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李光昭自己說,他是嘉應州的監生,二十歲以後,隨父移居漢陽,他家做兩項生意,一項木材,一項茶葉,在這二十年中,足跡遍及兩湖、雲貴、四川。同治元年經過安徽,因為受了一名巡檢的氣,一怒之下,在臨淮軍營報捐了一個知府,但他從未穿過官服,因為他覺得還是做個無拘無束的商人,來得舒服。
這番話聽得貴寶肅然起敬,豎起大拇指讚一聲:「高!」接著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稱李光昭為「李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謙虛著,又問:「貴大爺去過西南省分沒有?」
「慚愧得很!」貴寶答道,「從來沒有出過直隸。」
於是李光昭便大談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風俗如何詭異,滔滔不絕,把在座的人聽得出了神。
「說實話,」李光昭說,「我繼承父業,做這個買賣,就為的是生性喜歡好山好水。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說著,舉壺遍酌座客,同時解釋他自己的話,何以說是「花了冤枉錢」,又如何說是「用上了」?
他說,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過他,因此買了許多「山頭」,而交通不便,雖有大批木材,無法運下山來,等於貨棄於地,所以說是花了冤枉錢。
這一說,下面那句「用上了」就不難索解,報效園工,當然是「用上了」。然而既然交通不便,運不下山來,又如何用得上?
問到這話,李光昭笑了。「貴大爺,」他說,「這一點你都想不明白?我是個候選知府,見了督撫還得磕頭,說請他修條路,讓我運木植,誰聽我的?」
「啊──」貴寶「啪」地一聲,在自己額上打了一巴掌,「真正教你問住了!」他連連點頭,「好,好,這一點不用你費心。李大哥,我要請教,你有些甚麼木植?在那些地方?總值多少?預備報效多少?想要點兒甚麼?」
「甚麼都不想要!」李光昭很快地接口,「仰賴兩宮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打平了長毛、捻子,左爵帥西征,大功也快告成了。老百姓能過太平日子,還不該盡點心報效?再說,那些木植,在我原是用不上的,說句不敬的話,叫做『惠而不費』,何敢邀功?」
表白了這一篇話,李光昭從靴頁子裏取出一個經摺,送到貴寶手裏,打開一看,所列的儘是合抱不交的香楠香樟、柏椿梓杉等等高貴木植,貴寶與成麟等人,一面看一面不斷地發出「哦、哦」的輕呼,驚喜之情,溢於詞色。
「好極了,好極了,各處大殿的橫樑跟柱子,都有著落了。」貴寶又說,「在山上買,就花了十幾萬銀子,運到京裏,怕不值幾十萬?」
「是的!我全數報效。」
談到這裏,就應該有進一步的行動了,貴寶當時就帶了他去見內務府大臣誠明。李光昭是早有準備的,先到東河沿客店裏,帶上兩包土儀,獻上誠明,然後恭恭敬敬地請安問好。
籌備修復圓明園這件大工程,內務府大臣中,自己商定了職司,木植的勘估採辦,是歸誠明負責。貴寶事先也曾回過,誠明對於李光昭的來意,已有所知,所以敘禮過後,要言不煩,一下就談入正題。
「老兄深明大義,兄弟萬分欽佩。」誠明很客氣地說,「不過,凡事一經入奏,要變動就很難了,所以寧願我們私下多破費點工夫,談妥了再跟上頭去說,辦事就順利了。」
這話往深處去體味,是有些不大相信李光昭,貴寶深恐他不明旗人喜歡繞彎子說話的習性,聽不出其中的深意,所以特為點了一句。
「李大哥,你把你那些木植,存在甚麼地方,細細跟誠大人說一說。」
「好!我來說給誠大人聽。」李光昭數著手指:「先打湖北說起,在『九道梁』那裏。」
第一個地名,誠明就不知道,以下李光昭講了一連串山名,在誠明幾乎是聞所未聞。但看他如數家珍似的,熟極而流,諒來不假,誠明的疑惑消失了一大半。
接下來便是貴寶為他作了補充,然後又說:「難的是木植出山不容易。將來勘查好了,是由內務府動公事,還是請上頭降旨,徵工開路,只能到時候再斟酌了。」
「嗯,嗯。」誠明又問:「照老兄看,這些木植幾年可以運完?」
「那──,」李光昭想了想答道:「山路崎嶇,材料又大,總得十年才能運完。」
「十年?緩不濟急了!」誠明相當失望,「雖說這一樁大工,總也得好幾年,可是不能說十年以後才動用木植。」
「那當然!」李光昭趕緊解釋,「我是說十年運完。第一批總在三年以後,就可以運進京來。」
「是三年以後起運,還是三年以後運到京?」
「三年以後運到京。」李光昭很肯定地說。
誠明點點頭:「那還差不多。」
貴寶看他們談到這裏,便插嘴說道:「運下山是一回事,運進京又是一回事,這裏頭還很麻煩呢!」他臉向李光昭一揚,「有甚麼話,李大哥你可趁早說。」
「我想,這件事當然得我親自照料,請誠大人派人會辦,沿途關卡,也好免稅放行。」
「當然,當然!那當然是免稅放行的。」
「為了報運方便,最好請誠大人給一個甚麼名義,刊發關防,那可以省很多事,也可以省很多運費。」
誠明一想不錯,剛要開口允許,突然想到安德海在山東的遭遇,便改了口了。
「這件事我可答應不下來。得要請旨。」
向皇帝請旨,一時也不能有確實的結果。皇帝還不敢獨斷獨行,無論如何先要稟告兩宮太后。找了個在御花園消夏的機會,他閒閒地提了起來。
「英法使臣都遞過國書,算是和好了,園子可還荒廢在那兒。」皇帝這樣說道,「總得想法兒把它修了起來,兩位太后也有個散散心的地方。」
慈禧太后聽這話便有喜色,「難為他還有這番孝心!」她向慈安太后說。
慈安太后報以不明意義的一笑。這態度就很奇怪了,不但慈禧太后,連皇帝都有些嘀咕不安。
當然,慈安太后看得出他們母子殷切盼望的眼色,然而她不敢輕易開口。這件事她不知想過多少遍了,每一次想到最後,總是懊悔自己當初不該跟皇帝出那個主意:為慈禧太后找件可供消遣的事。當皇帝召見內務府大臣談論修園時,她已微有所聞,卻不知工款從何著落?同時也不知道修一修要多少錢?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這筆工程款決不會少,而且一提修園,必有許多人反對,恭王也許還可以商量,文祥一定不肯答應。那一來,安安靜靜的日子就過不成了!
慈安太后所求的就是「安靜」二字,女人一入中年,而且守寡這許多日子,心情特異。燈前月下,壓抑那份莫可言喻的悵惘,凝神悄思,才體會到甚麼叫「古井重波」?心裏已經夠亂了,再自尋些煩惱出來,這日子怎麼過?
不過她也知道,她像麗貴太妃以及後宮永巷中許多安分老實的妃嬪宮眷一樣,但願風調雨順,吃口安閒茶飯,夏天在廊上,冬天在炕上,白天在窗下,晚上在燈下,用消磨五色絲線來消磨黯淡的日子。而慈禧太后不同,她生平最怕的就是「寂寞」,要熱鬧不要安閒,因為安閒就是寂寞。為了替她設想,慈安太后卻又不忍說甚麼掃興的話。
想了一會,她這樣問道:「這得多少錢吶?」
口氣總算鬆動了,皇帝也鬆了口氣,順嘴答道:「花不了多少錢。」
這見得他缺少誠意,慈安太后頗為不悅,用呵責的語氣說:「那麼大一個園子,花不了多少錢?修一座宮門都得報幾十萬兩銀子!」
「那是內務府胡鬧!」皇帝定定神說,「我已經叫他們去估價了。工款當然不是小數,不過他們另外有個籌款的辦法。」
「又是按畝派捐?」
「不是,不是!那怎麼行?」皇帝使勁搖著手說:「決不能幹那種傻事。」
「那麼,我倒聽聽,」慈安太后說,「聰明人出的主意有多麼高?」
「事情還在談,如果沒有把握,當然我也不敢冒失。內務府的意思是,他們願意報效,自己商量著定個章程,有錢的多拿,錢不多的少拿,沒有錢的不拿,集腋成裘,湊一筆整數也不難。」
「哼!」慈安太后微微冷笑,「說得容易!誰肯拿呀?」
「有!」皇帝很認真地,帶著爭辯意味地,「別說咱們旗下,漢人都有願意報效的。」
於是皇帝把李光昭的情形說了一遍,慈安太后有些將信將疑,慈禧太后卻大為興奮,「這姓李的,」她說,「話是說得好聽,當然也是有圖謀的。園工一成,出力的人,當然都有恩典。上頭難道白使他的木植?所以眼下落得說漂亮一點兒。」
「是!」皇帝被提醒了,很大方地說:「只要他真的實心報效,將來賞他一個實缺,那怕就是漢陽府呢,也算不了甚麼。」
聽他們母子倆談得如此起勁,慈安太后亦被鼓舞,心思便有些活動,覺得能夠把已經燒掉了的圓明園,規復舊觀,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對泉下的先帝,大堪告慰。於是她不知不覺地也參與其事了。
這天一下午的商談,消息很快地傳到內務府,除掉一個桂清以外,無不大為興奮。「這是通了天了!」貴寶向他所管的司官和筆帖式說,「好好兒幹吧!只要能把圓明園修起來,這場功勞就跟曾中堂兄弟克復金陵一樣。」
曾氏兄弟克復金陵,封侯拜相,內務府的司官,自然不敢存此奢望。但乾隆六十四年,幾乎無一日不是在修圓明園,這樣一座園林要修得像個樣子,非十年八年的工夫不可,如果踵事增華,盡皇帝這一輩子,也還不能完工,天天營造,日日報銷,「銷金鍋」中能出無數「金飯碗」,好日子真個過不完了。
於是內務府管事的大臣和司官,對修園大工的職司,重新作了一個分配,實際負責的是貴寶和文錫二人,經常帶了工匠到海澱去勘察估價,同時不斷通過小李有所陳奏和請示。
「盡聽他們說,怎麼樣,怎麼樣,我也搞不清楚。」皇帝這樣跟小李說:「我得親自去看一看才好。」
「是!」小李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先答應著再說。
「你跟他們去商量,看是怎麼去法?」皇帝又說,「我看是悄悄兒去溜一趟的好,一發上諭,又鬧得六神不安!」
這是微服私行,小李又嚇一跳,但轉念一想,奉旨跟內務府去商量,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輪不到自己倒霉,那就不要緊了。
於是他笑嘻嘻地答道:「是!奴才馬上去跟他們商量。」
找到貴寶,一說經過,貴寶的膽子甚大,滿口答應:「既有旨意,自然遵辦。我先去安排,請你奏報皇上,看是那天去?」
「你那一天安排好,就那一天去。」小李問道:「你是怎麼個安排?說給我聽聽。」
「那天當然不能『有書房』,等下了朝,請皇上換便衣出中正殿角門,我帶一輛車在那兒等。」
等回去奏明瞭,皇帝喜不可言,但他要騎一匹吉林將軍所進,賜名「鐵龍駒」的黑馬。這一下,小李可不敢答應了。
「萬歲爺饒了奴才吧!」小李跪下來說,「沒有『壓馬大臣』,奴才不敢讓萬歲爺騎馬,萬一碰破了一塊油皮甚麼的,奴才有八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那麼,」皇帝讓步了,「莊園子裏,我可得騎馬。」
小李固有怕皇帝墜馬受傷的顧慮,而主要的還是怕在街上乘騎,為人識破御駕。在園子裏騎馬,反正不是疾馳,牽著馬慢慢走,決計不能出事,所以他答應了下來。
到了第三天,風和日晴,秋光可人,皇帝越覺得興致勃勃,依照預定計劃,換了便衣,悄悄出宮。貴寶跨轅的一輛簇新的後檔車,安安穩穩地把皇帝送到了圓明園。
到了那裏,皇帝才知道騎馬不合適,因為不能聽人講解,便步行著視察各處。
由於轄區遼闊,不要說走遍全園,僅是進「大宮門」和出入「賢良門」,看一看「福海」以西「正大光明殿」、「勤政親賢殿」以及「前湖」與「後湖」之間的「九州清晏」一帶的廢址,就花了兩個時辰,看看日影偏西,小李一再催請返駕,皇帝因為初次微行,也不敢多作逗留,仍舊由貴寶護送回城,從紫禁城西北角的便門入宮。
回到乾清宮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總管太監張得喜來問,宮中有何動靜?張得喜與小李是有默契的,心知皇帝微行,不便說破,只是奏報「無事」。
無事便是福!小李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這夜燈下奉侍皇帝閒話,少不得又談圓明園,談得夜深了,第二天想多睡一會,因而囑咐小李傳諭:「無書房。」
秋涼天氣,正宜用功,而皇帝無緣無故放了師傅和諳達的假,首先李鴻藻就大感失望,而且相當不滿,但亦無可奈何,只有回到軍機處去當值,打算著跟恭王商量,是不是該上個摺子?有所諫勸。
剛出弘德殿,只見桂清腳步匆遽地趕了來,李鴻藻便喊住他說:「蓮舫,不必進去了,今兒沒有書房。」
聽得這話,桂清一愣,然後搖搖頭,黯然地說:「不是好徵兆!」
「何出此言?」李鴻藻驚疑地問,「甚麼徵兆不好?」
「請過來,」桂清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外面流言藉藉,說皇上昨天微行。」
「不會吧!」李鴻藻將信將疑地。
「我也不甚相信,然而此刻倒不能不疑心了。」桂清問道:
「何以忽然『撤』了書房?」
「啊──!」李鴻藻失聲輕呼,「事出有因!」接著他急急又問:「外面怎麼說?微行何處?」
「到海澱看園子去了。是有內務府的人扈從。」
「那,蓮舫,你怎麼事先不知道呢?」
「哼!」桂清苦笑,「我還算是內務府大臣嗎?」
「這可真的不是好徵兆!」李鴻藻想了想,找來一個蘇拉,「託你去看一看,榮大人進宮了沒有?在不在內左門?」
榮大人是指榮祿,他每天進宮,總在內左門的侍衛值班房坐。蘇拉趕去探視,不曾看見榮祿,卻打聽到了榮祿的消息,說是奉「七爺」飛召,騎著馬趕到太平湖醇王府去了。
李鴻藻的用意,是要向榮祿打聽此事,果然屬實,榮祿不能不知道。因為他以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的身分,雖只管東城的治安,但神機營的密探,滿佈九城內外,凡有大小新聞,無不明瞭,何況是御駕微行。如今既然找不到榮祿,那就只有暫且擱下,不便四下去亂打聽,免得駭人聽聞。
回到軍機,首先就遇到文祥,見他形顏清瘦,咳嗽不止,問起來才知道昨天咯血的舊疾復發。就在這時候忽然外面來報,說醇王到了,是特為來看恭王的。
這顯見得有了緊要大事,不然,他們弟兄在私邸常有見面的機會,甚麼話不好談,何必此時趕到軍機處來?
恭王得到消息,自然也有突兀之感,迎出屋來,醇王第一句話就是:「六哥,咱們找個地方說話。」
「上這兒來吧!」恭王指著一間空屋子說。
於是蘇拉掀開門簾,兄弟倆一前一後走了進去。那間屋是恭王平時歇午覺的地方,十分清靜。醇王環目四顧,看清了沒有閒人,隨即神色凝重地說:「昨天皇上溜到海澱去了!六哥可知道這回事兒?」
「我不知道啊!」恭王大為詫異,「載澂怎麼不告訴我?」
「載澂昨兒請假。」
這一說恭王越發困惑,皇帝微行的事還未弄清楚,又發現兒子瞞著自己請假,自然也是在外面鬼混,一時心中混亂,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六哥,」醇王不明白他的心事,只當他聽說皇帝溜到海澱,驚駭得如此,便放緩了聲音說:「事情還是頭一回。咱們商量一下子,看怎麼著能夠讓皇上知道這不同兒戲,可又不傷皇上的面子。」
「喔!」恭王定定神,要從頭問起,「你這話是聽誰說的?」
「有人來告訴我;我找了榮仲華來問,果然不錯。」醇王又說:「是一輛後檔車,貴寶跨轅,午前去的,到下午四點鐘才回宮。」
「可惡!」恭王頓一頓足。
「是的,真可惡!我得上摺子嚴參。」
「慢一點!」恭王把他拉到炕上坐下,湊過頭去低聲問道:
「你知道不知道,又在打主意要修園子了?」
醇王何得不知?不過礙著慈禧太后,在這件事上不便表示反對,只點一點頭,不置可否。
但恭王卻放不過他,逼緊了問:「聽說有這麼個章程,要讓大家捐款報效。倘或上頭這麼交代下來,你報效不報效?」
這話把醇王問住了,搖著頭說:「很難!這會兒沒法說,到時候再看了。」
「對!」恭王點點頭,「就是這話。皇上溜出去看過了也好,聽內務府的人胡說八道也好,咱們守定一個宗旨,『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會兒就裝做不知道,把這檔子事兒陰乾了它。」
醇王不喜歡採取這種無所作為、聽其自然消弭的辦法,但像這樣的事,必須取得恭王的支持,方可有所行動,所以無可奈何,只能暫且聽從。
「不過,」他覺得有句話不能不說,「內務府也鬧得太不像話了!得要殺殺他們的威風才好。」
「那得看機會。」恭王微喟著,「凡事關礙著兩位太后,事情就難了。」
醇王無語,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只回去告訴榮祿,以後倘遇著皇帝微行的情事,必須立即馳報。這是用不著關照,榮祿也會這樣做的。當即多派密探,在神武門一帶晝夜查察。總算還好,一個多月過去,不曾發現皇帝再有這樣輕率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