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西北風甚緊,皇帝身體虛弱,受了涼,當天夜裏便發寒發熱,立刻召了李德立來請脈。

「來勢雖凶,不過一兩天的事,」李德立毫不在乎地說,「皇上是受了涼,這幾天天氣又不好,『苦寒化燥火』,所以皇上聖躬不豫,這帖藥趁熱服下,馬上就可以退燒。」

「怎麼說?沒有那麼快吧?」

「只要是感冒,臣的方子,一定見效。」

這就是說,倘不見效,一定不是感冒,這話好像近乎瞎說,而其實意在言外,只皇帝不覺得而已。

一夜過去,寒熱依舊,這下連兩宮太后都驚動了,皇帝只在枕上磕頭,說是兩宮太后垂念勞步,於心不安。

「我看讓皇帝挪回養心殿吧,那兒還暖和些。」慈安太后說。

「這話不錯!」慈禧太后附和著,立刻命人動手,將皇帝移置到養心殿西暖閣。

先只當普通的感冒治,無非退燒發散,但一連三天,長熱不退,只是喊口渴、腰疼、小解不暢,李德立摸不透甚麼毛病,而心裏總在嘀咕,因為皇帝有著不可言宣的隱病,而此隱病到發作時,卻又不是這等的徵象。細心研究,唯有靜以觀變。

過了兩天又加上便秘的毛病,同時頸項肩背等處,發出紫紅色的斑塊,莊守和認為是發疹子,李德立看看也是,算是找著了皇帝的毛病。

這時外面的「風聲」已經很大了,不但軍機和王公大臣頗為不安,兩宮太后亦覺得皇帝這一次的病,與平時不同。皇帝體弱多病,但總是外感之類,一服藥下去,立刻便可見效,而這一次兩名太醫一直支吾其詞,每日嚴詞督責,搞得李德立支支吾吾,汗流浹背,這一天召見時,比較輕鬆。

「回兩位皇太后的話,」李德立說,「皇上是發疹子,內熱壅盛,所以口渴便結,小解短赤,如今用清解之劑,只要內熱發透了就好了。」

「發疹子?不是麻疹吧?」慈禧太后問。

「不是麻疹,」李德立比著手勢說,「麻疹的顆粒小、勻淨,顏色鮮紅,最好辨不過」

「你有把握沒有?」

「是疹子就必有把握。」

慈禧一聽,這不成話!聽他的口氣連病都沒有搞清楚,但宮中的傳統,對甚麼人都能發脾氣,就是對太醫不能。倒不是怕他們在藥裏做甚麼手腳,有謀逆犯上的行為,而是顧慮他們凜於天威,張皇失措,用錯了藥。因此慈禧太后心裏雖覺不滿,口頭上還得加以慰勉:「你們盡心去治!多費點神。等皇上大安了,我會作主,替你們換頂戴。」

「是!臣等一定盡心盡力,請兩位皇太后放心。」

「那麼,」慈安太后問道:「你們打算用甚麼藥?」

「皇上裏熱極盛,宜用白虎化斑湯。」

「是白虎湯嗎?」慈安太后嚇一跳。

「與白虎湯大同小異,白虎湯加玄參三錢、犀角一錢,就是白虎化斑湯。」

「都說白虎湯是虎狼之藥,你們可好好斟酌。」

這一說,李德立也有些心神不定了,退下來跟莊守和商議,打算重新擬方,正在內奏事處小聲琢磨時,聽得廊下有兩個太監在低語:「我看皇上是見喜了。」

「別胡說!」另一個太監呵斥著,「宮裏最怕的,就是這玩意!」

李德立和莊守和都聽見了,面面相覷,接著雙雙點頭,都認為那太監說「見喜」是頗有見地的話。

「再請脈吧?」莊守和說。

李德立考慮了一下,重重點頭:「對,再請脈。」

等向新任總管內務府大臣沒有多少時候,已經在宮裏很紅的榮祿一說,他先問道:「皇上如果問,剛請了脈,為甚麼又要請脈,該怎麼答奏呀?」

「因為皇太后不主張用白虎化斑湯,得再仔細看一看,能用更好的藥不能。」

「好!」榮祿領道先走,「跟我來。」

一半是那太監的話如指路明燈,一半是就這個把時辰之間,症狀益顯,一望便知,果然是天花。

率直叫「出痘」,忌諱叫「出天花」據說這是胎毒所蘊,有人終身不出,出過以後,就不再出,此為呱呱墜地直到將近中年的一大難關。凡事要從好處去想,難關將到,自是可慮,但過了這一道難關,便可終身不虞再逢這樣一道關,也是好事,所以討個口采,天花要當作喜事來辦。

「跟皇上叩喜!」李德立和莊守和,就在御榻面前,雙雙下跪,磕頭上賀。

榮祿卻是嚇一大跳,但也不能不叩喜,磕罷頭起身,再仔細看一看,皇帝頭面上已都是紫色發亮的斑塊,但精神卻還很好,只聽他問李德立說:「到底是發疹子,還是天花?」

「是天花無疑。」

「那,該用甚麼藥?」皇帝在枕上搖頭,捶著胸說:「我胸裏跟火燒一樣,又熱又悶。」

「皇上千萬靜心珍攝,內熱一發散,就好過了。那也不過幾天的事,請皇上千萬耐心。」

「你預備用甚麼藥?」

「自然是涼潤之品,容臣等細心斟酌,擬方奏請聖裁!」

於是李、莊二人退了出來,榮祿帶頭在前面走,一出養心殿,他止步回身,兩道劍樣的眉,幾乎擰成一個結,以輕而急促的聲音問:「怎麼樣?」

「榮大人,你親眼看見的,來勢不輕。」

「我知道來勢不輕,是請教兩位,要緊不要緊?」

「『不日之間,死生反掌。』」李德立引裏「內經」的話說,「豈有不要緊的?」

再怎麼說呢?莫非是問:有把握治好沒有?問到這話,似乎先就存著個怕治不好的心,大為不妥。榮祿只好不作聲了。

李德立和莊守和,自然也沒有心思去追究他是如何想法。

兩個人仍舊回到內奏事處去斟酌方子,未開藥,先定脈案,李德立與莊守和仔細商量以後,寫下的脈案是:「天花三日,脈沉細。口喝、腰疼、懊惱,四日不得大解;頸項稠密,色紫滯兢艷,證屬重症。」

「這樣子的徵狀,甚麼時候可以消除?」

「不一定。」

答了這一句,李德立提筆,繼續往下寫藥名,用的是:蘆根、元參、蟬衣、桔梗、牛蒡子,以及金銀花等等。方子擬好,捧上榮祿,轉交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

「你看怎麼辦?仲華!」伯彥訥謨詁坐立不安的那個毛病,犯得更厲害了,一手拿著藥方,一手直拍右股,團團打著轉說:「是送交六爺去看,還是奏上兩宮太后?」

「我看要雙管齊下。」

「對,」他把方了遞了過去,「勞你駕,錄個副!」

錄副是預備恭王來看,原方遞交長春宮,轉上慈禧太后,隨即傳出懿旨來,立召惇、恭、醇三王進宮。同時吩咐:即刻換穿「花衣」,供奉痘神娘娘。

三王未到,宮門已將下鑰,慈禧太后忽又覺得不必如此張皇,而且入暮召見親王,亦與體制不合,所以臨時又傳旨,毋庸召見。但消息已經傳了出去,惇王與醇王,還有近支親貴,軍機大臣,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恭王府,想探問個究竟。

要問究竟,只有找李德立,而他已奉懿旨在宮內待命,根本無法找他去細問經過,因此話便扯得遠了,都說皇帝的體質不算健碩,得要格外當心。獨有惇王心直口快,一下子揭破了深埋各人心底的隱憂。

「我可真忍不住要說了,」他先這樣表白一句,「順治爺當年就是在這上頭出的大事。」

真所謂「語驚四座」,一句話說得大家似乎都打了個寒噤,面面相覷,都看到別人變了臉色,卻不知道自己也是如此。

「那裏就談得這個了!」恭王強笑道,打破了難堪的沉寂,「照脈案上看,雖說『證屬重險』,到底已經在發出來了。」

「要發得透才好。」一向不大開口的景壽說:「剛才我翻了翻醫書,天花因為其形如豆,所以稱為痘瘡。種類很多,有珍珠豆、大豆、茱萸豆、蛇皮、錫面這些名目,輕重不等。皇上的天花,大概是大豆。」

「甚麼叫大豆?」惇王問。

「顆粒挺大。」景壽掐著指頭作手勢,「這麼大,一顆顆挺飽滿的,就叫大豆。」

「那不是已經發透了嗎?」

「對了!所以這算是輕的,最輕的是珍珠豆,其次就是大豆。」

「這一說,不要緊囉?」寶鋆問。

「如果是大豆,就不要緊。」

「那麼,怎麼樣才要緊呢?」

「醫書上說:最重的叫錫面。顧名思義,你就知道了,發出來一大片,灰白的色兒,就跟錫一樣。那,」景壽嚥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說:「那是死證。」

「不相干!」寶鋆大聲說道,彷彿夜行怕鬼,大嗓門唱戲,自己壯自己的膽似的,「脈案上說的是『紫滯乾艷』,跟錫面一點都扯不上。」

「不過──。」

「?!五哥。」恭王搶著打斷他的話,「這會兒胡琢磨,一點不管用。明兒個早早進宮請安,看今兒晚上請了脈是怎麼說,再作道理。」

這一說等於下了逐客令。等大家散走,又有一個客來專訪,是內務府大臣榮祿,他是怕恭王不放心,特地來報告,說皇帝黃昏時睡得很舒服。李德立亦曾表示,照眼前這樣子,雖險不危,他有把握可以治好,就怕發別的毛病。

「別的毛病!」恭王詫異:「甚麼毛病?」

「我也這麼問他。他有點兒說不上來的樣子,好半天才說,不外乎外感之類。」

「出天花總是把門窗關得挺嚴的,那兒會有外感?」

恭王又問:「明兒進宮,還有些甚麼儀注?」

「就是花衣、懸紅。」榮祿說,「有人說奏摺該用黃面紅裏,還是順治年間留下來的規矩。等六爺明兒進了宮再拿主意吧!」

到了第二天,宮中的景象,大異平時,各衙門均已奉到口傳的詔令,一律花衣,當胸懇一方紅綢,皇帝的正寢乾清宮,內外都鋪猩紅地毯。內廷行走的官員,則又得破費,要買如意進獻,一買就是三柄,兩宮太后和皇帝各一柄。一切都照喜事的規矩來辦,但這場「喜事」跟大婚、萬壽,完全不同,個個面有戚容,怎麼樣也找不出一絲喜色。

病假中的文祥也銷了假,一早入宮,先到內奏事處看脈案,然後到軍機處,只見李德立正在向恭王回話。

「大解已通,昨天進鴨粥兩次,晚上歇得也安。喉痛已減,皮色亦漸見光潤。」李德立的語氣,相當從容,「種種證象,都比前天來得好。」

聽這一說,無不舒眉吁氣,彷彿心頭的重壓,減輕了許多。

「不過,」李德立忽用一句轉語,「天花前後十八天,天天有險,但願按部就班,日有起色,熬過十八天,才能放心。」於是又個個皺眉了,「證狀到底如何?」恭王問道,「你的脈案上說,『證屬重險』,重到甚麼程度?」

「重不要緊,只怕逆。王爺請寬心,逆證未見。」

景壽正在看醫書,對這些證狀特感興趣,因又問道:「怎麼樣才叫逆證?」

「天花原是胎毒所蘊,等發出來,就要發得越透越好,故而發燒、咳嗽、舌苔黃厚、大解不通、小解短赤、口渴喉疼、精神煩躁,都是必有的證象,不足為慮。倘或手腳發冷、乾嘔、氣急、大解洩瀉、無汗,就是蘊毒不出,有一於此,皆為逆證。」

「見了逆證怎麼樣呢?」

「那──」李德立悚然肅然,垂手低聲:「我就不敢說了。」

「李卓軒!」恭王倏然存立,握著拳有力地頓了兩下,重重說道:「這十八天你片刻不能放鬆,無論如何不能見逆證,過了這十八天,我保你一個京堂。」

太醫院官員,是雅流官兒,做到首腦,不過五品,若能以京堂補缺,由小九卿而大九卿,進一步就是學士、侍郎的紅頂子大員,李德立自然感奮,連聲答道:「遵王爺的諭,我必刻刻盡心。」

等李德立一退了出去,隨即便有太監來傳旨,兩宮太后在漱芳齋召見軍機大臣及御前大臣。到了那裏,從殿廷中望進去,只見慈安太后默然沉思,慈禧太后在廊上「繞彎兒」。於是恭王等人站住了腳,等太監傳報,兩宮太后升了座,才帶頭入殿,趨蹌跪安。

「皇帝有天花之喜,今天好得多了。」慈禧太后說,「靠天地祖宗神靈保佑,這十八天總要讓它平安過去。皇帝這兩天不能看摺,要避風,也不能跟你們見面,中外大政,你們好好商量著辦。務必和衷共濟,不能鬧意氣。我們姊妹倆,這兩天心裏亂得很,外面的事,不便過問,就能問,也照顧不到。六爺,你們多費心吧!」

「是!」恭王答道,「臣等今日恭讀脈案,也傳了李德立到軍機,細問經過,證象雖重不險,兩位皇太后請寬聖慮。」

慈禧太后是這樣暫時委諸重臣,協力治國的打算,但皇帝卻另有安排,特命李鴻藻「恭代繕摺」,意思奏摺應如何處理,仍由皇帝在病榻親裁,口授大意,由李鴻藻代筆,而實際上代為批示。當然,這不會與軍機的權力發生衝突,李鴻藻批摺,有「成語」可用,無非「閱」、「知道了」、「該部知道」、「交部」、「依議」之類,決不會長篇大論,自作主張,真的如大權在握。

這樣相安無事的日子,只過了兩三天。因為慈禧太后在想,皇帝的症候,即令順順利利過了十八天,靜心調養,亦得一百天的工夫,大政旁落,如是之久,縱使不會久假不歸,而上頭一定已經隔膜,同時在這一百天中,有些權力,潛移默轉,將來怕難以糾正收回。這樣轉著念頭,內心怦怦然,以前那些每日視朝,恭王唯唯稱是的景象,都浮現在記憶中,嚮往不已,通宵不寐。

第二天是十一月初七,自鳴鐘快七點時請脈,算起來是得病的第八天,天花應該像「大豆」那樣發得飽滿才是,但細細看去,不如預期。同時切脈,發現了不妙的症候,最可憂的是,皇帝有腎虧之象。李德立內心警惕,認為該當有所透露,於是寫了兩百多字的脈案,開頭是說天花初起,「是重險之後,惟喜陰分尚能布液,毒化漿衣,化險為夷,」寫到這裏,發現「夷」字犯忌諱,在雍正乾隆時,是可以丟腦袋的大錯誤,因而撕去重寫,改為「化險為平」,接著又說:

「現在天花入朝,漿未蒼老,咽痛、音啞、嗆咳,胸堵腰酸等,尚未驟減;若得腎精不動,胸次寬通,即為順象。敬按聖脈,陰分未足,當滋陰化毒。」

因此開的方子就有「當歸」、「元參」、「沙參」等等滋陰的補劑。擬好繕呈,慈禧太后看得非常仔細,看完沉思久久,下了決心。

「今天的脈象不好。」她憂形於色地告訴慈安太后,「要『胸次寬通』,才是順象,如今皇帝咳嗽、胸口發堵,這就不好。而且陰分不足,本源就虧了。這跟打仗一樣,外敵雖強,只要自己有精兵良將,也還不怕。皇帝的底子不好,我看將來真得要好好調養。」

「自然。」慈安太后真是慈母之心,此時對皇帝唯有憐惜心疼,將他平日的荒唐行徑,一古腦兒拋卻,「他平時也太累了,等脫了痂,讓他好好玩一玩吧!傳個戲甚麼的,諒來外頭也能體諒,不會說甚麼。」

「這話也要先跟他們說明了才是。」慈禧太后又說:「我擔心的是這一百天下來,內外大事,甚麼都弄不清楚了。那時候重新開始辦事,摸不著一點頭緒,豈不糟糕?」

慈安太后何能看出她話中的微意?只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問:「是啊!那該怎麼辦呢?」

「當然要叫老六他們想辦法。」慈禧太后站起來說:「咱們走吧!看看去。」

兩宮太后傳軟轎到了養心殿,皇帝剛剛睡著,慈禧太后不叫驚動,傳了總管太監孟忠吉來問話。

「昨兒晚上,『大外』行一次,進了半碗多鴨粥,又是半碗三鮮餡兒的元寶湯。」孟忠吉這樣奏陳皇帝的起居。

「『花』怎麼樣?」

「『花』挺密,比昨兒發得多得多了。李大夫說,花密是密了,發得還不透,要看明兒怎麼樣。」孟忠吉又說,「奴才幾個一天三遍拜佛,想皇上福大如天,一定蒙佛爺保佑,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等平安過去了,我自然有賞。」慈禧太后又正色警告,「你們躲懶大意,伺候得不周到,我可饒不了你們!」

「奴才萬萬不敢。」

「皇后今天來看過皇上沒有?」慈安太后問。

「今兒還沒有。」孟忠吉答道,「昨兒晚上來給皇上請安了,歇了一個鐘頭才回宮。」

「喔!皇后說了些甚麼?」慈禧太后問。

「皇后吩咐奴才,盡心伺候。說皇上胃口不開,若是想傳甚麼,通知皇后的小廚房預備。」

「嗯!」慈禧太后遲疑了一會,終於問了出來,「皇后待了一個鐘頭,跟皇上說了些甚麼?」

「皇后跟皇上說話,奴才不敢在跟前。不過──。」

孟忠吉自覺失言,趕緊縮口,但已不及。慈禧太后自然放不過他,厲聲問道:「怎麼啦?」

這不能再支吾了,否則慈禧太后一定翻臉,孟忠吉硬著頭皮答道:「皇后彷彿淌過眼淚。」

「哼!」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向慈安太后說了句,「你看看!」

慈安太后不作聲,心裏又拴上一個結,慈禧太后對皇后的不滿,愈來愈甚,是她所深知的。曾經想勸,又怕慈禧太后疑心她袒護皇后,心起反感,誤會更深,而不勸則更不是辦法。就這遲疑躊躇之間,有太監來報,說皇帝已醒。這一打岔,便不容慈安太后有開口的機會,忙著去看皇帝要緊。

皇帝臉上、手臂、肩項等處,全是紫色的斑?,「花」發得果然甚密,但不是鼓鼓地凸了起來,而且也不是顆粒分明,有些地方亂糟糟連成一大片,這都不算有利的證候。

兩宮太后並坐在御榻前,少不得有一番安慰的話,勸他安心靜養。皇帝表示,上煩兩宮太后睿慮,深感不安,又說不能親自看摺,頗為著急。

「我也知道你著急,總得想辦法。」慈禧太后轉臉向慈安太后說道:「我看也該讓他們進來看看。」

這「他們」,當然離不了軍機大臣,其次是御前大臣。正好太監來請旨,說翁同龢請示,可否進見,於是慈禧太后傳諭,與軍機、御前一起進殿。

進了養心殿,正間供著佛,大家一起磕了頭,然後孟忠吉打簾子,由恭王領頭,一起進了東暖閣,跪下行禮。光線甚暗,看不清楚,只聽皇帝小聲在問:「是那些人?」

「軍機跟御前,還有翁師傅。」慈禧太后又吩咐:「拿蠟來!」

孟忠吉答應一聲,立即派人取來兩支粗如兒臂的,明晃晃的紅燭,站在御榻兩旁。燭光映照之下,越顯得皇帝的臉色如醉了酒一般。

這時,慈禧太后已親自伸手,將皇帝的左臂,從錦被中挪了出來,揎擄衣袖說道:「你們看!花倒發得還透。」

於是惇王首先上前,一面看那條佈滿痘疱的手臂,一面說著慰勸的話。惇王看了是恭王、恭王看了是醇王,一個個看過來,最後一個是翁同龢。皇帝真像酒醉了似的,兩眼似開似閉,神態半睡半醒,始終不曾開口。

當著病人,甚麼話都不便說,因而諸臣跪安退出,兩宮太后亦無訓諭。但等軍機、御前剛回原處,孟忠吉立即又來傳懿旨,說皇太后在養心殿召見。

這一次召見是在養心殿正屋,佛壇用極大的一張黃幕遮住,幕前只設一張寶座,僅有慈禧太后一個人臨御。

這就是不平常之事。向來召見臣工,垂簾之時也好,撤簾以後也好,總是兩宮同尊,除非有一位皇太后的聖躬不豫。但此刻不聞慈安太后有病,然則就有疑問了,是慈禧太后有意避開慈安太后呢,還是此一召見,未為慈安太后所同意,不願出見?

不論原因為何,有一點卻是很清楚的,這不是一次尋常的召見,慈禧太后一定有出入關係極大的話要說。

十一個人個個明白,個個警覺,特別是恭王,因為必然是由他代表大家發言,所以心裏格外嘀咕,磕罷了頭,微微側耳,凝神靜聽。

「皇帝的情形,你們都看見了。」慈禧太后的聲音低沉,說得極慢,見得她自己也很謹慎地在措詞,「現在上上下下都著急,皇帝自己更著急。這七八天,各衙門的章奏,都是些例案,多少大事,擱著沒有辦,都因為皇帝不能親自看摺拿主意。他著急的就是這些個。養病要安心,不能安心,就有好方子,效驗也減了。照李德立說,要過了百日,才能復元:這不是十天八天的事,你們要想辦法。事情明擺在那裏,應該怎麼辦,我想外頭自有公論。」

恭王拿她的話,每一個字都聽入耳中,記在心頭,咀嚼體味,很快地聽出了真意,慈禧太后是要親自接管大政,卻又怕再度垂簾為清議所不容,「要想辦法」就是要想一個教「外頭自有公論」的辦法。

「再有一層,」慈禧太后接著又說,「等過了十八天,靜心調養,也不能說整天坐著,不又悶出病來了嗎?皇帝到底年紀還輕,總要找點消遣,如果偶爾串串戲甚麼的,想來外頭能夠體諒,不會有甚麼議論。」

這話原是慈安太后的意思,而在此時來說,慈禧太后是要表示皇帝在這百日之內,既然要以絲竹陶冶性情,自是難勝煩劇,所以垂簾之舉,必不可少。她的用意甚深,在別人都能體會,唯有粗疏的惇王,全然不懂。只聽說皇帝要找消遣,串串戲甚麼的,心裏大起反感。一年多來,搞得烏煙瘴氣,結果搞出這麼一場「天花之喜」,就是「找消遣」找出來的!

他是想到要說就一定要說,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因此膝行向前,仰臉說道:「臣請皇太后要好好兒勸勸皇上,消遣的法兒也多得很,種花養鳥,玩玩古董字畫,那一樣也能消遣老半天的。宮裏三天兩頭傳戲,外頭亦很有議論。」

一聽最後這兩句話,慈禧太后便覺得刺耳,因為她的喜愛聽戲是宮內無人不知的,所以當惇王的話是專對她而發,臉色便不好看了。

「外頭是怎麼個議論?」

「宣宗成皇帝儉德可敬。臣願皇太后常念祖訓。」

「列祖列宗的遺訓,我都記著。」慈禧太后質問:「宣宗成皇帝儉德可敬,高宗純皇帝呢?」

惇王語塞,便又說道:「臣所奏不止一事。外面的傳言亦很多,臣實在聽得不少,好比骨鯁在喉。如像皇上微行,都因為皇上跟皇后難得親近的緣故。皇上大婚才兩年,在民間,少年夫婦,正該好得跟蜜裏調油似的,所以皇上跟皇后這個樣子,不免有人奇怪。」

「我覺得你的話,倒教人奇怪。」慈禧太后更為不悅,「你的意思是,我們當上人的,沒有把兒子、兒媳婦教導得好,是不是?」

「臣不是這意思。」

「那是甚麼意思呢?」慈禧太后厲聲詰責,「你們是御前大臣,皇上的起居行動,歸你們照料。他一個人溜出去逛,我不怪你們疏忽,你們反來怪我,不太昧良心嗎?」

這一指責,相當嚴厲,五個御前大臣一齊碰頭,軍機大臣也不能說沒有責任,所以陪著謝罪,這一來翁同龢也就只好跟著碰頭了。

「我們姐妹的苦心,連你們都不明白,無怪乎外頭更要有議論了。」慈禧太后一半是傷心,一半是做作,揮淚說道:「先帝只有一個兒子,在熱河即位的時候,肅順他們那樣子欺負孤兒寡婦,上了殿指手畫腳,歪著脖子直嚷嚷,皇帝嚇得溺在慈安太后身上,這些,你們不是不知道。我們姐妹倆,總念著先帝只有這麼一株根苗,他身子又不好,常常鬧病,不敢管得太緊,可也不敢放鬆。就這麼輕不得、重不得地把他帶大了,你們想想,得費多少心血?我們姐妹倆在宮裏,外頭的情形不大明白,皇帝行為越軌,全靠你們輔助。你們不拿出真心來,教我們姐妹倆怎麼辦?」

說著,淚如泉湧,聲音也哽噎了。群臣不知是慚愧,還是惶恐,唯有伏地頓首,等她說得告一段落,恭王才說了聲:「皇太后的訓諭,臣等無地自容。如今聖躬正值喜事,一切章奏,凡必得請旨的事件,擬請兩宮皇太后權代皇上訓示,以便遵循。」

這幾句話其效如神,立刻便將慈禧太后的眼淚止住了,「你們的意思我知道了。」她說:「寫個摺子來,等我跟慈安太后商量。」

「是!」恭王答道:「臣等馬上具摺請旨。」

於是跪安退出,一個個面色凝重地到了軍機處,惇王取下紫貂帽簷的大帽子,頭上直冒熱氣,一面拿手巾擦汗,一面埋怨大家:「你們怎麼也不幫著說一聲兒?」

「今天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你這幾句,也儘夠了!」恭王回頭問文祥,「你看這個摺子怎麼上?」

「軍機、御前,」文祥的聲音低微,看了看翁同龢說:「弘德殿諸公,是不是也要列名?大家斟酌。」

太后垂簾始終被認作國家的大忌,所以雖是短局,亦必惹起清議不滿,因此,這個摺子一上,定有人在背後批評,是阿附慈禧太后,有失大臣之體。既然如此,則分謗的人越多越好,所以寶鋆接著文祥的話,大聲說道:「這該當家務辦,不但師傅該列名,而且得把九爺也拉在裏頭。」

「九爺」就是孚郡王,他不在軍機,不在御前,照「家務來辦」,就得重新排名,惇王領頭,以次是恭王、醇王、孚王,然後是作為皇室「外甥」的伯彥訥謨詁、額駙景壽、貝勒奕劻、四軍機、四弘德殿行走,按照官位以左都御史,翁同龢的把兄弟廣壽為首,以次為徐桐、翁同龢,而以最近正走紅運,居然主持挑選南書房翰林,而為翁同龢尊稱為「王公」的王慶祺殿尾。

摺子是沈桂芬起的草,「合詞吁懇靜心調攝」,俟過百日之期,到明年二月十一日以後,再照常辦事。幾句話的事,等於寫個邀客的便條,一揮而就,送交恭王看過,找了總管太監孟忠吉,命他呈了上去請旨。

兩番叫起,到了此時,已經午後,紛紛散去,但就在恭王上了轎時,孟忠吉飛奔而來,一路跑,一路喊:「停轎,停轎,還有起!」

於是恭王停了下來,再召軍機和御前。惇王這天騎了馬來的,早就走了,特派侍衛傳旨,等把他從半路上追了回來,交泰殿的大鐘正打兩點。

會齊到了養心殿,慈禧太后在西暖閣召見。她是經過一番冷靜考慮,覺得此事不可冒失,因為皇帝的意向,難以把握,而慈安太后事先不知道此事。等單獨召見後,才跟她談起,慈安太后不但不甚熱心,並且隱約暗示,此舉怕傷了皇帝的心,以打消為妙。

這一來就很顯然了,倘或皇帝接到群臣合奏,稍有遲疑,慈安太后一定會幫著他說話。照慈禧太后看,「東邊」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釜底抽薪的辦法,是必得先在皇帝那裏設法說通了。否則事情不成,有損自己的威嚴。

當然,對恭王他們,她另有一套說法,「此事體大,總宜先把利害關係說明白了才好。」她把原奏交了下來,「你們要先口頭奏明皇帝,不可以就這樣子奏請。」

「是!」恭王慢吞吞地回答,是在心裏打主意,他知道慈禧太后是怕碰釘子,如果措詞未妥,真的碰了釘子下來,慈禧太后一定會遷怒,而且再要挽回,相當困難,那不是自己給自己出了難題?因此,他這樣答道:「聖躬未安,不宜過勞,容臣等明天一早請安的時候,面奏請旨。」

這個想法正符慈禧太后的心意,「對了!」她很露骨地暗示:「該怎麼跟皇帝說,你們好好兒想一想吧!」

等退了下來,恭王一言不發就上轎走了。到了傍晚時分,李德立請過了脈,開了方子,帶著藥方草稿去見恭王,面陳皇帝的病狀,說是剛才所見,不如以前之「順」。

不順即逆,恭王大吃一驚,「怎麼呢?」他一伸手說,「拿脈案來我看。」

脈案上說天花「浸漿皮皺,」即是不夠飽滿,而且「略感風涼,鼻塞咳嗽,心虛不寐」,有了外感更麻煩了。

再看方子,用的是當歸、生耆、茯苓等等益中補氣的藥,恭王越覺憂慮,「皇上的身子怎麼樣?」他說:「你照實講,無庸忌諱!」

「腎虧!」李德立說,「本源不足,總吃虧了。現在不敢太用涼藥。」他接著又說,「今天大解三次,有點拉稀的模樣,這也不是好症候。此外──。」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終於消失,而臉色憂疑不定,雙眉蹙然,完全是有著難言之隱的神態。恭王的心也懸了起來,「卓軒!」他用相當威嚴的聲音說:「有話你這時候不實說,將來出了亂子,是你自作自受!」

這個警告出於恭王之口,十分嚴重,李德立考慮了一下,毅然下了決心,「王爺!」他向左右看了一下,「有句話,不入六爺耳。」

恭王很快地站起身:「你來!」

鑒園的隙地上,新起了一座小洋樓,恭王在那裏佈置了一間養靜深思的密室,他帶著李德立沿雨廊走到小洋房,經過一條曲曲折折的甬道,進入一間構築嚴密的書齋。有個聽差進來倒了茶,立即退了出去,隨手將一扇洋式門帶上,「喀」地一聲,似乎下了鎖。

說一句不能落入第三者耳中的話,也盡有隱秘的地方,而恭王特地帶他到這裏,是表示格外慎重,好教李德立放大膽說實話。果然,李德立覺得這裏才是吐露秘密的好地方,於是將皇帝生了「大瘡」的症象,源源本本說了一遍。

恭王聽得傻了!臉色灰敗,兩眼發直,最後出現了淚光,只見他盡力咬牙忍住,拿一隻食指,抹一抹眼睛問道:「這個病怎麼治?」

「緩證或有結毒腫塊,用『化毒散』,以大黃為主,急證用『搜風解毒湯』。不過,王爺,這個病,斷不了根的。」

「談甚麼斷根?能不發,或者發得輕一點,就很好了。」恭王又問:「這個病會不會在這時候一起發了出來?」

「這也難說,從來還不曾聽說過這樣的病例。」

恭王的臉色又沉重了,低著頭踱了好一陣方步,突然站住腳問:「卓軒,如今該怎麼治?」

「自然是先治天花,今天這服藥保元補氣,能幫著皇上灌漿起頂,即是順症,往後就易於措手了。」

恭王深深點頭:「膽欲大而心欲細,先把天花治好了再說。聽說那個病,多在春天發,眼前大概不要緊。」他又問道:

「這話你還跟誰說過?」

「就只敢稟告王爺。」

「我知道了。你先不必聲張。」恭王搖頭微喟,說了一個字:「難!」

幸好李德立這天的方子很見效,一夜過去,皇帝的天花,果然「灌漿起頂」,發得相當飽滿,精神也好得多了,雙眼炯炯,氣色甚盛,即使是虛火上升,也總比兩眼半開半閉,神色萎靡困頓好得多。

卯正叫起,先叫軍機,皇帝已經坐了起來,等恭王等人行了禮,皇帝將手臂一伸,「你們看!發得很好。」

天花確是發得很好,顆粒分明,一個個鼓了起來,即所謂「起頂」,昨天皺皮的那種現象消失了。

「聖躬大安,天下臣民之喜。」恭王徐徐說道:「臣等每日恭讀脈案,也曾細問李德立,說皇上的天花之喜,來勢甚重,千萬疏忽不得,總宜靜心調攝。臣等公議,憂能傷人,總要設法上抒睿慮才是。」

「說要調養百日。」皇帝問道,「日子是不是太長了?」

「日子從容,調養得才好。只要皇上調養得體力充沛,百日亦不算多。」恭王緊接著說:「臣等公具奏摺,請皇上俯納微衷。」

「甚麼摺子?拿我看。」

於是恭王將前一天從慈禧太后那裏領回來的、沈桂芬執筆的奏摺,遞了上去,小李持燭照著,皇帝匆匆看完,放下奏摺在沉吟。

「你們先退下去吧!」皇帝不即接受,但也不曾拒絕,「等我想一想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