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回宮的那一天,小李伺候皇帝沐浴時,發現兩臂肩背等處,有許多斑點,其色淡紅,艷如薔薇,不覺失聲輕呼:

「咦!」

「怎麼了?」皇帝叱問著。

這是不用瞞,不敢瞞,也瞞不住的。「萬歲爺身上,」小李答道,「等奴才取鏡子來請萬歲爺自己瞧。」

小李取來一面大鏡子,跪著往上一舉,皇帝才發覺自己身上的異樣,「這甚麼玩意?」他頗為著慌,「快傳李德立!」

傳了太醫李德立來,解衣診視,也看不出甚麼毛病?問皇帝說:「皇上身上癢不癢?」

「一點兒不癢。」

不癢就壞了,而李德立口裏的話,卻正好相反,「不癢就不要緊。」他說,「臣給皇上配上一服清火敗毒的藥,吃著看。」

「怎麼叫吃著看?」

「能讓紅斑消掉,就沒事了。」

皇帝對這話頗為不滿,「消不掉呢?」他厲聲問說。

李德立因為常給皇帝看病,知道他的脾氣,趕緊跪下來說:「臣一定讓紅斑消掉。皇上請放心!這服藥吃下去,臣明兒個另外再帶人來給皇上請脈。」

於是李德立開了一張方子,不過輕描淡寫的金銀花之類,從表面看彷彿比疥癬之疾還要輕微,而暗中卻大為緊張,真如懷著鬼胎一般,想說不敢,不說不可。

想想還是不敢說,本來不與自己相干,一說反成是非,且等著看情形,有了把握,再斟酌輕重,相機處理。

這樣過了幾天,忽又傳召。這次是在養心殿西暖閣謁見,皇帝意態閒豫,正逗著一群小獅子狗玩,見了李德立便說:「你的藥很靈,我身上的紅斑全消了,你看看,還要服甚麼調理的藥不要?」

接著解衣磅礴,讓李德立細細檢視,果然紅斑消失,皮膚既光又滑。李德立便替皇帝賀喜,說是:「皇上體子好。甚麼調理藥也不用服。」

等他叩辭出宮,跟著便是太監來傳旨,賞小卷寧綢兩匹,貂帽沿一個。李德立謝了恩,開發了賞錢,同僚紛紛前來道賀,他也含笑應酬,敷衍了一陣,獨獨將一個看外科很有名的御醫,名叫張本仁的,留了下來。

「我跟你琢磨一宗皮膚病。」李德立說:「肩上、背上、膀子上,大大小小的紅斑,有圓的,有腰子形的,也不癢,那是甚麼玩意?」

「這很難說。」張本仁問:「鼓不鼓?」

「不鼓。」李德立做了個撫摸的手勢,「我摸了,是平的。」

「連不連在一塊兒?」

「不連。一個是一個。」

「那不好!」張本仁大搖其頭,「是『楊梅』!」

雖在意中,李德立的一顆心依然猛地下沉,鎮靜著又問:

「這楊梅疹,多少時候才能消掉?」

「沒有準兒,慢則幾個月,快則幾天。」

「壞了!」李德立頹然倒在椅子上,半晌作聲不得。

「怎麼回事?」張本仁湊過去,悄然問道:「是澂貝勒不是?」

「不是!是他倒又不要緊了。」

「那麼──?」張本仁異常吃力地說:「莫非──?」

兩個半句,可以想見他猜想的是誰?李德立很緩慢地點了點頭。

「有這回事?」張本仁大搖其頭,「敢情是你看錯了吧?」

「我沒有看錯。除非你說得不對。」李德立又現悔色,「我錯了!當時我該舉薦你去看就好了。」

「得!」張本仁一躬到地,「李大爺,咱們話可說在前頭,你要舉薦我,可得給我擔待。」

李德立不解,翻著眼問:「怎麼個擔待?」

「這是個治不好的病!實話直說,還得掉腦袋,你不給擔待怎麼行?」

「我知道,你說,要我怎麼給你擔待?」

「仍舊是你主治,我幫著你看,該怎麼治,我出主意,你拿主意。」

李德立不響,過了好久才問:「那要到甚麼時候才又會發作?」

「這可不一定,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也許一輩子不發。」

「謝天謝地,但願就此消了下去,一輩子別發吧!」

「就算一輩子不發,將來生的皇子,也會有胎毒。」

張本仁黯然嘆息,「我看大清朝的氣數快到了。」

李德立沒有那樣深遠的憂慮,只在考慮眼前,這個自古所無的「帝王之疾」,要不要稟報,如果要,應該跟誰去說?

一個人坐困愁城,怎麼得了?李德立想來想去,必須找一個人商議,這個人自然應該是莊守和。太醫院院使懸缺,莊守和是右院判,李德立是左院判,平日他大權獨攬,很少理莊守和,茲事體大,不能不讓他知道,也不能不讓他出個主意,將來好分擔責任。

「只好裝糊塗。」莊守和要言不煩地說,「這件事是天大的忌諱,病家要諱疾,醫家也要諱疾。」

「這話固然不錯,就怕將來鬧出來,上頭會責備,何不早說?」

「早說也無用,是個醫不好的毛病。」莊守和又說,「而且也決計不會鬧出來!萬乘之尊的天子,怎麼能生這種病?」

李德立通前徹後地考慮了利害關係,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對!裝糊塗。」

於是皇帝的病,就此被隱沒下來。他本人亦不覺得有何不適,每日照常辦事,召見軍機第一件事就是垂詢對日交涉。交涉幾乎破裂,大久保利通提出了「限期五日答覆」的最後通牒,恭王不理他,便又自動延長三日。三日一到,正值重陽,大久保又到總理衙門,與恭王作第五次會談,要求賠償兵費二百萬兩銀子,恭王堅持不談「兵費」二字。大久保利通便改口要求「被難人」的撫恤。至此地步,便只是談錢數了。

到了九月十四,談判決裂,大久保利通告訴英國公使館,說是決定兩天以後離京。於是英國公使威妥瑪,再一次出面調停,百般恫嚇,將病骨支離的文祥,累得頭昏眼花,答應給五十萬兩銀子。這是天津教案,賠償各國被難領事、教士的數目,不過算法不同,十萬兩銀子是撫恤,四十萬兩銀子作為收買日軍自番社撤退後所遺下的房屋道路。並且在九月二十二日,簽訂了三條《中日北京台事專約》。大久保利通此行的最大收穫,不在五十萬兩銀子,而是「專約」之前的一段序言:「茲以台灣生番,曾將日本國屬民妄為加害,日本國本意惟該番是問,遂遣兵往彼,向該生番等詰責」,被害的是從明朝洪武五年以來,就為中國藩屬的琉球漁民,一下子變成了「日本國屬民」,而恭王、文祥和李鴻章還被蒙在鼓裏。

就在簽約的那天,神武門出了個亂子,一輛馬車從神武門直闖進宮,拉車的馬受了驚,失去控馭。守宮門的護軍大驚失色,紛紛出動攔截,一直到景運門,才將那匹口吐白沫,亂踢蹄子的黑馬的嚼環拉住。

帶班的護軍校叫扎什色,大為光火,衝著車把式吼道:

「你給我滾下來!混帳東西,你知道這是甚麼地方呀?」

車把式也知道闖了禍,急得臉色發白,無言以答,扎什色越發冒火,拿佩刀平拍著車槓,一迭連聲地威喝。就這不得開交的當兒,車帷一掀,探出一顆腦袋來,用鄙夷不屑的聲音說:「幹麼呀,拿刀動杖,大呼小叫的,誰不知道這是甚麼地方!何用你來問。」

扎什色一看是皇帝面前得寵的太監小李,頓時氣餒,「我不過問一聲,」他說,「那也不要緊呀!」

「本來就不要緊。好了好了!」小李也不敢恃強,這樣揮著手說:「你去吧!沒事。」

這場意外的糾紛,皇帝根本不知道,因為他坐的是轎子,由神武門進宮,自北面徑回乾清宮,馬車驚逸到景運門,沿路搞得大呼小叫,如臨前敵的光景,在遼闊的宮廷中,根本無從知道。

直到第二天看到領侍衛內大臣參劾值班護軍的奏摺,他才驚訝,「怎麼回事?」他問小李,「昨兒個馬車怎麼了?」

「奴才在車子裏頭,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等車停了,才知道車子一衝衝到了景運門。」小李又說,「護軍開口就罵,拿刀把在車槓上拍得『叭噠、叭噠』響,嘴裏還罵人。」

「自然該罵。」皇帝笑著說了這一句,在領侍衛大臣的奏摺上批示:「著加恩,免議。」

看完奏摺上書房──本來打算停一天,但想到王慶祺昨天許下的話,興味勃然,打消了「賴學」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