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這天晚上,他百感交集,心事重重,等榮祿走後,一個人在廳裏蹀躞不停。十三年來的往事,一齊兜上心來。這個「年號」怕會成為不祥之讖。當時覺得「同治」二字擬得極好,一則示天下以上下一心,君臣同治,再則有「同於順治」,重開盛運之意,誰知同於順治的,竟是天花!

果真同於順治,還算是不幸之大幸,順治皇帝至少還有裕親王福全和聖祖兩個兒子,當今皇帝萬一崩逝,皇位誰屬?

這是最大的一個忌諱。恭王無人可語,連寶鋆都不便讓他與聞,唯一可以促膝密談的,只有一個文祥,偏偏又在神思衰頹的病中。同時將來為大行皇帝立嗣,亦須取決於近支親貴的公議,他不知道他的一兄一弟,曾經想過這件大事沒有?如果想過,屬意何人,最好能夠先探一探口氣。

這樣心亂如麻地想到午夜將過,恭王福晉不能不命丫頭來催請歸寢,因為卯正入宮,寅時就得起身,已睡不到一兩個時辰。但等上了床依舊不能入夢,迷迷糊糊地聽得鐘打四點,丫頭卻又躡手躡腳來催請起身。問到天氣,雪是早停了,卻冷得比下雪天更厲害,上轎時撲面寒風,利如薄刃,恭王打了個寒噤,往後一縮。這一縮回來,一身的勁洩了個乾淨,幾乎就不想再上轎,他覺得雙肩異常沉重,壓得他難以舉步。

然而他也有很高的警覺,面對當前的局面,他深知自己的責任比辛酉政變那一年還要重。那一年內外一心,至少還有個慈禧太后可以聽自己的指揮行事,而如今的慈禧太后已遠非昔比,自己要對付的正是她!只要有風聲傳出去,說恭王筋疲力竭,難勝艱鉅,對野心勃勃的慈禧太后而言,正是一大鼓勵,得寸進尺,攫取權力的企圖將更旺盛,那就益難應付了。

因此,他挺一挺胸,迎著寒風,坐上轎子,出府進宮。一到先看脈案和起居單,病況又加了一兩分,潰腫未消,脈息則滑緩無力,此外又添了一樣徵候,小解頻數,一夜十幾次之多。

「人呢?」他問徹夜在養心殿照料的榮祿,「精神怎麼樣?」

「委頓得很!」榮祿答道,「據李卓軒說,怕元氣太傷,得要進溫補的藥。」

「我看,」寶鋆在一旁接口,「李卓軒對外科,似乎不甚在行,得要另外想辦法,或者在太醫院找,或者在外頭訪一訪,看有好外科沒有?」

「是!」榮祿深深點頭,「兩宮太后也這麼吩咐。而且,李卓軒自己也有舉賢的意思。」

恭王用舌尖抵著牙齦,發出「嗞嗞」的聲音。心中又添了些憂煩,李德立「舉賢」是沒把握的表示,如果有幾分把握,替皇上治好了病,是絕大的功勞,他再也不肯讓的。

「請懿旨吧!」他說,「讓李卓軒在養心殿聽信兒,有甚麼話,叫他當面說。」

等到「見面」時,只見慈安太后淚痕未乾,慈禧太后容顏慘淡,提到皇帝的病症,她說:「不能再耽誤了!聽說太醫院有個姓韓的外科,手段挺高的,你們看,是不是讓姓韓的一起請脈?」

「臣也聽說過。」恭王答道,「不過,臣以為還是責成李德立比較穩妥。」

恭王的用意是怕李德立借此卸責,兩宮太后雖覺得他的本事有限,但聖躬違和,一直是他請脈,十幾年下來,對於皇帝的體質,瞭解得極清楚,似乎也只有責成他盡心療治之一法,因而同意恭王的建議,是不是要韓姓外科一起請脈,聽由李德立作決定。

李德立也是情急無奈,只要能夠將皇帝的病暫時壓了下去,他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亦不願讓屬下插手。只是已到了心力交疲,一籌莫展的地步,只好把太醫院的外科韓九同一起找了來請脈。

外科是外科的說法,一摸腰間紅腫之處,知道灌膿灌足了,於是揭開膏藥,輕輕一擠,但見膿汁如箭激一般,直向外射。擠乾了敷藥,是輕粉、珠粉之類的收斂劑。內服的藥,仍是黨參、肉桂、茯苓之類,等煎好服下,到了夜裏,皇帝煩躁不安,只嚷口渴,而且不斷乾嘔。當時傳了李德立來看,只見皇帝虛火滿面,再一請脈,越發心驚,陽氣過旺,陰液不生,會出大亂子,頓時改弦易轍,用了涼潤的方劑。

第二天諸王進宮,一看脈案和藥方,溫補改為涼潤,治法大不相同,無不驚疑,找了李德立來問,他的口氣也變了,說溫補並未見效,反見壞處,唯有滋陰化毒,「暫時守住,慢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