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慈禧太后深感拂逆的一件事,自於病體不宜,加上恭王福晉病歿,妯娌之情,固增傷感,而將人比己,深怕自己也一病不起。就由於這些憂傷莫釋,於是略見好轉的病症,突然反覆,不能下床了。

御醫李德立請脈,開出來的脈案是:「氣血兩虧,心脾未復,營分不調,腰腿時熱,早晚痰帶血絲,食少氣短。」近支親貴在內奏事處看了方子,無不憂心忡忡,當天都遣福晉進宮視疾。

「養病,養病,總要靜養!」慈禧太后對坐在病榻前面的慈安太后說:「這個亂糟糟的局面,教我怎麼靜得下心來?」

慈安太后拙於言詞,不知如何勸慰,只著急地說:「總得想個辦法才好。我看李德立不行!」

正好寶廷有個奏摺,建議降旨各省,博訪名醫,舉薦來京。先怕這一來風聲太大,引起外間猜疑,影響局勢,此刻實在顧不得了。慈安太后徵得了慈禧太后的同意,發了一道五百里加緊的廷寄,密諭各省督撫:

「諭軍機大臣等:現在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聖躬欠安,已逾數月。疊經太醫院,進方調理,尚未大安。外省講求岐黃,脈理精細者,諒不乏人,著該府尹督撫等,詳細延訪,如有真知其人醫理可靠者,無論官紳士民,即派員伴送來京,由內務大臣,率同太醫院堂官詳加察看,奏明請旨。其江蘇等省咨送乏人,即乘坐輪船來京,以期迅速。」

徵醫的密旨一下,自然是近在京畿的李鴻章,首先奉詔,保薦前任山東濟東道薛福辰;接著是山西巡撫曾國荃,保薦現任山西陽曲縣知縣汪守正;江蘇巡撫吳元炳,保薦常州名醫馬文植。等湖廣總督李瀚章、湖北巡撫彭祖賢的復奏一到,保薦的亦是薛福辰。

於是降旨立召。薛福辰在六月二十三,皇帝萬壽之前到京。因為諭旨中有「由內務府大臣、率同太醫院堂官詳加察看」的話,所以伴送人員直接將薛福辰領到內務府,由總管內務府大臣,慈禧太后同族的恩承接待。

薛福辰是三品服色,上堂一看,四品服色的李德立高坐堂皇,心裏便很不是味道。

恩承倒還客氣,口稱「撫屏先生」,為他們彼此引見。李德立「同行相妒」,薛福辰自覺委屈,兩人心裏都不是味道,但官場禮節自然要顧,所以都還含笑招呼。

「撫屏先生是無錫世家。」恩承對李德立說,「醫道高明,想來你總聽說過?」

李德立自然聽說過,早在十幾年前就知其名。薛福辰是薛福成的胞兄,咸豐五年順天鄉試中的舉人,名次很高,差一點就是解元,但第二年春闈極不得意,竟致榜上無名。

那時東南血戰方酣,回不得家鄉,他父親薛曉帆在湖南當州縣,道路艱難,一動不如一靜,便捐了個郎中,分發工部,一面等著補缺,一面等著下科會試。不久丁憂,而且禍不單行,薛福辰千里奔喪之際,忽然得到消息,無錫淪陷,老母倉皇避難吉凶莫卜。於是喪事粗了,又間關跋涉,在揚州府屬的寶應縣尋著了老母,安頓家事,重複進京,在工部候補。

補缺甚難,因為捐官的花樣越來越多。為了籌措軍餉,想出各種名目來號召,往往今天是最優先的班次,到了明天就落後了,要保持優先,便又得加捐,捐官幾乎成了騙局。薛福辰沒有錢來加捐,就只能跟李慈銘一樣,坐等補缺,每月分幾兩「印結銀子」,苦苦度日。

日子雖苦,閒工夫卻多的是,薛福辰就在這時候開始涉獵醫書。他的秉性,用心極專,一事不當於心,窮思極研,廢寢忘食,非要將疑團剖解,看個明明白白不可。因此,五、六年下來,各家醫書,無不精讀,融會貫通,成了無師自通的名醫。

看看補官無望,科場蹭蹬,薛福辰以世交而入湖廣總督李瀚章幕府。督撫每年總有幾次「保案」,加上一個名字,美言幾句,很容易地由郎中改為知府,分發山東。

這時的山東巡撫是丁寶楨,而薛福辰的幼弟福保,又在丁寶楨的幕府,以此淵源,陞官就容易了,先以河工的勞績,升為道員,接著便補了實缺,放為濟東泰武臨道。光緒初年老母病故,照例丁憂守制,三年服滿進京。就在這時候補缺不得,預備歸隱的時候,得到這麼一個意外的機緣。

這篇履歷,李德立是在李鴻章的原奏中看到過的。雖說他是舉人的底子,當過實缺的道台,但此刻以醫士的身分被薦,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諭,則當仁不讓,無須客氣。

於是,李德立儼然以考官的身分,「請教」醫道。一番盤詰,知難而退,因為他懂的,薛福辰都懂,薛福辰懂的,他就不完全懂了。

恩承雖不懂醫,眉高眼低是看得出來的。被問的人從容陳詞,反是發問的人語氣遲疑,彷彿該問不該問都沒有把握似的,則此兩人的腹笥深淺,不問可知。

「高明之至。」恩承拱拱手打斷了他們的話,轉臉又問李德立,「你看,是不是今天就請脈?」

「無須亟亟。」李德立說,「西聖的病情,總要先跟薛觀察說一說明白。」

於是,李德立與薛福辰又在內務府談慈禧太后的病情。不知是李德立有意「藏私」,還是功夫不到,他只能說出症狀,卻說不出病名。薛福辰頗為困惑,便直截了當地要求閱讀慈禧太后得病至今的全部脈案。

「脈案在內奏事處。明兒請脈,你當面跟上頭要好了。」

薛福辰也打聽過太醫請脈的規矩,脈案照例用黃紙謄清呈閱,太醫院存有底稿,不肯公開而以內奏事處推托,顯見得是故意留難。這樣子猜忌,就沒有甚麼好談的了。薛福辰便問明了第二天進宮的時刻,仍由伴送的委員陪著,回到西河沿客棧休息。

這位委員姓胡,是個候補知縣,為人善於交際,人頭很熟,李鴻章特地派他照料,曾經當面囑咐:「內廷的差使不好當。此去小錢不要省,內務府跟太醫院的人要好好敷衍,宮裏的太監更不能得罪。看病是薛觀察的事,招呼應酬是你的事。有甚麼為難之處,可以跟王大人求教。」所以一回客棧,便打聽晤談的經過。

「哼!」薛福辰冷笑,「真正可氣!他們當我來搶他們的飯碗,處處敵視,豈有此理!明天看請脈情形怎麼說,如果他們從中搗鬼,我得請你回去稟告中堂,這差使我幹不了。」

「撫公、撫公!」胡知縣急忙相勸,「您老千萬忍耐,我去設法疏通。這是天字第一號的病號,撫公究心此道二十年,有這樣一個盡展平生所學的機會,豈可輕易錯過?」

這句話打動了薛福辰的心,默然不語,意思是首肯了。胡知縣安撫了他,還得有一番奔走。找著內務府的朋友,送過去三個紅封袋,內有銀票,一個大的一千兩,另外兩個小的都是二百兩。小的送內務府在內廷照料的人和宮裏的太監、蘇拉,大的一個孝敬長春宮總管李蓮英。

第二天一早,胡知縣陪著薛福辰到宮門口,已有人在迎接。將薛福辰帶入內務府朝房,只見李德立之外,還有兩個四、五品服色的官員在,彼此請教,才知道也是太醫,一個是莊守和,一個是李德昌。

接著,恩承也到了,步履匆促地說:「走吧!上頭叫起了。」

於是恩承領頭帶路,薛福辰是三品道員,無須客氣,緊跟在後頭,依次是李德立等人,沿著西二長街牆根陰涼之處,直往長春宮走去。

薛福辰是第一次進入深宮,也是第一次謁見太后,自不免戰戰兢兢,而且六月二十幾的天氣,雖說是早晨八點鐘,暑氣也很厲害了,一件實地紗的袍子,汗已濕透。心粗氣浮,如何能靜心診脈?想想茲事體大,便顧不得冒昧,搶上兩步向恩承說道:「恩大人,可否稍微歇一歇,容我定下心來再請脈?」

「這──,」恩承遲疑著答道,「這可不能從命了,上頭在等著。」

薛福辰無奈,只好自己盡力調勻呼吸,跟著進了長春宮。

「這位就是薛老爺嗎?」有個太監迎了上來,指著薛福辰向恩承問。

等恩承證實無誤,那太監便將薛福辰延入殿側小屋,恩承也跟著在一起。未及坐定,竹簾一掀,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昂首闊步,恩承先自含笑相迎。薛福辰當然猜得到,這就是人稱「皮硝李」的李蓮英。

「恩大人好!」李蓮英招呼著,作出要請安的樣子。

「蓮英!」恩承急忙扶住,趁勢握著他的手問:「今兒個怎麼樣?」

「今兒精神還不錯,聽說李中堂薦的人到了,問了好幾遍了。」接著,便又問:「這位就是薛老爺吧?」

「是的。」薛福辰答應著,「我是薛福辰。」

「薛老爺,你請過來,我有兩句話跟你請教。」

將薛福辰拉到一邊,他悄然關照,說話要小心,如有所見,須識忌諱,又說是李鴻章薦來的人,他會格外照應,叫薛福辰不必害怕。

薛福辰人雖耿直,對於京裏的情形,大致瞭解,知道這不止是一千兩紅包的力量,必是李鴻章另外走了路子,他才會說這樣的「體己話」。有此有力的奧援,無須顧慮李德立從中搗鬼,心裏寬鬆得多了。

經過這一陣折衝,等於作了一番好好的休息,薛福辰的心已定了下來,隨著恩承進見。行過了禮,跪著等候問話。

「你的醫道,是跟人學的,還是自己看書,看會的?」慈禧太后的聲音很低。

「臣也曾請教過好些名醫。不過,」薛福辰答道,「還是自己體會得來的多。」

「醫家有好些個派別,你是學的那一派啊?」

「臣最初佩服黃元御,這個人是山東人,他因為誤於庸醫,壞了一隻眼睛,發憤學醫,自視甚高,確有真知灼見。他為人看病,主張扶陽抑陰,培補元氣。」

「喔,」慈禧太后問道:「你看過婦科沒有?」

「看過很多。」薛福辰答道:「臣在京,在湖北,在山東服官,親友家內眷有病,都請臣看。」

「這麼說,你的經驗多。」慈禧太后欣然說道,「你替我仔細看看脈,該怎麼治就怎麼治,用不著忌諱。」

「是!」

慈禧太后似乎還要問甚麼,讓李蓮英攔住了,「佛爺歇歇,多說話勞神。」他屈一膝,將雙手往上平舉,虛虛作個捧物的姿態,「讓薛福辰請脈吧!」

於是慈禧太后將右手一抬,李蓮英雙手托著,將她的手捧在茶几上,下墊黃緞小枕,上覆一方黃綢,然後向薛福辰努嘴示意。

薛福辰磕一個頭起身,低頭疾行數步,跪著替慈禧太后按脈,按了右手按左手,按罷磕頭說道:「臣斗膽!瞻視玉色。」

慈禧太后沒有聽懂,問李蓮英:「他說甚麼?」

李蓮英也沒有聽懂,不過他會猜,「薛福辰想瞧瞧佛爺的氣色!」他說。

「喔,可以!」慈禧太后又說:「把那邊窗簾打開。」

薛福辰聽這一說,便又磕一個頭,等站起身來,東面的窗簾已經掀起,慈禧太后的臉色,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於是薛福辰抬頭望去,但見慈禧太后面色萎黃,眼圈發青。她生來是一張長隆臉,由於消瘦之故,顴骨顯得更高,加上她那一雙炯炯雙目,特顯威嚴。薛福辰不由得就將頭低了下去,不敢逼視。

「你看我,到底是甚麼病啊?」

「望、聞、問、切」四字,薛福辰已有了三個字,雖然聽聞不真,但只憑自己三隻指頭,一雙眼睛,便已十得八九,慈禧太后是經過一次嚴重的血崩,而下藥未能對症,虛弱到了極點。幸虧遇著自己,及今而治,還可挽回,否則仍舊由那些太醫「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診察既不能深究病根,下藥又沒有一定宗旨,就非成不治之症不可了。

只是血崩有各種原因,而李德立始終未提「崩漏」二字,不知其中有何忌諱?再想起李蓮英的警告,便越發不敢說真話。略想一想答道:「皇太后的病在肝脾。肝熱,膽亦熱,所以夜不安眠,脾不運行則胃逆,所以胃口不開。」

「你說得倒也有點兒道理。」慈禧太后問道,「該怎麼治呢?」

「以降逆和中為主。」薛福辰怕慈禧太后不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改了一種說法,「總要健脾止嘔,能讓皇太后開胃才好。」

「說得不錯,」慈禧太后深為嘉許:「吃甚麼,吐甚麼,可真受不了。你下去開方子吧!」

於是李德立等人,接著請脈。薛福辰便被引到內務府朝房去寫脈案、開方子。他凝神靜思,用了半夏、乾薑、川椒、龍眼、益智五味葉、以竹葉為引。寫完由筆帖式用黃紙謄清,立刻裝入黃匣,進呈御覽。

隔了有半個時辰,只見恩承攜著黃匣走了來,一見面就問:「薛老爺,你這個方子,跟你跟上頭回奏的話,不相符啊!」

「喔!」薛福辰有些緊張,「請恩大人明示,如何不符?」

「你說皇太后肝熱,膽也熱,怎麼用的熱藥?川椒、乾薑,多熱的藥!」

原來如此!薛福辰放心了。從容答道:「薑的效用至廣,可以調和諸藥,古方中宣通補劑,幾乎都用薑,跟半夏合用,是止嘔首要之劑,川椒能通三焦,引正氣,導熱下行。而且有竹葉作引子,更不要緊。」

儘管他說得頭頭是道,恩承只是搖頭,「薛老爺!」他放低了聲音說,「你初次在內廷當差,只怕還不懂這裏的規矩,藥好藥壞是另一回事,不能明著落褒貶。這個方子有人說太熱,你愣說不要緊,服下去出了別的毛病,誰擔得起責任?」

薛福辰明白了,是李德立他們在搗鬼。因而平靜地問道:

「那麼,請恩大人的示,該怎麼辦啊?」

「上頭交代,跟三位太醫合定一張方子,回頭你們好好斟酌吧!李卓軒他們,也快下來了。」

等李德立退了下來,對薛福辰又是一副神態,連聲稱讚「高明」。這也許是真的覺得他高明,也許是因為慈禧太后對他嘉許之故,薛福辰無從明瞭,只能謙虛一番。

談到方子,李德立說道:「上頭交代,薑椒必不可用。不知道撫屏先生有何卓見?」

「自以培補元氣為主。當務之急,則在健脾。」薛福辰說,「今日初診,我亦不敢執持成見。」

李德立不置可否,轉問莊守和、李德昌:「健脾之說,兩公看,怎麼樣?」

莊守和比較誠懇,點頭稱是,李德昌資格還淺,不敢有所議論。於是健脾的宗旨算是定下來了。

「既然如此,以『四君子湯』加半夏,如何?」

李德立這幾個月為慈禧太后下藥,一直以四君子湯為主。

薛福辰懂得他的用意,一則是要表示他用藥不誤,二則是半夏見功,則四君子湯連帶可以沾光。好在這是一服很王道的藥,與培補元氣的治法,並不相悖,只要略微改一下就行了。

於是他說:「很好,很好。不過,人參還以暫時不用為宜。」

於是開了白朮、茯苓、炙甘草、半夏四味藥。等送了上去,有太監來傳旨:賜飯一桌。由恩承相陪,一面吃,一面談值班的辦法。

「內廷的章程,薛老爺怕還不盡明瞭。」恩承說道,「聖躬不豫,除非是極輕極輕的病,不然就要在內廷值宿,隨時聽傳請脈。如今除了三位太醫以外,外省舉薦到京的還只有薛老爺一位,如何輪值,請各位自己商量,暫時定個章程。等各省的人都來了,再作道理。」

薛福辰心想,就算兩個人一班,隔日輪值,用藥前後不符,如何得能收功?既已奉召,自然要殫精竭力,方不負舉主的盛意。因而毫不遲疑地答道:「皇太后的病證不輕,為臣子者,豈敢偷閒?我日夜伺候就是了!」

「好!薛老爺,真有你的。」恩承翹一翹大拇指,然後又問李德立:「三位如何?」

李德立酸味沖腦,脫口答道:「撫屏先生這樣子巴結,我們更不敢偷懶了!自然也是日夜侍候。」

「那就這麼定規了。吃完飯,我派人跟薛老爺回去取行李。」

飯罷各散,李德立趕到御藥房去監視煎藥,薛福辰出宮回客棧。剛一坐定,恩承帶著內務府的筆帖式和兩名蘇拉,坐一輛大車趕到了。

相見禮畢,恩承將他拉到一邊,含著微笑,悄然說道:

「薛老爺,恭喜,恭喜!」

「喔!」薛福辰不知怎麼回答。

「一來是李中堂的面子,二來是李總管的照應,上頭很誇獎你,說你忠心!不過,」恩承放出極懇切的神色,「李中堂有信給我,我拿你當自己人,內廷當差,總以謙和為貴,也別太掃了李卓軒他們的面子。」

這自是一番好意,但薛福辰稱謝之餘,不免懊惱。自覺滿腹經綸,未見展佈,如今以「方技」邀恩,已深感委屈,誰知還要再屈己從人,想想實在無趣。

※※※

過不了幾天,又有個薦舉來京的到了。此人是山西巡撫曾國荃應詔所保,名叫汪守正,字子常,杭州人。汪家以經營典業起家,號稱「汪百萬」。在乾隆年間,汪氏「振綺堂」,與寧波范氏「天一閣」,為海內知名的浙西浙東兩大藏書家。

汪家最有名的一位人物叫汪遠孫,字小米,承乾嘉的流風餘韻,廣接賓客,喜歡刻書,他自己也有好幾種關於考訂古史的著作。這個汪守正就是汪小米的胞侄,捐班知縣出身,分發河南,補了實缺,頗見才幹。以後調到山西,為曾國荃所賞識,由簡縣虞鄉調補一等大縣平遙,接著又調陽曲,是太原府的首縣,也是山西全省的首縣。

當首縣的真正是做官,不會做的,苦不堪言。明朝末年有個陽曲縣令叫宋權,常說:「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縣官與上官同城,叫做附郭,附郭省城的首縣,等於督撫、將軍、監司的「帳房」兼「管家」,婚喪喜慶,送往迎來,都由首縣辦差。伺候貴人的顏色,不是件容易的事,出力出錢之外,還要受氣,所以說「惡貫滿盈,附郭省城」。

但長袖善舞,會得做官的,當首縣卻是件極有興頭的事,因而又有首十字令:

「一曰紅;二曰圓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認識古董;五曰不怕大虧空;六曰圍棋馬將中中;七曰梨園子弟勤供奉;八曰衣服整齊言語從容;九曰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十曰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汪守正便是十字俱備,外加醫理精通,是山西全省第一能員。如今由曾國荃舉薦為慈禧太后看病,是飛黃騰達,千載一時的機會。他早已盤算過,病看得好,一定陞官,看不好,不如自己知趣辭官,反正回任是決不可能的了,所以奉召入京時,盡室而行,行李輜重,相當可觀。

到了京師崇文門,照例驗關徵稅。旁人聽說是山西來的「汪大老爺」,不免訝異,山西連年大旱,汪守正的宦囊何以如此豐富?有人說他辦賑發了大財,也有人說他本來是富家,無足為奇。不論如何,那番鮮衣怒馬的氣派,洋洋自得的神態,與薛福辰不可同日而語,卻是眾目昭彰的事實。

進了城先到宮門遞摺請安,接著便是與薛福辰同樣待遇,在內務府受李德立的「考校」,預備第二天進宮請脈。

退出宮來,回到客棧,汪守正打點禮物,分頭拜客,曾國荃替他寫了十幾封信,分託京中大老照應,一時也拜不完,只好先揀要緊的人去拜。此外還有兩個要緊人,也是非拜不可的,一個是李德立,一個是薛福辰。

一打聽,李、薛二人都在內廷值宿,這天是見不到了。汪守正無奈,只好打聽到李德立的寓所,派人投帖致意。同時送上一隻紅封袋,外寫「冰敬」,內裝銀票二百兩。

非常意外地,等跟班投了帖回到客棧,李家跟著就送來四樣菜,然後李德立來拜。相見寒暄,彼此都極親熱,汪守正特意致歉,說是由於他在內廷值宿,所以不曾親自拜訪,十分失禮。

「不敢,不敢!」李德立拱手答道:「內廷值宿,亦有放回家的日子,今天正好輪著兄弟歇工。幸會之至。」

「真是幸會!二十年來,久仰『李太醫』的大名,識荊之願,一旦得償,真正快慰平生,無論如何要好好請教。」

於是汪守正留他便酌。一則是看在二百兩銀子的份上,再則有心結納,好對抗薛福辰,所以李德立欣然不辭。燈前把酒,談得相當投機。

這一談自然要談到慈禧太后的病。李德立對薛福辰有意賣關子。在汪守正面前,卻無保留。然而他所知亦實在有限,並不比薛福辰憑一雙眼睛,三隻指頭察覺所得來得多。

而在汪守正,獲益已經不淺,此刻所要明瞭的,是薛福辰如何下藥?

「說起來亦算別創一格,那位撫屏先生用的竟是薑椒,又說出自古方,連西聖自己都認為不妥,終究另擬了方子。」

等他把薛福辰初次請脈所擬的兩張方子,以及這幾天仍以健脾益氣的治法為主的情形一說,汪守正便已瞭然,薛福辰確是高明。同時也料準了薛福辰必已知道慈禧太后的病根,只是脈案上不肯說破而已。

「撫屏先生最初學的是黃坤載,不過能入能出,博究諸家,能得其平。」汪守正又說,「其學大致宗東垣,自然以溫補為主。」

這是汪守正的老實話。李東垣是金、元四大家之一,他是河北富家子弟,所交都是嗜欲逸樂的貴介,起居不時,飲食失調,往往傷於脾胃,所以發明補中益氣,升陽散火的醫道,成為「溫補」一派,而所重特在脾家。慈禧太后纏綿久病,氣血兩虧,從健脾入手,使得飲食能夠漸歸正常,培元益氣,崩漏自然可以止住,是極好的治法。

因此,汪守正打定了主意,自己要跟薛福辰合作,才能見功。不過李德立對他不滿之意,溢於言表,自己的打算,決不可洩露。為了希望此人不掣肘,還得好好下一番敷衍的工夫。

這一夜自是盡歡而散。第二天一早進宮,在內務府朝房會齊,見著了薛福辰,他恐怕李德立猜疑,不敢過分親熱。一經請脈,越覺薛福辰入手便正,只是健脾以外,還須潤肺,同時也覺得人參未嘗不可用,因而開了一劑以人參、麥冬為主,與溫補差相彷彿的甘潤之劑。

方子呈上,所得的「恩典」與薛福辰一樣,賜飯一桌,由恩承陪著吃完,然後搬行李入內廷值宿。是內務府的空屋,與薛福辰同一院子,南北相望。

行客拜坐客,汪守正只送了幾部醫書,但都是極精的版本。最名貴的是一部明版的《本草綱目》,刻印於萬曆年間,是李時珍這部名著的初刊本。原是汪守正行蹤所至,不離左右的,此時毅然割愛了。

薛福辰不肯收受,無奈汪守正意思誠懇,卻之不恭。收是收下來了,覺得老大過意不去,想有所補報,只以身在客邊,無從措辦,唯有不斷稱謝。當然,有此一番結交,自有一見如故之感。

到得夜深,薛福辰一個人在燈下打圍棋譜,汪守正卻又不速而至。這次是專門來談慈禧太后的病情的。

「薛先生!」他年紀比薛福辰大,但稱謂很謙恭,「上頭既然忌諱崩漏的字樣,總得安上一個病名。」他說,「有人問起來,聖躬如何不安,到底甚麼病?莫非也像那班太醫,支吾其詞?」

「說得是!」薛福辰沉吟了一會答道:「病呢,也可以算是『骨蒸』。」

汪守正點點頭:「這一說就對了!我也覺得可以說成骨蒸。得薛先生一言,就算鑒定了。」

「子常兄,你太謙虛了。」薛福辰微感不安。

「實在是要請薛先生指點提攜。」

「指點」也許是客氣話,「提攜」則薛福辰心甘情願。因此,第二天奉旨會診,合擬方子,薛福辰便支持汪守正的看法,仍舊用了人參、麥冬這幾味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