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皇帝萬壽,貴寶聽說成麟已經回京,剛要派人去找,成麟自己到內務府報了到,帶來了一段呂宋洋木的樣子,說是李光昭已經在香港定購了三萬二千尺的洋木。這自然是一個好消息,三萬二千尺洋木,比實際需要的,還差得很多,但有這樣一個急公好義的商人,能報效數萬銀子,足以杜塞悠悠之口,拿他作個榜樣,勸令捐輸,所以貴寶非常興奮。

延入室內,略作旅途安好的寒暄,成麟未談正題,先要求貴寶左右迴避,同時臉色陰鬱,一看就知事情不妙。

「貴大爺,」成麟第一句話就是:「咱們上了那個姓李的當了!」

由於心理上先有準備,貴寶不致於大吃一驚,沉著地問道:「怎麼呢?你慢慢兒說。」

「姓李的話,十句當中只好聽一句,簡直就叫荒唐透頂!」成麟哭喪著臉說,「貴大爺,我可真不得了!將來繩子、毒藥,不曉得死在那一樣東西上頭。」

這一說,貴寶不能不吃驚,「何致於如此?」他強自鎮靜著,「你說說,那姓李的是怎麼一個人?」

李光昭是廣東客家人,寄居海口多年,倒是認識好些洋人,但專以詐騙為業,騙到了一溜了之,打聽到洋人已離海口,才又出現。

兩年前李光昭跟洋人做了一筆生意,把襄河出口之處的一片荒地,賣了給洋人,洋人上了當,心有不甘,跟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回原款。李光昭騙來的錢,一半還債,一半揮霍,早已光光大吉。於是跟洋人商量,說可以築一道堤,使得那片低窪荒地,不生水患,而且也帶了洋人實地去勘察過,只要能把堤築起來,這片荒地確可成為有用之地。

等他裝模作樣,雇了幾名土工,打線立樁,立刻便有人出面干涉,這個人是當地的紳士,名叫吳傳灝。

吳傳灝是受地方委託,向李光昭提出交涉。那片濱水荒地,是襄水宣洩之區,根本沒有甚麼人承糧管業,等於是無主公地,如果築上一道堤,襄水大漲時,沒有出路,必致氾濫成災,漢陽三鎮的老百姓,豈不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嘗不明白這番道理,但為了對洋人有所交代,仰起臉大打官腔,非要築堤不可,當時幾乎動武,還是洋人勸架,才不曾打得頭破血流。而李光昭的這些近乎苦肉計的做作,吳傳灝當然不會瞭解,只覺得此人不可埋喻,唯有控之於官,於是由漢陽縣到漢陽府,再從漢黃德道告到巡撫、藩司、臬司「三大憲」那裏,無不貼出煌煌告示,嚴禁築堤,以保民生。

「我們大清國是有國法的,」李光昭對洋人說,「朝廷是講道理的,地方官吏一定敷衍地方士紳。不要緊,我到京裏去告,非把官司打勝了不可。」

李光昭就此借「京控」為名,擺脫了洋人的羈釁,也是他如何到了京師的來龍去脈。貴寶一聽,倒抽一口冷氣,不過內務府的人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所以貴寶轉念一想,這個李光昭倒有些本事,且聽聽下文再說。

「李光昭是早就打聽好了的,知道洋人已經認倒霉回了國,才敢回漢口。」成麟又說,「在路上他印了一張銜條:『奉旨采運圓明園木植李』,又做了兩面旗子,要在船上掛出來。我看這樣子要出事,把當年小安子讓丁宮保砍了腦袋的事一說,才算把他攔住。這個人的花樣真多,膽也真大,跟洋人極熟,也許闖得出甚麼名堂來。」

事多話長,成麟講得又不甚有條理,因此貴寶一時頗感茫然,但最後這句話卻是很清楚,成麟見聞所及,對李光昭的信心未失。但何以前面又說得他那樣不堪?前後對照,成麟到底是甚麼意思,倒要問他一問。

「到漢口一打聽,木植如果現伐,得三年才能出山。」成麟未待貴寶開口,先就講他回京的原因:「李光昭跟我說,不如到香港買洋木。到了香港,跟一個洋商定了三萬二千尺洋木,就是我帶回來的樣子,李光昭付了定洋,說要兩下湊錢,我特地趕回京來籌款。貴大爺,」老實的成麟以一種十分難看奇異的表情說,「為了補缺,我也顧不得了,我能湊多少就買多少洋木,作為我的報效,那時要貴大爺作主,別埋沒了我的苦心。若是我叫李光昭騙了,也要請貴大爺替我伸冤。」

貴寶一聽這話,只覺得他可憐,便安慰他說:「不致於那樣!你的辛苦,上頭都知道,小心謹慎去辦吧!」

得了這兩句微帶嘉許的話,成麟的勇氣又鼓了起來。便下了個帖子,約請了幾個至親好友,在西河沿的龍源樓便酌,預備請大家幫忙,湊一筆整款借給他去報效木植,好補上筆帖式的實缺。

約的是下午五點鐘,一到那裏,發覺情形有異,兩三個便衣壯漢,在門口靠櫃檯站著,雙目灼灼,只是注意進出的食客。接著澂貝勒到了,直接上樓,有個壯漢便攔著成麟,不許他踏上樓梯,成麟越覺困惑。

一樣地,樓上伺候靠東雅座的跑堂也大惑不解,澂貝勒他是認得的,卻不知另一個華服少年是誰?看澂貝勒彎腰耳語,似乎此人來頭不小。

正在張望得起勁,那位貴客隨帶的俊僕,一扭臉發現了跑堂,立刻就把眼一瞪,其勢洶洶地奔了過去。

「你懂規矩不懂?」他將跑堂的往外一推,低聲喝問。

跑堂的偷窺顧客的動靜,是飯館裏的大忌,那人自知理屈,趕緊陪笑哈腰地道歉:「二爺別生氣!是我看得剛才進來的那位大爺眼熟──。」

「甚麼眼熟眼生的!」他搶著說道,「你這兒如果打算要這個主顧,就少嚕囌。拿帳來!」

跑堂答應著到櫃上算了帳,用個小紙片寫個銀碼,回到樓上,只見那俊僕還在等著,便請教「主家」尊姓,以便掛帳。那俊僕搖搖頭付了現銀。跑堂的再三說好話不肯收。那是京裏的風俗,非得這樣才能拉住主顧,主顧雖持付現,便是看不起那家飯館,不屑往來之意。所以跑堂的相當著急,以為真是為了剛才的行動失檢,得罪了貴客。

就這一個要給銀子,一個不肯收的當兒,只見澂貝勒已陪著華服少年出了雅座,俊僕隨即跟在後面,一引一從,逕自下樓。龍源樓門前停著一輛極其華麗的後檔車,等華服少年上了車,澂貝勒親自跨轅,絲鞭揚處,絕塵而去,惹得路人無不側目。

到這時候,那些壯漢才揚長而去,成麟亦方得上樓,心裏只是猜疑,估不透那華服少年是誰?倒把自己的正事都忘掉了。

他來得太早了些,雖經此耽擱,客人尚還一個未到,跑堂的沏上茶來,成麟便跟他閒聊,問起華服少年。由於他是熟客,跑堂的掀開門簾,看清沒有人偷聽,才湊到他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我跟您老說了吧,您老可千萬放在肚子裏。那位十八九歲,長得極清秀的小爺,是當今皇上。」

成麟嚇一大跳,「你別胡說!那有個皇上下館子吃飯的?」話是這麼說,他也並不是堅決不信,因為想到澂貝勒已加了郡王銜,而竟替那人跨轅,則身分的尊貴,起碼是個親王,如今那有這麼一個皇子?

「一點都不假。」那跑堂又說:「是鴻臚寺的立五爺說的。立五爺還在西頭那間雅座,他常在宮裏當差,不知見過皇上多少回,錯不了!」

成麟舒了口氣,心裏異常好奇,看樣子是不假,但皇上溜出宮來,微服私行,總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看他還似不信,跑堂的便又舉證:「宣德樓的那段新聞,您老總該知道?」

「宣德樓出了甚麼新聞?」成麟問道:「我去年出京,這兩天剛回來,一點都不知道。」

「那就怪不得了!」跑堂的說,「翰林院的張老爺、王老爺,在那兒遇見了皇上,皇上還讓王老爺唱了一段白門樓,誇他賽似活呂布。一過了年都升了官了。」

愈說愈奇,也愈教成麟不能相信,然而無法再往下追問,因為他所請的客人,已陸續來赴約了。

這些客人包括成麟的表兄巴顏和在內,聽得成麟相邀,當他跟李光昭出京,大功已成,設宴慶賀,所以一見面紛紛道賀。越是恭維得好聽,成麟心裏越難過,也越著急,因為借錢的話,更難出口了。

好不容易,成麟才把話引入正題,說是自己也打算買一批洋木報效,希望大家先湊一筆錢出來。

「老三,」巴顏和不等他畢其詞,就性急地問,「那李知府不是說,能湊十幾萬銀子買洋木嗎?」

「不錯!」成麟趕緊接口,「不過他是他的,我是我的。」

「這話就不對了!」巴顏和疑雲大起,「當初原是這麼說的,一起出京辦木植,他出錢,你出力,將來勞績的保案上去,優敘大家有分,只要他補上了實缺知府,你起碼也能補上一個九品筆帖式,何用你花錢報效?」

這話把成麟問得張口結舌,原形畢露。於是有人敷衍著說:「成三哥犯不上花這錢。即使真要報效,等李知府的木植運到,勻出多少,歸你的名下,該多少價款,我們想法子湊了還他。」

成麟心裏有數,這還是人家顧他面子的說法,倘不知趣,再說下去,就要盤詰李光昭的底細,會弄得很難堪。所以裝作很感激地拱手說道:「這樣也很好。到時候真要那麼辦,我再請各位幫忙。」

這頓飯,在客人自是吃得索然寡味,做主人的則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官夢震醒,而且還得應付巴顏和的索債:他經手替李光昭代借的五百兩銀子。

這裏所謀成空,李光昭卻還在廣州盼望。看看資斧不繼,後路茫茫,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在廣州置辦了動用物品,帶著他那名十分玲瓏的跟班,名叫李貴的到了香港。

一到就住進香港最大的得利客棧,包了兩間房,一間作臥室,一間作起坐,房門上貼出一條梅紅長箋,大書「欽派圓明園工程監督李寓」,命李貴在跟別人談到他時,稱為「欽差」。又弄了幾口大皮箱,裏面不知道裝的甚麼東西,外面貼著「奉旨採辦圓明園木植李」的銜條,放在起坐間裏,進門客人,一望而知。同時雇了一頂綠呢大轎,每天穿起公服,戴一副大墨晶眼鏡,招搖過市。

這一下,立刻便有人來兜生意,因為兩廣總督衙門和粵海關有圓明園工的「傳辦事件」,是香港商場都知道的,所以都不疑李光昭假冒。談生意照例先拜會,後邀宴,有此一番酬酢,才講到正題,李光昭便天高皇帝遠地大吹特吹,提到木植,說是既買洋木,便得跟洋商直接打交道,免得中間剝削。別人不知道他是騙慣了洋商的,都當他精明能幹,便真的替他找洋商的路子。

結果找到一個法國人,名叫安奇,一談之下,十分契合。李光昭決定買三萬尺的洋木,談好價錢,要付定金的時候,李光昭連連冷笑,說是像這樣的生意,只有買主先孝敬經手人的,如何先要定金?大清皇帝買洋木,還怕少了他的價款?等木植運到天津,驗明貨樣,自然照價發款,內務府辦事的規制一向如此。

於是簽了約。自然,安奇有安奇的打算。

安奇在中國已有多年,但運氣不好,經商迭遇風險,在廣州和香港,欠下了好些債,能有這筆大生意,可以一蘇涸轍,所以格外遷就。至於李光昭的來歷,他雖也懷疑,卻認為不致遭受任何損失,因為他對中國的官場,極其瞭解,天津教案發生時,曾親歷其境,看透了中國人辦洋務,只講保住虛面子,暗地裏多大的虧都肯吃的。如今李光昭所簽的約,有「圓明園李監督代表大清皇帝立約」字樣,果然屬實,則等貨到天津,一經驗收,不怕拿不到錢,倘或假冒,則可請求領事提出交涉,一口咬定大清皇帝悔約。他深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是最會做官的,必不肯為了上十萬銀子,鬧出大清皇帝悔約的糾紛,貽笑列國,顏面不保。

在李光昭,也有一個如意算盤。他在廣州的時候,已經知道圓明園工程欲罷不能,而最困難的是,缺乏木料,慈禧太后萬壽期近,需求甚亟,只要有一船洋木到了天津,不怕內務府的人不聽自己的話。他預備這樣說:洋木總值是三十萬,自己答應過報效十萬銀子,扣除以外,應找二十萬兩。付掉安奇的價款,起碼還能多十萬銀子。拿這筆錢在吏部加捐一個「大花椽」,把沒有「部照」的候選知府,弄成個真的,等獎敘的旨意下來,再打點打點,搞個「不論雙單月」,遇缺儘先補的名堂,然後走路子指明分發到湖北,那就揚眉吐氣了。

兩個人各有打算,彼此湊合,簽下了一紙英文的合同。安奇認為照商場的慣例,不付定金,合同無效,堅持要「意思,意思」,那怕一塊錢都行。李光昭倒也慷慨,付了十塊銀光閃亮的墨西哥鷹洋。

合同很簡單,口頭談得詳細。安奇表示他在小呂宋有人替他辦貨,由香港打電報到加爾各答,再由倫敦轉到小呂宋,至多半個月工夫,貨色就可運到香港,然後一起隨船到天津,交貨領價。

這筆交易一做,李光昭成了香港商場上的知名人物,有人想做內務府的生意;有人想捐官;有人為打官司準備「京控」要找路子,都來拜託。李光昭來者不拒,無不拍胸保證,一定幫忙。於是有人為他惠客棧的帳,有人送「程儀」,真有如魚得水,左右逢源之樂。

那知樂極生悲,就在洋木將到香港的前一天,安奇喝酒大醉,在九龍到香港的渡船上,失足落海,等撈救上船,已經一命嗚呼,債主聞訊齊集,分掉了那一船洋木。

李光昭得到信息,大驚失色,趕到安奇的洋行裏去打聽,得知大家分配洋木抵償債務的經過,還想挽救,勸安奇的債主們,仍舊把洋木運到天津,照約行事,保證所得到的現款,比此刻瓜分木料來得划算。無奈合同的一方已經亡故,契約責任,自然歸於消滅,倘或出了糾紛,打官司不能傳安奇到案,必輸無疑。所以任令李光昭說得舌敝唇焦,大家只是搖頭不允。

這一下害得李光昭進退維谷,大為狼狽。繞室徘徊了一夜,終於恍然大悟,「安奇死了,還有別人。洋商不曾死絕,何妨照樣再來一次!」他欣喜地自語著,「對!就是這麼辦。」

這一次找到的也是一個法商,名叫勃威利,洋行設在福州,因而談妥了便到福州去簽約。

勃威利專門經營木材,在中國的業務,委託福州美商旗昌洋行代理,所以這張合同,亦由旗昌洋行出面代訂,勃威利連帶簽署負責。合同中載明訂購洋木三船,共計三萬五千英尺,連運費在內,每尺銀圓一元五角五分,總計五萬四千二百五十元,在三十天內運到天津,立即驗收給價,每船每遲延一日,津貼泊船費用五十元。至於定金,照安奇的成例,只付了十塊鷹洋。

辦好手續,李光昭攜帶英文合約和木樣,坐海輪北上,一到天津,先稟呈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根據內務府奏准的原案,請求飭令天津海關,免稅放行,一面向內務府呈報,說是「親自航海,運來大木,將抵天津大沽,請派員點收」,同時附呈木樣。至於木植數量價格,李光昭因為京中官員不懂英尺大小,也不曉得洋木價格,索性濫報,說第一船洋木共有五萬五千五百餘洋尺,總值三十萬兩。

正好,兩廣總督瑞麟,亦專差解到一批洋木的木樣,擺在內務府內,看著能否合用,如果合用,「即行購買運解」,內務府的官員,拿李光昭的木樣,放在一起驗看,認為統通合用,分呈奏報皇帝「請旨」。

對廣東的處置,比較簡單,只是說明情形,請旨飭令兩廣總督、廣東巡撫,迅速購辦,解運進京。關於李光昭的那一部分,卻有些疑問,因為有懂洋木行情的,說洋尺比中國的「三元尺」來得小,而五萬五千多洋尺的木植,也不須三十萬銀子。因此,內務府大臣決定請旨「飭下直督,就近派員,按李光昭所稟根件數目尺寸,驗收造冊咨送臣衙門,一面由該督迅速設法,運赴圓明園工程處查收,再由臣等查驗,是否與所報相符,核實估計價值,奏明請旨,格外恩施,以昭激勵。」

這樣做法,另有深意,首先是一筆運費,著落在李鴻章身上,不管他將來如何報銷,內務府可以不必花錢。再是在李光昭身上留下一個伏筆,就憑「核實估計價值」這句話,就有許多好處。

皇帝自然「依議」。於是內務府抄錄原奏及李光昭的原呈,辦公文咨請直隸總督衙門照辦。經此周折,已是一個月過去,勃威利運到天津的第一船洋木,已經在碼頭上停泊了二十天,而且洋商跟勃威利已經發生糾紛了。

在福州,李光昭可以吹得天花亂墜,一到天津,不見碼頭上有任何官員,來照料這批由大清皇帝派人代表立約訂購的木料,押運的洋商,便起疑心。催著李光昭收貨給價,李光昭只是支吾敷衍,幾天以後,連他的人影子都見不到了,於是向美國駐天津領事署申訴,提出交涉。

就在這時候,神武門出了一個亂子,皇帝微服游幸,日暮歸來,拉車的一匹馬不知怎麼受了驚嚇,由神武門狂奔入宮,直到景運門,才經守衛宮門的護軍攔住。這件事被當作新聞一傳,皇帝的荒唐行徑,連帶地也播傳人口了。李鴻藻忍無可忍,決定犯顏直諫,而造膝密陳,因為體制攸關,畢竟不能暢所欲言,所以親自繕了一通密摺,當面遞給皇帝。

李鴻藻跟皇帝是師生的情誼,十三年來,除卻母喪守制那三年,幾於無日不見。所以皇帝的性情如何,只有他最瞭解。外和而內剛,好面子,重感情,秉性又極其機敏,諫勸之道,只有相機開陳,或者取瑟而歌,暗中譬喻。這年會試,李鴻藻以副主考入闈,第三場文題:「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以及試貼詩,「賦得無逸圖,得勤字五言八韻」的題目,就出於他所擬,而意在諷勸。此刻所上的密摺,措詞仍是淺明而宛轉。首先引用上年皇帝親政,兩宮太后在養心殿召見親貴大臣,面諭輔助皇帝,知無不言的訓諭,作為建言的根據,接著便「瀝陳愚悃」,說的是:

「伏思皇上親政以來,一年有餘矣!刻下之要務,不可不亟講求者,仍不外讀書、勤政二端,敢為我皇上敬陳之:前數年皇上日御弘德殿讀書,心志專一,經史記誦甚熟,讀書看摺,孜孜討究,論詩楷法,亦日見精進;近則工夫間斷,每月書房不過數次,且時刻匆促,更難有所裨益,不幾有讀書之名,而無讀書之實乎?夫學問與政事相為表裏,於學問多一分講求,即於政事多一分識見,二者誠不可偏廢也。伏願我皇上懍遵皇太后懿旨,每日辦事之後,仍到書房,計真討論,取從前已讀已講之書,逐日溫習,以思其理;未讀未講之書,從容考究,以擴其識,詩論必求其精通,字畫必求其端整。沉心靜氣,涵養聖德,久而久之,自受益無窮矣。皇上親政之初,凡仰蒙召對者,莫不謂天稟聰明,清問周至,欽佩同深,氣象為之一振。邇來各部院值日諸臣,未蒙召見,人心又漸懈矣!咸豐年間,文宗顯皇帝每日召見多至八九起,誠以中外利弊,非博採旁咨,無以得其詳細也。若每見不過一二人,每人泛問三數語,則人才之賢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趨向,視朝廷為轉移,皇上辦事早,則諸臣莫敢不早;皇上辦事細,則諸臣莫敢不細!不如是則相率偷安,苟且塞責,其流弊有不可勝言者。伏願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視朝,虛心聽言,實事求是;於披覽章奏之際,必求明其所以然,則事理無不貫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無益之遊觀;軫念時艱,省無名之興作。」

通篇文章,要緊的就是最後這兩句話,但擺在數百言論讀書勤政之道以後,文字就顯得不夠力量。皇帝看完,不以為忤,卻也沒有擺在心上。

李鴻藻則是一心盼望著,皇帝會虛己以聽,或者召見,或者見諸行動,有改悔的跡象,結果甚麼都沒有!自然大感失望。他所聽到的是許多流言,其中最離奇的一說是,皇帝曾出現在陝西巷,韓家潭一帶,那裏是有名的「八大胡同」,猶如唐朝長安的平康坊,「蘇幫」的「清吟小班」集中之區,豈是萬乘天子所能駐駕的地方?因此,李鴻藻說甚麼也不能相信。然而驚疑莫釋,只好去請教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榮祿,跟李鴻藻是至交,他由工部侍郎調任戶部左侍郎,兼管「三庫」,但始終是醇王手下的一員「大將」,負著保護京師的重任。

「有這回事。」榮祿對李鴻藻無所顧忌,直言相告,「不但到了八大胡同,還有下三濫的地方。」

李鴻藻大驚失色,話都說不俐落了:「那,那是甚麼地方?」

言語便給的榮祿,遲疑未答,因為一則李鴻藻不會知道那些地方,解釋不明白,再則亦真不忍言!想了想,這樣答道:「四哥,你就甭問了!」

李鴻藻心如刀絞,坐在那裏,半晌作聲不得,思潮激盪之下,擠出一句話來:「怎麼跑到那些地方去了呢?」

「不能老逛八大胡同啊!」榮祿答道:「清吟小班是內務府那班闊大爺的天下,多在內廷當過差,全都認得,撞見了怎麼辦?」

「你遇見過沒有?」

「沒有。」榮祿答道:「我也不敢!四哥,你想,真要遇見了,我怎麼辦?只有暗中保護,不敢露一點兒痕跡。」

「唉!」李鴻藻長嘆一聲,不知不覺地滾出來兩滴眼淚。

「園工非停不可了!」榮祿面色凝重地說,「日本人居心叵測,如果不免一戰,軍費就很為難,那經得住再興大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