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迎新君的儀仗,是午夜時分出宮的,由孚王率領,直往太平湖的醇王府。這座曾為八旗女詞人西林太清春吟詠之地的園林,人傑地靈,龍「潛」於此,如今得改稱「潛邸」,欽使到門,只見大門洞開,燈火輝煌,孚王捧詔直入,先宣懿旨,後敘親情。
「七嫂!」孚王請著安說:「大喜!」
醇王福晉不知道怎麼說了?又淌眼淚、又露笑容,自己都不分辨心中是何感覺。
「皇上呢?」孚王不敢耽擱,放下手裏的茶碗,站起身來說:「請駕吧?」
「奶媽呢?」醇王福晉問,「可是一起進宮?」
「內務府已經傳了嬤嬤了。」孚王答道,「一起進宮也可以,請懿旨辦吧!」
「千萬請九爺面奏皇太后,還是得讓奶媽照料孩子──。」
「嗐!」一句話不曾完,醇王大聲打斷,「甚麼孩子?皇上!」
「一時改不過口來。」醇王福晉很費勁地又說:「皇上怕打雷,離不得他那奶媽。」
「是了!我一定拿七嫂的話,代奏兩位太后。」孚王回身吩咐:「請轎!」
等一頂暖轎抬了進來,醇王福晉親手抱著睡熟了的「孩子」交與孚王,嗣皇帝就這樣睡在孚王懷中,進入深宮。
進宮叫門,交泰殿的大鐘正打三下,兩宮太后還等候在養心殿西暖閣,嗣皇帝熟睡未醒,所謂「謁見」也就免了。慈禧太后自道心緒不寧,四歲的新君,便由鍾粹宮的太監抱著,暫時歸慈安太后撫養。潛邸來的奶媽,跟著到鍾粹宮當差,可以教醇王福晉放心了。
這一夜宮中燈火錯落,許多人徹夜未眠,身有職司,忙忙碌碌在料理喪事的,固然甚多,枯坐待命,只好以閒談來打發漫漫長夜的,卻也不在少數。於是,有個離奇的傳說,便在這些太監的閒談中,很快地傳播開來。
傳說中皇帝的「內陷」,是由受了驚嚇所致。那天──十二月初四午後,皇后到養心殿東暖閣視疾。皇帝見她淚痕宛然,不免關切,問起緣故,皇后一時忍耐不住,把又受了慈禧太后責備的經過,哭著告訴了皇帝。
那知慈禧太后接得報告,已接踵而至,搖手示意太監,不得聲張,她就悄悄在帷幕外面偷聽。聽得皇帝安慰皇后:「你暫且忍耐,總有出頭的日子!」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忍不住要「出頭」了。
據說她當時的態度非常粗暴,民間無知識的惡婆婆的行徑無異,掀幕直入,一把揪住皇后的頭髮,劈面就是一掌!
皇后統率六宮,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當此來勢洶洶之際,但求免於侮辱,難免口不擇言,所以抗聲說道:「你不能打我,我是從大清門進來的。」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卻如火上加油。慈禧太后平生的恨事,就是不能正位中宮,皇后的抗議正觸犯她的大忌,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厲聲喝道:「傳杖!」
「傳杖」是命內務府行杖。這只是對付犯了重大過失的太監宮女的辦法,豈意竟施之於皇后!皇帝大驚,頓時昏厥,這一來才免了皇后的一頓刑罰,而皇帝則就此病勢突變,終於不起。
這個傳說,悄悄在各宮各殿傳佈,沒有人敢去求證,所以其事真偽,終於不明。但慈禧太后在皇帝崩逝以後,定策迎取嗣皇帝進宮,始終不曾讓皇后參與,卻是有目共見的事實。今後皇后以新君的寡嫂,住在宮中,算是甚麼身分?統攝六宮的權職,究竟還存在不存在?這些都是絕大的疑問。
內廷如此,外間的議論,自然更多。就事論事,懿旨頗費猜疑,說是「皇帝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子」,則將來此一皇子,是繼嗣而不一定繼統。因此有人以宋初皇位遞嬗的經過為鑒,憂慮著大行皇帝會成為明武宗第二,而嗣皇帝就像明世宗那樣,自成一系,這一來將會生出無數糾紛。同時,居孀的皇后,也就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因為嗣皇帝將來生有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為後,同時承受大統,接位為帝,則此時的皇后阿魯特氏,便是太后,否則便僅僅只有一個兒子,而不是有一個做皇帝的兒子。
這些是稍微多想一想就能明白的道理,等想明白了,便不免為皇后不平。前朝帝皇,英年崩逝的例子不能算少,大致新寡的皇后總能受到相當的尊重,像這位同治皇后那樣,彷彿有罪被打入冷宮似的,卻是絕無僅有,特別是與醇王一家相比,榮枯格外明顯。在王公親貴中,頗有人存著這樣一個疑問,文宗的胞侄有好幾人,何以偏偏選中醇王福晉所出的這一個?因而懷疑慈禧太后與醇王早有聯絡一樣,就像十三年前,慈禧太后與恭王早有聯絡一樣。而居間傳話的人,自然是榮祿,醇王與榮祿的關係之深,是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
不知是由於真的懷疑,還是妒嫉,或者遷怒,一時從親貴到朝士,對醇王持著反感的,大有其人。妒嫉與遷怒,都可以置之度外,如果是有所懷疑,醇王就無法保持緘默了。
不說前代,只談本朝,現成就有個「皇父攝政王」的稱呼在,醇王與多爾袞情況不同,但論身分,卻是名符其實的皇父。眼前雖由兩宮太后垂簾,但嗣皇帝總有親政的一日,如果他是像明世宗那樣「孝思不匱」,授以「皇父」的名號,畀以攝政的實權,那時就誰也不能想像醇王會如何生殺予奪,但憑愛憎地作威作福?
這些疑慮別人想得到,醇王本人當然也想得到,從西暖閣初聞懿旨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因此才會震驚而致昏迷。事後越想越不安,深怕從此多事,決定自己先表明心跡,情願閒廢終身,不聞政事,所以寫了那樣一道奏摺:
「臣侍從大行皇帝十有三年,時值天下多故,嘗以整軍經武,期睹中興盛事,雖肝腦塗地,亦所甘心。何圖昊天下吊,龍馭上賓,臣前日瞻仰遺容,五內崩裂,已覺氣體難支,猶思力濟艱難,盡事聽命。忽蒙懿旨下降,擇定嗣皇帝;倉猝間昏迷,罔知所措。迨舁回家,身戰心搖,如癡如夢,致觸犯舊有肝疾等病,委頓成廢。惟有哀懇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無遺;曲賜於全,許乞骸骨,為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使臣受屏幪於此日,正邱首於他年,則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鴻施於無既矣。」
這在醇王是篇大文章,親筆寫成初稿,特為請了幾位翰林來替他潤飾,情哀詞苦,看過摺底的人,都覺得可以看出醇王的膽小、謹慎、忠厚──他就是要給人這樣一個印象。
奏摺上達慈禧太后,提筆批了一句:「著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悉心妥議具奏。」交到軍機,轉咨內閣。
從十二月初六起,內閣天天會議。首先是議垂簾章程,這有成案可循,不費甚麼事,議到醇王的這個摺子,是由恭王親自主持。其實醇王的這個奏摺,主要的,亦是為恭王而發,彼此心裏都明白,恭王是個很爽快的人,不作惺惺之態,率直說道:「醇王所有的差使,宜乎都開去。以親王世襲罔替。」
與議群臣,相顧默然,只有禮部尚書萬青藜說了話,但與開去醇王所有的差使無關。他問:「醇親王的稱謂如何?」
這一問絕不多餘,相反地,正要有此一問,才能讓恭王有個表達意見的機會,他加重語氣答道:「但願千百年永遠是這個名號。」
這就是說:醇親王永遠是醇親王。生前既不能用「皇父」的稱號,身後亦不會被追尊為皇帝。如果有此一日,那便是蹈了明朝「大禮議」的覆轍,決非國家之福。
定議以後,少不得還有許多私下的議論,特別是翁同龢的話多。自從皇帝一病,連番召見。每每與軍機、御前「合起」,儼然在重臣之列,而且又新奉懿旨,與近支王公、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一起為皇帝穿孝百日,這更是太后把他看作皇室的「自己人」的表示。因此,翁同龢不肯妄自菲薄,覺得遇到自己該說話,可說話的時候,應該當仁不讓。
他要說的話是:醇王別項差使可開,管理神機營的差使不可開。因為神機營是醇王一手所經理,如果改派他人,威望夠的,未見得熟悉,熟悉的威望又不夠。然而這話他又不肯在閣議中說,怕恭王不高興,只在事後預備上一個奏摺,專門陳述這個建議。
這天晚上正在燈下寫摺子,聽差來報,說「崇公爺來拜。」這沒有不見的道理,於是翁同龢具衣冠,開正門,親自出迎。
崇綺貴為公爵,但論科名比翁同龢晚,所以在禮節上彼此都很恭敬,吃臘八粥的日子,滴水成冰,大廳上太冷,延入書房款待。
崇綺新喪「貴婿」,心情自然不好,決不會無因而至,翁同龢意會到此,便很率直地動問來意。
「聽說老前輩預備建言,留醇王在神機營?」崇綺這樣問說。
翁同龢很機警,話說半句:「有是有這個想法,還待考慮。」
「我勸老前輩打消此議。」崇綺說道,「神機營的情形,沒有比我再清楚的。」
接著,他便滔滔不絕地大談神機營的內幕,章程如何荒謬、人材如何蕪雜?他在他父親賽尚阿因貽誤戎機被革職時,連帶倒霉,以後在神機營當過文案,所說的話,雖不免張大其詞,卻非無的放矢,所以翁同龢不能不重視。
但是,崇綺的攻擊醇王,所為何來?卻費猜疑。以他此刻的處境而論,真叫「沒興一齊來」,韜光養晦,猶恐不及,無緣無故開罪醇王,豈非不智之至?
這就見得內中必有文章了。翁同龢便把那個未寫成的摺子擱了下來,第二天進宮,找著榮祿,把崇綺夜訪的經過,略略一提,向他徵詢意見。
如果說神機營腐敗,醇王固然不得辭其咎,榮祿卻要負很大的責任,因為他一直是醇王最得力的助手。然而榮祿卻深沉得很,笑笑答道:「你等著看吧!」
聽得這樣說,翁同龢自不便深問,敷衍了些閒話,已離了內務府朝房,預備回弘德殿時,榮祿卻又喊住了他。
「平翁,平翁!」榮祿將他拉到一邊,「我給你看一篇文章。」
說完,他從靴頁子裏取出一張素箋,遞到翁同龢手裏,打開來一看,是一份摺底,寫的是:
竊維立繼之大權,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預。若事已完善,而理當稍微變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緘默也。大行皇帝沖齡御極,蒙兩宮皇太后垂簾勵治,十有三載,天下底定,海內臣民,方將享太平之福。
詎意大行皇帝皇嗣未舉,一旦龍馭上賓,凡食毛踐土者,莫不籲天呼地;幸賴兩宮皇太后,坤維正位,擇繼咸宜,以我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並欽奉懿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仰見兩宮皇太后宸衷經營,承家原為承國;聖算悠遠,立子即是立孫。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統緒,亦得相承勿替,計之萬全,無過於此。
惟是奴才嘗讀宋史,不能無感焉!宋太祖遵杜太后之命,傳弟而不傳子,厥後太宗,偶因趙普一言,傳子竟未傳侄,是廢母后成命,遂起無窮駁斥。使當日後以詔命,鑄成鐵券,如九鼎泰山,萬無轉移之理,趙普安得一言間之?
然則立繼大計,成於一時,尤貴定於百代。況我朝仁讓開基,家風未遠,聖聖相承,夫復何慮?我皇上將來生有皇子,自必承繼大行皇帝為嗣,接承統緒;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豈不負兩宮皇太后詒厥孫謀之至意?
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飭下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奏議,頌立鐵券,用作奕世良謨。
翁同龢一氣讀完,對這道奏摺,雖不同意其中的看法,但覺得文字雅潔,立言有法,頗為欣賞。自稱「奴才」,可知是旗人,隨即問道:「是那位的摺子?」
「請你先不必問。我要請教,你看這個摺子怎麼樣?」
「遞了沒有?」
「沒有。」
「沒有遞,最好不遞。」翁同龢說,「如今頗有引用宋太宗、明景帝的故事的,其實情形不同,今上生有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為子,則將來繼統的,仍是今上的皇子。傳子傳侄,是一回事。那天擬懿旨,我主張加上『嗣皇帝』字樣,即是繼文宗的統緒之意,應該很明白了,無須有此一摺,反成蛇足。」
「高明之至。」榮祿很欣慰地說了這一句,又悄悄囑咐:
「不足為外人道!」
「是的。」
「還有,你可知道王某人,這兩天作何光景?」
「不知道。」翁同龢說,「懶得提他。」
翁同龢是懶得提他。王慶祺,而茶坊酒肆,卻正拿他作為話題,成了眾矢之的,因此,王慶祺不敢出門,只坐在家裏發呆。
皇帝的致命之疾,在十二月初五以前,是個絕大的忌諱,等一摘纓子,號咷痛哭之餘,少不得要問一聲,究竟是甚麼病而致「棄天下」?這一來就瞞不住了,首先太監喜談是非,內務府的官員好談宮禁以自詡其消息靈通。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添枝加葉,把王慶祺說得異常不堪。
太監跟內務府的人說話,向來誇大其詞,所以比較持重的人,還是存疑的態度,及至有個人說了一句話,連持重的人都不能不信,皇帝的送命,原來是由「寡人之疾」上來的!
這個人就是李德立。在龍馭上賓的第二天,就有個姓余的御史,奏劾「將醫員立予屏斥治罪」,屏斥則其勢有所不能,治罪卻不可免,降旨說是:「大行皇帝天花,李德立等未能力圖保護,厥咎甚重!太醫院左院判李德立;右院判莊守和均即行革職,戴罪當差。」
「大行皇帝駕崩,如果真的是我不曾將天花治好,那怕拿我綁到菜市口,沒有話說!列公也有在東暖閣瞻仰過御容的,天花不是落痂了嗎?」李德立在南書房發牢騷,「人人曉得,天花共是十八天,三天一期,到了落痂,已保平安。何嘗是我請脈不謹?」
「那麼,」有人問了一句:「『六脈俱脫』,總有個緣故在裏頭?」
「自然有緣故。」李德立指著南書房翰林孫詒經說:「最好請孫老爺去問貴同年。」
這就是指王慶祺。孫詒經跟王慶祺是同年,但鄙其為人,不甚來往。當然,也有人跟他相熟,深知他的底細的,私下閒談,談出來一副對聯,上聯是:「宣德樓、弘德殿,德業無疆,幸喜詞臣工詞曲。」下聯是:「進春方、獻春冊,春光有限,可憐天子出天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