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說拖日子,則總還有幾天,不致於危在旦夕。榮祿這樣思量著,也就不再多問。那知道當天下午,皇帝的病勢劇變,入於昏迷。榮祿趕緊派出人去,分頭通知,近支親貴、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弘德殿行走的師傅以及南書房翰林,紛紛趕到,這時也顧不得甚麼儀制了,一到就奔養心殿。但見昏黃殘照,斜抹殿角,三兩歸鴉,棲息在牆頭,「哇哇」亂叫,廊上階下,先到的臉色凝重,後到的驚惶低問。李德立奔進奔出,滿頭是汗。

忽然,有名太監匆匆閃了出來,低沉地宣旨:「皇太后召見。」

進入西暖閣,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兩宮皇太后已經淚如泉湧,都拿手絹捂著嘴,不敢哭出聲來,只聽得李德立在說:「不行了!人都不認得了!」

「怎、怎麼辦呢?」慈禧太后結結巴巴地問。

跪在後面的翁同龢,抬起頭來,看著李德立,大聲問道:

「為甚麼不用『回陽湯』?」

「沒有用。只能用『麥參散』。」

就這時候,莊守和奔了進來,一跪到地,哭著說道:「牙關撬不開了!」

聽得這話,沒有一個人再顧得到廟堂的禮節,紛紛站起,踉踉蹌蹌奔向東暖閣。入內一看,只見皇帝由一名太監抱持而坐,雙目緊閉,有個御醫捧著一隻明黃彩龍的藥碗,另外一個御醫拿著一雙銀筷,都像傻了似的,站在御榻兩旁。

見此光景,一個個也都愣住了。群臣相見,有各種不同的情形,或在殿廷,或在行幄,都知道何以自處,唯有像這樣子,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有的跪下磕頭,有的想探問究竟,獨有一個人搶上前去,瞻視御容,這個人是翁同龢。

這一看,一顆心便懸了起來,他伸出一隻發抖的手去,屏息著往皇帝口鼻之間一探,隨即便一頓足,雙手抱著頭,放聲大哭。

這一哭就是報喪。於是殿裏殿外,哭聲震天,一面哭,一面就已開始辦喪事,摘纓子、卸宮燈、換椅披,尚未成服,只是去掉鮮艷的顏色。而名為「大喪」,實非大事,大事是嗣皇帝在那裏?

大清朝自從康熙五十一年十月間,第二次廢太子允礽,禁錮咸安宮以後,從此不建東宮,嗣位新君,在大行皇帝生前,親筆書名,密藏於「金匱玉盒」之中。一旦皇帝駕崩,第一件大事就是打開這個「金匱玉盒」,但是同治皇帝無子,大清朝父死子繼,一脈相傳的皇帝系,到此算是中斷了!「兩位皇太后請節哀!」一直在養心殿照料喪事的榮祿,找個機會到西暖閣陳奏:「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還有大事要辦!」

這一說,慈禧太后放下李德立進呈的,「六脈俱脫,酉刻崩逝」的最後一張脈案,慢慢收了眼淚,看著養心殿的總管太監說,「都出去!」

「是!」

太監宮女,一律迴避,西暖閣內就是榮祿為兩宮太后密參大計。這樣過了半個鐘頭,才見他匆匆出殿,回到內務府朝房,用藍筆開了一張名單,首先是近支親貴:惇親王奕誴、恭親王奕訢、醇親王奕譞、孚郡王奕譓、「老五太爺」綿愉的第五子襲爵的惠郡王奕詳、宣宗的長孫貝勒載治、恭親王的長子貝勒載澂,奕詳的胞弟鎮國公奕謨;然後是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南書房翰林、弘德殿行走的徐桐、翁同龢、還有個紅得發紫,現在紫得快要發黑的王慶祺,一共二十九個,算是皇室的「一家人」。

名單開好,榮祿派出專人去傳懿旨,立召進宮。這二十九個人,起碼有一半還留在宮內,要宣召的,幾乎全是漢人,滿洲大臣中,只有一個文祥,因為病體虛弱,又受了這「天驚地坼」的刺激,支持不住,回家休息去了。

不用說,這是商量嗣立新君。倉卒之間,不知如何定此大計?亦沒有私下商量的可能,擁立誠然是從古以來保富貴的絕好機會,但卻苦於無人可擁。一個個只是不斷在猜測,兩宮太后不知道可有看中了的人,如果有了,那是誰?大清朝並無兄終弟及的前例,然則一定是為大行皇帝立嗣,看起來載治的兩個兒子,必有一個是大貴的八字。

這時的西暖閣,已換了個樣子,一片玄素,點的是胳膊般粗的白燭,光焰為門縫中鑽進來的西北風,搖晃得不停。也不知是由於嚴冬深宵的酷寒,還是內心激動所致?只是一個個的身子都在哆嗦,牙齒震得格格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