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摺底上具了名,然後由奕劻親筆謄正,交到軍機處,特為派一名軍機章京,送交內奏事處,說明是關係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進御前。
皇帝已經得到消息了,說是御前大臣與軍機大臣,頻頻集會,將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諫,這些人要說的話是甚麼,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語氣一定不中聽,亦可想而知。因此,看到那封奏摺,就像看到債主的信那樣,心裏先存怯意,一直不願打開來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摺裏面「其中不能盡達之意,臣等詳細面陳」的話,皇帝根本不知道,自然也不會召見。這樣到了第三天,在軍機照例跟皇帝見面時,恭王忍不住便問:「臣等前天有一封聯名的奏摺──。」
「我正在看!」皇帝搶著說道:「另有旨意。」
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見,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說甚麼,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軍機處會齊,聽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見面,皇帝依舊隻字不提。恭王退出養心殿,回到軍機,立即派人去打聽,得回的報告是:皇帝根本就沒有看那道奏摺。
「怎麼樣?」他向惇王問。
「還能怎麼樣?」醇王接口,「遞牌子吧!」
十根綠頭簽遞了上去,皇帝派人傳諭:「今天累了!明兒再說。」
大家商量的結果,認為不容皇帝拖延,這一天非謁見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遞牌子。
第二次遞牌子,依然不准,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遞。第三次奏達御前,皇帝既著慌,又憤怒,思潮起伏地考慮了好一會,知道這是一道難關,非闖不可,便沉著臉說:「好吧!看他們說點兒甚麼!」
於是十重臣由惇王領頭,一個個面色凝重地,出了軍機處。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虎」還很厲害,養心殿固然涼爽,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像黃梅天進入通風不良的小屋子那樣,不獨汗流浹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文祥病勢虛弱,更感難支,只覺眼前金蠅亂飛,喘息不止,由一名太監扶著,勉強隨班進殿。
一進殿,恭王就吩咐養心殿的總管太監:「拿十個墊子來!」
總管太監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對宴繼,免行叩拜禮」,何用拜墊?心裏存疑,自然不敢去問,只答應著取了兩條紅氈條,十個龍鬚草的墊子,鋪設停當,然後悄悄退下,秘密叮囑殿外侍立的太監說:「今兒怕有大風波!各自小心。」
不久,聽得沙沙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也聽見了皇帝咳嗽的聲音,於是惇王領頭,在殿外站班,只見皇帝臉色蒼白,而雙眼有些發紅,手裏拿著一道封口的奏摺,下了軟轎,逕自往殿裏走去。等他升了寶座,惇王領頭跟了進去,分兩排跪下,自東至西,第一排是惇親王、恭親王、醇親王、襲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襲一等勇毅公額駙景壽,第二排是郡王銜貝勒奕劻、軍機大臣體仁閣大學士文祥、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寶鋆、車機大臣兵部尚書沈桂芬、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李鴻藻。
皇帝微感愕然,心裏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禮,他說:
「都起來!」
「是!」惇王答應一聲,依舊跪著不動,「臣等十人,前天有個聯名的奏摺,恭請皇上俯納,明降諭旨,詔告天下。」
「喔,」皇帝已盤算了好幾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時很吃力地裝出微笑,「我還沒有看呢!」
說著,便親手用象牙裁紙刀,挑開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裏,看不了幾行,把奏章放了下來,臉色已經變了,是那種負氣的神色。
「我停工如何?你們還有甚麼好囉嗦的?」
惇王無以為答,只側臉看了一下,於是恭王便說:「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讀。」
說著,便從懷中取出摺底來,跪直了身子,從頭唸起,唸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開始陳說那具體奏諫的六款,反覆譬解,由於激動的緣故,話越說越重,講到最後「勤學問」一款,便有些教訓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臉色大變,一陣青、一陣紅,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見。恭王是摺底遮著眼睛,其餘都按規矩不敢仰視,只聽得恭王講到最激昂痛切之處,陡然有擊案的暴響,一驚抬頭,才發覺皇帝的臉色青得可怕。
他指著恭王,厲聲說道:「我這個位子讓你好不好?」
說出這樣負氣的話來,十重臣無不驚愕失色,文祥一聲長號,因為受的刺激太深,昏倒在地。
這一下,皇帝大驚,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監,也顧不得儀制,趕緊奔入殿內,將文祥扶了起來。
「先攙出去吧!」皇帝這樣吩咐。
等扶起來時,文祥已發出呻吟之聲,殿上君臣都鬆了一口氣,總算未曾昏厥過去。但就是這樣,已是一件令人震動之事,從開國以來,兩百年間,從無國家的元老重臣,為了君上失德,憂慮沉痛到這樣近乎五內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氣餒,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則越覺得事態嚴重,如果不能切實奏諫,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渙散,天下要解體了。
其中最激動的是醇王,他也是異常好強爭勝的人,一方面恨總理衙門軟弱,一方面又恨恭王當國十三年,只是講求洋務,在軍備上未曾十分著力,以致外侮迭起,而無奈其何。如果皇帝有勵精圖治之心,則臣下決不敢這樣子懈怠,所以說來說去,總要皇帝自己爭氣。
於是,他提高了聲音說:「文祥公忠體國,力疾從公,如剛才的光景,皇上豈能無動於衷?倘或拒諫飾非,聖德不修,誠恐國亡無日!」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來氣,「我親政才一年半,莫非就這一年半,把國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責任,都推在我一個人身上?」
「臣等不敢推諉責任。只要皇上進德修業,人心日奮,雖然內憂外患,交替迭生,總還有措手之處,大小臣工,亦決不敢敷衍塞責,營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以社稷為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奮效力?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
「我不懂你的話!」皇帝憤憤地說,「從那裏看出來,我不以社稷為重?」
「聖躬繫四海之望,乘輿輕出,就是不以社稷為重。」
「還有呢?」
「聖學未成。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勤求學問。皇上踐祚之年,與聖祖仁皇帝差不多,聖祖十四歲擒鰲拜,除大患,在皇上這個年紀,已經著手策劃撤藩。御門聽政,日理萬機之餘,不廢聖學,不但常御經筵,而且沒有一天不跟南書房的翰林,討論學問。皇上請細想,可曾能像聖祖那樣勤學?」醇王接著又說,「李師傅在這裏,就拿這個月來說好了,皇上一共上了幾天書房?」
於是李鴻藻接口陳述:「初一是皇后千秋節,兩天沒有書房;初三引見拔貢,無書房;初四召見完事才已正二刻,傳旨無書房;初五午初傳無書房;初六傳兩天無書房;初八又傳:本日及十一日至十五日無書房。算起來半個月工夫,只初九、初十兩天臨御弘德殿。前天、昨天,依舊是無書房。」
「昨天!」皇帝算是找著理了,「昨天是甚麼日子?不要行禮嗎?」
「昨天是先帝忌辰。」醇王正好接口,觸景生情,感念文宗,不由得雙淚交流,「先帝棄天下,就為了洋人燒圓明園,憂憤而崩,皇上如果還記不得這個創巨痛深的奇恥大辱,臣不如隨侍先帝於泉下。」說罷放聲大哭。
皇帝又窘又惱,不便好言安慰,也不願好言安慰,只繃著臉,大聲說道:「這不是哭的事,有話儘管說,只要說得有道理,我當然會聽。」
於是醇王收淚,一款款地往下再談。召見的規矩,皇帝不曾問到,固不應擅自陳奏,就是同班召見,亦要分地位高低,不能越次發言,所以醇王說過,才輪著伯彥訥謨詁開口。他是提到李光昭一案,攻擊內務府蒙蔽皇帝,以致於流言籍籍,中外都傳為笑談。願皇帝大振乾綱,英察果斷,勿為左右近侍所包圍。
再下來就該景壽說話,他一向沉默寡言,自從牽入肅順的案子裏,搞得灰頭土臉,更加不願對大政有所主張。御前、軍機聯名奏諫,雖為他所贊成,但要說的話大家都說過了,他只泛泛地以聖駕至重,不宜輕出,說了幾句。然後又說:「臣侍先帝之日,曾承面諭:前明神宗,對臣下奏諫、各部院衙門議奏事項,往往留中不報,最是失德。皇上天亶聰明,必能切記先帝的遺訓。」
皇帝覺得拿他比做明神宗,無論如何不服氣,所以冷笑說道:「哼!擬於不倫!明神宗數十年不視朝,我那裏有他這樣子?至於奏摺留中,是我保全上摺子的人,一發下去,就必得處分。」
這一下,醇王可也忍不住了,抗聲說道:「臣聽說頗有人直言奏諫,如李光昭一案,早在上年年底,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就曾密奏,指李某『跡近欺罔』,如今果如所言。倘或皇上當時就拿王家璧的摺子發下來,軍機不敢不查辦,何致於有今天的笑話?」
「李光昭的案子,我已經叫李鴻章嚴辦,不必再說了。」皇帝又說:「奏諫無非要我採納,有些我已經接納了,摺子發不發下去,沒有甚麼關係。」
「是。臣但願皇上能虛衷以聽。」醇王又說,「臣眛死上言,從今以後,易服微行之事,千萬不可再有。」
「那是謠言,何嘗有此事?」
「皇上說謠言就是謠言。」
這句話中有著無可形容的不屑與言的意味,皇帝心裏異常不舒服,估量醇王也不敢對此事過境遷,形跡不留的情事,堅持其必有,因而振振有詞地問:「你說呀!我到了些甚麼地方,是那一天,遇見了那些人?」
「皇上自己知道就是。」
這愈顯得醇王的話是捕風捉影之談,皇帝更要追問了,「不!」他說,「你非說不可,不然就是你造謠。」
造皇帝的謠,這事非同小可,醇王逼得無法,只好實說。那一天在宣德樓小酌,那一天在龍源樓午膳,那一天在八大胡同流連,那一天在琉璃廠買「閒書」。這都是榮祿接得報告,轉報了醇王的。不但有日子,有地方,甚至在飯館裏要了些甚麼菜,花了幾兩銀子都說得一清二楚。
這一下不但皇帝目瞪呆拙,無話可答,伯彥訥謨詁、景壽、沈桂芬等人,亦有聞所未聞之感。一時殿中如風雨將來之前的沉寂,令人惴惴不安。
「別的都好說。停園工,我得面奏太后,這件我做不了主。」
終於得到皇帝這樣一句話,都認為差強人意。於是由惇王領頭,跪安退下。皇帝自己也是汗流浹背,回乾清宮剛抹了身,太監來報,慈禧太后召見。
到了長春宮,只見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皇帝先就膽寒了。
「聽說軍機跟御前,有個聯名的摺子。」慈禧太后問道:
「說的甚麼呀?」
「還不是那些老生常談。」皇帝想把奏摺取給慈禧太后看,已經探手入懷,轉念警覺,這是「授人以柄」,便又把手伸了出來。
「怎麼叫老生常談?裏頭不是幾句要緊話,何致於約齊了來見你?摺子呢?」慈禧太后將手一伸。
皇帝心想,如果說不曾帶來,說不定就會吩咐,派人去取。取不來豈非顯得自己撒謊?無可奈何,只好把奏摺交了過去。
慈禧太后看摺子,雖非一目十行,卻比皇帝快得多,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把摺子往炕几上一丟,啞然半晌,帶著異常失望的語聲說:「有些事,我竟不知道!」
皇上心虛,深怕慈禧太后問起微行的事,便這樣掩飾:
「就是看了幾次工程,外面就有謠言,真可恨!」
「你好好兒的,別人打那兒去造謠?」慈禧太后注視著他問:「你知道不知道,這六款說的是一件事!」
這一件事自然是停園工,皇帝心想,讓慈禧太后自己說出來,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因而躬身答道:「求皇額娘開導。」
「都為的你不好生唸書。你想想,這個月你才上了幾天書房?」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如果你能上進,好好兒用功,心自然就會靜下來,自然就知道『畏天命』、『遵祖制』,說話行事,都有規矩,奏摺也看下去了,也肯聽人勸了。只要你能這個樣子,修個園子讓你安心唸書,也算不了甚麼!」說到這裏,慈禧太后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有句話,我說了你心裏一定不服,你親政才一年多,何致於弄成這個樣子?我給你說穿了吧,外頭是瞧你不起!嘴裏答應著,心裏在冷笑,你以為看摺子,跟軍機見面,是件容易的事嗎?你早得很呢!」
這幾句話說得皇帝面如死灰,心裏難過得無可形容,想頂句嘴,卻又不敢,只好低著頭使勁咬嘴唇。
「文祥是怎麼回事?」
這一問又是皇帝難以回答的,想了想才答:「他身子不好!要開缺就讓他開吧!」
「胡說!」慈禧太后畢竟發怒了,「你簡直沒有長眼睛。」
皇帝又把頭低了下去,自己恨自己笨拙,何以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慈禧太后倒有些不忍了,放緩了聲音問道:「現在你的意思是怎麼樣?總要有個交代啊!」
「皇額娘不是說了嗎?」皇帝帶些委屈的聲音說:「我多上書房就是了。」
「也要你誠心向學才好。」
「翁同龢回來了,我倒是願意聽他講書。」
這是句真心話,慈禧太后也知道,點點頭表示嘉許。停園工的事,就此不再談了。皇帝回宮倒是細細想了一番,無奈想起書房,心裏便生怯意。再想想別的,從對日的交涉到慈禧太后對皇后的態度,無一件事,可以使得心裏妥貼,煩躁之下,坐臥不寧,唯有帶著侍從,又走了一趟圓明園,心情才能略微舒散些。
園工實際上已瀕於停頓,因為李光昭的案子一發作,既有煌煌上諭嚴辦,則引進經手的人,豈能沒有責任?所以湖廣道監察御史,同治元年的傳臚,江蘇儀徵籍的陳彝首先發難,嚴劾內務府大臣「辦事欺蒙,請予處分」。接著是陳彝的同年,山東濰縣人的江南道御史孫鳳翔,上了一個奏摺,說「上年李光昭呈請報效木植,及此次呈進木植,皆係現任內務府大臣貴寶署理堂郎中任內之事;貴寶矇混具稿呈堂,並與李光昭交通舞弊,請嚴加懲處」。這兩個摺子已由皇帝批交吏部議奏,處分在所不免。同時十重臣哭殿,已傳為九城的新聞。看樣子停止園工,是遲早間事,所以不但內務府的人悄然罷手,就連園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下來觀望風色。
事情有成為僵局的模樣,皇帝不知何以為計,拖得一日是一日。十重臣則更為著急,頻頻集會,在長吁短歎之中,決定了幾個旁敲側擊的步驟,首先是拿貴寶「開刀」,吏部兩尚書寶鋆與毛昶熙議定,貴寶應照溺職例革職。
如果沒有十重臣那六款奏諫,皇帝不會多心,有了「納諫章」這一款,皇帝認為是恭王等人,利用言官來鉗制他,心裏很不舒服。然而李光昭一案,也實在氣人,所以終於還是批准了吏部的建議。
貴寶是圓明園工程的總辦,這一革職,「蛇無頭不行」,園工完全停止。皇帝開始感到事態嚴重,第一是對慈禧太后無法交代;第二是威信有關。左思右想,只有找一個人商量。
這一個人就是李鴻藻。皇帝只有在啟蒙的師傅面前,說心裏的話才不會覺得傷害了做皇帝的威嚴。「師傅,」他說,「別人不知道我的難處,你應該知道。當初降旨修園,是為了娛養兩宮皇太后,皇太后召見內務府大臣,召見『樣子雷』,親自畫了圖樣交下來,這些情形,你總知道吧?」
李鴻藻當然知道,隨即問道:「七月十八召見御前跟軍機,曾蒙面諭,停園工一節,轉奏兩宮太后定奪。想來皇上已經面奏?」
皇帝聽得這一問,立即顯出異常為難的神色,好半晌才說了句:「我不知道怎麼跟兩位太后去回。」
說是說「兩位太后」,其實只是一位:慈禧太后。皇帝處於生母而兼嚴父的慈禧太后的積威之下,常常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這是李鴻藻所深切瞭解的。
因此,皇帝的苦衷,也就從他的這句話中,表露無遺。李鴻藻當時在心裏就定下了主意,但不知道恭王等人的意思如何。不便在皇帝面前作何承諾,只這樣答道:「皇上的孝思,臣等無不體仰。容臣等密籌妥善辦法,必有以抒瘽慮。」
於是當天他就跟恭王談到皇帝召見的經過,恭王約了五御前大臣和全班軍機在鑒園集議。這一議,意見就多了,李鴻藻陳述的情形,為大家打開了心頭的蔽境,為了匡正皇帝的行為,各種路子都走過,唯獨最主要的一條路子不曾去走──請兩宮太后出面干預,才是釜底抽薪,打開僵局的唯一善策。
「我看,」恭王說道,「就煩蘭蓀擬個密摺,公上兩宮,大家看使得使不得?」
這正就是李鴻藻的主意,而且他也有了腹稿,不過在此場合,他不能不這樣說:「如何措詞,請先商量定規。」
「你看呢?」恭王反問一句。
「我以為應從理與勢兩方面立論,說園工不得不停的緣故。」
「好,請你先寫下來,看了稿子再斟酌。」
「不但論理、論勢,還要揭破真相。」文祥說道,「要說內務府的人,明知道工程浩大,完不了工,無非借此敷衍,好從中上下其手。以『西邊』的精明,當然不肯給人做斂錢的幌子。要這樣說,才有用!」
「是!」李鴻藻衷心傾服,「三哥看得真透。」
於是丫頭安設了筆硯,李鴻藻坐在一旁握筆構思。像這些奏疏,無須講求詞藻,只要說得婉轉透徹就好,因為李鴻藻把文祥的話,湊合他的腹稿,有了全篇大意,立刻文不加點地寫了下去。寫完看一遍,改動了幾個字,站起身來,捧向恭王。
「就勞你駕,唸一遍吧!」
李鴻藻答應著,朗聲唸道:
園工一事,皇上承歡兩宮皇太后,孝思純篤,未肯收回成命,而當此時事艱難,論理論勢,皆有必須停之者,敬為皇太后陳之:咸豐十年,文宗顯皇帝由圓明園巡幸熱河,為我朝二百餘年非常之變,至今天下臣民,無不痛心疾首,兩宮皇太后與皇上念及當日情形,亦必傷心慘目,何忍復至其地?且前內務府大臣文豐,曾殉節於斯,不祥之地,更非駐蹕所宜,此理之不可不停者也。現在西路軍事孔亟,需餉浩繁,各省兵勇,欠餉纍纍,時有譁變之虞,加以日本滋擾台灣,勢甚猛悖,沿海各口均須設防,經費尚不知如何籌措?以戶部而論,每月兵餉,不敷支放,江蘇四成洋稅,已奏明停解捐輸,釐金亦已搜索殆盡,內外諸臣,方以國帑不足為憂,而園工非一兩千萬莫辦,當此中外空虛,又安得此巨款辦此巨工乎?此勢之不能不停止者也。
皇上當以宵旰勤勞,又安寰宇,仰慰兩宮皇太后之心,為孝之大者。若竭天下脂膏,供園庭之工作,以皇太后之至聖至仁,當必有所不忍也!十餘年來,皇太后皇上勵精圖治,髮捻各匪,次第掃除,良由政令修明,故人心團結。今大局粗安,元氣未復,當匱乏之時,為不急之務,其知者以為皇上之孝思;其不知者將謂皇上漸耽安逸,人心有不免渙散者也。
在承辦諸臣,亦明知工大費多,告成無日,不過敷衍塞責;內而宦寺,外而佞人,希圖中飽,必多方劃策,極力贊成,如李光昭者,種種欺蒙,開干進之門,啟逢迎之漸,此尤不可不慎者也。雖曰不動巨款,而軍需之捐例未停,園工之功捐繼起,以有限之財,安能給無窮之用?臣等以為與其徒斂眾怨,徒傷國體,於事萬難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人心乎?伏願皇太后明降懿旨,停止園工,則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
靜靜聽完,都說婉轉懇切,是大手筆。唯有沈桂芬提出疑問,「有一層似乎不能不顧慮,」他說,「圓明園誠然是傷心之地,此時亦無此巨款興此巨工,如果地非圓明園,工款又不必如此之巨,那又怎麼說?」
「著!」寶鋆與沈桂芬氣味相投,凡事桴鼓相應,而沈桂芬的看法,亦確是很深很細,所以他大為稱賞。「我聽著是覺得有那麼一點兒不妥,經笙一說就對了。咱們得為上頭籌個退步的餘地。」
大家細想一想他們兩人的話,包括李鴻藻在內,亦都認為有見地,不過惇王性子直,指著寶鋆說道:「一向是你管荷包,你說這話,倒琢磨琢磨,能夠籌個多少銀子?沒有百兒八十萬的,你那話趁早別說。」
「我不說也不成啊!」寶鋆答道,「修個甚麼地方,娛養兩宮太后,這話從沒有人敢駁過。既然這麼著,皇上如果說要修三海,就不算苛求。」
「唉!」恭王有些厭煩了,看著醇王和文祥,用徵詢的語氣說:「就修三海吧!反正總得給點兒甚麼。」
「也不能這麼容易就給。」文祥慢吞吞地說,「這還得商量。」
「我看也不用商量了,既然是奏請兩宮太后明降懿旨,何妨看看兩位太后的意思再說。」
「七爺說得是。」李鴻藻極力贊成,因為這樣做法,不失奏請兩宮太后出面干預的原意,「我看,就此定議吧!」
恭王點點頭,重新作了個結論:「先把摺子遞到長春宮再說。萬不得已,就拿修三海作退步。」
「這話大家擺在心裏。」文祥作了補充,「能不修最好不修,一傳出去,先就有人起哄,何苦又給人開一條生財大道?」
這是指內務府而言。大家點頭稱是,紛紛散去。唯有醇王不走,還有話要跟恭王密談。
「翁叔平回來了。」他說,「咱們想辦法把那姓王的攆出去,六哥,你看行不行?」
「這不更掃了咱們那位小爺的面子了嗎?再說,也容易動人的疑,不必多事了。」
第一個建議被打消,醇王提第二個建議,認為既然驚動了兩宮太后,那就要辦得徹底,修圓明園固然是為了庫款、人心兩大端,也是為了杜絕皇帝借視察園工為名,便服微行。這些情形大家都瞞著兩宮太后不敢說,於今不妨揭穿,讓兩宮太后知道,興園工還有這麼一個大害處。
這個建議,恭王深以為然。他還有更進一層的想法,這樣奏明太后,見得大家反對園工,有不便明言的隱衷,更能獲取對修園深感興趣的慈禧太后的諒解。
「那就勞弟妹的駕,進宮走一趟吧!」
「讓她跟著六嫂一起去,」醇王又說,「或者再約一約五嫂。」
「不必!我看弟妹一個人去就夠了。」
醇王聽出恭王的意思,由於載澂也在外面胡鬧,恭王福晉對皇帝的微行,實在也不便說。於是毅然答應了下來,第二天就讓醇王福晉進宮,見慈禧太后有所密陳。
摒去宮女太監,姊妹密語。醇王福晉將皇帝每一次視察園工以後,易服微行,流連在前門外鬧區的情形,細細地告訴了慈禧太后,又說恭王、醇王等人,異常憂慮,計無所出,迫不得已,唯有請求皇太后作主。
慈禧太后既驚且怒,也有無限的傷心和失望,只見她太陽穴上青筋跳動,每遇到這種神情,便是她內心激動,生了大氣的表示,連醇王福晉看了都有些害怕。
「皇太后也不必太責備皇上。」醇王福晉惴惴然地勸解,「皇上到底成人了,慢慢兒勸他,一定會聽。」
慈禧太后不作聲,她的心思很亂,想得很多。皇帝怎麼會弄成這樣子?總由於大婚之後,宮闈之間,缺少情趣,一個人獨宿在乾清宮,寂寞難耐的緣故。如果沒有皇后,皇帝不致於賭氣不理慧妃,推原論始,在立后的那天,便種下了今天的禍根。這樣一層層想到最後,便恨不得以懿旨將皇后廢掉。
「咳!」她長嘆一聲,神色轉為黯然,「當初是我不好。」
她的意思是,在立阿魯特氏為后一事上,自己的警覺不夠,執意不堅,手段不高,游移踟躕之間,鑄成大錯。這在醇王福晉自然猜不到。她的使命,就是來說明其事,任務已畢,無須流連,隨即告辭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