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一面悄悄分派車輛,通知內務府接駕,一面在暗中打主意,看樣子皇帝決不止於以圓明園之行為滿足,如果說要「上街去逛逛」,應該如何應付?有那些地方是可以逛的;

那些地方是皇帝逛了以後會覺得有趣的?

這是兩回事。小李認為車子在街上走一走,或者逛個野廟古寺的,也還不妨,但皇帝未見得會有此興致。那麼皇帝是想逛些甚麼地方呢?破題兒第一遭的事,小李一點邊都摸不著,想來想去,只得四個字的主意:隨機應變。

回到寢宮,只見皇帝已換了一身便衣,穿一件玫瑰紫黃緞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緞珊瑚套扣的巴圖魯背心,腰間繫一條湖色紡綢腰帶,帶子上拴著兩個明黃緞的繡花荷包,頭上緞帽、腳下緞靴,帽結子是一塊紅寶石。這副打扮是皇帝跟載澂學的,翩翩風度,不及載澂來得英俊,卻比載澂顯得儒雅。

小李笑嘻嘻地把皇帝打量了一番,立刻就發現有一處地方露了馬腳,便跪下來抱著皇帝的腿說:「奴才斗膽,跟萬歲爺討賞,求萬歲爺把腰上的那對荷包,賞了給奴才。」皇帝立刻會意,一面撈起嵌肩下幅,一面問道:「你敢用?」

「這個包兒,誰也不敢用!萬歲爺賞了這對荷包,奴才給請回家去,在正廳上高高供著,教奴才家裏的人,早晚一炷香,叩祝萬歲爺長生不老,做萬年太平天子。」

皇帝笑著罵道:「猴兒崽子!有便宜就撿。」說著依舊撈起嵌肩下幅。

這意思是准了小李的奏請,讓他把荷包解了下來,小李喜孜孜地替皇帝換了對藍緞平金的荷包,又叩頭謝賞。

「你也得換衣服啊!」

「是!」小李問道:「不就上圓明園嗎?」

到圓明園去,小李就無須更衣,他這樣問是一種試探,皇帝老實答道:「先到街上逛逛,回頭有工夫再說。」

「這──。」小李不敢顯出難色,只這樣說:「就怕巡城御史或者步軍統領衙門知道了,許多不便。」

「怕甚麼,有我!」皇帝又說:「京城裏那麼大,『萬人如海一身藏』,只要你當心一點兒,誰也不知道。」皇帝接著又問:「甚麼叫『廟市』?我想去看看。」

廟市怎麼行?小李心想,遊人極多,難免有在內廷當差,見過天顏的,就此洩露真相,才真是「許多不便」,而且常有地痞滋事,萬一犯了駕,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然而這決不能跟皇帝說實話,說了實話一定不聽,只好騙一騙。「今兒不巧,」他故意數著手指說,「廟市是初二土地廟、初三花兒市、初四初五白塔寺、初六初七護國寺、初八初九隆福寺;今兒初十,正好沒有。」

「那就上前門外去逛逛。我得看看『查樓』是個甚麼樣子。」

「奴才可不知道『查樓』在那兒。」

「到那兒再打聽,打聽不著也不要緊。」

有了這句話,小李就放心了,換了一身衣服,陪著皇帝,悄悄地從西北角門出宮,從東面繞回來,一直出了旗人稱為「哈達門」的崇文門。

大駕出城,一直是走雖設而常關的正陽門,出警入蹕,坦道蕩蕩,一直不曾見過雜亂喧嘩的鬧市景象,因此皇帝撥開車帷一角,目不轉睛地看著,心裏也像車外一樣地亂,說不出是好奇、困惑還是有趣?但有一個念頭,常常泛起,百聞不如一見,書本上所描寫的市井百態,常常無法想像,如今親眼一看,差不多都明白了。

正在窺看得出神的時候,那輛藍呢後檔車,忽然停了下來,皇帝便輕輕叫一聲:「小李!」

跨轅的小李跳下車來,也正要跟皇帝回話,他撥開車帷,輕輕說道:「奴才去打聽『查樓』。」

「嗯!」皇帝點點頭,又說:「有人的地方,可別自稱『奴才』,也別叫我『萬歲爺』。那不露了馬腳?」

「那,那,」小李結結巴巴地說,「那就斗膽改一個字,稱『萬大爺』?」

「大爺就是大爺!還加上個姓幹甚麼?」

「是!大爺。」

小李答應著,管自己去打聽「查樓」。皇帝這時候比較心靜了,默默地背誦著一首詩:

「春明門外市聲稠,十丈輕塵擾未休。雅有閒情徵菊部,好偕勝侶上查樓;紅裙翠袖江南艷,急管哀弦塞北愁!消遣韶華如短夢,夕陽簾影任勾留。」

一面默唸,一面想像著紅裙翠袖,急管繁弦的光景,恨不得即時能作查樓的座上客。

「打聽到了。」小李掀開車帷說,聲音很冷淡。

「在那兒?」

「敢情就是肉市的廣和樓,」小李說道,「實在沒有甚麼好逛的。」

「不管了!去看一看再說。」

於是車子轉西往南,剛一進打磨廠,只聽人聲嘈雜,叫囂惡罵,彷彿出了甚麼事似的。皇帝從未聽見過這種聲音,一顆心立刻就懸了起來。掀帷外望,只見路中心對峙著兩輛極華麗的車子,兩名壯漢戟指相斥,幾乎就要動武,四下看熱鬧的人,正紛紛圍了上來。

「走,走!往回走!」他聽見小李急促地在喊。

然而已經晚了,後面的車子湧了過來,塞住來路,只得「擱車」。過了一會,小李又來回奏,說是禮王府和貝勒奕劻家的車爭道,互不相下,兩家的主人都喝不住。

「那不要反了嗎?」皇帝很生氣地說。

一句話未完,只聽「叭噠、叭噠」的響聲,極其清脆地傳了過來,小李立刻欣慰地說:「好了,好了!巡街御史到了!」

果然,豪門悍僕,甚麼不怕,就怕巡街御史,一聽「響鞭」聲,顧不得相罵,各自上車趕開。霎時間,車走雷聲,散得無影無蹤,而小李則比那些人還要害怕,深怕洩露真相,催著車伕,從東河沿回城。查樓始終沒有看到,不過皇帝倒體諒小李,雖白跑了一趟,並不怪他。

一回宮皇帝就聽總管太監張得喜奏報,說皇后違和,於是皇帝便又到承乾宮去探視皇后。病是小病,只不過玉顏清瘦,並未臥床。

要藥方來看,已有四張,皇帝才知道皇后病了好幾天了,雖是感冒微恙,究竟疏於慰問,內心不免歉然,所以問長問短,顯得極其慇勤。

等皇后親手奉茶的時候,皇帝忽然說道:「我看你換個地方住吧!」

好端端地,如何想出這話來?皇后微感詫異,便即問道:

「皇上看得這裏,那兒不好?」

「我怕這屋子──。」

皇帝縮口不語,因為怕說出來會使皇后心生疑忌。承乾宮是東六宮中很有名的一座宮殿,在明朝一向為貴妃的寢宮,崇禎朝寵冠一時的田貴妃就住在這裏。到了順治年間,相傳為董小宛的董鄂妃,也住在這裏,這異代的兩位寵妃,都不永年。道光年間,皇帝的嫡親祖母孝全成皇后,大正月裏暴崩於此,死時才三十三歲,宮中相傳是得罪了恭慈皇太后,服毒自殺的。總而言之,在皇帝的感覺中,「這屋子不大吉利」!

皇后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但也不便追問,只覺得承乾宮近依慈安太后的鍾粹宮,慈愛蔭拂,沒有甚麼不好,因而含笑不語,無形中打消了皇帝的意思。

「你阿瑪到差了沒有?」皇帝問。

問到后父,皇后再一次謝恩,但崇綺是否到了差?皇后不會知道,同時覺得皇帝這話問得奇怪,「我在宮裏,」她這樣笑道,「那兒知道啊?」

皇帝想想不錯,「倒是我問得可笑了。」他說,「也是你阿瑪運氣好,正好有這麼一個缺,戶部堂官的『飯食銀子』,每個月總有一千兩。」

「那都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又說,「聽說桂清為人挺忠心的,有機會,皇上還是把他調回來的好。」

「哼!」皇帝冷笑,「本來是看他在弘德殿行走的勞績,有意讓他補戶部侍郎的缺,調劑調劑他,誰知道他不識抬舉,專愛搗亂。」

「喔,怎麼呢?」皇后明知故問地。

「他跟李師傅攪和在一起,專門說些讓人不愛聽的話。」

「話不中聽,心是好的。」皇后從容答道,「史書上不都說,犯顏直諫是忠臣嗎?」

「就為了成全他自己忠臣的名聲,把為君的置於何地?」皇帝搖著手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書上有些話,都故意那樣子說說的,根本沒有那回事兒。」

「是!」皇后先答應一聲,看皇帝並無太多的慍聲,便又說道:「史書上記那些中興之主的嘉言懿行,皇上可不能不信。」

皇帝默然。沉吟了一會,忽然問道:「你說說,你願意學那一位皇后?」

「歷代的賢後很多,」皇后想了一下,「唐太宗的長孫皇后,明太祖的馬皇后,都了不起。」

「本朝呢?」

「本朝?」皇后很謹慎地答道,「列祖列宗,都該取法,尤其是孝賢純皇后。」

這等於把皇帝擬作高宗。皇帝一向最仰慕這位得享遐齡的「十全老人」,聽了皇后的話,自然高興。

就這樣談古論今,而出以娓娓情話的模樣,皇帝感到很少有的一種友朋之樂。皇帝有時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沒有朋友,勉強有那麼點朋友味道的,只有一個載澂,然而載澂雖比他大不了一兩歲,卻比他懂得太多。因此,皇帝跟載澂在一起,常有爭勝之心,而有時又得顧到君臣之分,這樣就很難始終融洽,暢所欲言。

跟皇后不同,皇帝認為「狀元小姐」自然是才女,學問上就輸給她也不要緊,而況又沒有外人聽見,不必覺得著慚。當然,皇后受過極好的教養,出言非常謹慎,從不會傷害到皇帝的自尊心,只是相機啟沃,隨事陳言,如果皇帝沉默不答,她亦很見機,往往就此絕口不提。而遇到皇帝有興趣的話題,即使她無法應答,也一定凝神傾聽,讓皇帝能很有勁地談下去。

談到起更,宮女端上來特製的四色清淡而精緻的宵夜點心,皇后親自照料著用完,宮女來奏報,說宮門要上鑰了。

這意思是間接催問皇帝,是不是住在承乾宮?皇后懂她的用心,卻不肯明白表示,只說:「再等一會兒!」

皇帝自然也知道。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卻頗為躊躇。想到慈禧太后,又想到慧妃,再想到皇后,如果這一天住在承乾宮,明天說不定又被傳召到長春宮,要聽一些他不愛聽的話,而皇后則至少有三、五天的臉色好看。一想到慈禧太后對皇后那種冷淡的臉色,皇帝就覺得背上發涼。

「我還是回去吧!」皇帝站起身來,往外就走,頭也不回,他怕自己一回頭,看到皇后就會硬不起心來。

一回到乾清宮,在皇帝頓如兩個天地。迢迢良夜,世間幾多少年夫婦,相偎相依,輕憐蜜愛,而自己貴為天子,卻必得忍受這樣的清冷淒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萬歲爺請歇著吧!」小李悄然走來,輕聲說道:「奴才已經叫楊三兒在鋪床了。」

楊三兒是個小太監,今年才十四歲,生一雙小爆眼,唇紅齒白,伸出手來,十指尖尖,像個女孩子。這一夜就是他關在屋裏,伺候皇帝洗腳上床。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在書房裏,覺得頭昏昏地,坐不下去,託詞「肚子不舒服」,早早下了書房。跟軍機見面,也是草草了事,另有兩起「引見」,傳諭「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