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慈禧太后來說,這個會議籌備邊防事宜的奏摺,光是看一遍,就是很沉重的負擔,因為她從開年以來,精神一直不好,過分勞累和憂急,加上飲食失調,傷了脾胃,以致夜不成寐,並有盜汗,但不能不強打精神,力疾從公。

內閣的復奏是由李蓮英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念給她聽的。茲事體大,未跟軍機當面商談以前,無法作任何決定,能決定的是崇厚的罪名,不過也得跟慈安太后商量一下。

將「東佛爺」請到長春宮,慈禧太后為她解釋,刑部按律定罪,只要是這個罪名,便是「斬監候」,沒有寬減的可能。

「崇厚當然糊塗該死。不過既說按律定罪,到底是已行、未行,得要辨一辨清楚。」慈安太后問道:「不是說,條約得要批准了才能算數?那就不是「已行」。你說是不是呢?」

「不是!」慈禧太后的肝火很旺,所以聲音僵直,竟是一個釘子碰了回去,「如果是『未行』,就不會有眼前這麼大的麻煩!『斬監候』還是便宜他的,且莫說雍正乾隆年間,只怕先帝在日,他都逃不掉『斬立決』的罪。」

慈安太后默然。過了一會便站起身來,說一聲:「傳轎!」

連慈禧太后的病情都未問,就回自己宮裏去了。

像這樣怫然而去的情形,是極少有的,慈禧太后自也不免失悔。

然而那只是出自良知的剎那間事,一轉眼看到厚厚的一疊奏摺,不由得便把這兩三個月來,操勞國事所感到的種種焦急、氣憤、憂愁、深夜不寐、彷徨無計的苦楚,都想了起來,覺得自己就算言語失檢,慈安太后也應該體諒,何苦如此認真?她不體諒有病的人肝火旺,莫非有病的人,例該受委屈?

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胸膈之間像有個痞塊往來衝突,五中焦躁,怎麼樣也嚥不下那口怨氣。

「哼!」她冷笑著,「居然給臉子我看!」

聽語氣不像自言自語,李蓮英便需答話,他趴下來磕一個頭:「奴才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甚麼話?」慈禧太后警告似地說:「你可別也來氣我!」

「不怪主子生氣,奴才也不服。不過,話說回來,誰也沒法兒替主子分勞分憂,國家大事,全靠主子操心,千不念,萬不念,只念著天下少不得主子。」李蓮英又磕一個頭:「奴才嘴笨,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

他雖說不出來,慈禧太后卻懂他的意思,畢竟還有個人瞭解自己的甘苦!這樣想著,心裏好過了些,對李蓮英當然也格外另眼相看了。

「主子聖體欠安,別人不知道,奴才知道主子的病是怎麼來的。饒是這麼費心費力,還受人的氣,奴才替主子──。」

說到最後,竟是哽咽著無以畢其詞。慈禧太后一驚,急急問道:「你是怎麼啦?」

「奴才,奴才想想,替主子委屈。」

李蓮英居然淚流滿面。慈禧太后感動得不得了,又難過,又高興,又驚異,竟是這樣子忠心耿耿,實在難得。

「你用不著替我委屈。」她點點頭說,「你有這點孝心,不枉我看重你。俗語說得好,『不要氣,只要記』,你也記著今天這一段,大家走著瞧吧!起來,拿藥我吃!」

慈禧太后一直不大肯服藥,此刻不待相勸,自動要藥來服,似乎全是看在他的「孝心」上面。李蓮英自然奉命唯謹,趕緊站起身來,從條案上的銀盒子裏,取出一包由太醫院特地配製,平肝清火的丸藥,打開來放在托盤裏,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不知是藥的功效,還是由於李蓮英的孝心,慈禧太后覺得比剛才舒服得多,精神一振,便又說道:「看看還有幾條,把它唸完了。」

李蓮英很知道分寸,這些大事上,他不敢勸慈禧太后節勞,要避干預政事的嫌疑,於是仔細看了看答道:「還有兩條。」

接著,便不疾不徐地唸道:

「此次開辦東北兩路邊防,需費浩繁,現在部庫支絀,必須先時措置,以備不虞。著戶部通盤籌劃,先將各省丁、漕、鹽、關,實力整頓,並將釐金、洋藥稅等項,責成督撫,力除中飽,毋任有濫支侵蝕情弊,俾資應用。惟邊防刻即舉辦,需餉甚急,著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

唸到這裏,慈禧太后突然打斷:「慢著!」

於是李蓮英住口無聲,很小心地抬眼偷覷,只見慈禧太后凝視著空中,卻不是空中有甚麼引人注目的東西,迷惘的眼神,不知是悲傷還是悵惘?只看得出她是在盡力搜索著記憶,睫毛眨動得越來越快,雙眉越擰越緊,是很吃力的神氣。

終於眉目舒展了,視線落下來看到李蓮英謹慎而關切的神色,她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想起來了!皇帝親政的第一天,軍機跟他回奏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存四成洋稅』。一晃兒七年了。唉!」她嘆口氣又問:「今兒幾時?」

「昨兒『燕九節』,今兒正月二十。」

「皇帝是那年正月二十六親政。差六天,整整七年。」

原來她口中的皇帝,不是指此刻沉睡在長春宮寢殿中的小皇帝,是指出「天花」賓天的先帝。李蓮英很奇怪,慈禧太后念及獨子,似乎感慨多於悲悼。這彷彿證實了沈蘭玉他們平日閒談中所透露的,當年母子感情不和的傳說,因此他不敢多說,只這樣答道:「奴才進宮晚,沒有趕上同治爺在的日子。」

「唉!」慈禧太后搖搖頭,似乎不願再提先帝,接著又說一聲:「往下唸吧!」

李蓮英答應一聲,找著成段落之處唸起:

「惟邊防刻即舉辦,需餉甚急,擬著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酌撥巨款,以應急需;一面按年指撥各省有著的項,俾無缺誤。其西征專餉,津防水陸各軍,北洋海防經費,及淮軍專餉,擬著戶部分飭各省關,按年全數解足。東三省練餉、協餉,各省關未能解足者,亦著勒限解清。」

唸完了這一條,要等慈禧太后考慮,李蓮英起身替她換了熱茶。她捧著茶杯出了半天的神,忽然問道:「在山西辦賑的閻侍郎,你知道不知道這個人?」

這是指工部侍郎閻敬銘。李蓮英常為慈禧太后讀奏摺,山西大旱的賑務及善後事宜,常由巡撫曾國荃與閻敬銘會銜出奏,他如果說不知道,就是欺罔,李蓮英便答一聲:「是!」

「你聽說了沒有,他在山西怎麼樣?」

李蓮英略想一想答道:「奴才有親戚從山西逃荒來的,多說朝廷派閻侍郎辦賑,就是天大的恩典。閻侍郎辦事很認真。」

「嗯,嗯!」慈禧太后沒有再往下說,李蓮英卻有些猜到了,正在談籌餉,忽然提到閻敬銘,看來是要將他調到戶部來辦事。

※※※

由於奏摺太多,慈禧太后昨夜不免過勞,這天起身,精神委頓,視朝比平日晚了許多。因此,恭王和軍機大臣,都在養心殿廊下待命,小聲談著她的病情,憂心忡忡地怕她累出一場大病來。

「說實在的,西聖真該好好息一陣子。不過,這話不便進諫。」

「請福晉進宮的時候,不妨勸一勸。」寶鋆提議。

恭王點點頭,正要想說甚麼,聽有太監傳呼之聲,知道西宮太后出臨,便住了口,靜待「叫起」。

等兩宮太后坐著軟轎駕到,恭王領頭站班迎接,大家不約而同地注意看慈禧太后的顏色,但見她臉黃黃地,又乾又瘦,一雙眼中顯露出無限的疲憊,不住用手絹捂著嘴乾咳,那副病容,已不是珠翠脂粉所能掩飾的了。

她自己亦不諱言,等跪安已畢,首先就說:「我身子很不好!怕有一場大病。」

「近來天時不正,請聖母皇太后多加頤養。」恭王這句話空泛之極,自覺毫無意味,但不這麼說又怎麼說?躊躇了一下,加上一句:「臣等奉職無狀,上勞聖慮,真正無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們。」

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咳嗽不止,臉都脹紅了。殿上不准有太監、宮女伺候,恭王等人又無能為力,只能瞪著眼著急,於是只好慈安太后來照料,替她捶背,又拿茶碗送到她唇邊,亂了好一陣,才能安靜下來。

「唉!」慈禧太后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你們籌議邊防的摺子,我都看了。曾紀澤由英國到俄國,得要些日子,到了能不能馬上開議?開了議,會不會有結果?都難說得很。夜長夢多,實在教人不放心。」

「眼前總還不要緊。」恭王答說,「俄國就是有心挑釁,它那裏調兵遣將,也得有些日子。臣已叫總理衙門,多訂各地方的新聞紙,如果俄國有甚麼動靜,新聞紙上一定有消息。目下還看不出甚麼。」

「它要調兵遣將,自然是在暗中行事。就算它沒有動靜,我們也不能不防。」

「是!臣等仰體聖意,自然要作備戰求和的佈置。」恭王又說,「連年西征,海防經費,未免不足。能夠不決裂最好,不然──。」

「不然怎麼樣?」慈禧太后毫不放鬆地追問,「不然,就看著俄國兵打過來?」

這是碰了個釘子。但恭王不能因此就不說話,「那自然沒有這個道理。臣是說,能夠求全,暫時不妨委屈。真的要開仗,」他很吃力地說,「也只有全力周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問道:「李鴻章怎麼說?北洋海口,他有沒有守得住的把握?」

「北洋海口,關乎京師安危,李鴻章當然要出死力把守。他籌防已有多年,戰艦炮台,大致有了個規模。臣前天接到李鴻章來信,預備在煙台、大連灣佈防。奉天營口,亦是北洋的範圍,自然也要責成李鴻章統籌兼顧。不過,水師究嫌不足,只有著力整頓步兵,劉銘傳是淮軍宿將,要不要調到天津來,等李鴻章奏明瞭,臣等再請旨辦理。」

「北洋有李鴻章,西路有左宗棠,大致可以放心。」慈禧太后說,「我不放心的是東三省,聽說俄國人在海參崴地方,很費了些經營,那一帶要不要添兵添將,能有甚麼得力的人派過去,你們復奏的摺子上,怎麼不提?」

「用人大政,臣等未敢擅擬,原打算面奏取旨辦理。」

恭王這幾句話,答得很得體,「未敢擅擬」的說法,倒也不是故作恭順,取悅太后,確是有不便事先形諸筆墨的窒礙,因為佈置邊防的用人,關係軍情,宜乎慎密。同時有些宿將,解甲歸田以後,大起園林,廣置姬妾,正在享福,能不能再用,肯不肯復出,在在都成疑問,亦不便貿然建議復召。

這些情形由恭王回奏明白,慈禧太后的肝火便平服了,於是根據復奏的八條,一項一項細細核議。議到傳午膳的時候,還只議了一半,暫時休息。兩宮太后在養心殿傳膳,同時吩咐撤御膳賞恭王和軍機大臣,傳諭就在養心殿的梅塢食用。

膳罷復議,慈禧太后的神情越發委頓,不過這是少有的大事,當然不能半途而廢,強打精神議完,卻還不能回寢宮休息,得要等著看軍機承旨所擬的上諭。

於是,軍機章京全體動手,分頭擬旨,一道明發、十幾道廷寄。其中「籌備邊防事宜」一事,析而為八,開頭都用「此次俄國與崇厚所議條約」這句話領起,以下的措詞,各不相同。李鴻章與左宗棠是「朝廷柱石」,對他們無機密可言,所以將朝廷的本意,坦率相告,條約因為「多所要求,萬難允准,雖已另派曾紀澤往議,而該國心懷叵測,詭譎多端,不可不先事防範,用折狡謀。」此外就不便讓他們與聞大計廟算了。或者說俄國「難保不滋生事端」,或者說「邊備自不容緩」,飭令著意整頓防務,並不曾透露不惜一戰的決心。

先是這八道廷寄,多則千言,少亦有五六百字,連擬帶抄,加上沈桂芬、王文韶的幫忙,也費了一個多時辰,才得妥貼,送給恭王核看。

「我不必再看。宮門快下鑰了,趕緊送上去吧!」

送到兩宮太后那裏,慈禧太后不能不細看,一面看,一面還得為慈安太后解說。廷寄第一道是給李鴻章的,畀以保衛京畿,鞏固北洋門戶的重任,一切佈置,限期一個月奏報。

第二道是給左宗棠的,以新疆南北兩路的邊防,責成他通盤籌劃。第三道須分繕八通,分別寄交兩江總督劉坤一等黃河以南各省督撫,以及奉旨巡閱長江水師的彭玉麟等人,加強南洋防務及江防,簡練陸軍,以輔水師。第四道寄山西巡撫曾國荃,調駐紮山西的劉連捷一軍,移防綏遠。第五道寄河南巡撫塗宗瀛,調駐紮河南的宋慶一軍,移師關外,駐守奉天、營口等處。第六道分寄烏里雅蘇臺將軍、參贊大臣、烏魯木齊都統、庫倫辦事大臣等等滿蒙旗將,加強轄區邊防,認真操練,興辦屯墾。第七道分寄各省,整頓地丁、漕糧、鹽課、關稅,充裕餉源,同時嚴飭將應解款項,限期解清。

最後一道是指示東三省的防務。龍興之地,特關緊要,這道廷寄對吉林將軍銘安的指示,特別詳細。而吳大澂以三品卿銜,赴吉林為銘安幫辦軍務,在李鴻藻保薦給恭王,剛才面奏奉准以後,此刻亦敘入寄銘安的廷寄之中。

除了吳大澂以外,慈禧太后很重視鮑超。從多隆河一役,劉銘傳恩將仇報,冒功而誣控友軍「失期」,害得鮑超憂憤攻心,舊創大發,這幾年一直在他老家夔州新起的大宅中休養。慈禧太后和恭王都知道他的委屈,怕他前嫌未釋,不肯出山,所以在寄給四川總督丁寶楨,「傳旨飭令來京陛見」的廷寄中,特別寫明:「現在時事艱難,需才孔亟,務當懍遵諭旨,迅速來京,不准推諉遲延。」

此外還有一道很重要的明發上諭:

「諭內閣,前因時事多艱,需才孔亟,疊經諭令各直省督撫,保薦人才,以備任使。惟恐奇材異能之士,伏處尚多,該督撫等,聞見難周,尚未盡登薦牘,必須周咨博訪,以廣搜羅。著大學士六部九卿各直省將軍督撫,暨曾任統兵大臣彭玉麟、楊岳斌,加意訪求,其有器識閎遠,通達治體;為守兼優,長於吏事,以及才略過人,足任將帥:驍勇善戰,足備偏裨;熟悉中外交涉事宜,通曉各國語言文字;善制船械,精通算學,足供器使;並諳練水師事宜者,無論文武兩途,已仕未仕,均著各舉所知,出具切實考語,秉公保薦。不得徒采虛名,濫竽充數,亦不得以無人可保,一奏塞責,庶幾人材輩出,緩急可資,以副朝廷延攬人才至意。將此通諭知之!」

這道上諭充滿了「聞鼙鼓而思將士」的意味,徵召鮑超,便是明證。加以籌議邊防的八道廷寄,內容不免洩露,因此人心振奮,都在談論,這一次「非跟老毛子好好幹一場不可了」!

當然,最起勁的是張之洞、張佩綸這班人,不獨吳大澂的被重用,足為清流張目,更重要的是,主戰的政見佔了上風,李鴻藻一出,聲勢不凡,將沈桂芬壓得黯然無光。沈桂芬確是憔悴了。李鴻藻的「威風」,固然使得氣量褊狹的「吳江相國」,寢食難安,然而亦不盡出於私心。練兵籌餉,廣羅人才,這樣大張旗鼓的搞法,在他看來,是禍非福,總有一天弄得決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主戰派正在鋒頭上,清流的囂張,猶在其次,慈禧太后力主備戰,不信能夠和平了結的態度,才是他最感到焦灼的。

「上頭為甚麼如此強硬。」他困惑地問寶鋆,「莫非真是肝火旺的緣故?」

「肝火旺也還罷了,還有人在火上加油,才是最不可解之事!」

「誰啊?」沈桂芬問:「是五爺跟七爺?」

「五爺的話,上頭未見得聽,七爺的話,也得先看看對不對?再作道理。只有一個人的話,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那是誰?」

「你想呢?」寶鋆反問一句,「誰還能三天兩頭,奉召進宮?」

沈桂芬明白了,指的是榮祿。

榮祿雖在上年十一月間,因為腰傷復發,不耐勞劇,解除了步軍統領的職司,而寵信未衰。如今李鴻藻復出,表裏相濟,使得沈桂芬更感威脅。眼前固然還有件關於榮祿的案子在兵部,只是要想在這上面做篇文章,搞他個難堪,卻還不容易,只有隱忍著,等待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