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副刻薄的對聯,隱括大行皇帝與王慶祺的一番「君臣遇合」,很快地傳遍九城的茶坊酒肆,連王慶祺自己都已聽到,那班「都老爺」自然不會不知道。頗有人早就想彈劾王慶祺,但這道奏章,就跟李德立的脈案一樣,有難言之隱,因而都躊躇未發。

有個湖廣道的御史叫陳彝,字六舟,揚州人,卻想出來一條路子。他是同治元年翁曾源一榜的翰林,有個同年叫謝維藩,在同治九年放過廣東副考官,正考官叫王祖培,就是王慶祺的父親。王祖培也是「詞臣」,道光二十年點了庶吉士,一直當窮翰林,爬到內閣學士,才放了一任廣東的考官。廣東的鄉試,因為賭「闈姓票」的緣故,考官是個有名的美差。王祖培眼看兒子亦已點了翰林,並且先於他當過湖南考官,這一次廣東試差再滿載而歸,後半輩子就大可享享清福了。打算得倒好,無奈大限已到,走到江西地方,暴疾而亡。江西巡撫劉坤一飛章奏告,王慶祺得到消息,自然連夜奔喪。

謝維藩告訴陳彝的,就是王慶祺奔喪的故事:「父子兩翰林,又是考官,地方上照欽差接待,劉峴莊很替他斂了一筆奠儀。那知王某人貪心還是不足。」

父母之喪是名教中的大事,尤其是衣冠中人,更應盡哀守禮,照規矩說,就該立即由江西盤柩北上,逕回直隸寶坻原籍,誰知王慶祺北轍南轅,到了廣東。

「到廣東幹甚麼?」聽到這裏,陳彝問道:「告幫?」

「你想還有甚麼別的事?」

「難道,」陳彝有些不信,「熱孝在身,就一點不怕人家忌諱,到廣州去亂闖轅門?」

「怕甚麼?打著翰林的招牌,少不得都要賣帳。瑞制軍的慷慨你是知道的──。」

瑞制軍是指瑞麟,他一生的笑話甚多,但一生官運亨通,得力在寬厚慷慨。凡有京官過廣州,一定應酬,何況是放到廣東來的考官病故,且「孝子」又是翰林?當時除掉自己致送一份豐厚的奠儀以外,又叫人授意這年辦「闈姓」,出身「十三行」的南海伍家,斂了一筆錢送給王慶祺。

「忘哀嗜利,一至於此!光憑這段劣跡,我就可以參他了。」

「光憑這一段是不夠的。」謝維藩說:「還有荒唐的事。」

「那就索性請教了!」

「我只知大概,不敢瞎說。你最好去請教請教河南的京官。」

「河南的京官?」

陳彝略想一想明白了。王慶祺同治九年夏天丁憂,三年之喪,照例只算二十七個月,同治十一年秋天服闕赴京,補上了翰林院檢討,這年冬天就有宣德樓的奇遇,第二年正月奉旨在弘德殿行走。夏天有「考差」,以近水樓台之便,放了一任河南考官。所以謝維藩所說的去問河南京官,必是指王慶祺上年在河南鄉試中玩了甚麼花樣?若是出賣關節,則有咸豐八年柏葰的前例在,是砍頭的罪名。生死出入,關係太大,陳彝倒有些躊躇了。

一打聽之下,並沒有那麼嚴重,但確是少見的荒唐。好幾個河南京官,異口同聲地告訴陳彝,說王慶祺在開封入闈,撤棘以後,微服冶遊,在甚麼地方,招呼的那個姑娘,真所謂「指證歷歷」,看來絲毫不假。

這一下陳彝可不必再躊躇了。字斟句酌地寫好一道奏摺,邀請至好公同商酌,無不大為稱賞,認為措詞得體,必可成為一篇名奏議。

這道奏摺送到慈禧太后那裏,一看之下,覺得是從十二月初五以來,少有的痛快之事,當時就將慈安太后請了來,拿陳彝的奏摺唸給她聽:

「侍講王慶祺,素非立品自愛之人,行止之間,頗多物議。同治九年,其父王祖培典試廣東,病故於江西途次;該員聞喪之後,忘哀嗜利,復至廣東告助。去年王慶祺為河南考官,撤棘後公然微服冶遊。舉此二端,可見大概;至於街談巷議,無據之詞,未敢瀆陳,要亦其素行不孚之明驗。」

唸到這裏,是一個段落,趁慈禧太后停頓之際,慈安太后問道:「『街談巷議』,指的是甚麼呀?」

「你想呢,指的是甚麼?」慈禧太后緊皺著眉說,「你再聽下去,就更明白了。」

下面一段是陳彝自敘心境,語意涵蓄,慈禧太后怕慈安太后聽不明白,唸得很慢:

「臣久思入告,緣伊係內廷行走之員,有關國體,躊躇未發;亦冀大行皇帝聰明天但,日久必洞燭其人,萬不料遽有今日!」

唸到這裏,慈安太后的淚珠,已一滴滴往下掉,慈禧太后的眼圈也紅了,擤一擤鼻子,繼續唸道:

「悲號之下,每念時事,中夜憂惶。嗣主沖齡,實賴左右前後,罔非正人,成就聖德。如斯人者,若再留禁廷之側,為患不細!應請即予屏斥,以儆有位。」

唸完,慈禧太后咬牙切齒地說:「王慶祺這個人!就要了他的腦袋都不為過。想不到咱們大清朝吃虧在他手裏。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怎麼樣才能治得了他?為來為去,為的是『有關國體』這四個字,竟拿他沒奈何。如今好了,到底拿住了他的短處!咱們得狠狠兒的辦他!」

「怎麼辦呢?還能要他的腦袋嗎?」

慈禧太后沉吟著說:「論他『忘哀嗜利』、『微服冶遊』這兩款罪,當然不能處他的死,也不能交刑部議罪,只能革他的職,還是便宜他了。」

「我看,跟六爺他們商量商量──。」

「有了。」慈禧太后突然說道:「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也夠他受的了。」

慈安太后不置可否,把陳彝的奏摺拿起來看了一下,指著一處問道:「這句話怎麼講,『左右前後,罔非正人。』」

「這是說,在皇上身邊的人,要個個都是正派的,才能成就聖德。」

「這麼講就對了。」慈安太后說,「也不能全怪王慶祺一個人。」

「當然!」慈禧太后的那種目光如電,額間青筋隱隱躍動的,能令人不寒而慄的威顏又出現了,「小李那班人,都要嚴辦!」

「內務府的人,何嘗不應該辦?」慈安太后痛心疾首地說:

「禍都是由修園子鬧起來的!三海的工程停了吧?」

慈禧太后默然半晌,終於點頭同意,而且舉一反三,很冷靜地察覺到,陳彝的奏摺中的所謂「街談巷議,無據之詞」,包括著許多不堪聞問的話。外頭可能認為皇帝咎由自取,甚至死不足惜。搞出這種荒唐事來,真正是天威掃地!如今再度垂簾,責任都在自己身上,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民心,重建威信。

因此,第二天召見軍機時,她自動提到:三海一切工程,無論已修未修,盡皆停止。恭王自然唯命是從。

「進貢也停了吧!等三年以後再說。」

各省督撫、鹽政、織造、關監督,照例每年要進貢當地名產,稱為「方物」,而進貢的又不僅僅止於御用的一份,由縣而府、由府而道、由道而省,層層騷擾分潤,送到京裏,還要應酬王公大臣,都派在百姓頭上,是一筆很大的負擔。因此這道上諭,可以說是恩詔。

接著便是談陳彝的那個奏摺,慈禧太后問道:「陳彝是甚麼出身?」

陳彝在李光昭那個絕頂荒唐的騙案中,曾經嚴劾過內務府的官員,已是響噹噹的「都老爺」,這一次搏擊天下隱憾所聚於一身的王慶祺,諫草未焚,傳遍都下,越發聲名大起。恭王早知其人,這兩天更聽好些人談過,對他的生平,頗有瞭解,此時扼要奏陳了他的履歷,接著又說:「他是同治元年壬戌的翰林,是先帝手裏造就的人才。」

提到先帝,便要垂淚,亦就因為恭王的這句話,慈禧太后對陳彝更有好感,「他這個摺子寫得很好。」她將原摺交了下來,「看得出來是個忠臣!」

「是!」恭王趁機答道:「言官當中,固然有不明大義、為人『買參』,或者不明大勢,膠柱鼓瑟的,不過讀書人到底可佩服的居多。如今人心鬱塞,大行皇帝之崩,天下臣民,更有難言之痛,臣請俯納陳彝一奏以外,更要請兩位皇太后,廣開言路,擇善而從,庶幾收拾人心,重開盛世,不負『光緒』的年號。」

「是的!」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回想同治初年,上下一心,到底也辦成了兩件大事。到後來──唉!」她彷彿不忍言似的,只用一聲長嘆作結。

軍機大臣都能默喻得到她的意思,國事是壞在大行皇帝手裏,再從深一層看,自然是大行皇帝年輕不懂事之故!如果不是那麼早親政,仍舊是垂簾之局,就不致於有今天。

懂是懂了,卻沒有誰敢附和「頌聖」,因為女主聽政,始終是國之大忌。也就因為這個原因,無論英察敏銳如恭王,老謀深算如文祥,細密謹微如沈桂芬,不約而同地有這樣一個看法,禁軍的兵權,不能再歸入慈禧太后的掌握,只有書生而躁進的翁同龢,看不到此。

這一天要談的大事,醇王交出神機營,正是其中之一。但首先要對陳彝的奏摺有個了斷,王慶祺革職永不敘用,恭王完全贊成,只是交地方官嚴加管束這一節,他認為是蛇足。當然,這是不能率直而言的。

「王慶祺品誼有虧,已是本朝的廢物!」恭王這樣措詞,「臣以為不如隨他自生自滅,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反倒留下一個痕跡。數年以後,萬一有那不知輕重的地方官,為他奏請起復,反倒難於處置。」

「說得不錯!」慈禧太后很服善,「這一案就這麼了掉了,倒還落個耳不聞、心不煩。」

「是!」恭王接著從懷裏取出一張單子,「醇王奏請開去所有差使,已蒙兩位皇太后,念其至誠,准如所請。空出來的各項差使,臣等公議,分簡王公大臣接替,現在開了個單子,請兩位皇太后的旨意。」

單子呈了上去,慈禧太后先拿手按著不看,向慈安太后用徵詢的語氣說道:「醇王的差使,只有一個頂要緊,神機營得好好找一個人管。」

「是啊!」慈安太后順口回答。

「我看倒不如六爺自己管。」

這句話中,就有些份量了。慈安太后未及答言,恭王搶先回奏:「臣實在分身不開,而且軍務方面,臣亦隔膜。臣等公議,由伯彥訥謨詁跟景壽管理神機營,伯彥訥謨詁佩帶印鑰。」

這是獲得親貴重臣一致支持的一個決定,作用是防微杜漸,不讓慈禧太后有假手醇王,掌握禁軍的機會。伯彥訥謨詁是僧王之子,家世資望都還相當,而最重要的是籍隸蒙古,由他來掌管神機營,一則地位超然,彼此都可免於猜疑,再則是對蒙古人的一種安慰,表示他們雖失「貴婿」,朝廷依然優禮尊重。事實上在京的蒙古大臣,對此亦頗重視,由崇綺出面來向翁同龢疏通,不必堅持留醇王,正可以看出他們的公意。

其實慈禧太后自己,倒並沒有想掌握禁軍之意,她只不願意將神機營交給恭王一系,如今由伯彥訥謨詁佩帶印鑰,是個很妥當的安排,所以當時便表示同意,不過卻為醇王留下了捲土重來的餘地。

「醇王經管神機營多年,很有成效,一切情形也都熟悉。」她說,「以後應興應革,比較有關係事,仍舊該跟他商量。這一層意思,也寫在上諭裏頭好了。」

恭王口中答應,心中冷笑,醇王好武,自命會帶兵,其實不懂剛柔相濟之道,對部下但以恩結,不用峻法,以致軍紀廢弛,簡直成了笑柄。這正也是恭王和一班比較有遠識的重臣,認為不能再讓醇王管理神機營的原因之一。當然,伯彥訥謨詁受命之先,是有承諾的,答應一到了差,立即開始切實整頓。

詔諭一下,少不得還有一番謙讓,伯彥訥謨詁復奏,「請簡派近支親王佩帶印鑰」。慈禧太后心裏明白,這是指惇王而言。換了別的近支親王,還有考慮的餘地,這位「五爺」,連慈安太后都覺得他的腦筋不甚清楚,自然仍持原議,「毋庸固辭」。

伯彥訥謨詁原來管著「火器營」,這也是很要緊的一個差使,改由親貴中正在走紅的禮親王世鐸和貝勒奕劻管理。交了那面的差使,接這面神機營的差使,由榮祿代表醇王,移交印鑰。伯彥訥謨詁接了事,隨即下了一張條子:神機營官兵嗣後出操,不准隨帶閒雜人等。所謂「閒雜人等」其實是那些「黃帶子」、「紅帶子」的「伺候大爺下操」的聽差,有的牽馬,有的管鷹,還有帶著鴉片煙槍的。

從這上頭,最可以看出新君嗣位所帶來的新氣象。不過此時中外所矚目的,還在整肅宮禁,王慶祺革職以外,嚴辦了好些太監,然後是御史參奏貴寶和文錫,「承辦公事,巧於營私」,亦都被革了職。

宮中還有件事,為大家所注意的,那就是同治皇后的身分,從來兄終弟及,最尷尬的事,無過於處置這寡居的皇嫂。臣下亦曾議及,只是慈禧太后態度冷漠,大家就不敢多言,預備等到大行皇帝的尊謚和廟號議定了再說。

廟號的第二字,自然稱「宗」,第一個字,在閣議中,原來擬的是「熙」或「毅」,寶鋆和翁同龢都表示反對,說前朝只有一位金熙宗,酗酒妄殺,人人危懼,以後為完顏亮所弒。至於「毅宗」,則是崇禎帝的廟號,亡國之主,更不可用。結果廟號擬的是「熙、肅、哲」三字,尊謚擬的是「順、穆」二字,奏請兩宮太后裁定。

這是一件大事,而且慈禧太后自覺不甚在行,所以召集軍機、弘德殿、南書房等處的臣子,公同商議。於是徐桐建議:廟號「穆宗」,尊謚則用「毅」字。

明朝也有個穆宗,年號隆慶,明世宗的第三子。這位皇帝,起用建言得罪諸臣,優恤死難,減賦息民,邊境寧靜,大體說來,是個繼體守文之主,可惜在位只有六年。與大行皇帝的不永年,情況相似。但明穆宗傳位神宗,卻享國四十餘年之久,這對當今的嗣君來說,是個好兆頭。而且神宗初年,太后垂簾,與張居正內外相維,重用戚繼光,蕩平倭患,在歷史上頗露光采。這些故事,慈禧太后曾經在以前南書房翰林許彭壽、潘祖蔭編纂的《治平寶鑒》中讀到過,所以欣然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