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恭王與寶鋆,以為賀壽慈開缺,就算有了結果,寶廷指責軍機的話,可以略而不提,至多輕描淡寫地解釋幾句,便可交代。那知一經面奏,慈禧太后竟這樣詰問:「寶廷的話說得有理。軍機上總不能不認個錯吧?」

恭王愕然,不知這個錯怎麼認法,向誰去認為如果錯了,就得自請處分,既然慈禧太后這樣發話,自己就該有個光明磊落的表示。

於是他略略提高了聲音答道:「臣等處置謬妄,請兩宮皇太后處分。」

話中有點負氣,慈禧太后心雖不悅,倒也容忍了。不過這一下更為堅持原意,「這處分不必談了!」她說,「在我們姊妹這裏,甚麼話都好說,言路上不能不有個交代。明發的上諭,天下有多少人在看著,錯一點兒,就有人在背後批評。聽不見,裝聾作啞倒也罷了,既然有人指了出來,不辯個清清楚楚,叫人心服口服,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維持了。」

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恭王也很見機,再往下爭辯,就可能會有難堪,所以一面唯唯稱是,一面回頭看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輕忽了慈禧太后的要求。

她的要求是要軍機自責。朝廷的威信一半繫於樞府,自責太過,變成自輕,且不說心有未甘,同時也有傷國體,因此這道上諭,煞費經營,「達拉密」承命擬旨,寫了兩次都不合恭王的意。最後由寶鋆、沈桂芬字斟句酌地推敲過,才算定稿。對於寶廷的指責,是很委婉地一層一層解釋,先說賀壽慈,「係候補人員,吏部開列在前,是以令其補授該副都御史,既係未孚眾望,年力亦漸就衰,著即行開缺。」再說賀壽慈的回奏不實,已有旨處分,演龍楯順道閱書,難加以「大不敬」的罪名。總之「並非軍機大臣為賀壽慈開脫處分,敢於徇庇。」不過,「機務甚煩,關係甚重,軍機大臣承書諭旨,嗣後務當益加謹慎,毋得稍有疏忽。」

最後這一段話,不論如何輕描淡寫,總掩不住軍機受了責備的痕跡。因此這道上諭一發,言官的地位,越發抬得高不可攀。而兔死狐悲,眼看賀壽慈丟官出京,那些平日不愜於清議的大老,不免個個自危。

其中最不安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兼管順天府已歷二十年的吏部尚書萬青藜;一個是盤踞總理衙門,以肯受謗作了以前的文祥,如今的沈桂芬的擋箭牌的戶部尚書董恂。當然,他們還不敢跟清流為敵,只有慫恿痛恨清流的寶鋆來出頭抵擋。

「言路太囂張了!」寶鋆找個機會跟恭王進言,「長此以往,必定搞成明朝末年的那個樣子,大政受言路的影響,搖擺不定,政府一件事不能辦。看著吧,黨同伐異的門戶之習,快要牢不可破了!如今不想辦法挽回,總有一天搞成不可救藥的局面。」

「不見得。上頭利用言路,言路才會囂張。」恭王沉思了好一會,覺得對言路能作適度的裁抑,也是好事,便點點頭說:「如果你有甚麼好主意,不妨試一試。」

寶鋆自道他的「好主意」是「以毒攻毒」,用言路攻言路,這就得找他的門生了。寶鋆是同治四年會試的大總裁,他那一科的門生,如今當講官、當御史的也不少。

由於清流無不名重一時,如果找個無名腳色來效馳驅,則蚍蜉撼樹,適足以成為笑柄。因而寶鋆細心物色,想到有一個人,足以與清流匹敵。

這個人叫王先謙,字益吾,湖南長沙人。博學多聞,古文師法曾國藩,頗得真髓。在翰林中以好學著名,經史俱通,對於《漢書》尤其下過一番苦功。談到學問,連清流亦不能不佩服,但人品就不大敢恭維了,雖不是甚麼大奸大惡,而細行不謹,已足為正人君子所疾首,寶鋆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有把握可以讓他聽從自己的驅使。

「來啊!」他吩咐聽差:「到帳房裏拿送節敬的單子來看。」

京朝大老,都有羽翼,各以同鄉、世交、年誼的淵源,籠絡著一班名士。其中師生的關係最重,不曾受業的,亦可拜門,何況王先謙是不折不扣的門生,所以端午節敬的單子上,他被列為第一等,送的是二十四兩。

「告訴帳房,再封二十四兩。另外再看看,有甚麼扇子之類的東西配四樣,送到王老爺那裏去。」

於是帳房封好二十四兩銀子,籤條上寫的是「冰敬」。四色禮物是四柄杭州的扇子、兩匹江西萬載的細夏布、一卷高麗紙、兩瓶出使俄國欽差大臣崇厚所送的「俄羅斯酒」。寶鋆親自檢點,派人送去以後,又通知門上,王先謙一到,立刻接見。

果然,禮一送到,王先謙跟著便來道謝。三節有所饋贈,「理所當然」,此外有甚麼「冰敬」、「炭敬」,則事出例外,必有緣故。王先謙總以為老師是有甚麼「文字之役」,或者捉刀寫文章,或者代為閱卷,因而寒暄過後,便率直請示,有何差遣。

「天氣這麼熱,何敢有所煩勞?」寶鋆搖搖頭說,「近來心裏煩得很,難得老弟來談談。你不忙走,我們酒以消暑,曲以遣悶。」

所謂「曲以遺悶」,是要招雛伶侑酒,恰投王先謙之所好,大為高興,笑嘻嘻欠身答道:「老師有興,自當奉陪。」

「時候還早。」寶鋆的打算是先談正事再行樂,所以急轉直下地說:「近來言路太囂張了!」

「是。」王先謙不明他的用意,順口敷衍著說:「此風由來亦非一日。」

「此風實不可長。」寶鋆接下來又說:「講官的本分,還在書本上。雖然拾遺、補闕,亦為講官的職司,到底不比言官。提到這一層,益吾,不是我恭維您老弟,像你這樣子丹鉛不去手,才真像個翰林。」

這兩句恭維,又恰恰碰在王先謙的心坎上,「老師謬獎。」他感激地說,「如今一窩蜂譁眾取寵,只有老師知道門生的志向。」接著便細述近來用功的情形,《漢書》的補注,《水經》的箋釋,做成了多少條之類。

「好,好!」寶鋆不斷誇獎,等他說完,便又問道:「我記得你大考是二等?」

「是。二等。」

寶鋆沉吟不語,那意思彷彿是在盤算,如何為王先謙設法升個官似的。

王先謙心想,今年是鄉試的年分,能夠放一任主考也不錯,不過總得要廣東、江南這些好地方,才不枉了見這位「中堂老師」的一個情。正這樣在盤算著,寶鋆已經開口了。

「益吾!」他說,「我再留你在京裏住兩三年,替大家立個好學敦品,文章報國的榜樣。等資格夠了,放出去當學政,我一定替你覓個『善地』。」

學政雖是差使,但一省之中,與將軍、督撫平起平坐,體制尊崇,而且王先謙頗有一番作育人才的抱負,所以聽老師許下這樣一個願,自然欣慰,起身請安,連連道謝。

「近來言路太雜。益吾,你也該講講話。」

這是開門見山道破本意。王先謙終於明白了,送炭敬、贈儀物、許心願,都是為此。且先把老師的意思弄清楚了再說。

「我倒要請教,像這樣聚訟紛紜,想到就說,不計後果的事情,以前可有裁抑之道?益吾,你熟於朝章典故,想來必有所知?」

王先謙答一聲:「是!」細細搜索,想起《乾隆實錄》中有一件上諭,隨即答道:「乾隆初年,給事中鄒一桂,曾有一奏,以為奉旨交議案件,部議未上之先,科道攙越瀆奏,易滋煩滋,應請申飭禁止──。」

「著!」寶鋆很起勁地打斷他的話:「正是如此。奉旨交議事件,各部職責所在,該駁該准,自有權衡,復奏上去,上頭亦不能不尊重。如果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言官,夾在中間,胡言亂語,侵奪部權,事出紛歧,叫人怎麼辦事?鄒一桂這個摺子,真正是洞見癥結!不知道乾隆上諭怎麼說?」

「乾隆上諭亦認為不可。規定遇有發交部議案件,如果科道攙越陳奏者,議復時,應將科道參差的意見,一併敘明請旨。」王先謙知道這個答覆不會讓寶鋆滿意,所以一面答話,一面尋思,又想到一個很好的成例,緊接著說:「後來又有個御史,碰了個大釘子。這位御史大概姓范,名字記不得了,為了一件盜案,這位范都老爺上疏,請皇上撤回原摺,不必交兵部議奏。高宗大怒,我還記得是這麼申飭,『至於請朕撤回原摺,無庸交議,竟似國家政務,弗資六卿,誠伊等御史可以操其行止者。甚屬妄誕,著嚴行申飭。』」

「申飭得好,申飭得好!御史講官,可以操政務之實權,則六卿可廢。這話說得太透徹了!高宗純皇帝,真正是英主。」寶鋆停了一下,很鄭重地問道:「益吾,這兩件原案,你能不能查出來?」

「那方便得很。翻一翻《乾隆實錄》就有了。」

「好!益吾,正言讜論,但願你繼武前賢。」

這是很明顯地指示,希望王先謙根據這兩個成例,奏請整飭言路。這是犯眾怒的事,他不能不好好考慮。

「如何?」寶鋆很關切地問。

「言路不可不開──。」

「亦不可太雜。」寶鋆緊接著他的話。

以此立言,亦無不可。王先謙終於答應了。

六 名士風流

正事談得有了結果,心情輕鬆,便言不及義了。寶鋆問道:「近來聽戲沒有?」

「聽了。」王先謙答道:「在同樂園,一連聽了八天。」

「這麼熱的天,好興致!」

「是欲罷不能。」王先謙興致盎然,彷彿提起來還有極濃的餘味似的,「四喜班又排了新戲,跟八本雁門關一樣,分八天才能演完。」

「倒又是大塊文章。戲名叫甚麼?」

「叫《五彩輿》。」

一提戲名,寶鋆就明白了,這齣戲的本事出於《明史》,嘉靖年間,嚴嵩父子當國,門下走狗鄢懋卿巡視兩淮、浙江的鹽務,特造一座五彩輿,攜了他的寵妾,到處騷擾。然而,寶鋆卻不明白,這一段史實,如何能衍化成連演八天的戲?

「這是拿小說大紅袍的情節,貫串在內之故。」接著,王先謙便形容與程長庚、汪桂芬齊名的王九齡,飾演海瑞是如何地風骨嶙峋,不畏豪強,余三勝的兒子余紫雲演鄢懋卿的寵妾,又是如何地煙視媚行,活色生香,將寶鋆聽得眉飛色舞,而終究付之於長嘆。

「唉!想想真是你們當翰林的舒服,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寶鋆緊接著問道:「你平常『招呼』誰呀?」

王先謙喜歡招「相公」侑酒是有名的,但在老師面前,不能不加掩飾,「逢場作戲,偶一為之。」他說,「門生於此道不熟。」

「這樣吧,還是景和堂的人才整齊,看誰在,就是誰。」

景和堂主人叫做梅巧玲,也是四喜班的掌班,他門下的弟子,都以雲字取名,共有十一雲,最負盛名的叫朱藹雲,字霞芬,是光緒二年的花榜狀元。寶鋆親筆寫了「條子」,吩咐聽差送到李鐵拐斜街景和堂,同時移席到後園,先取果碟子來喝酒。

到得日影銜山,涼風初起,只見聽差來報,景和堂的子弟到了。兩個人都是十五六歲年紀,白紗衫、黑馬褂,馬褂上一般是珊瑚套扣。前面一個瓜子臉,懸膽鼻,雙瞳如水,正是「狀元郎」朱霞芬,後面一個是圓臉,膚白如雲,一團嬌憨,是朱霞芬的師兄,唱武旦的孫福雲。

這兩個人也都認識王先謙,所以先跟「寶中堂」請了安,接著便雙雙屈膝,同稱一聲:「王老爺!」

「來,來!坐這裏。」寶鋆拉著朱霞芬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與王先謙之間,細細打量了一番,皺著眉說:「彷彿又瘦了一點兒!」

「可不是嗎?」朱霞芬摸著自己的臉說,「每年到了夏天,總是這個樣,也吃得下,也睡得著,就是不長肉。」

「聽說你搬家了,新居叫做『朱霞精舍』,好貼切雅緻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是李老爺。」

「李老爺?」寶鋆問王先謙:「誰啊?」

「李蓴客。」王先謙酸溜溜地答道:「他居然也是霞芬的『老斗』。」

「相公」的恩客叫「老斗」,這是要花大把銀子才能買得來的頭銜,寶鋆想起最近讀過的一首梨園竹枝詞:「揮霍金錢不厭奢,撩人鶯蝶是京華;名傳老斗渾難解,喚向花間兀自誇」,不由得訝然問道:「他一個戶部司官,經年不上衙門,每個月就靠分幾兩『印結』銀子,那日子過得也夠受的,何來看花載酒之資?」

「自然另有財源。大人先生的滋潤,其一,賣文;其二,舉債;其三──。」王先謙看一看朱霞芬,接下來說道,「再說,霞芬也無非恤老憐貧。」

這是說李慈銘在朱霞芬身上,並沒有花了多少錢。但「恤老憐貧」四字,十分尖酸。朱霞芬聽了很不舒服,便打個岔,從丫頭手裏接過銀酒壺來,斟了一巡酒,同時向寶鋆說道:「今兒我嗓子痛快,伺候你一段兒甚麼?」

「好啊!」寶鋆欣然拈髭,「你的昆腔我聽得多了,今兒來一段皮黃,怎麼樣?」

朱霞芬應一聲:「是!」回頭向廊上的聽差招呼:「二爺,勞你駕,看李四在那兒?」

李四是四喜班的琴師,早就伺候在那裏,一喚便到。於是朱霞芬背著臉唱了一段新學的《祭江》,唱得哀怨淒切,如巫峽猿啼,彷彿將孫尚香的「望帝魂歸蜀道難」的心事,都宣洩在那條穿雲裂帛的嗓子中了。

唱罷道聲:「獻醜!」再次執壺行酒。接下來便該孫福雲唱了。

他是家學淵源的武旦,拿手戲是青龍棍的楊排風,清風嶺的徐鳳英,論唱,無非幾句搖板,沒有甚麼聽頭。所以還是朱霞芬唱,這次是他昆旦的本工,唱的是《長生殿》的「彈詞一枝花」,從「不提防餘年值亂離」起,以下「北調貨郎兒」一共「八轉」,一氣呵成。等到唱完,連擫笛的李四,都累得臉色青紅不定,朱霞芬更是氣喘吁吁,笑著說不出話來。寶鋆看他如此賣力,又高興,又憐惜,親自酌酒相勞,體貼地說:「不能再唱了!就聊聊吧。」

於是清談消酒。朱霞芬和孫福雲都是好酒量,輪番勸飲,將王先謙灌得大醉。

這一夜也不知是如何回家的?一覺醒來,回想昨夜的經過,彷彿做了一場遊仙夢,癡癡地回味著,自己都辨不清是嚮往還是悵惘?

目鳴鐘已經打了十一下,王先謙身子發軟,還不想起床,聽差卻來報了:「寶中堂派了人來,問老爺可曾喝醉,今天身子可好?」

老師的盛情可感,王先謙想起自己該做的事,便強打精神起身,接見寶鋆派來的聽差,當面囑咐:「請你回去上復中堂:中堂交代的話,我今天就辦。摺子明天一早就遞。摺底我今天晚上親自送到府上。」

那聽差原是受命來催問此事的,便躬身答道:「不敢勞動王老爺,晚上我來領就是。」

「也好。」王先謙將封好一兩銀子的一個紅包遞了過去,「辛苦你了。」

打發了寶鋆的聽差,王先謙不能不強打精神,向老師「交卷」。他雖是文章好手,但下筆要出於興趣,才能揮灑自如。這種為了塞責的文字,懶得多想,找出《乾隆實錄》來,抄一段鄒一桂的原奏,然後在「言路不可不開,但不可太雜」這句話上,發揮一番,便已脫稿。

從頭看了一遍,不免大搖其頭。自覺籠統空泛,塞責亦塞不過去,於是又加了一段。說張佩綸參劾商人李鐘銘,而御史李璠接著便上摺指李鐘銘侵佔官地,縱然李鐘銘罪有應得,張、李二人本心無他,但形跡上近乎朋比,深恐啟門戶黨爭之漸,關係甚重。

這一改稍微覺得好些,只是又有一層顧慮,李璠是會試同年,雖然交情不深,但話中有所牽涉,而且隱隱然指他附和清流,有沾其聲光的意思,李璠知道了一定會大不高興,須得先去打個招呼。

定了主意,便揣起奏稿,吩咐跟班:「套車!拜李都老爺。」

李璠住在地安門外。他倒很傾倒這位同年的學問,接待極其慇勤,這一下王先謙便不好意思直道來意,先得費一番周旋的工夫,酬答盛意。

「這一帶是內務府的天下。」他說,「倒也住得慣?」

「氣味自然不投。只是同鄉多,內眷走得很近,我也只好遷就了。」

李璠是直隸寶坻人,王先謙便聯想到一個人,「那位貴同鄉,敝本家,」他問:「近來作何光景?」

「貴同鄉,敝本家」是指姓王的寶坻人,李璠愣了一下才想起,說的是玉慶祺。

「他是自作孽。如今還住在京裏,潦倒不堪。」李璠感慨著說:「先帝手裏的一批紅人,現在都完了。你看,」他手往東面一指,「間壁就是先帝第一寵監小李的家,前天剛把房子賣掉,買主也姓李,是『皮硝李』的侄子。」

「皮硝李」是李蓮英的外號,王先謙久想打聽其人了,所以此時一聽他提起,大感興趣,伸一伸腰,挪一挪身子,湊近了問道:「這個人,聽說在『西邊』很紅。我就不明白了,他是『半路出家』,怎麼能一下子蓋過從小淨身入宮的那些人,獨承恩寵?」

「投其所好。」李璠答道:「此人是個有心人,又是在外面有過閱歷的人,世故人情,自然比那些從小在宮裏,昏天黑地,不辨菽麥的人強得多。」

「所謂『皮硝李』,是說他本來做的硝皮這一行?」

「對了!」李璠想了一想,輕聲笑道,「就因為他幹過這一行,所以別人替『西邊』梳頭,沒有一個不挨罵,只有他從來沒有碰過釘子。」

「這怎麼說?風馬牛不相干的事!」

「何得謂之不相干?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一說極易明白。慈禧太后已入中年,她最愛惜的那一頭長髮,不免脫落,每天一早梳頭,雙目灼灼只在鏡子裏注意梳頭太監的手和梳子。掉了一根便罵太監不好生梳,掉得多了,自更心疼,那名梳頭太監不是斥革,就是杖責。

不但如此,慈禧太后還嫌「旗頭」平板難看,要梳巧樣新髻,更是一樁難以交差的事。因此,那個太監被派上梳頭的職司,那張臉頓時就像死了爹娘似的難看。

當然,最傷腦筋的是長春宮的首領太監沈蘭玉,每次都少不了他連帶挨罵。太監們閒下來都在茶水房旁邊空屋子裏休息,沈蘭玉挨了罵,便常在那裏訴苦。別人聽過了丟開,有個人聽入耳中卻生了心,這個人就是李蓮英。

他是沈蘭玉的同鄉,硝皮的行當,卻以愛賭的緣故,不安所業,欠了一身的賭債,在老家混不下去,上京來找門路。那時宮裏的門禁不嚴,他又能說會道,經常哄得護軍「高高手兒」放他進宮,在茶水房附近廝混,本意想託沈蘭玉替他設法補個蘇拉,卻以一時無缺可補,只能耐心守著。

這樣去了幾次,每次都聽沈蘭玉在抱怨,替慈禧太后梳頭的差使難幹。何以難幹?他也聽明白了,心裏便想:唯其難幹,幹好了才顯本事!這個差使其實並不難,只是那班太監在宮裏的見聞不廣而已。

為廣見聞,他天天去「八大胡同」,每去必是上午九、十點鐘,正是「清吟小班」那些「蘇幫」姑娘起床的時刻。他手裏挽個籐籃,裏面是些通草花、生髮油之類的閨中恩物,穿房入戶去做買賣,做買賣是假,「水晶簾下看梳頭」是真。這樣連去了一個月,把江南時新髮髻的梳法,都學會了。

又費了兩三天工夫,通前徹後想了個遍,打定主意才又進宮去看沈蘭玉。

「怎麼一個多月沒見你的影兒,還當你出了甚麼事故,倒教我好不放心。」

「多謝大叔惦著。」李蓮英請個安說:「跟大叔借一步說話。」

到得僻靜之處,他吐露了本意,說是已經學會了梳頭的「手藝」,有多少種新樣可以伺候「上頭」,要求沈蘭玉為他舉薦。

沈蘭玉大為詫異,「兄弟,」他問,「你今年多大?」

「三十剛過。」

「我的媽!」沈蘭玉直搖頭,「你不是玩兒命嗎?」

「我知道!我想了三天三夜,都想透了。大叔,『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唉!」沈蘭玉頓足,「不是吃苦不吃苦,那一刀下去,割了你的『命根子』你的若是白吃。」

李蓮英也知道,割那「命根子」,最好是十歲左右,年紀越大越危險,然而危險管危險,卻不見得不成功,還是要試一試。

於是他問:「大叔,到了我這個歲數,就不能動刀了?」

「動是能動,十個當中活一個。」

「活的一個就是我。」

沈蘭玉默然半晌,臉色凝重地問道:「你不悔?」

「死而無悔。」

「好吧!既然你一片誠心,我成全你。」

於是沈蘭玉替他作了安排,報明瞭敬事房,然後替他引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監。李蓮英跟著沈蘭玉叫他「張大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聽候問話。

「你這麼大歲數了,我勸你還是息了心吧!」張大爺說,「這份罪,可不好受啊!」

「我都知道。」李蓮英平靜地答道:「只求張大爺成全。」

「那麼,」張大爺轉臉來說:「蘭玉,你再說句。」

「他的心倒是挺誠的。您老就成全了他吧。」

「我──,年紀大了,手上欠俐落。」張大爺吸著氣說,「還真有點兒──。」

「張大爺!」李蓮英毫不含糊地,「我也知道這事兒不保險,死生有命,壞了事,我決不怨您老。」

「話說到這兒,我可沒轍了!」張大爺說:「你今兒回去,就得挨餓,也不能喝水,把肚子裏都弄乾淨了,咱們三天以後動手。」

閹割太監的手法,出於古代的腐刑,兩千多年來宮禁秘傳的心法,幾乎毫無改變,受腐刑須避風而溫暖,就像養蠶須密不通風一樣,所以要下「蠶室」。如今亦復相同,閹割是在地窖中,有張特製的木炕,人一躺下,縛緊兩手,吊起雙足,然後用極鋒利的剃刀,割去那「命根子」,創口插一根鵝毛管,抹上秘製的刀創藥。這樣子日夜不斷地慘呼號叫,起碼有五六天不能動彈,更莫論大解小溲,所以張大爺關照李蓮英,必得挨餓忍渴,「把肚子裏都弄乾淨了」,才能動手。

一動上手,當然疼得昏死過去,但危險不在那一刻,是以後的五六天,不腫不潰,慢慢長肉收口,最後拔掉那根鵝毛管,小溲如常,才算大功告成。

李蓮英總算逃過了這一關,但是不能進宮當差,「早得很呢!」沈玉蘭向他說:「你得先把你心裏那一點兒彆扭勁兒給去掉。」

果然是有那麼一點「彆扭勁兒」,燈前枕上,奔來心底,頓時冷汗淋漓,就只為身上少了那麼一點東西,喪魂落魄,自覺非復為人,一生的樂趣都被斷送了似的。

又過了個把月,心境才得平復,於是開始學宮裏的規矩,怎麼走路怎麼站,一板一眼都不能錯,最要緊的是,識得忌諱,不能錯說一句話,不然輕則杖責,重就很難說了。

李蓮英的記性好,悟性更高,舉一反三,很快地熟悉了宮裏的規矩,「到別處地方行了,伺候西佛爺還不行。」沈蘭玉提醒他說:「伺候這位主子,光是謹慎小心還不夠,得碰運氣。」

這一說,李蓮英倒有些擔心了,「怎麼呢?」他急急地問。沈蘭玉將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西佛爺有『被頭風』,不定那一天起了床不高興,誰碰上誰倒霉,不知道她為甚麼發脾氣,也不知道她甚麼時候才能把脾氣發夠。」

「噢!」李蓮英放心了,點點頭說:「我懂。」

「你懂?」沈蘭玉詫異不信,「你倒說我聽聽!」

這是不能說的,說了,沈蘭玉也未見得懂,因為他從小入宮,對於外面的世故人情,不甚瞭解。李蓮英卻不同,常見居孀的婦人,早年苦節,操持門戶,到得中年,兒女也長成了,家道也興隆了,在旁人看,她算是苦出了頭,往後都是安閒稱心的日子,誰知不然,只見她無事生非,百不如意,尤其是娶了兒媳婦,鬧得更厲害,清早起來就會無緣無故發脾氣──這就叫「被頭風」,必是前一天晚上,想那不能跟晚輩,下人說的心事,一夜失眠,肝火太旺之故。慈禧太后必也是如此這般,這個緣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李蓮英唯有自承失言。

「我那兒懂啊?」他歉然陪笑,「還不是得你多教導。」

「我說呢!我在宮裏這麼多年都還不懂,你倒懂了,那不是透著新鮮嗎?」沈蘭玉再一次叮囑:「你新來乍到,可千萬別逞能!老老實實當差,別替我惹禍。」

接著,便談當年安德海如何跋扈,最後連慈禧太后都庇護不了他的故事。李蓮英很用心地聽著,諾諾連聲。

於是找了個機會,沈蘭玉面奏有這麼一個會梳頭的太監,慈禧太后無可無不可地說了聲:「傳來試一試!」

這一試大為中意。李蓮英的手法輕巧,梳出來的新樣巧髻,讓慈禧太后在三、四面大鏡子中,越看越得意,自覺丰容盛鬋,年輕了十幾歲。不但如此,每次梳頭,在鏡子裏細看,很少發現有落下來的頭髮。她沒有想到,李蓮英幹過硝皮的行當,對毛髮的處理有獨到的手法,落下來的頭髮,順手一拈,輕輕一捻,掌中腕底,隨處可藏,只要遮掩得法,自然可以瞞過她的眼睛。

「原來如此!」王先謙聽李璠講完,不免困惑:「河間府出太監,由來已久,年幼無知,為父兄送進宮去,猶有可說,像他這樣子辱身降志,所為何來呢?」

「人各有志,難說得很。照我看,此人心胸不小,大概是想透了,非此不足以出人頭地。」

「照此說來,將來怙勢弄權之事,在所不免。」

「現在的權勢已經很可觀了。只是他比安德海聰明,形跡不顯而已。」

王先謙心裏在想,要出風頭,動一動李蓮英,倒是個好題目,且擺著再說,先了結眼前這件案子。

「老年兄!」他開始談入正題,「今天有件事,先來請罪。」說著,他取出摺稿遞了過去,拱拱手說:「叨在知交,必能諒我苦心。如以為不可,自然從命刪去。」

李璠不知他說的甚麼?默無一言地看完他的稿子,方始明白,是為了這幾句話:「近日翰林院侍講臣張佩綸、御史臣李參奏商人李鐘銘一案,就本事言之,李鐘銘係不安分之市儈,法所必懲,就政體言之,則兩人先後條陳,雖心實無他而逾涉朋比。」

「喔!」李璠倒很大方,笑笑答道:「老兄知道我『心實無他』就行了。」

這樣豁達的表示,在王先謙自是喜出望外,連連稱謝以後,興辭回家,重新清繕了一通摺底,親自送到寶鋆府中。第二天得到回信,深表嘉許,於是繕摺呈遞,要看清流有何反響。

清流自然要反擊。這一次出馬的是貴州籍的李端棻,是王先謙的前輩,錚錚有聲的「都老爺」,上摺痛斥王先謙鉗制言路,莠言亂政,請求將王先謙立予罷斥。理雖直而措詞不免有盛氣凌人之嫌,因而在寶鋆力爭之下,碰了個釘子,上諭責備他「措詞過當,適開攻訐之漸,所奏殊屬冒昧,著毋庸議。」但結尾亦仍鼓勵言路:「嗣後言事諸臣,仍當遇事直陳,不得自安緘默,亦不得稍存私見,任意妄言,毋負諄諄告誡至意。」

因為上諭是作的持平之論,清流不便再鬧。但王先謙的一奏,出於寶鋆的指使,清流卻未能釋然,而寶鋆的智囊是沈桂芬,所以要攻寶鋆,莫如在沈桂芬身上找題目。不久,有了個好題目:中俄伊犁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