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特別禮遇「痘神娘娘」,用皇太后的全副儀駕鼓樂前導,引著九條紙紮龍船,以及無數紙紮的金銀玉帛,送到大清門外,那裏已預先搭好一座土壇,「龍船」送上壇去,由惇王領頭行了禮,然後舉火焚燒,一霎時烈焰飛騰,紙灰四散,樣子很像「祖送」。

「祖送」是大喪的儀節之一,是滿俗的舊俗,稱為「小丟紙」、「大丟紙」。當皇帝初崩,百官哭臨,首先就是焚燒大行皇帝御用的袍褂靴帽,器用珍玩,稱為「小丟紙」;到了「金匱」出宮,奉安陵寢時,儀仗中有無數龍亭,分載大行皇帝生前御用的衣物,等奉安以後,一火焚淨,稱為「大丟紙」。送娘娘焚燒龍船的景象,與大小丟紙,正相彷彿,因此無不竊竊私議,認為又是一個不祥之兆。

到此只剩下三天,就過了十八天最危險的時期,上上下下都鬆了口氣,因為最後這三天結疤落屑,實亦等於脫險了。

奇怪的是十六那天,內奏事處既無脈案、藥方,亦無起居單,而且奏事太監孟忠吉口傳諭旨:「不用請安!」照這樣看,竟是喜占勿藥。但李德立卻照常進宮請脈,然則沒有脈案、藥方,莫非有不便示人之處?

他人不在意,翁同龢人最細心,看出其中大有蹊蹺,頗想仔細打聽一番,略想一想,覺得有兩個人好找,一個是新補了內務府大臣的榮祿。從慈禧太后代閱章政、裁決大政的詔旨下達,便奉懿旨:「多在內廷照料」,是新興的大紅人之一,翁同龢跟他很談得來,如果找到了他,養心殿是何光景,一定可以明瞭。無奈他奔走於長春宮、養心殿之間,一時碰不著面。

那就只有找李鴻藻了。翁同龢還特地找個因由,翻了翻很僻的醫書,抄了些痘後調養的方子,帶到李家,預備請李鴻藻得便口奏。

一見面便看出他的神色有異,眉宇間積鬱不開,不斷咬著嘴唇,倒像那裏有痛楚,竭力熬忍似的。

等翁同龢說明來意,李鴻藻接過方子,略看一看,沉吟不語,這是根本沒有心思來管這些方子的態度,翁同龢倒奇怪了。

「蘭翁!」翁同龢說:「如果不便口奏,無妨作罷。」

「說實話吧,天花是不要緊了。」

這一下,翁同龢立刻想到無脈案、藥方、無起居單那回事,同時也驚駭地發覺自己的猜測,多半不錯,果真有不便示人之處。

「唉!」李鴻藻搖頭嘆息,頓一頓足說,「我竟不知從那裏說起?」

「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突起的波瀾,不但萬分意外,而且也令人難信。然而,不信卻又不可。」李鴻藻的情緒算是平靜了些,拿出一張紙來遞給翁同龢說:「你看!」

接來一看,是抄出來的三張脈案,一張是:

「脈息浮數,痂落七成,肉色紅潤,惟遺洩赤濁,腰疼腿酸,抽筋,係毒熱內擾所致。用保元清毒法。」

第二張寫的是:

「痂已落、洩漸止,而頭暈發熱,腰腿重疼,便秘抽筋,係腎虛停食感寒所致。」

第三張註明,是這天酉刻的方子:

「頭暈發熱,餘毒乘虛襲入筋絡,腰間腫疼,作癰,流膿,項脖臂膝,皆有潰爛處。藥用保元化毒法,另以膏藥敷之。」所開的藥有生耆、杜仲、金銀花、款冬之類,翁同龢看完驚疑不止。

「何以突然生了癰了呢?」他說,「莫非餘毒所化?」

「不是天花的餘毒。」李鴻藻搖搖頭。

天花的餘毒可轉化為癰,在翁同龢從未聽說過,所以當李鴻藻很吃力地透露,皇帝身上的潰爛之處,可能是梅毒發作時,他頗有恍然大悟之感。

然而這到底是一件駭人聽聞,不易置信的事,「蘭翁,」他必得追問:「是聽誰說的?」

「李卓軒。」

「他不會弄錯了吧?」

「不會的。」李鴻藻說,「這是甚麼病,他沒有把握,敢瞎說嗎?」

「真是!」翁同龢還是搖頭,「教人不能相信。」

「我也是如此!」李鴻藻說,「夏天聽榮仲華說起,不但到了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還有下三濫的地方,當時我心裏就嘀咕,據李卓軒說,早在八月裏就有徵候了。此刻的發作,看似突兀,細細想去,實在其來有自。」

「那麼,李卓軒怎麼早不說呢?」

「他不敢。前幾天悄悄兒跟恭王說了,這會兒看看瞞不住,才不能不實說。」李鴻藻又說:「其實早說也無用,這是個好不了的病。」

「不然!諱疾總是不智之事,早說了,至少可以作個防備,也許就不致於在這會兒發作。照常理而論,這一發在痘毒未淨之際,不就是雪上加霜嗎?」

李鴻藻覺得這話也有道理,然而,「你說諱疾不智,」他黯然說道:「看樣子還得諱下去。」

「難道兩宮面前也瞞著?」

「就是為此為難。」李鴻藻問,「你可有好主意?」

「我看不能瞞。」

「大家也都如此主張。難的是這話由誰去說?誰也難以啟齒。」

「李卓軒如何?」

李鴻藻想了半天,也是拿不定主意,好在這也不是非他出主意不可的事,只能暫且丟開,跟翁同龢淒然相對,嗟嘆不絕。

到了第二天,下起一場茫茫大雪,翁同龢雖無書房,卻不能不進宮請安。依然一大早衝寒冒雪,到懋勤殿暫息一息,隨即到內奏事處去看了脈案,是跟前一天的情形差不多。由於昨天從李鴻藻那裏,瞭解了皇帝的病情,他便不肯盡信脈案,決定到內務府朝房去看看,如果榮祿在那裏,便好打聽,到底被諱的真相如何?

「別處都不要緊,就是腰上麻煩。」榮祿皺著眉,比著手勢,「爛成這麼大兩個洞,一個是乾的,一個流膿,那氣味就不能談了。」

翁同龢聽這一說,越發上了心事,愣了好一會問道:「李卓軒怎麼說呢?」

「他一會兒就來,你聽他說。」

李德立是每日必到內務府朝房的,開方用藥,都在那裏斟酌。這天一到,但見他臉色憔悴不堪,可想而知他為皇帝的這個病,不知急得如何寢食不安,一半急皇帝,一半是急他自己。皇帝的病不好,不但京堂補缺無望,連眼前的頂戴都會保不住。

「脈息弱而無力。」李德立聲音低微,「腰上的潰腫,說出來嚇人。」

李德立很吃力地敘述皇帝的「癰」,所談的情形,跟榮祿所見的不同,也遠比榮祿所見的來得嚴重,腰間腫爛成兩個洞是不錯,但不是一個流膿一個乾,乾是因為剛擠過了膿。

「根盤很大,」李德立雙掌虛圈,作了個飯碗大的手勢,「正向背脊漫延。內潰不能說了。」

「原來病還隱著!」榮祿問道:「這不是三天兩天的病了。你是怎麼治呀?總有個宗旨吧?」

「內潰是這個樣子,壓都壓不下去,硬壓要出大亂子。」李德立茫然望著空中,「我真沒有想到,中毒中得這麼深。」

榮祿和翁同龢相顧默然。他們都懂得一點病症方劑,但無非春瘟、傷寒之類,皇帝中的這種「毒」,就茫然不知了。

「皇上氣血兩虛、腎虧得很厲害,如今只能用保元托裏之法,先扶助元氣。」

「外科自然要用外敷的藥。」榮祿問道:「這種『毒』,有甚麼管用的藥?」

「沒有。」李德立搖搖頭:「只好用紫草膏之類。」

談到這裏,只見一名蘇拉來報,說恭王請榮祿談事。一共兩件事,一件是文祥久病體弱,奏請開缺,慈禧太后降諭,賞假三月。恭王吩咐榮祿,年下事煩,文祥又在病中,要他多去照應。這是他義不容辭,樂於效勞,而且並不難辦的事。

難辦的那件事,就是前一天李鴻藻和翁同龢所談到的難題,恭王經過多方考慮,認為跟慈禧太后去面奏皇帝所中的「毒」,以榮祿最適當,因為他正得寵,並且機警而長於口才。

榮祿是公認的能員,任何疑難,都有辦法應付,這時雖明知這趟差使不好當,也不能顯現難色,壞了自己的「招牌」。當時便一口應承了下來。

「你預備甚麼時候跟上頭去回?」恭王問說。

「要看機會。第一是上頭心境比較好的時候;第二是沒有人的時候。」榮祿略想一想說,「總在今天下午,我找機會面奏。」

「好!上頭是怎麼個說法,你見了面,就來告訴我。」

「當然!今晚上我上鑒園去。」

照恭王的想法,慈禧太后得悉真相,不是生氣就是哭,誰知榮祿的報告,大不相同。慈禧太后既未生氣,亦未流淚,神態雖然沉重,卻頗為平靜,說是已有所聞,又問到底李德立有無把握?

「這奇啊!」恭王大惑不解,「是聽誰說的呢?」

「我想,總是由李卓軒那裏輾轉過去的消息。」榮祿又說:「慈禧太后還問起外面有沒有好的大夫?倘或有,不妨保薦。」「我看李卓軒也像是沒有轍了!如果有,倒真不妨保薦。」

「是的。我去打聽。」

榮祿口中這樣說,心裏根本就不考慮,這是個治不好的病,保薦誰就是害誰,萬一治得不對症,連保薦的人都得擔大干係。這樣的傻事,千萬做不得。

談到這裏,相對沉默,兩人胸中都塞滿了話,但每一句話都牽連著忌諱,難以出口。這樣過了一會,恭王口中忽然跳出一句話來:「皇后怎麼樣?今兒崇文山來見我,不知道有甚麼話說?我擋了駕。」接著加上一聲重重的嘆息:「唉──!」

提到這一點,榮祿腦際便浮起在一起的兩張臉,一張是皇后的,雙目失神,臉色灰白,嘴總是緊閉著,也總是在翕動,彷彿牙齒一直在抖戰似的;一張是慈禧太后的,臉色鐵青,從不拿正眼看皇后,而且眼角瞟到皇后時,嘴角一定也斜掛了下來。世間有難伺候的婆婆,難做人的兒媳婦,就是這一對了。

「皇后的處境,」榮祿很率直地用了這兩個字:「可憐!」他說:「只要皇上的證候加了一兩分,慈禧太后就怨皇后──那些話,我不敢學,也不忍學。」

恭王又是半晌無語,然後說了聲:「崇家的運氣真壞!」

「還有句話,」榮祿湊近恭王,放低聲音,卻仍然遲疑,「我可不知道怎麼說了?」

「到這個時候,你還忌諱甚麼?」

「太監在私底下議論──我也是今天才聽見,說皇上的這個病,要過人的,將來還有得麻煩。」

果然將這種「毒」帶入深宮,是曠古未有的荒唐之事,恭王也真不知道怎麼說了。

又說:「慧妃反倒撿了便宜。敬事房記的檔,皇上有一年不曾召過慧妃。」

如說慧妃「撿了便宜」,不就是皇后該倒霉?恭王也聽說過,凡中了這種「毒」的,所生子女,先天就帶了病來,皇嗣不廣,已非國家之福,再有這種情形,真正是大清朝的氣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