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左右,有專為慈禧太后探事的太監,一看這情形,趕到長春宮去回奏,慈禧太后一聽大驚,立即吩咐把慈安太后請了來。

「皇帝要鬧大亂子了!」慈禧太后簡略地說了經過,分析利害給慈安太后聽,「這一下,甚麼事都不用辦了!祖宗以來,從無這樣的事,換了你我,也不能不寒心吧!」

「太不成話了!鬧成這個樣子,真正是教人看笑話。現在該怎麼辦呢?」慈安太后著急地說,「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這個局面,一下子教他毀得乾乾淨淨。」說著,便流下了眼淚。

「你也別難過。虧得消息得到早!來啊!」慈禧太后一面派長春宮的總管太監去阻止皇帝召見在京一二品大員,一面傳懿旨御弘德殿,召見軍機大臣及御前大臣。

弘德殿與乾清宮密邇,皇帝聽得小太監的奏報,急急趕來侍候,慈禧太后一見便問:「六部的起撤了沒有?」

其實還沒有撤消,但皇帝不能不這麼說:「撤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向跪了一地的重臣說道:「十三年以來,沒有恭親王就沒有今天,皇帝年輕任性。昨天的那道上諭,我們姊妹倆不知道,恭親王跟載澂的爵位,還是照常。文祥!」

「臣在。」

「你寫旨來看!」

「是!」文祥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於是恭王磕頭謝了恩,又說:「臣實在惶恐得很!皇上的責備,臣不敢不受。不過『心所謂危,不敢不言』,如今對日交涉,日本有索賠兵費的打算,如果園工不停,日本使臣必以為我庫藏豐盈,難免獅子大開口,這交涉就難辦了。」

「喔,」慈禧太后問道:「日本使臣到京了沒有?」

「是昨天到的。」

「預備那一天開議?」

「日子還沒有定。」恭王答道:「臣打算在聖母皇太后萬壽之期以前,一定得辦出一個起落來。」

「這意思你只好擱在心裏,讓對方知道了虛實,恐怕會要挾。」

「是!皇太后聖明。臣與文祥盡力去辦,萬一交涉不能順利,臣先請罪。」

「只要盡心盡力去辦,沒有辦不好的。」慈禧太后又說:

「三海的工程,預備交給誰去辦?」

「臣請旨先派勘估大臣,核實勘查以後,再請旨辦理。」

「噢!」慈禧太后點點頭,「總要節省才好。皇帝不妨再下一道上諭,申明這一層意思。」

於是皇帝跪下來答一聲:「是!」

等他站起來,文祥已經進殿。諭旨是軍機章京擬的,他雙手捧上皇帝,皇帝看了,轉上慈禧太后,慈安太后便說:

「你唸一遍給大家聽吧!」

皇帝答應著唸道:

「諭內閣:朕奉慈安端裕康慶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懿旨:皇帝昨經降旨,將恭親王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為郡王,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在恭親王於召對時,言語失儀,原屬咎有應得,惟念該親王自輔政以來,不無勞績足餘,著加恩賞還親王世襲罔替;載澂貝勒郡王銜,一併賞還。該親王當仰體朝廷訓誡之意,嗣後益加勤慎,宏濟艱難,用副委任。欽此!」

「臣叩謝天恩。」恭王斜著向上磕頭,表示向兩宮皇太后及皇帝謝恩。

「三海工程,盡力節省,兩位皇太后的意思,你們已經聽見了,軍機寫旨來看。」皇帝又轉臉問兩宮太后:「兩位皇太后可是還有話要問?」

「就是這兩句話。」慈禧太后說:「時勢艱難,總要靠上下一心,盡力維持。千萬不要存甚麼芥蒂。」

「臣等不敢。」恭王又說:「臣也決無此意。」

由於談到了三海工程,皇帝命御前大臣及翁同龢先行退出,只留下軍機大臣承旨。始終未曾說話的慈安太后,認為應該再降一道諭旨,申明務從簡約,尤其要力戒浮冒,同時問起,前一天諭旨中的「該管大臣」,是不是指內務府大臣而言?

「內務府大臣,當然也是該管。」恭王答道,「不過奉宸苑兼管大臣,應該是專管。」

「那麼,你們看三海工程,到底應該派誰管呢?」慈安太后率直地說了她的顧慮,「可別再鬧得跟修圓明園一樣,教外頭說閒話。」

這是極中就要的顧慮,內務府的慣技就是小題大做,如果名義上由圓明園換為三海,實際上仍舊搞出各樣各目,要花幾百萬銀子,那就大失群臣力爭的本意了,所以恭王這樣建議:「要說工程,自然以內務府主辦,工部襄助為宜。但為力戒浮冒,核實工費起見,似宜簡派王大臣一員,負責監督。」

「這話說得不錯。」慈禧太后說道:「五爺的差使不多,將來就讓他來管吧。」

「是!」

話說到這裏,出現了沉默,慈禧太后倒是有許多話想問,但這一來便似越權干政,所以不便多說。只命李鴻藻傳諭翁同龢,說他講書切實明白,務必格外用心,以期有益聖學,隨即便結束了這一次例外的召見。

這天是八月初一,每月朔望,照例由皇帝侍奉兩宮太后,臨幸漱芳齋傳膳聽戲。皇帝鬧得一天星斗,結果風清月白,甚麼事也沒有,自己想想也灰心,所以在漱芳齋一直面無笑容。慈安太后瞭解他的心意,特為叫他坐在身邊,一面聽戲,一面勸了他好些話。皇帝的滿懷抑鬱委屈,總算在慈母的溫煦中,溶化了一大半。

等散了戲回寢宮,只見載澂閃出來請了個安,笑嘻嘻地說:「臣銷假。給皇上請安。」

一見他的面,皇帝心裏便生怨恨,沉著臉說:「載澂,你跟我來。」

「是!」

到了殿裏,皇帝的脾氣發作:「你給我跪下!我問你,你在你阿瑪面前,說了我甚麼?」

載澂敢於銷假來見皇帝,便是有準備的,跪下來哭喪著臉說:「臣為皇上,挨了好一頓打。」

這話使得皇帝大為詫異,聲音便緩和了,「怎麼啦?」他問。

「請皇上瞧!」說著,載澂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半條,一條膀子伸了出去。

「起來,我看!」

一看之下,皇帝也覺惻然,載澂膀子上儘是一條條的血痕。「這是臣的父親拿皮鞭子抽的,非逼著臣說不可,『不說活活打死』,臣忍著疼不肯說。臣的父親氣生得大了,大家都說臣不孝,不該惹臣的父親生這麼大氣。臣萬般無奈,不能不說。臣該死,罪有應得。」說著他又跪了下來,「臣請皇上治臣的罪。」

皇帝聽罷,半晌無語,然後嘆口氣說:「唉!起來。」

皇帝跟載澂的感情,與眾不同,到此地步,怨也不是,恨也不是,而且還捨不得他離開左右,連「御前行走」的差使,都不能撤,真教無可奈何。在載澂,自己也知道闖了大禍,雖然使一條「苦肉計」搪塞了過去,歉仄之意,卻還未釋,所以格外地曲意順從。就這兩下一湊,真如弟兄吵了架又愧悔,抱頭痛哭了一場那樣,感情反倒更密了。

在外廷,一場迅雷驟雨的大風暴,已經雨過天青,停園工的詔令,如溽暑中的一服清涼散,就是內務府以及跟內務府有關的營造商,亦有如釋重負之感。碰上釘子的內務府大臣,自感無趣,但轉眼慈禧太后四旬萬壽,必有恩典,革職的處分,必可開復。而修理三海,不論如何力戒浮冒,諸事節省,仍有油水可撈。這樣想著,便依舊精神抖擻了。

唯一可以說是倒霉的,怕是只有李光昭一個人。皇帝對停園工一事,想了又想,最氣不忿的就是此人,所以在八月十二特地又下一道手諭:「迅速嚴訊,即行奏結,勿再遷延!」

諭旨到達直隸總督衙門,正也就是審問屬實,快將結案的時候,於是加緊辦理,在中秋後一天出奏,敘明經過事實以後,李鴻章這樣評斷:

「該犯冒充園工監督,到處誑騙,致洋商寫入合同,適足貽笑取侮,核與『詐稱內使近臣』之條相合。其捏報木價,尚屬輕罪,自應按照『詐傳詔旨』及『詐稱內使近臣』之律,問擬兩罪,皆係斬監候,照例從一科斷;李光昭一犯,合依『詐傳詔旨者斬監候』律,擬斬監候,秋後處決。該犯所稱前在軍營報捐知府,是否屬實?尚不可知。但罪已至死,應無庸議。查該犯素行無賴,並無家資,實藉報效為名,肆其欺罔之計,本無存木,而妄稱數十年購留;本無銀錢,而騙惑洋商到津付價;本止定價五萬餘元,而浮報銀至三十萬兩之多,且猶慮不足以聳人聽聞,捏為『奉旨採辦』及『園工監督』名目,是以洋商竟有稱其『李欽使』者。足見招搖謬妄,並非一端。迨回津後,惡跡漸露,復面求美領事代瞞木價,致法領事照請關道,將其拘留,誠如聖諭:『無恥之極』,尤堪痛恨。此等險詐之徒,只圖奸計得行,不顧國家體統,跡其欺罔朝廷,煽惑商民,種種罪惡,實為眾所共憤,本非尋常例案所能比擬,若不從嚴懲辦,何以肅綱紀而正人心!」

皇帝看完這道奏摺,心裏便想,本年慈禧太后四旬萬壽,停止勾決,斬監候就得等到明年秋後處決,讓李光昭多活一年,猶覺不甘,所以批了個「著即正法」。

修圓明園一案,隨著李光昭的人頭落地而結束。眼前的大事,就只有兩件了,一件是對日交涉。日本的專使大久保利通,八月初四在總理衙門,與恭王、文祥等人當面展開交涉,首先就辯論「番地」的經界。大久保利通的目的,是想「證明」台灣的「生番」,不歸中國管轄,這都是毛昶熙一句話惹出來的禍,恭王和文祥當然不能同意,就這樣反覆辯論,一拖拖了半個月。

第二件大事,就是慈禧太后四旬萬壽的慶典,而這一件大事,又與第一件大事有關。恭王等人都知道,停止園工,慈禧太后內心不免觖望,為了讓她的生日過得痛快些,應該將對日交涉,早日辦結,只是這層意思,決不能透露,否則為對手窺破虛實,就可以作為要挾的把柄了。

在大久保利通,亦急於想了結交涉。因為看到中國在這一重糾紛上,已用出「獅子搏免」的力量,一方面派沈葆楨領兵入台,大修戰備,不惜武力周旋;一方面李鴻章在天津與美、法公使,接觸頻繁,爭取外交上的助力。原本是自己理屈的事,遷延日久,騎虎難下,真的打了起來,未見得有必勝的把握,不如見風使帆,早日收篷,多少有便宜可佔。

因此,大久保利通,表面強硬,暗中卻託出英國公使威妥瑪來調停,就在這時候,沈葆楨上了一個奏摺,說是「倭備雖增,倭情漸怯,彼非不知難思退,而謠言四布,冀我受其恫嚇,遷就求利。倘入彼彀中,必得一步又進一步,但使我厚集兵力,無隙可乘,自必帖耳而去。姑寬其稱兵既往之咎,已足明朝廷逾格之恩,倘妄肆要求,願堅持定見,力為拒卻。」恭王與文祥都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所以當威妥瑪轉述日方的條件,要求賠償兵費三百萬元時,文祥答得極其乾脆:

「一個錢不給!」

調停雖然破裂,恭王卻密奏皇帝,說交涉一定可以成功。聽得這話,皇帝樂得將此事置之度外,巡視三海,巡幸南苑,駐蹕行圍,看神機營的操,看御前王大臣及乾清門侍衛較射,到九月初才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