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忙著「不急之務」,皇后的一顆心卻總懸懸地飄蕩在養心殿東暖閣。她跟皇帝住得不遠,就在養心殿西面的體順堂,但是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禮法所限,不能像尋常百姓家的夫婦,來去自如。而且晨昏省視,當著一大堆太監、宮女,也不能說甚麼「私話」。所以對於皇帝的病情,她亦是耳聞多於目睹。

得力的是個名叫二妞的宮女,每天是她去探聽了各式各樣的消息,隨時來奏報皇后。她幹這個差使很適宜,因為她不曾選進宮來以前,家住地安門外,有個常相往來的鄰居,便是醫生,耳濡目染,頗懂醫藥,可為皇后備「顧問」。

「萬歲爺嘴裏的病不好。」二妞憂形於色地說,「太醫說了,怕是『走馬牙疳』。」

「走馬牙疳?」皇后驚訝地問,「那不是小孩兒才有的病嗎?」

「天花不也是?」

一句反問,說得皇后發愣,好半天才問:「要緊不要緊?」

二妞不敢說「要緊」,幾天之內,就可以令病人由昏迷不醒,譫妄致死,她只這樣答道:「這個病來得極快,不然,怎麼叫『走馬』呢?」

「太醫怎麼說?」

「說是溫補的藥,萬不能進。萬歲爺內裏的毒火極旺,只有用清利的方子,大解多,可以敗火,可又怕萬歲爺的底子虛。」所以,二妞話到口邊,欲止不可:「太醫也很為難。」

皇后深知宮中說話的語氣,這樣的說法,就表示對病症沒有把握了,一急之下,起身就說:「我看看去。」

這時是晚膳剛過,自鳴鐘正打過五下。冬日晝短,已經天黑,不是視疾的時候,但皇后既如此吩咐,不能不聽,於是先派人到養心殿去通知首領太監,然後傳喚執事,打著燈,引領皇后直向養心殿東暖閣而去。

殿中一片淒寂,燈火稀微,人影悄悄,只有濃重的藥味,隨著尖利的西北風散播在陰沉沉的院落中,皇后打了個寒噤,哆嗦著問小李:「皇上這會兒怎麼樣?」

「這會兒剛歇著。」小李跪著答奏,「今兒的光景,又不如昨天,左邊臉上的硬塊抓破了,流血水。太醫說,怕要穿腮。」

「穿腮?」皇后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卻又大驚,穿腮不就是在腮上爛成一個洞?「這,這麼厲害?」

小李不答,只磕個頭說:「皇后請回宮去吧!」

這是勸阻皇后,自然是怕皇后見了病狀傷心。意會到此,她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但如說要皇后空走一趟,就此回去,論責任不可,論感情不忍,所以她拒絕了小李的奏勸,斷然答道:「不!我在這兒等一會。」

「那就請進去看一看。」

「也好。」

「花盆底」的鞋,行路「結閣」有聲,皇后怕驚醒了皇帝,扶著二妞的肩,躡著足走。東暖閣甚大,磚地硬鋪,是個不宜於安設病榻的地方,又因為皇帝熱毒滿身,特地把暖爐撤走,越發覺得苦寒可畏。皇后每次一走進來,總是從心底起陣陣瑟縮之意。這天比較好些,因為新設了一道黃緞幃幕,畢竟擋了些寒氣。但也就是因為這道幃幕,氣味格外令人難聞。皇帝腰間的癰,不斷作膿,而走馬牙疳,由於口腔糜爛,氣息特重,都為那道幃幕阻隔難散,掀起幃幕,一聞之下,幾乎令人作嘔。

皇后趕緊放手,咽口唾沫,回身向小李說道:「這怎麼能住?好人都能住出病來!也不拿點香來薰薰!」

「原是用香薰了,萬歲爺說是反而難聞,吩咐撤了。」

彼此的語聲雖輕,還是驚醒了皇帝,含糊不清地問道:

「誰啊?」

小李趕緊掀幃入內,略略提高了聲音答道:「皇后來瞧萬歲爺。」

他的話不曾完,皇后已跟著入幕,依然守著規矩,蹲下來請了個安。

皇帝在枕上轉側著,兩道遲鈍的眼光,投向皇后,也讓皇后在昏黃搖晃的燭光下,看清了他的臉,虛火滿面,雙頰腫得很厲害,左面連著嘴唇有個硬塊,抓破了正在滲血水,上下兩唇則都向外鼓著,看得出牙齦發黑,又腫又爛。

這可怖的形容,使得皇后在心裏發抖,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想像,想像著皇帝一瞬不視,六宮號咷的光景,她幾乎又要支持不住了。

「怎麼不端凳子給皇后?」皇帝很吃力地說。

皇后沒有用凳子,是坐在床沿上,看一看皇帝欲語又止,於是小李向二妞使了個眼色,一前一後退了出去。

「你看我這個病!」幕外的人聽得皇帝在說:「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

「皇上千萬寬心,」皇后的話也說得很慢,聽得出是勉力保持平靜,「『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全靠自己心靜,病才好得快。」

「心怎麼靜得下來?」皇帝嘆口氣,「李德立簡直是廢物,病越治越多──。」語氣未終,而終於無聲,隨後又是一聲長嘆。

「今兒看了脈案,說腰上好得多了。」

「好甚麼?」皇帝答道:「我自己知道。」

「皇上自己覺得怎麼樣?」

「口渴,胸口悶,這兒像火燒一樣。」皇帝停了一下又說,「前兩天一夜起來十幾遍,這兩天可又便秘。」

這時的皇帝,精神忽然很好了,要坐起來,要照鏡子,坐起來不妨,要鏡子卻沒有人敢給。痘疤不曾落淨,唇鼓腮腫,臉上口中,潰爛之處不一,這副醜怪的形容,如果讓平日頗講究儀容修飾的皇帝,攬鏡自顧,只怕當時就會悲痛驚駭得昏厥。所以,養心殿的太監,早就奉了懿旨,凡有鏡子,一律收藏,笨重不便挪動的穿衣鏡之類,則用紅緞蒙裹。此時皇后苦苦相勸,不便說破實情,只反覆用相傳病人不宜照鏡子的忌諱,作為理由,才將皇帝勸得怏怏而止。

逗留的時間,已經不少,即令皇帝是在病中,皇后要守禮法,亦不宜耽擱得久待。找個談話間的空隙,打算跪安退出,而皇帝不許。

「難得今兒有精神,你還陪著我說說話吧!」皇帝說,「一個人睡不著,思前想後,儘是推不開的心事。」

皇后意有不忍,答應一聲:「是!」仍舊坐了下來。

「趁我這會兒能說話,有件事要問你。」皇帝放低了聲音問:「鍾粹宮皇額娘,問過你了?」

一提此事,皇后便感到心酸,「趁這會兒還能說話」這一句,更覺得出語不祥,皇后就無論如何不肯談這件事了。

「這會兒還提它幹甚麼?壓根兒就是多餘。」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皇上歇著吧!」皇后搶著說道,「何苦瞎操心?」

就這時小李闖了進來,帶著警戒的眼色看一看皇帝,然後直挺挺地跪下來說:「萬歲爺該進粥了。」

「吃不下。」皇帝搖搖頭。

小李原是沒話找話,用意是要隔斷皇帝與皇后的交談,因為慈禧太后耳目眾多,正經大事以不談為宜。他的心意,皇帝還不大理會得到,皇后卻很明白,便又站起身來:「宮門要下鑰了。皇上將息吧,明兒一早我再來。」

皇帝惘然如有所失,但也沒有再留皇后。這一夜神思亢奮,說了好些話,問到載澂,問到新任署理兩江總督劉坤一,問到剛進京的新任兩廣總督英翰,也問到奉召來京的曾國荃、蔣益澧、郭嵩燾等人。

這些情形在第二天傳了出去,有人認為是皇帝病勢大見好轉的明證,也有人心存疑懼,私底下耳語,怕是「迴光反照」。不幸地,這個憂慮,竟是不為無見,皇帝的徵候,很快地轉壞了,脈案中出現了「神氣漸衰,精神恍惚」的話。

這天是南書房的翰林、黃鈺、潘祖蔭、孫詒經、徐郙、張家驤奉召視疾,由東暖閣到西暖閣,兩宮太后垂淚相關,向這班文學侍從之臣問道:「你們讀的書多,看看可有甚麼法子挽回?」

因為是與軍機大臣一起召見,南書房的翰林,除了孫詒經建議下詔廣徵名醫入京以外,其餘都不敢發言。

「孫詒經所奏,緩不濟急。」恭王這樣奏陳:「如今唯有仍舊責成李德立,盡心伺候,較為切合實際。」

「李德立到底有把握沒有呢?」慈禧太后淒然說道:「他說的那些話,我們姊妹倆也不大懂,你們倒好好兒問一問他。」

於是孟忠吉宣召李德立入殿,與群臣辯難質疑。

在李德立,這一個月真是心力交瘁,形神俱疲,又瘦又黑,神氣非常難看。皇帝的病有難言之隱,而他亦確是盡了力,至於說他本事不好,那是無可奈何之事,所以兩宮太后和軍機大臣,都沒有甚麼詰責。孫詒經自然有些話問,只是不明病情,問得近乎隔靴搔癢,而且太醫進宮請脈,多少年代以來的不傳之秘,就是首先要在脈案、藥方上留下辯解的餘地,李德立又長於口才,這樣子就無論如何問不過他了。

說來說去是皇帝的氣血虧,熱毒深,虛則要「裏托」以培補元氣,而進補又恐陽亢火盛,轉成巨禍。李德立引前明光宗為鑒,光宗以酒色淘虛了的身子,進大熱的補藥「紅丸」而致暴崩,是有名所謂「三案」之一,孫詒經對這重公案的前因後果,比李德立瞭解得還透徹,自然無話可說。

「那麼,」到最後,慈禧太后問,「如今到底該怎麼辦呢?」

「唯有滋陰益氣,敗火清毒,竭力調理,先守住了,自有轉機。」

「能不能用人參?」

「只怕虛不受補。」李德立道:「該用人參的時候,臣自當奏請聖裁。」

「你看,」慈禧太后側臉低聲:「還有甚麼話該問他?」

慈安太后點點頭,想了一會才開口:「李德立!皇上從小就是你請脈,他的體質,沒有比你再清楚的。你怎麼樣也要想辦法,保住皇上,你的功勞,我們都知道,現在我當著王爺、軍機、南書房的先生的面說一句,將來決不會虧負你!」

李德立聽到後半段話,已連連碰著響頭,等慈安太后說完,他又碰個頭,用那種近乎氣急敗壞,不知如何表達感激與忠忱的語氣答道:「臣仰蒙兩位皇太后跟皇上天高地厚之恩,真正是粉身碎骨、肝腦塗地都報答不來。為皇上欠安,臣日夜焦慮,只恨不能代皇上身受病痛。皇上的福澤厚,仰賴天恩祖德,兩位皇太后的蔭庇,必能轉危為安。」

最後這兩句話,十分動聽,兩宮太后不斷頷首。這樣自然不須再有討論,恭王領頭,跪安退出。到了殿外,招招手將榮祿找了來,悄悄吩咐他去跟李德立討句實話:皇上的病,到底要緊不要緊?

「怎麼不要緊?」李德立將榮祿拉到一邊,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咦!何以這個樣,請起來,請起來!」

榮祿急忙用手去拉,而李德立賴著不起來,說是有句話得先陳明,取得諒解,方肯起身。

「原是要你說心裏的話。你請起來!只要你沒有粗心犯錯,王爺自然主持公道。」榮祿已約略猜出他的心思,所以這樣回答。

「聖躬違和,是多大的事,我怎麼敢粗心?」李德立咽口唾沫,接著又說:「皇上到底是甚麼病,只怕兩位皇太后也知道了。現在榮大人傳王爺的話來問我,我不敢不說實話,皇上眼前的徵候,大為不妙。萬一有個甚麼,全靠榮大人跟王爺替我說話。」說完,雙手撐地磕了一個頭。

「起來,起來!有話好說。」榮祿提醒他說,「你的事是小事!」

意思是皇帝的病,才是大事,此時情勢緊急,那裏有工夫來管他的功名利祿?李德立聽得這樣的語氣,雖因未得他的千金重諾,依然禍福難測,但也不敢再嚕囌了。

「我跟榮大人說實話,」他站起身來,低聲說道:「皇上怕有『內陷』之危。」

「內陷!」榮祿既驚且惑,「天花才會內陷,天花不是早就落痂了嗎?」

「不然,凡是癰疽,都會內陷。」

李德立為榮祿說明,如何叫做「火陷」、「乾陷」、「虛陷」?這三陷總名內陷,症狀是「七惡疊見」,最後一惡,也是最嚴重的一惡,「精神恍惚」已在皇帝身上發現了。

「何致於如此!你早沒有防到?」

這有指責之意,李德立急忙分辯,他先唸了一段醫書上的話:「『外症雖有一定之形,而毒氣流行,亦無定位,故毒入於心則昏迷,入於肝則痙厥、入於脾則腹疼脹、入於肺則喘嗽、入於腎則目暗、手足冷。入於六腑,亦皆各有變端。』」接著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額角,低聲說道:「心就是腦,皇上的毒,到了這裏了。還有句話,我不敢說。」

「這還有甚麼不敢說的?」

「榮大人,你聽見過『悔瘋入腦』這句話沒有?」

榮祿不答,俯首長吁。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問了句:「到底還有救沒有?」

「很難了。」李德立很吃力地說:「拖日子而已。」

「能拖幾天?」

「難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