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正式在養心殿召見軍機,是正月二十七的事。恭王與文祥等人早就看出,慈禧太后歸政以後,一定有許多奢靡的舉動,內務府的開支,將會大量增加,所以經過多次密議,決定趁政權轉手之際,以裁抑內務府為手段,希望達成節用的目標。在皇帝問政的第一天,就授意戶部上了個奏摺,同時預先擬好了一道明發上諭:

「戶部奏:『部庫空虛,應行存儲款項,請照初議另款封存』一摺,四成洋稅銀兩,前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明,解交部庫,另款存儲。近因各衙門奏支之款,絡繹不絕,正項不敷,隨時挪借,殊與初議不符。著該部遵照奏准原案,全數封存。以後各海關報解四成洋稅,隨到隨封,連前所存,一概不准擅動。如庫存正項,一時不敷周轉,惟八旗兵餉及神機營經費,暨隨時緊要軍需,准由該部奏明,暫借四成洋稅開放;仍俟正項充裕,照數撥還,其餘一切放款,概不准奏借此項,致啟挪移之漸。另片奏:內府外庫,定制攸分,各宜量入為出,不可牽混。又片奏:內府經費,仍照舊添撥各等語。內務府供應內廷一切用項,本有粵海關、天津、長蘆應解各款,及莊園頭租銀,加以戶部每年添撥經費,量入為出,何至用款不敷?著總管內務府大臣於一切應用之需,核實撙節,並嚴飭各該司員,認真辦理,毋得任意開銷,致涉浮冒!其各省關例解款項,如逾限不到,或仍前拖欠,即由該大臣等奏明,將該督撫、監督運使等,嚴予處分,以儆玩洩。至由部奏撥之六十萬兩,現經戶部奏明,仍按年籌撥,是內府用款不至過絀。嗣後不得再向戶部借撥,以符定制,將此各諭令知之。」

當然,皇帝這時所看到的是戶部的奏摺,其中也曾提到當年奏准的原案,洋稅除了用作擔保左宗棠西征軍費所借的「洋債」以外,所餘的四成,專戶存儲,預備將來籌辦海軍。此是經國的百年大計,關係異常重要,恭王唯恐皇帝還不能有此深遠的考慮,特為面陳雍正年間的故事。

世宗在位的時候,綜核名實,凡是不急之務,一概停罷,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沒有甚麼「大工」。積餘的款項,交存設在內閣之東的「封樁庫」,末年積蓄到三千多萬兩銀子,倉儲糧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提到「封樁庫」,讀過《宋史》的皇帝懂了,「啊!」他深有領悟,「沒有雍正的封樁庫,就沒有乾隆的『十大武功』!這是要緊的。」

「是!」恭王欣然應聲,不覺就誇讚了兩句,「皇上聰明睿智,將來必能媲美雍、乾,重開盛世。」

「內務府每年由戶部撥六十萬兩,這案子是怎麼來的呢?」

皇帝又問。

「是分兩次定的案,同治四年,奉旨年撥三十萬兩,同治七年又加撥三十萬兩。」恭王答道,「按規矩說,是儘夠用了!」

「既然夠用了,為甚麼老要挪借呢?」皇帝問道,「借了還還不還哪?」

恭王始而默然,繼而回答了皇帝後面的那句話:「還是沒有法兒還了!只有不借。」

「當然!以後不准再借。」皇帝仍舊放不過內務府。由此開始痛責,說內務府的人「都沒有天良」,而且「貪心不足」,富了還想貴,去年借大婚的名目,濫邀保舉,聲色俱厲地吩咐:「吏部以後決不能再徇私!太不成話了!」

恭王唯唯稱是,他原希望皇帝親政之初,就有這麼一番表示,好讓內務府的人知道,皇恩浩蕩以外,也還有不測的雷霆之威,稍存警惕,略微收斂。但到皇帝說得有些激動,主張清理內務府的爛帳時,恭王心裏不免發慌,內務府的爛帳何能清理?一抖出來,牽涉太廣,甚至慈禧太后的面子上,也會不好看,因而不能不想辦法攔阻。

「內務府積重難返,許多流弊,由來已非一日。糜費自然有之,『傳辦事件』稍微多了些,也是實情。」恭王停了一下又說,「皇上親政伊始,相與更新,內務府上上下下,必能洗心革面,謹慎當差。」

「傳辦事件多了些」這句話,皇帝自然明白,這一來就不能再往下說了!他想了一下問道:「現在兩位太后的『交進銀』,每年是多少?」

「每年十萬,端午、中秋各交三萬,還有四萬年下交。」

「兩位太后,今後優遊頤養,賞人的地方很多。我看,『交進銀』該添了!」皇帝說道,「雖不說『以天下養』,可也不能讓兩位太后覺得委屈。」

這是所費無幾的事,而且恭王已體會到皇帝此舉,是希望慈禧太后以後少叫內務府辦差,所以立即這樣答道:「這是皇上的孝心,就算部庫再緊,也決不能少了兩位太后的用途。請皇上吩咐一個數目,臣等遵旨辦理。」

「我看加一倍吧!」

「是。」恭王回頭向寶鋆說道:「你記著,馬上叫戶部補了進去。」

這個消息,很快地就傳入深宮,兩位太后對於皇帝的孝心,自然欣慰,不過慈安太后覺得用不了這麼多錢,而慈禧太后則雖不嫌多,但覺得跟皇帝大婚、親政兩次「恭上徽號」一樣,應該謙抑為懷,有一番做作。於是等皇帝在漱芳齋侍膳時,便表示不必增加。皇帝自然極力相勸,最後再是打了個折扣,兩宮太后每年的「交進銀」定為十八萬,端午、中秋各交五萬,年下交八萬。

接著便談起醇王的一個奏摺──醇王管神機營管了十年以上,忽然上摺,請將由八旗挑選而得,集中在神機營操練的禁軍,仍舊撥歸原旗,說是「以復舊制」。皇帝頗為困惑,不知道他為甚麼要「摔紗帽」?

「還不是為了餉嗎?」慈禧太后雖已歸政,仍舊每天在看上諭,戶部所奏「部庫空虛」的摺子,說各衙門奏支挪借,除了內務府以外,就是神機營。想來醇王為此不快,所以奏請「復舊制」,餉歸各旗關支,神機營就不必空擔奏支挪借之名了。

這樣一點明,皇帝方始恍然,醇王必是預先已經知道戶部的原奏,有意「鬧脾氣」。對這位「七叔」,皇帝並不怎麼樣敬服,但因為是慈禧太后的親妹夫,不能不另眼相看。好在根據戶部原奏所下的明發上諭,已經特別敘明,「八旗兵餉及神機營經費,暨隨時緊要軍需,准由戶部奏明,暫借四成洋稅開放」,醇王的面子有了,氣也應該消了,只要再下一道上諭,一仍其舊,事情就可了結。

慈禧太后當然同意他的處置,只是發覺皇帝僅僅不過敷衍面子,並未瞭解自己培植醇王的深意,培植醇王是為了對抗恭王。從同治四年以後,恭王處處謹慎收斂,慈禧太后認為只要自己掌權,一定可以拿他制服,而皇帝年輕,經驗不夠,日久天長,恭王說不定故態復萌,漸起驕矜之心,就會演變成跋扈不臣。這樣看來,今後要培植醇王,更比過去來得緊要。這一點必得讓皇帝瞭解。

話雖如此,怎麼樣跟皇帝說,卻費躊躇,因為說得含蓄了,怕他不明白,說得太顯露了,又怕引起猜嫌,變成自擾。

想來想去,覺得不妨先從正面來談醇王。

「你七叔的才具,自然不及你六叔。不過他為人忠厚正直,交給他辦的事,不會私下走了樣。」慈禧太后又說,「他還有一樣好處,待人誠懇,屬下都肯死心塌地替他辦事,像榮祿那樣,都是頂能幹的人。有這些人在那裏,他就才具短一點兒,也不要緊。」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將來辦海軍,一定得借重七叔。」

「對了!」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說,「軍務交給你七叔,政務交給你六叔。這就好比你的左右兩隻手,你能好好用你這兩隻手,包管太平無事。」

話只能說到這裏,不能再說用那只「掌軍務的左手」來看住「掌政務的右手」,反正只要兵權在忠誠可靠的人手裏,外而李鴻章、左宗棠,內而恭王等等親貴,誰也不敢起甚麼異心。

當然,皇帝不會想得那麼多,那麼深,他只是緊記住了慈禧太后所說的「像榮祿那樣,都是頂能幹的人」這句話,打算著有機會要好好重用這些人。

一存下這個念頭,便接連兩次召見榮祿,問的是謁陵的路途中,如何警蹕。榮祿語聲清朗,奏對從容,一切部署,答得井井有條,皇帝相當滿意。

到了三月初五,皇帝奉侍兩宮太后啟鑾,恭謁東陵。儀駕出朝陽門,先到東嶽廟、慈雲寺燒香,然後按站駐蹕預先修理佈置好了的行宮。王公親貴隨扈的雖多,最重要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恭王、一個醇王。醇王以御前大臣的身分帶著榮祿打前站,一路出警入蹕,歸他綜領全責。恭王則帶著沈桂芬及一班軍機章京,隨攜「行寶」,每天晚膳後,請見皇帝,奏對承旨,照常處理軍國大事。

當然,每天是在轎子裏的時候多,御轎雖大,到底還是氣悶,皇帝視為苦事,得要想個消遣的辦法。

他想下來騎著馬走,但春雨如油,又是山道,載澂不敢答應,看看勸不住,只好去稟報醇王,醇王趕來苦苦相勸,最後說要「面奏太后定奪」,皇帝才怏怏作罷。

這樣就只好坐在轎子裏找消遣了。這原有乾隆的成法可循,這位很懂得享福的皇帝,最喜書畫古董,南巡時往往攜了精工縮制的書法名畫,在轎中展玩。師傅們用膳休息的懋勤殿,就有這樣一箱子「小玩意」。皇帝本來也想取幾件在轎中用來遣悶,只是徐桐認為「玩物喪志」,奏諫不從,卻攜了一大堆聖經賢傳,皇帝一直未動,此時也不想拿來看,於是找了載澂來商量。

「轎子裏實在坐不住。」他說,「你想法兒去找兩部閒書來給我消遣。」

「臣專差到京去取《太平廣記》來呈閱。」

「那書,」皇帝搖搖頭,「沒有意思。另外呢?應該很多吧?」

「是!閒書多得很。」載澂放低了聲音說,「不過,臣不敢進呈。」

「怕甚麼?我在轎子裏看,誰也不知道。看完了交給小李藏著,他不敢不當心。」

載澂想了一下,面有笑容,「臣馬上去辦。」他說,「今兒是不成了,最快得明兒晚上。」

「好吧!能多快就多快。」

到了第二天晚上,駐蹕隆福寺行宮,這已經到了東陵了,白天在獨樂寺、隆福寺拈香,晚膳以後,召見軍機,因為京裏的「包封」未到,無事可辦,恭王只回了幾句話就退了出去。時候尚早,皇帝正閒得無聊,只見載澂神色怡然地進寢殿請安。皇帝看到他手中的藍布包,便知閒書到了,吩咐太監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小李侍候。

「是那玩意吧?」

「皇上看了就知道了。」

載澂解開藍布包,裏面是兩函書,一看封面題籤就皺眉了,「誰要看甚麼《貞觀政要》?」皇帝把那部書往外一推。

載澂一言不發,把那部書取了一本,翻開第一頁,屈膝上呈。皇帝接到手裏,看不了幾行,帶著些歉意地,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來是個障眼法兒!」他說,「這部甚麼《品花寶鑒》,我連名字都不知道。那一部呢?」

那一部書封面是高士奇扈從聖祖東巡,記口外風物的《松亭行紀》,內頁是談明末秦淮名妓的《板橋雜記》。皇帝得到這兩部書,如獲至寶,但卻給小李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不但平時收藏要謹密,而且皇帝每每看到二更天還不忍釋手。晚上不睡,第二天寅卯之間,如何起身?所以每夜都得軟磨硬騙,費好大的勁,才能把皇帝手中的書奪下來。

等迴鑾以後,皇帝自然不敢把閒書帶到書房裏去。但不論讀書做文章,神思只要略微疏忽,就想到《品花寶鑒》中所描寫的乾嘉年間的梨園艷屑,或者明末秦淮河舫的旖旎風光上面去了。當然,皇帝不用功,李鴻藻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動聲色」,只有好言規諫。

這不僅因為皇帝已經親政,而且也因為皇帝已經大婚,成婚就是成人,自然不能再用近乎訓督童子的態度來授讀。而且,皇帝的態度也自然而然地變過了,以前是凡事求教,即使有何見解,也是出於商榷的語氣,自親政以後,講書之際,涉及實際政務,皇帝常用召詢軍機的口吻,讓李鴻藻陳述意見,便帶著些考問的意味。這使得李鴻藻不能不慎重回答,因為一句話的出入,立可就有影響,如果與恭王的意見相反,就會引起很大的誤會,疑心他以帝師的地位,在不該奏陳政務的場合,侵奪軍機的權柄。倘或有此情形,必遭大忌,以致李鴻藻常有左右為難,無所適從之苦。

最麻煩的,自然是總理衙門的事務,隨班進見時,他可以不說話,而在弘德殿有所垂詢,他便無所閃避。從謁陵回京,各國使臣要求覲見一事,到了拖無可拖,推無可推的時候,而禮節上一直未能定議。這天皇帝拿了一個李鴻章的摺子給「師傅」看,上面是這樣寫著:

「先朝召見西使時,各國未立和約,各使未駐京師,各國國勢雖強,不逮今日,猶得律以升殿受表常儀。然嘉慶中,英使來朝,已不行三跪九叩禮,厥後成約,儼然均敵,未便以屬禮相繩。拒而不見,似於情未洽,糾以跪拜,又似所見不廣,第取其敬有餘,當恕其禮不足。惟宜議立規條,俾相遵守,各使之來,許一見,毋再見,許一時同見,毋單班求見,當可杜其覬覦。且禮與時變通,我朝待屬國有定制,待與國無定禮,近今商約,實數千年變局,國家無此禮例,德聖亦未預定,禮經是在酌時勢權宜,以樹之準。」

讀完這道奏摺,李鴻藻拿它放回御案,最好能夠不陳述意見,但皇帝不放過他,「師傅,」他問,「你看李鴻章的話,有可取之處沒有?」

李鴻藻很清楚,這個摺子中的意見,必是跟恭王預先商量好的,內外一致,已有成議,要想教各國使臣向皇帝磕頭,是萬萬辦不到的事了。倘或不行跪拜禮便拒而不見,則原摺的所謂「於情未洽」,是句很含蓄的話,實際上怕會引起極大的糾紛,度時量力,似乎不能不委屈求全。

李鴻藻雖講理學,但也信服「為政持大體」這句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只有捐棄成見,表示贊成:「臣以為『取其敬有餘,恕其禮不足』,說得很好。不過如何是『敬有餘』?總當誠中形外,有所表見才是!」

皇帝細想了一會,不置可否,他心裏並不以李鴻藻的話為然,只是尊重師傅,不肯說出口來。李鴻藻當然亦不便再有甚麼陳奏。於是,李鴻章的摺子,依然只有交總理衙門會議奏復。

覲見的事又拖下來了,皇帝也樂得不聞不問,有空就看載澂去覓來的閒書,倦了便跟皇后聊聊閒天,但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不了好久。

「萬歲爺!長春宮召見。」

看見小李那惴惴不安的神色,皇帝心裏有些嘀咕,「怎麼了?」他問,「看你那樣兒!」

小李知道瞞不住了。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氣忿難平,想把實情和盤托出;一方面又怕惹出是非來,「吃不了,兜著走。」此時多想一想,還是謹慎小心為妙。這樣,說話的態度就越顯得惶恐了。

「剛才上頭把皇后傳了去了,聽說受了責備,到底為了甚麼,奴才沒有能打聽得出來。」小李接著用哀告的聲音說,「萬一是為了皇后,上頭說兩句重話,萬歲爺千萬忍一忍!這話,奴才本來不配說,只是一片赤膽忠心,不說,奴才心不安。萬歲爺就看這一點兒愚忠,聽奴才一句話。」

皇帝沒心思聽小李自矢忠悃,只是驚疑著皇后不知如何忤犯了「上頭」──自然是指慈禧太后。這得先打聽明白了,才好相機應付。

於是他問:「皇后呢?快去看,在那兒?」

「還在長春宮。」

這就沒有辦法了。自己跟皇后先見一次面,或者派小李去打聽,都已不可能。只有硬著頭皮去見慈禧太后。

一到長春宮,只見皇后和慧妃都侍立在慈禧太后左右,看神氣都還平靜,皇帝略微放了些心。於是他先給太后行禮,接著是后妃為皇帝行禮。

「你們都回去吧!」慈禧太后這樣對皇后和慧妃說。

顯然的,她要跟皇帝說的話,不願讓后妃聽見,這也就可以想像得到,事與后妃有關。

果然,慈禧太后一開口便說:「皇后進宮半年多了,到現在還不大懂規矩,得好好兒的學一學!」她把最後那句話說得格外重,彷彿無限痛心似的。

皇帝不知道皇后是那些「規矩」錯了?只是她很用心學宮中的儀制,是他所深知的。然而他不敢為皇后辯解,唯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我告訴她。」

「用不著!你要體諒她,就得替她勻出工夫來,少到她那兒去,好讓她學著做個皇后。」

當著宮女太監,這個釘子碰得皇帝臉上有些掛不住,但依然只能忍氣答一聲:「是!」

「你別看慧妃年紀輕,她倒是很懂事。到底還是滿洲舊家出身,從小受的規矩就好。你下了書房要用功,也不能沒有一個人侍候,就上慧妃那兒去好了。」

說了半天,原來為此!皇帝不由得在心裏冷笑,當時就作了個決定:偏不到慧妃宮裏去!

「好了,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兩句話。你回去吧,我也要歇著了。」

等回到養心殿,皇帝越想越氣,氣的是慧妃。照他的想法,不是慧妃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怨言,何致於會有這一次的召見。狐假虎威,著實可惡!得要想法子出這口氣,心裏才能舒服。

他還在這樣暗中盤算,外面卻已有傳言,說慈禧太后跟皇后婆媳不和,皇帝夾在中間,兩頭為難。說這些話的,是內務府的人。他們的消息靈通,心思靈活,聚在一起喝酒閒聊,就能聊出一條生財大道來。

「差不多了,是時候了!」內務府堂郎中貴寶說:「一興大工,高高興興的,那兒還有工夫淘閒氣啊?」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奉養兩宮太后的天年,除掉修園子,那兒再去見孝心?」另一個內務府郎中文錫接著說,「就是平民百姓,家業興旺了,總也得修個花園,蓋個別墅,承歡老親,何況天子富有四海?」

座中就是他們兩人的官職大,說的又是這樣義正辭嚴的大道理,那就不止於隨聲附和了,而是各陳所見,誠心誠意想有所獻替。這件事已談了不知多少次,但以前是海闊天空,不著邊際地談,這一次卻是看出「事在必行」,一本正經地談「可行之道」。

可行之道只有一條,「叫有錢的出錢,沒有錢的願意出錢」。但這話對外面可以這麼說,自己人關起門來說真心話,這條路子不見得行得通,因為錢不嫌多,叫人掏荷包,怎麼樣也是件招怨的事。

「事情不能想得那麼遠,咱們是吃紅蘿蔔,吃一節,剝一節,只要把場面拉了開來,難不成半途而廢?」貴寶說到這裏,重重地加了一句:「不會的!到時候,六爺跟文中堂、寶中堂不能不管!」

聽見這話,一個個咂嘴舐唇,細辨味道,話外有話,味中有味,大家都會意了。以報效為名,把「場面拉了開來」,然後把這副擔子卸在恭王、文祥和寶鋆身上,硬叫戶部籌款,不管是動用四成洋稅,還是開捐例,或者在釐金雜稅上加派,總而言之,規復舊制,頤養兩宮,決不能說沒有錢就停工!

於是由此開始,商定了步驟,第一步當然是先回明內務府的堂官;第二步是打通小李,跟皇帝進言。而最要緊的是,只可暗中進行,千萬不能招搖,怕風聲太大,讓恭王知道了,攔在前面,那就連場面都擺不開來了。

商量停當,分配職司,有個候補筆帖式成麟,跟小李很熟,很快地接上了頭。小李跟安德海不同,他自己倒不想攬權,只是處處替皇帝著想,同時也像皇帝那樣,年輕愛熱鬧,覺得這件大工一興,一則可以解消慈禧太后和皇帝母子之間的隔閡,再則經常會奉旨去察看工程進度,是件很好玩的事。

所以拍胸脯擔保,一定可以把事情說成。

「不過,這件事不能急。萬歲爺這一陣子心裏正煩,等萬歲爺『挪動』了以後再說。」

宮中遷移住處叫「挪動」,又叫「挪屋子」,皇帝的挪動,是跟慈禧太后賭氣。當然,也怪慈禧太后干預兒子的房帷,太過分了些,經常派人窺伺皇帝和皇后的動靜,皇帝遷怒到慧妃身上,說甚麼也不肯到她宮裏。但母命難違,既然說跟皇后常在一起,妨礙她「學規矩」,那就連皇后那裏也不去,託詞要靜下來用功,搬到乾清宮西暖閣去獨宿。

掛字畫,換擺設,整整忙了兩天,才挪動停當。皇帝倒是真的想以文翰怡情,好忘掉因慧妃爭寵而引起的不愉快。每天晚上在乾清宮西暖閣看書做詩,做成了一首,便自己寫個「斗方」,用針釘在壁上,自我欣賞。

看皇帝的神思靜了下來,有足夠閒逸的心情來談不急之務了,小李才特意把一部雍正《御製圓明園四十景詩集》,與皇帝日常瀏覽,隨手取用的一些書籍擺在一起,讓他自己去發現。

皇帝喜歡詩詞,自然不會放過,詩集放上去不到一整天的工夫,便已看到,自己取了來打開,一面圖一面詩,邊看邊讀,讀不到一半便喊小李。

「可有沒有圓明園的詳圖?找來看!」

有關的圖籍,早就預備好了的,而小李卻還有一番做作,「奴才去找。」他說,「一時可不知道找得著找不著?」

「快去找!我等著要。」

那就不敢故意耽擱了,去不了半個時辰,小李笑嘻嘻地捧來一個手卷,說是在昭仁殿找到的,展開來看,是極細的工筆,千花百草,金碧樓台,遠比詩集上木刻墨印的插圖,更為動人。

皇帝從頭到尾,細細看完,靠在椅子上發愣。從他迷惘而微帶興奮的眼神看,小李知道皇帝一定會先提到修園子的話,故意不去理他,管自己去捲起手卷。

「不忙收!」皇帝指著畫說。

「是。」

「你查一查,當時洋人燒圓明園的時候,看守的人是誰?」

皇帝向來性急,所以又加一句:「趕快去查!我等著。」

這可讓小李作難了,他不知道從那裏去查?時已入夜,宮門下鑰,不然倒是找著內務府的人一問,就可明白。此刻只有在文件中去查了。

於是把《咸豐實錄》取了出來,翻到英法聯軍內犯的咸豐十年八月,一頁一頁往下查,終於找到一條線索,總管內務府大臣寶鋆有個奏報圓明園被焚的情形的摺子,小李隨即又到敬事房找到原摺,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總管內務府大臣文豐、明善,遵旨照料圓明園」。而文豐在八月二十二日,「夷匪」火燒圓明園時,已投福海殉難。

「照這麼說,知道當時情形的,只有一個明善了?」

「是!」小李答道,「寶中堂大概也知道。」

「不用找他!」皇帝連連搖手,「你明兒一早傳旨,等我下了書房召見明善。」

小李答應著又問:「萬歲爺是垂詢甚麼?要不要預先告訴他,好教他先預備著?」

「我問問他,當時是怎麼燒起來的?是不是全燒光了?如果要修,先修那兒?」

小李一聽這話,此時就不必再多說甚麼。第二天一早趁皇帝在養心殿跟軍機見面時,趕到內務府,逕自去找明善,陳述了旨意。同時揣測皇帝的意思,告訴他不必跟寶鋆說起,這也就是要瞞著恭王。明善自然會意,暫且連同官面前都不提,等召見過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