「讀破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何術」的話,但中國讀書人牢不可破的積習,還是輕視法學,以為這是刀筆小吏之事,不屑以吏為師。沈家本曾經為潘祖蔭指出過,紀曉嵐主纂《四庫全書》,政書類法令這一部門,僅收法學著作兩部,存目亦僅收五部,指紀曉嵐的按語中「刑為盛世所不能廢,而亦盛世所不尚」這兩句話,大謬不然。盛世不尚刑法,則玩法瀆職的弊案,接踵而至,何來清明之治?紀曉嵐是極通達的人,如何說出這樣不通的話來?禮察他的用心,或者因為高宗好用恩威,行法嚴峻,因而以此為規諫。但就事論事,刑為「盛世所不尚」這句話,以詞害義,實在誤人不淺。

沈家本的志向是想直承秦始皇焚書以前的「法家」,所以他的精於律例,與「八大聖人」又不同。八大聖人是精於當世之律,以實用為主。沈家本則從《周禮》以下,細研歷代的法典,每天上衙門,在律例館丹鉛不去手,作校勘,作箋注,十分用功。潘祖蔭心想,當世之律既然用不上,不知道古時候的律例,有沒有可以融通的地方?不妨找沈家本來談談。

「子惇兄,」潘祖蔭對他所用的稱呼,特顯親切敬重,「我有件事想請教。西聖於國家的關係極重,如今盛怒不解,則恐病情反覆,要解她的盛怒,非殺無辜之人不可。殺一人而利天下,雖然屈法,似乎可以取諒於世。不知以往數千年,有這樣的例子沒有?」

「這是英雄的作為,卻為法家所不許。」沈家本毫不含糊地答說:「法不為一人而屈。大人不必問,就有這樣的成例,也是不足為訓的惡例。」

話很耿直,潘祖蔭卻不以為忤,想了想說:「律例由人創始──。」

「大人!」沈家本很快地打斷他的話,「創此惡例,關係甚大,大人要愛惜千秋萬世的聲名。」

說到這一點,最能打動潘祖蔭的心,雖表沉默,卻是不斷在點頭。

「大人!」沈家本又說,「致君堯舜,全在依法力爭,請大人想一想張釋之。」

潘祖蔭瞿然動容,同時在心裏默誦《史記.張釋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