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特意摒隔太醫,只召薛、汪,是有意要跟他們談談。一則破悶,二則是采風問俗,想瞭解民間疾苦,更想瞭解官吏賢愚。

這方面,汪守正就比薛福辰大見才具了,應答奏對,十分稱旨。問到山西的官吏,他總是揚善隱惡,歸結於頌揚聖明,十分動聽。

「閻敬銘在山西怎麼樣?」慈禧太后問道,「他在山西辦賑,經手的款子很不少,是不是很清廉啊?」

「是,」汪守正答說,「閻敬銘督辦山西賑務,老百姓拿他比做包龍圖。曾國荃常常在臣面前誇獎他,說為人臣者,總要像閻敬銘這樣子清廉刻苦,實心辦事,方不負朝廷識拔。閻敬銘也常跟臣說,秦晉大旱,皇太后垂念備至,在國庫萬分支絀之際,一次次撥出大批款子放賑。如果我輩在裏面侵漁分文,試問如何上答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

「真是這樣子嗎?」慈禧太后問道:「有人說他在山西,趁荒年地價賤,買了許多良田,又特為搬家到山西。這話又是打那兒來的呢?」

「閻敬銘在山西辦賑,極其認真,真正涓滴歸公,難免得罪了人,造謠糟蹋他,也是有的。至於搬家到山西,是因為他的原籍朝邑,靠近黃河,地勢太低,每每鬧水,所以搬到解州運城,這也是好早的事了。」

「唉!」慈禧太后感慨地,「可見得做個清官也不容易。朝廷自然要保全清官,就怕聽不見真話。你們見到甚麼,聽到甚麼,總要本著良心老實說才好。」

「是!」薛、汪二人同聲回答。

「閻敬銘的性情是不是很耿直?」

「是。他忠心耿耿,正直無私。」

就這樣談著,慈禧太后慢慢浮起了記憶,首先是記起閻敬銘的相貌,又矮又小,而且兩隻眼睛一高一低。但慈禧太后還記得胡林翼保他總辦東徵糧台時,奏摺中有句考語:「閻敬銘氣貌不颺,而心揚萬夫。」不由得又生了感慨。

「真正人不可貌相!像閻敬銘這樣的人,居然也能辦大事。」慈禧太后又想起一件事,「說他在湖北的時候,跟總督抬槓,楞要殺總督的貼身小廝,汪守正,你可知道這件事?」

「臣聽說過──。」

總督是說官文,所謂「貼身小廝」就是官文的孌童,名叫張玉。官文寵他出了格,命他帶領督署衛隊,每次軍功保案,都替他加上一個名字,一直保到從二品的副將。

張玉入夜為總督侍寢,白天帶著衛隊,橫衝直撞,胡作非為,當湖北藩司的閻敬銘,早就看他不入眼了。照例,藩司必加督署或者撫署的營務處總辦頭銜,為的是好節制武將,而張玉自以為二品大將,又倚仗官文的勢力,根本不把藩司放在眼裏,這就越發傷了閻敬銘的威信,要找機會辦他。

有一天機會來了。張玉帶領親兵數人,闖入民居,姦殺了人家的一個閨女。

這家的父兄,當然進城報案,哭訴伸冤,江夏縣和武昌府都感到棘手,將案子拖延著不辦。不久,閻敬銘得知其事,勃然大怒,立刻傳轎「上院」,向總督要兇手。

張玉當然也知道闖了大禍,閻敬銘一定放不過他,所以早就在官文面前,自陳無狀,要求庇護。因此,當閻敬銘求見時,官文派戈什哈答:「中堂病了,不能見客。請閻大人先回衙門,等中堂病好了,再過來奉請。」

「我有緊要公事,非見中堂不可。如果有病要避風,我就在上房裏見,也是一樣。」

戈什哈無奈,進上房據實稟報,結果仍是不見,也仍是拿病來作推托。

閻敬銘料事深刻,已防備到有此一著,早就想好了對策,因而若無其事地說:「既然如此,中堂的病,總有好的時候,好了自然要傳見,我就在這裏待命好了。」說到這裏,轉臉吩咐跟班:「取我的舖蓋來!總督衙門的司道官廳,就是我藩司的行署,有公事送到這裏來看。」

於是跟班真的取了舖蓋,就在司道官廳的匟牀上鋪好,供閻敬銘安息。先以為他一時負氣,到明天自覺不成體統,會悄然而去,因而官文置之不理。那知完全不是這回事,閻敬銘在那裏一住就是三天。他秉性儉樸,起居極能刻苦,所以住在那裏,絲毫沒有不便的樣子。

這一下轟動了湖北的官場,認作曠古未有的奇事,都要藉故來看個究竟,總督衙門真的成了藩司的行署。官文大窘,先是請臬司和本衙門的幕友勸駕,閻敬銘拒絕不從。最後只好請出巡撫和武昌府知府來了。

湖北巡撫叫嚴樹森,武昌知府叫李宗壽,官文請出這兩個人來,主要的是因為他們也都是陝西人,希望動以鄉情。當嚴、李受命調解時,官文自己躲在屏風後面聽,只聽見作調人的,譬喻百端,被調解的堅持不可,從一大早講到午炮聲起,嚴樹森舌敝唇焦,臉色非常難看──看樣子,作調人的也要跟閻敬銘翻臉了。

「大人!」閻敬銘始終是這麼一句話:「不殺張玉,我決不回衙門。」

「太難了!」嚴樹森大有拂袖而起的模樣。

官文見此光景,硬一硬頭皮,從屏風後面踏了出來,「丹初!」他說,「賞我一個面子!」接著,雙膝著地,直挺挺地跪在閻敬銘面前。

他避開一步,回身揚面,裝作不曾看見,這一下,嚴樹森有話好說了,「丹初,」他用責備的語氣說,「你太過分了!中堂自屈如此,難道你還不能網開一面?」

於是閻敬銘不得不扶起官文,同時說道:「中堂依我兩件事,我就不殺張玉。」

「依,依!」官文一迭連聲地說,「只要不殺張玉,甚麼事都好辦。」

「第一、張玉立刻斥退。」

「可以。我馬上下條子。」

「第二、張玉立刻遞解回籍,不准片刻逗留。」

提到這個條件,官文面有難色,只為斷袖餘桃之愛,難以割捨;然而那也只是瞬息間事。想起閻敬銘的峻厲,盤踞督署,三日不去,自己萬般無奈的窘迫光景,頓覺心悸,不暇細思地答說:「都依,都依。來呀!」

其時堂上堂下,材官衛士,肅然林立;只見督撫並坐,神色將順,而矯小如侏儒的閻敬銘,侃侃而談,心雄萬夫。對這奇異的景象,無不瞠目結舌,看得呆了,因而對官文的喊聲,一時茫然。息了一下,才暴雷似地答出一聲:「喳!」

「張副將在那裏?」

張「副將」就在屏風後面,心驚膽戰地走了出來,一張臉上又青、又紅、又白;忸怩萬狀地站在那裏,似乎連兩隻手都不知道放在何處好?

「給閻大人磕頭!」官文吩咐,「謝閻大人不殺之恩!」

「是!」張玉向閻敬銘面前一跪:「閻大人──。」

他還只叫得這一聲,閻敬銘已經翻臉,大聲喊道:「來人!」

「喳!」應聲上堂的是藩司衙門的差役。

「拿這姓張的拉下去打;打四十!立刻發遣。」

張玉神色大變,只看著官文。官文卻不敢再求情了,微微轉臉,避開了張玉的視線,接著便起身退入上房。

於是當堂重責四十板,傳了江夏知縣來,即時派解差將張玉押送出境。等處理完畢,閻敬銘求見官文,長揖請罪。

「算了,算了!」官文索性付之泰然,「也怪不得你。」

口頭是如此說,心裏卻另有打算。官文很服從人,前有胡林翼,後有胡林翼所提拔的這個閻敬銘,不但幫自己封侯拜相,而且靠他們坐享富貴,所以此時雖覺閻敬銘可畏,卻沒有絲毫報復的念頭,反倒密保他「才堪大用」,接替內調的譚廷襄,署理山東巡撫。

聽罷汪守正所談的故事,慈禧太后對閻敬銘大感興趣──多少日子來,她有這樣一個感覺,恭王越來越怕事,越來越軟弱,當年的英氣、銳氣,仰乎已蕩然無存,一味圓融,近似鄉愿。朝中負實責的大臣,不是像沈桂芬那樣遷就實際,務求平穩,就是像李鴻藻那樣硜硜然近乎迂腐,太不講實際。現在正需要像閻敬銘這樣一個精明強幹,實事求是而有操守的人,來改換風氣。不過閻敬銘一直稱病,也不知是真是假?眼前還沒有精神來振飭綱紀,且先擱著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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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些日子,各省所薦的醫生,紛紛到京,最有名的是一個江蘇常州的秀才;名叫馬文植,號培之。他的祖父是名醫,馬文植家學淵源,聲名極盛。然而他的運氣沒有薛福辰、汪守正來得好,因為慈禧太后經過薛、汪的診治,病勢大見好轉,便不容易顯他的本事,請脈以後,主張以潤肺為主。

慈禧太后原有痰中帶血的症象,所以這個甘潤的治法,與薛、汪的溫補,相得益彰,病情大見好轉,慈禧太后也興致勃勃地,打算苦中作樂,好好過個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