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來得很快,而且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從處置了籌議邊防一案,慈禧太后心力交瘁,病勢日增。李德立請脈以後,提出警告,說她氣血兩虧,心神悸怯,多由操勞國事,焦憂太甚而來,如果不是擺脫一切,徹底調養,將會釀成「巨禍」。

慈禧太后也知道自己的病不輕,然而要她放手不問國事,卻怎麼樣也不肯鬆這句口。而臣下則又必須「諱疾」,一方面是怕引起她的猜疑,對她本人而諱;一方面因為慈禧太后是實際上的皇帝,為安定人心,須對天下而諱。這樣就不便公然奏請免除常朝,只望她自己能夠節勞。

「西邊是頂爭強好勝的,總得有個說得進話去的人,想法兒勸一勸才好?」

恭王亦以寶鋆的看法為然,但是誰去勸呢?七福晉是見了她姐姐不大說得出話的,七福晉怕碰釘子不肯進宮,而且恭王也不敢冒昧。最後,讓寶鋆想出來一個人:居孀的榮壽公主。

慈禧太后本就愛重榮壽公主,在她居孀以後,更有一份不易解釋的歉意,因為是她作的主,將榮壽公主指配給了體質虛弱的符珍,結果害了她一輩子。為此,格外另眼相看,就說錯了話也不要緊,而且榮壽公主沉著機警,善於析理,也不致於說錯話。

於是榮壽公主銜命入宮,一到就表示要住下侍疾。她也真的親嘗湯藥,夜深不寐,只要慈禧太后一張眼,或者問一聲,她總是很快出現在病榻前,真正是孝順女兒的樣子。

二月初一從養心殿回宮,慈禧太后幾乎連走下軟轎的氣力都沒有。榮壽公主覺得不能不開口了。

「佛爺!」她憂容滿面地,「女兒有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奇怪吧!」慈禧太后憐愛地責備:「幾時不讓你說話來著?」

「那,女兒就說了。佛爺,打明兒起,好好歇著成不成?這麼冷的天,天不亮上養心殿,好人也得受病,何況聖躬不安?」

「唉!」慈禧太后搖搖頭,「我何嘗不想歇著?你說,『那邊』是能拿大主意的人嗎?」

「要拿主意,這麼安安穩穩歇著,還不是照拿?」

「這話倒也是。」

「本來就是嘛!」榮壽公主接著便又勸說,邊防正在部署,曾紀澤方由英赴俄,對俄交涉在停頓之中,眼前並無大事,正好養安。

慈禧太后笑了,「照你這麼說,我這個病倒生得是時候了,」她又感嘆地,「真是,害病都得挑挑時候!」

「原是神靈庇護。國家大事,千斤重擔,都在皇額娘一個人身上。」榮壽公主又說,「過一兩個月,曾紀澤到了俄國京城,開議那時候要請訓,皇額娘早就萬安了,有精神對付老毛子了。」

這句話說得慈禧太后不斷點頭,「把『那邊』請來吧!」她說。

慈安太后卻真是老實,聽慈禧太后一說,先自一愣,便有些手足無措之感,「我怕我一個人不成吧!」她遲疑著問。

「沒有甚麼不成!這多年下來了,難道說還有甚麼看不清楚,聽不明白的?」慈禧太后又指著榮壽公主說:「有她阿瑪在那裏,錯也錯不到那兒去。再說,我還是可以幫著你看摺子,拿主意。」

這樣鼓勵著壯慈安太后的膽,她總算放了些心。但是,第二天跟軍機見面,仍難免怯場,因而率直說道:「慈禧太后身子欠安,只好我一個人來料理。六爺,我可有點兒摸不清頭緒,該當怎麼辦的怎麼辦!錯了甚麼,漏了甚麼,你們可要早說。」

「是!」恭王答道,「辦事原有常規,臣等不敢欺罔。」接著便將一疊交議的奏摺,捧上御案。

第一件案子便麻煩。這一案是鄧承修接得家鄉的來信,參劾廣州府知府馮端本,招權納賄,庇惡營私,情節甚多。原來是交由已調兩江的兩廣總督劉坤一跟廣東巡撫裕寬查辦,此刻要議的,便是劉坤一跟裕寬的復奏。

由於被參的情節,有實有不實,督撫查辦的結果,有同有不同,加上案外生案,牽涉到一個曾經做過知縣的廣州府紳士,因而慈安太后茫然無主,將一疊奏摺翻來翻去,找不到恭王所說的鄧承修的原奏。

「不行!六爺,你來看看,是那一件?」

於是恭王只好走近御案,將原件找了出來,上面有慈禧太后的御筆,是「查辦」二字。

「對了,查辦!怎麼說啊?」

恭王有啼笑皆非之感,講了半天,慈安太后似乎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從頭來問「怎麼說」,難道再不厭其煩地講一遍?

這算是件小事,小事這麼耽誤工夫,大事如何料理?恭王便籠統答一句:「鄧承修參的也不全是沒影兒的事,馮端本確有點兒不對,臣請旨交部議處。」

「好吧,交部議處。」

在慈禧太后片言可決的事,到了慈安太后那裏,憑空耗費了好些工夫。恭王一看這情形,覺得不必這樣費事,便另換了一種辦法,每一案說明簡單案由,然後再提辦法,或者「交部議處」,或者「下該部知道」、或者「依議」、或者「准奏」。果然,這一下便快得多了,二十幾件奏摺,不到一個時辰,便都已打發。

一退了朝,慈安太后如釋重負,回到鍾粹宮不住長長地舒氣。有這一番經驗,她才衷心地服了慈禧太后,暗暗自語:

「看人挑擔不吃力,真虧她!」

當然,熟能生巧,慢慢摸得清頭緒了,也就能夠自作裁決了。沈桂芬每日見面,發言雖少,卻比平日格外用心,看看時機已到,將榮祿的那件案子翻了出來。

這件案子,還是榮祿奉旨辦理慈禧太后普陀峪「萬年吉地」的時候發生的。陵工一向是好差使,但責任也特重,絲毫出不得錯,只是那時的榮祿正在風頭上,不免馬虎。有個被革了職的知縣馬河圖,謀求陵差,照例不可,而榮祿用了他當「監修」,為人參了一本。有慈禧太后在,這件案子被壓了下來,此刻舊事重提,沈桂芬跟兵部的另一個尚書,翁同龢的拜把兄弟,當過弘德殿諳達的廣壽商議,擬定了榮祿的處分。

議定罪名,向來是有律依律、無律比附,這比附上就大有伸縮的餘地,如果比照長官失察的罪名,不過罰薪的處分,而沈桂芬擬的是「比照提督總兵徇情濫舉匪人例」。這是極重的罪名,提督、總兵奉命征剿土匪,受有賄賂,不剿而撫,保舉匪人充任官職,結果復叛,就像當年苗沛霖的那種情形,則此保舉的武官,丟腦袋亦不算意外。

罪名雖重,擬的處分卻輕,「降二級調用」,而輕中有重,「不准抵銷」。罪名有時不怕重,那怕革職,只要有機會,一道恩旨,開復處分,就可無事,如果「降級」而不得用「加級」之功抵過,那就非降官不可。沈桂芬是想了好久,才想出這麼一招「綿裹針」來治榮祿。

不僅如此,他還特地在摺尾聲明:「此係察議,可否改為降一級調用,請旨辦理。」意思還是為榮祿乞恩。

「怎麼叫『察議』?」慈安太后問。

「這是明載在大清會典上的。」恭王答道:「看情節輕重,斟量處分,叫做『察議』。按律治罪,就是『議處』。」

「提督、總兵徇情濫舉匪人,是很重的罪!」

「是。」

「這麼說,是擬得輕了?」

恭王一時答不上來。是輕是重,他肚子裏明白。榮祿一向走醇王的門路,他當然無所用其庇護,但私交也很不錯,似乎又該替他說話。就這躊躇之時,寶鋆越次答奏了。

「是。」他說:「回母后皇太后的話,這個處分,按大清律來說,是很輕的了。」

「既然已擬得輕了,就不用再改。」慈安太后很熟練地說:

「依兵部原議。」

上諭未發,榮祿就已得到消息「哼!」他憤憤地說,「別樣都還罷了,摺尾的聲明,不是貓哭耗子?我不領他這個情。」接著便請幕友擬奏摺「謝恩」,同時請病假,意思是不想再補降兩級的缺,當過從一品的尚書,再補上個從二品的缺,面子上未免難看。

這個要求當然能夠如願。事實上也解除了恭王的一個難題,因為文職正二品的缺極少,武職的正二品則是很多,像步軍統領所屬的左右翼總兵就是,但這是榮祿十年前的舊職,自然不便再派。此外則各省駐防將軍屬下,專管一城的都統,亦是正二品,榮祿既在病中,不便外放,就能放也嫌委屈。所以他的奏摺一上,交吏部議復時,恭王把它截留了下來,擱置在軍機處,根本不辦。

榮祿那裏,當然有好些人去慰問,翁同龢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空言無補實際,榮祿決定韜光養晦,等機會報仇。

※※※

慈禧太后的病,為了失眠和飲食無味這兩種徵象,始終去不掉,成了纏綿之疾,時好時壞,但就是好的時候,也是「多言則倦、多食則滯」,就算想問政事,也是力不從心。

大政事只有兩件,一件是對俄交涉,一件是籌議邊防和海防。備戰求和,則和戰在未定之際。曾紀澤雖遠在英國,對於廷議紛紜,舉棋不定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大計不決,交涉一定無功,因而他在倫敦,遲遲其行,只是與總理衙門函電往還,反覆討論,要先定出一個交涉的宗旨來,方願啟程。

和戰大計則不但朝中爭得很厲害,督撫中亦分成兩派。主戰的勢孤而氣壯,那幾乎就是左宗棠一個人。主和的則人多而情虛,因為主和便好像是退縮、懦怯,一定挨罵,因此為頭的李鴻章,只能跟恭王密函商酌。兩江總督劉坤一奉召入覲,過天津時曾有一番密談,決定諫勸持重,理由是海防不足恃,萬不可開釁。他們一方面分別上奏,請寬減崇厚的罪名,以為轉圜之計,一方面由李鴻章側面鼓勵英國公使威妥瑪出面調停中俄糾紛。

主和派漸漸佔了上風,在翁同龢的全力遊說之下,連一向態度最激烈的醇王,也改變了主意,不主張遽爾決裂。同時,在籍養病的郭嵩燾,也上了一個奏摺,洋洋數千言,分析對俄交涉的事理,主張遣派專使實地調查,伊犁盡可暫緩收回。崇厚的罪名,應當符合萬國公法的規定。而且很不客氣地說:「廷臣主戰乃一隅之見。」

由於郭嵩燾的精通洋務,他的意見,自然受人重視,因而主和派的聲勢越振。原來主戰的高談闊論,主和的曲曲調停,有各行其是,不相為謀之勢,此刻則以開議無法再緩,而崇厚的能否免死,便成了和戰大計中的一個關鍵。就在這時候,鮑超奉召入京,他的出處,又是和戰大計的一個表徵。因而主戰主和雙方,無不注視慈安太后召見鮑超,作何表示?

鮑超還是第一次進京。當然也是第一次謁見慈安太后。在天津便由李鴻章一再教導,如何行禮、如何奏對,一再演習,所以召見的儀注,絲毫不誤,入門磕頭,請安謝恩,然後跪著等候垂詢。

慈安太后先問了路上的情形,然後照例問百姓:「四川的百姓,日子過得好不好?」

「賢臣丁寶楨,操守好廉潔的。」鮑超用濃重的川東口音答道,「百姓安堵如常。」

「沿途百姓呢?看過去還平安?」

「仰賴天恩。百姓平安。」

「今年年成好不好?」

「沿路看年成都不壞。『小春』都收起了。」

慈安太后略停一停又問:「你在路上走了幾天?」

鮑超詫異,這話剛才問旅途的情形,已經答奏過了,何以又問?他總以為問過例行的關切民瘼的話,總要提到對俄的軍務部署,打點著一肚子的話,一時還沒有機會陳述,只好將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坐輪船坐了十幾天,沿途吃藥,水陸都耽擱了,走了一個多月才到天津。」

「沿途吃藥?」慈安太后問道:「你身子有那些不爽快?」

這一問,算是接上了話題,鮑超精神抖擻地答道:「奴才在家鄉,接到各處來信,說的不同,有說古北口已經開仗,俄國兵船到了天津,京城吃緊,奴才恨不得插翅飛來。故而奉到聖旨,連夜請人起稿,奏報起程日期,好教朝廷放心。奴才一面又連夜修起書信,給各省舊部,叫他們到湖北水陸方便的地方住到一起,聽奴才的信息。奴才另外又請人寫奏摺,請旨招募勇丁。奴才心想,等奏摺批下來再作道理,時候就晚了,所以奴才迎著上來,免得一來一往,多費工夫。奴才晝夜籌劃,睡不得幾個時辰,奴才的小婆子勸奴才歇歇。奴才心想,國事這樣子緊急,臣子那忍心偷閒?因此上,肺家受了寒,咳嗽得厲害了,牽動舊傷。」

「噢,你沿途在那幾處服藥?」

「在宜昌服了五劑。到天津,李鴻章看奴才的氣色不好,留住在他那裏,又服了好幾劑。」

「你是要緊的人,服藥要謹慎。」慈安太后有些詞窮似的,接著,便問了句:「你覺得那裏的醫生好?」

「都平常。」

「到底那個醫生靠得住些?」

鮑超不明白,慈安太后為何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想了想答道:「李鴻章薦的醫生,藥倒還覺得平和。」

慈安太后點點頭,換了個話題:「你是跟著曾國藩打仗?」

這何消問得?然而不能不答:「奴才原是跟著向榮出師廣西,追賊追到湖南,曾國藩調奴才管帶水師,隨同楊岳斌將江面肅清。後來胡林翼調奴才統帶陸路,招募霆軍各營,隨同曾國藩打仗。」

「你打過好多仗?」

「太多了,記不清了!」鮑超答說:「水面陸路,總有幾百仗。」

「你好聲望!」

天語褒獎,應當謝恩,鮑超磕個頭說:「奴才毫無能為。」

「我知道很吃了些苦。」

「當效犬馬之勞。」

說到這裏,又沒有話了,而起用宿將,鄭重其事,似乎也不能像外放官員例行召見那樣,問幾句話就了事。於是,慈安太后又回到鮑超的病情上來。

「你身上的傷痕,還牽動不牽動?咳嗽好些了沒有?」

「是好些了。」

「既然李鴻章薦的醫生還好,還是要用李鴻章的醫生。」

「是!」鮑超掉了一句文:「謹遵慈諭。」

慈安太后想了想,問到李鴻章:「你跟李鴻章是至好?」

如何談得到至好?鮑超的病,就是因為李鴻章抹煞良心,袒護劉銘傳而來。只是這些恩怨,不便直奏,只將慈安太后的話,改動了一個字:「奴才跟李鴻章是多年『舊』好。」

「他的體子怎麼樣?還好吧?」慈安太后問,「飲食好不好?」

「李鴻章曾邀奴才吃過飯,他一頓吃得兩中碗飯,胃口要得。太后可以放心。」

「你也要當心!總要叫醫生替你好生看。」

「是!」

又沒有話了,慈安太后是真的想不出話了,只好點點頭說:「你歇歇吧!」

鮑超知道,這是召見完畢的表示,隨即跪安退出,心裏既覺得輕鬆,又覺得遺憾。輕鬆的是,慈安太后極好對付,絲毫沒有天顏初對,戰戰兢兢的感覺,遺憾的是自己預備了多少天,有一肚子如何募勇,如何佈防的話,完全無用,真正白糟蹋了!

※※※

慈安太后召見鮑超的經過,當天便有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說話的太監,當作笑話去說給她病中遣悶。除了那句「小婆子」觸犯忌諱,萬不能出口以外,鮑超的鄉音和自稱「奴才」,都被詫為奇事。

漢人稱臣,旗人稱奴才,是開國至今,相沿了兩百年的規矩。慈禧太后不明白鮑超是受了誰的教,還是他有意自附於旗下,所以口稱奴才。然而,她所認為的笑話,倒還不在鮑超身上,而是慈安太后的話。

「你看,」她對榮壽公主說,「你東佛爺倒是怎麼回事啊?鮑超千里迢迢來陛見,也該問問他,對時局有甚麼看法,如果用他,他想怎麼樣效力?怎麼絮絮叨叨,跟個三家村的老婆子似的,盡說些無味的廢話。」

「東佛爺,阿彌陀佛的人!」榮壽公主說,「想問也無從問起。」

「這樣子,怎麼能擔當大事?」慈禧太后嘆口氣:「唉!這個病,困住了我。」

「皇額娘!可千萬不能心煩。」榮壽公主警告著說,「要不然,藥可是白吃了。」

慈禧太后搖搖頭:「怎麼能不煩?沈桂芬說是懊惱成病了!辦事要論細心穩重,還是他。軍機上少這麼一個人,恐怕更玩兒不開了。」

榮壽公主極知分寸,論到國政,她不肯隨便說話,所以默然不答。

如果是別人這樣不接話茬兒,縱非不敬,也會被慈禧太后認作不識抬舉,失去恩寵,但對榮壽公主卻是例外,不但不惱,反覺得她穩重識大體,所以不再談論國事,只等慈安太后來了,再作道理。

整整三個月以來,慈安太后照例從養心殿退了朝,就到長春宮,將召見軍機及部院大臣,或者入覲督撫的情形,說與慈禧太后聽。當然,不僅僅是讓她知有其事,主要的是跟她討主意。

「六爺跟我說,鮑超這趟進京,興奮得不得了,看樣子是指望著放個總督──。」

「怪不得!」慈禧太后失聲說道,「那麼巴結,自稱『奴才』。」

「是啊,我也奇怪!原當他在旗,問六爺,六爺說不是,武將不懂規矩。六爺又說,現在沒有總督的缺,意思是不能讓鮑超當總督。」

「有缺也不行!」慈禧太后說,「他們軍功起家的這一夥,楊岳斌當過總督,雖是行伍出身,到底唸過書。鮑超西瓜大的字,認不得一擔,怎麼能當總督?」

「我也這麼想,鮑超是好戰將,不如叫他督辦軍務。」

「那不成了欽差大臣了嗎?更不行了!」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說:「他當過提督,還叫他當提督,不是要募勇嗎?他是湘軍出身,叫他到湖南去好了。」

三言兩語就定了鮑超的出處。慈安太后細想一想,果然,放鮑超去當湖南提督,是人地相宜,再也適當不過的安排。偏偏自己就想不到,實在不能不心服。

「我知道了,明兒跟六爺說。」慈安太后接下來又談一件大事,「左宗棠上了一個摺子,說新疆要派一個總督、一個巡撫。總督駐烏魯木齊,巡撫駐阿克魯,請朝廷先派定了人,讓他們去創辦行省。」

「現在不是時候!」

「六爺也這麼說。伊犁還沒有收復,只能擱一擱再說,這個摺子也不發抄,免得影響人心。」

「很好!」慈禧太后點點頭,深表嘉許。

「六爺又談了一件事,說接到肅州的信,左宗棠出嘉峪關到哈密去了。帶了一樣東西,」慈安太后說:「你再也想不到的,是一口棺木。」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深為注意,一雙半閉著的眼,倏然大張,睫毛閃閃地望著慈安太后問:「真有這話?」

「想來不假。六爺說,左宗棠忠勇可嘉。不過──。」

「不過怎麼樣?」慈禧太后搶著問。

「不過有傷國體。」

「哼!」慈禧太后搖搖頭,身子往後一仰,是大不以為然而不願指責恭王的神氣。

「左宗棠今年快七十了。」慈安太后有惻然之色:「這麼熱的天,又在西北水草不生的地方,抬著棺木去拚老命!想想,唉,真是!」

慈禧太后不作聲,靜靜地靠在軟椅上,兩手交叉在胸前,雙眼一眨一眨地,竟似無視於慈安太后在她面前。

這神情像是有甚麼大疑難待決似的,慈安太后惴惴不安地問:「你在想甚麼呀?」

慈禧太后緩緩地轉過眼來,眼中感喟無限,「他們爺兒倆,總是想跟洋人拚一拚,好好見個勝仗,才能挺起腰板來舒口氣。這個願心,不知道那一天才能了?」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方始說了句:「打仗也得要有人。」

「人不是沒有。人心不齊!左宗棠要打,李鴻章不肯打;李鴻藻要打,沈桂芬不肯打;老七要打,老六不肯打。」慈禧太后又說:「咱們倆不也是嗎?」

「我沒有主意。」慈安太后又說:「不過,即便打仗,總得要有點兒把握才行。就算有人,就算人心齊了,也得要有錢,北洋買兩條鐵甲船,就得二百萬銀子,怎麼得了?」

提到錢上面,慈禧太后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困惑,談海防、談邊防,動輒上千萬銀子的事,她也總是聽從軍機的調度,說給多少就是多少。但是,平日說得天花亂墜,一旦有事,又總是困難重重。錢都花得那裏去了呢?左宗棠西征,一年六七百萬銀子的軍餉,到底也還落個「抬棺木拚老命」的報答,此外就算不清那盤帳了。

她在想,古語說的是「天子富有四海」,而太后則是「以天下養」。當初修園,大小臣工,無不力諫,說話在道理上,不能不聽,其實全不是那回事!要花大家花,要揮霍大家揮霍,無論如何以垂簾的太后來說,總該與眾不同,「與其別人來花,不如我自己來花!」她這樣在想,然而她也還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對?

※※※

為了兩件大事,或者說只是一件大事:是和是戰?慈安太后終於知難而退,不能不請慈禧太后來跟「六爺」及軍機大臣當面商議。

第一件事是為了崇厚定死罪一案,說話的人越來越多,李鴻章、劉坤一這一北一南,疆吏領袖的兩總督,固然早有建議,宜乎赦減,現在則連曾紀澤亦隱然表示,赦免崇厚的罪名,為對俄國有和平了結的誠意的起碼表示。同時據李鴻章奏報,英國公使威妥瑪及法國新任公使寶海,亦都要求,唯有赦崇厚的罪,方有和平了結的可能。

如果不願和平了結,自然是不惜一戰,但真如慈安太后所說的:打仗要人要錢。要人還可以仔細搜羅,要錢則非各省盡力不可。但是河南巡撫塗宗瀛和江蘇巡撫吳元炳,都上奏表明,又要京餉,又要協餉,又要籌撥海防經費,實在是勢難兼顧。由此可見,都是跟李鴻章一鼻孔出氣。朝廷如果一定要開仗,連江蘇這樣富庶的地方,都無法額外解款,那麼一旦決裂,後援不繼,豈非自速其敗?

和既不甘,戰則難敵。慈禧太后應慈安太后要求,扶病出臨,接見軍機,要徹底定一和戰大計。

國事棘手,竟至慈禧太后扶病臨朝,恭王首先就表示臣職有虧,慚愧惶恐,無地自容。接著便根據各方的報告,以及報紙的記載,分析俄國的動向,一面增兵守伊犁納林河,一面派出兵艦巡弋吉林沿海一帶。陸路猶可一戰,海防空虛,萬難抵擋,因此,目前總須設法促成和局。

「海防籌辦了不只一兩年!」慈禧太后問道,「當初是怎麼定的議?你們自己說吧!」

海防之議,定於光緒元年四月,以兩江總督沈葆楨、直隸總督李鴻章,分別督辦南北洋海防事宜。由總理衙門與戶部會商奏定,年撥「海防專款」四百萬銀子,由粵海關洋稅四成,江海關洋稅兩成,以及稅源最靠得住的江浙兩省釐金中撥出。恭王奏明瞭當初原議的辦法,便又陳述這五六年來籌辦的情形。

「海防專款雖說每年有四百萬銀子,收解並不足額。西征的軍費每年六七百萬,借洋債支應,由粵、江兩海關的洋稅作擔保,按年撥還。江浙兩省的釐金,有時移作別項緊要之用,亦都奏准在案。所以,海防專款撥給兩洋的,每年每處不過數十萬銀子,購辦炮船,派遣留洋學生等等,都在這筆專款之內,陸續開支。」恭王停了一下又說:「即使款項有著,購辦鐵甲兵船,操練純熟,亦非好幾年的工夫不可。北洋為京畿門戶,比南洋更重,有李鴻章在那裏主持,部署比較周密,南洋則重在製造、訓練,防務較為空虛。臣等不是敢推諉,實在是這幾年專心經營西北,海防尚難兼顧。自兩位皇太后垂簾以來,十幾年間削平髮匪、捻子、回亂,元氣大傷,國力未充,於今不得不委屈一時,力圖振興。」

「『委屈一時』自無不可,只怕『力圖振奮』四個字,又是空話!」

慈禧太后的聲音雖然平靜,但語氣中的責備甚嚴,恭王大感侷促,唯有低頭垂手,表示惶恐。

「唉!」慈禧太后嘆口氣,由於精神不濟,無力辯駁,想了好一會,這樣交代:「崇厚的罪名,是大家公擬的,不能由我們姊妹赦減。雖說權操自上,也不能不顧公意。」說到這裏,因為氣喘,不能不停下來。

「是!」恭王已瞭解慈禧太后的意思,料知還得費一番周章,不如自己見機,所以接著便說:「臣請旨,議減崇厚的罪名,仍交王大臣六部九卿會議復奏。」

「醇親王也該參與。」慈禧太后又說,「張之洞很明白事理,也叫他到會。」

「是。」恭王加上一句:「到會以備咨商。」

這是特意確定張之洞在會中的身分,不是參加會議,只備顧問。慈禧太后點點頭,認可了恭王的意見。

※※※

於是隔了兩天內閣會議,由大學士全慶主持,事先備好一個摺稿,派人朗聲宣讀,是拿外間的議論作為減罪的理由,完全是針對著俄國及各國公使做文章,說「近聞外間議論,頗以中國將崇厚問罪,有關俄國顏面,此則大非朝廷本意。」

接著便聲明與俄國和好多年,不失友誼。崇厚的錯處是不將中國必不可行之事,向俄國詳細說明。現在以中國之法,治崇厚之罪,本與俄國不相干,但恐遠道傳聞失實,引起誤會,所以法外施恩,免除崇厚死罪,由曾紀澤知照俄國。這就是中國對俄國和好的證據。

此外,醇王又單獨上一奏摺,也主張崇厚暫免死罪,仍予監禁,等到條約議妥,再行加恩。他的意思是:你們俄國人當崇厚是朋友,幫他說話,果真如此,則要救崇厚的命,就該和平訂約。否則,崇厚仍難免一死,你們就是不夠朋友!

兩個摺子到了慈禧太后那裏,唯有依從。兩摺合而為一,頒發了一道上諭,崇厚到秋決的時候,就可以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