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一起,宮裏上上下下,精神格外抖擻。慈禧太后親手用硃筆圈定禮部尚書靈桂、侍郎徐桐為「大徵禮」的正副使,討個「桂子桐孫」的吉利口采。

「大徵」就是六禮中的「納徵」,該下聘禮。日子是在八月十八,聘禮由內務府預備,照康熙年間的規矩,是二百兩黃金,一萬兩白銀;金銀茶筒、銀杯;一千匹貢緞;另外是二十匹配備了鞍轡的駿馬。聘禮並不算重,但天家富貴,不在錢財上計算,光是那一萬兩銀子,便是戶部銀庫的爐房中特鑄的,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凸出龍鳳花紋,銀光閃閃,映日生輝。二十匹駿馬也是一色純白,是古代天子駕車的所謂「醇駟」,大小一樣,配上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銅活」,黃弦韁襯著馬脖子下面一朵極大的紅纓,色彩極其鮮明。為這二十匹馬,上駟院報銷了八萬銀子,還花了三個月的工夫,把馬匹調教得十分聽話,不驚不嘶,昂首從容,步子不但踩得整整齊齊,而且還能配合鼓吹的點子。光是這個馬隊,就把六七十歲的老頭子,看得不住點頭,說是「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趟見!」

此外還有賜皇后祖父、父母、兄弟的金銀衣物,也隨著聘禮一起送去。到了後邸,皇后的尊親兄弟,早已候在大門外。賽尚阿從立后第二天出面上謝恩摺子,碰了釘子以後,已經知道自己有三件無論如何及不上兒子的事,一是狀元的頭銜;二是承恩公的爵位;三是上三旗的身分,所以這天很知趣,讓崇綺領頭,自己跪在兒子肩下。

等把持節的正使、副使迎入大門,正廳前面還有班人在跪接,那是崇綺的夫人瓜爾佳氏和她的小姑子、兒媳婦。皇后卻不在其內,要到納徵的時候,方始露面。

「大徵」的禮節,當然隆重,但以辦喜事的緣故,自然不會太嚴肅,趁安排聘禮的當兒,靈桂和徐桐先向崇綺道賀。

在他們寒暄的那片刻,大徵的儀物聘禮,已經安設停當,正中一張桌子,供奉著朱緞金字的制敕和使臣的龍節。左右兩張長桌,一張空著,一張陳設儀物,二十匹駿馬,則如朝儀的「仗馬」一般,在院子裏相向而站,帖然不動。

於是皇后出臨了,從皇帝親授如意,立為皇后,鼓吹送回家的那一天起,阿魯特氏與她的祖父、父母、兄嫂,便廢絕了家人之禮。首先是一家人都跪在大門外迎接,而她便須擺出皇后的身分,對跪著的父母決不能照樣回禮,至多點一點頭。等進入大門,隨即奉入正室,獨住五開間的二廳,同時內有宮女貼身伺候,外有乾清宮班上的侍衛守門,稽查門禁,極其嚴厲,尤其是年輕男子,不論是怎麼樣的至親,都難進門。所以這半年多來,崇綺家除了祭祀吃肉以外,平日幾乎六親皆斷。

在裏面,崇綺要見女兒,亦不容易,數日一見,見必恭具衣冠。她的母親嫂子,倒是天天見面,但如命婦入宮,侍奉皇后。每天兩次「尚食」,皇后獨據正面,食物從廚房裏送出來,由丫頭傳送她的長嫂,長嫂傳送母親,母親親手捧上泉,然後侍立一旁,直到膳畢。開始幾天,阿魯特氏如芒刺在背,食不下嚥,半年下來也習慣了,但為了不忍讓母親久立,一頓飯總是吃得特別快,無奈每頓總有二三十樣菜,光是一樣樣傳送上桌的工夫,就頗可觀。

當然,皇后是除了二廳,步門不出的,半年當中只出過二廳一次,是納彩的那天。這天是第二次,由宮女隨侍著,出臨大廳受詔。

聽宣了欽派使臣行大徵禮的制敕,皇后仍舊退回二廳。於是靈桂和徐桐二人分立正中桌後的東西兩面,崇綺率領他父親賽尚阿以下的全家親丁,跪在桌子前面,徐桐宣讀儀物的單子,靈桂以次親授,崇綺跪著接下,轉授長子,捧放著西面的長案等授受完畢,崇綺又率領全家親丁,向禁宮所在的西北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謝恩。接著,匆匆趕到門外,跪送使臣。典禮到此告成,而麻煩卻還甚多。

主要的麻煩是為了犒賞。在行納彩禮那天,已經鬧得不可開交。納彩照例賜宴后家,由內務府和光祿寺會同承辦,名為賜宴,自然領了公款,筵席分為兩種,上等的每席五十兩銀子,次等的每席二十四兩銀子,一共兩千二百多兩銀子,后家須照樣再出一筆。另外犒賞執事雜役,由總其成的一個內務府主事出面交涉,講好五千兩銀子「包圓兒」,結果禮部、光祿寺、鑾儀衛等等執事,又來討賞。問到經手人,他說五千兩銀子「包」的是內務府,別的衙門他管不著,也不敢管。這明明是個騙局,但鬧開來不成話,崇家只好忍氣吞聲,又花了三、四千銀子,才得了事。

因為有這一次的教訓,所以崇家的「帳房」,不敢再信任內務府,決定分開來開銷,帳房設在西花廳,此時坐著好些官員在軟討硬索。

崇家請來幫忙辦庶務的,是個捐班的主事,名叫榮全,行四,在大柵欄、珠市口這些熱鬧地方,有許多市房,每月有大筆房租收入,日子過得很舒服。為人熱心好朋友,三教九流,無所不交,所以茶樓酒館,提起「榮四爺」,無不知名。因為熱心而又喜歡熱鬧的緣故,專門給人幫忙辦紅白喜事,提調喜慶堂會,久而久之,成了大行家。崇家慕名,託人延請,榮全也欣然應命,自覺幫人辦了一輩子的喜事,到底熬出來一個名堂,說起來,這場再大不能大的喜事,「宮裏是歸恭王和寶中堂主持,皇后家就是榮四爺辦的!」那是多夠味、多有光彩的一件事。

然而一拿上手,不知道這場喜事的難辦,不在規模大,在於根本與任何喜事不一樣。他要應付的不是飯莊子和槓房,難伺候的也不是出堂會端架子,紅遍九城的名角兒,為的是大小衙門的老爺!納彩禮讓內務府的人坑了一下,害崇家多花了幾千銀子,把他的「榮四爺專辦紅白喜事」的「金字招牌」,砸得粉碎,當時便向主家「引咎請辭」。崇家倒很體諒他,事情本來難辦,另外找人未見得找得到,就找到了,頭緒萬端,一時也摸不清。多花錢不要緊,大婚典禮出了錯不是當要的事,所以一再安慰挽留,榮全也只好勉為其難。

「榮四爺」的字號,這時候喊不響、用不著,那就只有軟磨,他和他的幫手,分頭跟內務府、禮部、鴻臚寺、鑾儀衛、上駟院的官員說好話,從午前磨到下午三點鐘,才算開銷完畢。

這一場交涉辦下來,榮全累得筋疲力盡,但他無法偷閒息兩天,大徵禮一過,馬上得預備大婚正日的慶典。光是皇后的妝奩進宮,就非同小可,其中有無數玉器、玻璃器皿、大大小小的鏡子,碰壞一點就是不吉利,怎麼向崇家交代?為此榮全日夜擔心,魂夢不安!

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員,卻是喜氣洋洋,輕鬆的居多。各衙門雖不像「封印」以後那麼清閒,但也決不像平日那樣認真,公事能擱的都擱了下來,等過了大婚喜期再說。朋僚相聚,談的總是如何相約找個適宜的地方去看皇后的嫁妝,或者如何結伴入宮瞻禮。這樣到了八月底,奉准入覲的官員紛紛到京,便另有一番趨候應接的酬酢,大小衙門,越發冷冷清清了。

彭玉麟也就在這時到了京師,一進崇文門,先到宮門遞摺請安,當天便賞了「朝馬」,傳旨第二天召見。

召見是在養心殿的東暖閣,皇帝雖未正式親政,但實際上已開始親掌政務。所以這天也是皇帝問的話多,垂詢了從湖南啟程的日期,周閱長江各地的情形,皇帝說道:「看你的精神倒還不壞!」

彭玉麟率直答道:「臣有吐血的毛病,晚上也睡不好,難勝煩劇。」

「這一趟巡視長江,你很辛苦了。足見得身子還很好。」

「是!」彭玉麟答道:「臣不敢不勉效馳驅。」

「這才是!朝廷全靠你們老成宿將。」皇帝有些激動,「現在洋人狂妄得很!彭玉麟,你要替我辦事,把長江水師整頓好了,還要替我籌劃海防!」

皇帝這樣在說,一旁帶班的恭王,頗為不安。因為海防是另一回事,歸直隸總督兼領的北洋大臣,與兩江總督兼領的南洋大臣分別負責,尤其是北洋大臣李鴻章,海防事宜實際上由他一手在經理,其中牽涉到洋務與船政,與彭玉麟無涉。倘或皇帝年輕氣浮,貿貿然面諭,真個叫彭玉麟去籌劃海防,那時既不能奉詔,又不能不奉詔,豈不是要平添無數麻煩?

幸好,彭玉麟很有分寸,「江南的江防,跟海防的關係密切,江陰與吳淞兩處,防務更為緊要。臣已面飭守將,格外當心。」他略停一下又說:「凡江南江防,與海防有關聯的各處,臣請旨飭下新任長江水師提督李成謀,加意整頓。至於南北洋海防,臣向來不曾過問,實在無可獻議。臣此次進京,在天津曾跟李鴻章見面,亦曾聽他談起北洋海防,處置甚善。請皇上仍舊責成李鴻章加緊辦理,數年以後,必有成效。」

這一說提醒了皇帝,連連點頭,不再提到海防,「你保舉的李成謀,才具怎麼樣?」

「李成謀是李臣典的胞弟,他在福建的官聲甚好,不尚浮華,肯實心辦事。目前長江水師的習氣甚深,須有誠樸清廉的人去整頓,臣因此保舉李成謀。」

「嗯,嗯!」皇帝又問:「你在湖南的時候,與曾國荃可有往來?」

「臣居鄉廬墓,足跡不出里門,與曾國荃難得見面。不過常有書信往來。」

「他的精神怎麼樣,是不是很好?」

「是!」彭玉麟答道:「曾國荃帶兵多年,習於勞苦,精神很好。」

「既然精神很好,就該出來替我辦事。」

這一說,恭王又在心裏嘀咕。曾國荃因為參了官文的緣故,旗下親貴,對他異常不滿,一時沒有起用的可能。皇帝不知道這些恩恩怨怨,想到誰就要用誰,將來一定會惹出許多風波,得怎麼樣讓他明白其中的窒礙顧慮才好。

「楊岳斌呢?可常見面?」皇帝又問,「你跟他共事多年,想來一定常有往來?」

這一問又見得皇帝對過去的情形欠熟悉,楊岳斌與彭玉麟都由水師起家,楊在前面彭在後,以後彭玉麟改了文職,反可以節制楊岳斌,因而生了意見。楊彭不和,連慈安太后都知道,就是皇帝懵懵懂懂,問出這樣的一句不合的話,令人適背會來後好笑。

然而在彭玉麟卻不是好笑,而是有些困惑,不知道皇帝問這話,是甚麼意思?當然,此時唯有簡簡單單地回答,說跟楊岳斌不常見面。

皇帝的話問得不得體,慈禧太后早就覺察到了,再問下去還不知道會有甚麼笑話,因而此時接過話來,將彭玉麟慰勉了一番,說他不辭勞怨,實心可嘉。又勸他節勞保養,莫負朝廷倚重之意,然後吩咐:「跪安吧!」

彭玉麟還是初次覲見,早已請教過人,知道這就是召見已畢的表示,當即免冠碰了頭。又因為聽說過左宗棠覲見,把大帽子遺忘在御前的笑話,所以特別檢點,總算順順利利地完成了「面聖」的一件大事。

回到下榻之處的松筠庵,已有好幾位同鄉京官在等著,應酬了一陣,分別送走。剛換下官服想休息,從人來報:「軍機沈大人來拜!」

這當然不會是泛泛的官場客套。彭玉麟經過天津時,已從李鴻章口中,相當深入地瞭解了朝中的「行市」,兩位漢軍機大臣,已成南北對峙,各張一幟的形勢。看起來是李鴻藻的聲勢來得壯,以帝師而提倡「正學」,尤其是在倭仁死後,徐桐雖想接他的衣缽,無奈《太上感應篇》比起程朱的《太極圖說》,究竟不可同日而語,所以衛道之士,直諫之臣,隱隱然奉李鴻藻為宗主。但是,這可以鞏固他的地位,卻不能增加他的權力。

李鴻藻得的是虛名,實權遠比不上沈桂芬。沈桂芬出於文祥所薦,而文祥人和政通,不但受兩宮太后的信任和恭王的倚重,並且外而督撫將軍,內而部院大臣,無不對他尊敬。沈桂芬有此奧援,加以在總理衙門支持寶鋆,回護董恂,十分盡心,因此,除了洋務以外,像寶鋆專管財政那樣,綜攬軍務亦幾乎成了沈桂芬的專責。

為此,彭玉麟對這位軍機大臣來訪,十分重視,請在楊繼盛當年草疏彈劾嚴嵩的「諫草亭」中相見。沈桂芬雖是江蘇吳江人,寄籍宛平,是在京城裏長大的,一口低沉而帶磁性的京腔,配上他那清癯儒雅的儀表,令人覺得肫摯可親。他的清廉也是有名的,一品當朝而服飾寒素,這一點更合彭玉麟的胃口,所以一見便道傾倒之意。

沈桂芬首先轉達了恭王的意思,想請他吃飯,作個長談,無奈大婚期近,忙得不可開交!特意託沈桂芬致歉,等過了慶典,再發帖子奉邀暢敘。接著又說,恭王對他十分尊重,所以凡有所請,無不依從。

提到這一點,彭玉麟確是感激,對長江水師整頓的章程,彈劾的官吏,保薦的人選,請無不准,除了曾國藩,朝廷沒有這麼給過面子。當然,其中也有沈桂芬斡旋的力量,轉念到此,便正好趁這時候道謝。

「都虧經翁玉成。」他拱拱手說,「感何可言!」

「不敢,不敢!」沈桂芬平靜地答禮,「大功告成,軍心不免鬆懈,驕兵悍將,日益難制,朝廷要借重雪翁清剛正直的威名,整頓出一個榜樣來。聖意如此,軍機上當然力贊其成。皇上對雪翁尤其看重,剛才面諭,無論如何,不可高蹈。只怕日內就有明發。」

「這──,」 彭玉麟試探著問:「皇上不知道是怎麼個意思?」

「想留雪翁在京供職。不過眼前還沒有適當的缺,只怕要委屈雪翁。」沈桂芬又說:「今天擬大婚執事的名單,派了雪翁『宮門彈壓大臣』的差使,明天就要演禮,完了事,請到軍機上來坐一坐。」

彭雪琴心裏有數,派甚麼缺,明天就可定局。聽這口氣,大概是回任兵部侍郎。以前不能幹,現在自然更不能幹,且到時候再說。

第二天一早,各衙門大小官員,都趕進宮去看熱鬧。這天是禮部堂官率領司官演習大婚儀禮,准許各衙門官員仰瞻盛典。彭玉麟也早早到了太和殿前。

這天演禮,主要的是排百官朝賀的班次,亂糟糟的沒有甚麼好看,但彭玉麟卻捨不得走,他是平生第一次進京,自然也是第一次瞻仰九重宮闕。仰頭瞻望著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寬、五楹深的太和殿,心中生出無限感想,甚麼建牙開府、起居八座?不到這裏,不知人間甚麼叫富貴?這樣轉著念頭,越覺此身渺小,把功名也看得更淡了。

就在這時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一名.「蘇拉」,彭玉麟昨天見過,知道他在隆宗門當差,軍機處和南書房有甚麼需要跑腿的差遣,就是他的職司。看樣子是衝著自己來的,因而定睛望著。

果然,那蘇拉到了面前,先長長喘口氣,然後說道:「恭喜彭大人!」接著便請了個安,從靴頁子裏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沈大人叫我送來的。」

「喔,多謝!」彭玉麟接過那張紙來看,上面抄著一道上諭:

「彭玉麟著署理兵部右侍郎,童華毋庸兼署。前據彭玉麟奏懇陛見後回籍養疴,此次召見時復再三陳情,彭玉麟辦事認真,深湛嘉尚,刻下傷疾已痊,精神亦健,特令留京供職,用示朝廷倚重至意。毋得固辭!」

「沈大人還關照,請彭大人這會兒就到軍機,六王爺等著見面。」

「好,我此刻就去。」

於是沿著一路高搭的綵棚,從中右門進後右門,越過三大殿進隆宗門到軍機處,等通報進去,立刻傳出話來:「請彭大人在東屋坐。」

這一坐坐了有半個時辰,才看到恭王,一見面便連連拱手:「得罪,得罪!」然後請他「升炕」,態度十分謙和。

彭玉麟知道他極忙,能抽出這片刻工夫來接見,已是很大的面子,所以不敘客套,率直問說:「王爺召見,不知有甚麼吩咐?」

「上頭的意思,昨天經笙已經轉達,上諭下來了,不知道看見了沒有?」

「是!」彭玉麟說,「蒙皇上的恩典,只怕──。」

「雪翁!」恭王搶著說道,「你總要勉為其難!就是缺分太委屈了一點兒,先將就著,等明年親政大典過後,我一定想法子替雪翁挪動。」

「多謝王爺栽培。只是不瞞王爺說,我有三層苦衷,要請王爺體諒,第一,才具不足,兼以體弱多病,難當重任;第二,賦性愚戇,不宜廁身廟堂;第三,從未當過京官,儀注不熟,處處拘束。總求王爺代為婉轉陳奏,放歸田里,將來倘有可以報答之處,萬死不辭。」

恭王聽他的話,不斷點頭,但雙眉皺得很緊,略停一下,這樣答道:「眼前也無從談起。等過了慶典,我們從長計議。只是,雪翁,上頭的意思很殷切,你不可辜負。」「不敢!」彭玉麟趕緊站起身說:「唯其皇上不棄菲材,我不敢講做官,只講辦事。若於大局有益,赴湯蹈火,亦所甘願,書生報國,原不必居何名義!」

恭王又點頭:「你的意思我懂了!」

接著,恭王又告訴彭玉麟,派他「宮門彈壓大臣」的差使,完全是為了方便他觀禮。如果精神不濟,可以不必當差。又說大婚儀禮是百年難逢的大典,適逢其盛,不可錯過。言詞溫煦親切,等彭玉麟告辭時,又親自送到廳門,絲毫不見親貴王公那種眼高於頂的驕倨之態,因而使彭玉麟想起那些水師陸營將官的濫作威福,越覺厭惡。

等回到松筠庵,立刻便有一位官員來拜,是近年來慈禧面前的紅人,工部侍郎兼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榮祿,名帖上自稱「晚生」。彭玉麟久聞其名,自然要見,迎出門來,大為訝異,榮祿似乎還不到三十歲,生得如玉樹臨風,俊美非凡,加以服飾華貴,益顯得濁世翩翩佳公子般,令人生羨。

微笑凝望的榮祿,一見彭玉麟,先自作揖,迎入門內,揖讓升階,正式見禮時,請了極漂亮的一個安,稱主人「老前輩」,很恭敬地寒暄了一番,才道明來意,說是接到內務府的通知,彭玉麟是「宮門彈壓大臣」,而大婚典禮彈壓地面,維持秩序,歸他負責,所以「特意來伺候老前輩當差」。

「不敢,不敢!」彭玉麟也很率直,把奉派這個差使的原意,告訴了榮祿。

「上頭是體恤老前輩,不過說真個的,晚生倒是想借重老前輩的威望。」榮祿的神態顯得很懇切,「大婚典禮,早就轟動各地,這個把月,京城裏總多添了二三十萬人,茶坊酒肆、大小客棧,無不大發利市。其中自然也有趁此機會來找外快的,昨天一天就抓了上百的扒兒手。江湖上的所謂『金、皮、彩、掛』,三教九流,各路好漢,來了不知多少!別的都還好辦,可有些散兵游勇,晚生惹不起!」

「怎麼呢?」彭玉麟奇怪地問,「散兵游勇滋事,儘管逮捕法辦。何以說是惹不起?」

「不瞞老前輩說,像今兒早上演禮,有位貴同鄉,身穿賃來的破舊花衣,頭上卻是紅頂子,愣往宮裏闖,問起來,他是保到都司,賞過二品頂戴的。」榮祿作出充分同情而無可奈何的神態說,「老前輩請想,都是替朝廷出過力,建過功的人,又是這樣子的大喜事,能有甚麼辦法?自然只有用好話敷衍,敷衍得下來,也就罷了。就怕有一肚子牢騷的,越扶越醉,在宮門之前,眾目睽睽之下,大吵大鬧,豈不有傷體統?」

「原來如此!」彭玉麟心想,裁撤的湘軍,心懷不平的人很多,如果他們作踐老百姓,自己不能不問,此外就犯不著來管這閒事了,不過榮祿既然虛心求教,又似乎不便峻拒。這樣沉吟了一會,想到了一個主意,「仲華兄,」他說,「既然體念到那些人是出過力,建過功的,亦當體念他們如今窮無所歸,有滿腹牢騷。聽說這一趟大婚,花了一兩千萬銀子,從中漁利的不知凡幾,何妨也想想別人的苦楚,事先略有安排,把他們的氣平了起來,豈不是彈患於無形的上策?」

「是,是!」榮祿被提醒了,連連拱手致謝:「老前輩見教得極是,心感之至。晚生馬上派人分頭去辦,好好安撫。不過,這幾天還得借重老前輩的威望,坐鎮宮門。」

說到頭來,這也是自己的差使,彭玉麟不便再辭,很爽快的答應了。

於是榮祿又深深致謝,告辭回衙。一面選派神機營平日慣於探事的幹員,分頭到西河沿、打磨廠等處的小客店中,打聽那些窮極無聊,有意來訛詐尋事的湘軍、淮軍,找上為頭的人,下館子,套交情,送上一筆盤纏,買個平安。一面派了一名漢軍旗的步軍校,帶領十六名兵丁,到松筠庵供彭玉麟差遣。

到第二天,就是皇后妝奩進宮的日子,照滿洲的婚禮,發嫁妝在吉期前一天,只以皇后的妝奩有三百六十台,連發四天,所以提早開始。這天是重陽,卻無風雨,吃罷花糕,不選高處去登臨,都擠到大街上來看這天下第一份的嫁妝。自然,路線是早就打聽好了的,皇后妝奩進大清門,出長安左門,由東折而往北,進東安門,再由東華門入宮。飛簷翼空的大清門是皇城正門,門前空地成正方形,石欄隔繞,形如棋盤,所以名為棋盤街,又稱天街,清曠無塵,最宜玩月。此時自是看熱鬧的第一個好去處。

一大早,步軍統領衙門和屬於禁軍的內務府三旗護軍營、驍騎營,以及該管地帶朝陽門內的鑲白旗,崇文門內的正藍旗,便已派出大批人馬,沿路佈防,維持秩序,大興、宛平兩縣的差役,當然更加不敢怠慢。只是平日可以拿著皮鞭,盡量威嚇,有不聽話的,還可以抽上兩鞭,但這一次是大喜事,兩宮太后早有話下來:普民同慶的好日子,不許難為百姓!因此,那些穿了簇新青緞褂子,腳穿薄底快靴,頭戴紅纓帽的差役可就苦了。使盡吃奶的力氣,將洶湧的人潮,盡量往後壓,口中不斷喊著:「借光,借光!」一個個都把喉嚨喊啞,累得滿頭大汗,才能騰出天街中心兩丈寬的一條通路。

到得日中將近,終於聽見了鼓樂的聲音,但見綿延無盡的黃緞彩享,迤邐而來,彩亭中的首飾、文玩、衣服、靴帽,不甚看得清楚,好看的還是儀仗隊伍,抬妝奩的校尉,一色紅緞繡花短褂,燦若雲霞。這時候大家才知道,何以江寧、蘇州的織造衙門,動支的費用要上百萬?

五六十台黃緞的彩亭過後,便是數十台木器。這是兩廣總督瑞麟和粵海關監督崇禮辦的差,桌椅几案,都用紫檀,打磨光滑,不加髹漆,尺寸當然特大,雕鏤的花樣非龍即鳳,都與民間不同。只是木器之中,獨獨缺少一張床,有些人不免失望,因為早有傳說,皇后陪嫁的是一張八寶象牙床,原來並無其事。然則皇后皇帝合巹,難道連張床都不用?

床自然是有的,當發妝奩的那一刻,四個特選的「結髮命婦」,正在坤寧宮東暖閣鋪喜床。床是早就在建宮的同時就安好了的,安在兩根合抱不交的朱紅大柱之間,其名為床,實在別成天地,裏面有燈燭几案,一切房幃之內所需要的什物,都可以藏置在內。帳子本用黃緞,此時則換成紅色。

那張「床」也可以說是一個槅間,所以沒有床頂,只有雕花的橫楣,懸一塊紅底黑字的匾,四個大字「日昇月恆」。西面朱紅大柱下,置一具景泰藍的大薰爐,東面柱旁,則是雪白的粉壁,懸著「頂天立地」的大條幅,畫的是「金玉滿堂」的牡丹。下置一張紫檀茶几,几上一對油燈,油中還加上蜂蜜,期望皇帝和皇后,好得「蜜裏調油」似的。

「鋪床」的四位結髮命婦,以跟榮祿一樣,近一兩年才走紅的貝勒奕劻的夫人為首,都是按品大妝,由內務府從宮女特選的四名女官,襄助著奉行故事。四命婦各站一角,將一重重簇新的織錦褥子鋪設整齊,然後從女官手裏接過四柄鑲玉如意,鎮壓在四面床角。接著,四名女官又捧進一件「龍鳳同和」袍、一方「百子九鳳」花樣的紅緞蓋頭,以及不脫龍鳳、雙喜、如意等等形態的珠玉頭飾,用方繡鳳黃袱包得整整齊齊,這是預備送到後邸,等吉期那天讓皇后穿戴了上鳳輿的。四位命婦鋪床的禮俗,到此告一段落。到了十三那天,發完妝奩,皇后就得準備做新娘子了。吉期雖選定九月十五,儀典卻從十三半夜裏便已開始,太和殿前,陳設全副鹵簿,丹陛大樂,先冊封,後奉迎。十四寅初時分,皇帝御殿,親閱冊寶,冊封皇后的制敕,是內閣所撰的,一篇典皇堂皇的四六文,鑄成金字,綴於玉版,由工部承製,報銷了一千多兩黃金。「皇后之寶」亦用赤金所鑄,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見方,交龍紐、滿漢文,由禮部承製,也是報銷了一千多兩金子。

冊封的使臣,仍舊是靈桂和徐桐,早已在丹墀東面待命,聽得鴻臚寺的鳴贊官傳宣,便由東階登殿,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跪聽宣制官傳制。任何欽差,上諭必稱「該大臣」,只有這樣差使,稱呼格外客氣:「卿等以禮冊封」。等正使靈桂、副使徐桐,受命下殿時,供奉玉冊金寶的龍亭,便由鼓吹前導,抬出太和門,冊封專使跟隨而出,再後面就是校尉所牽的兩匹馬,要到大清門外,專使方能騎乘,直趨後邸。

崇家此時,裏外燈火輝煌,門外人聲如沸,皇后的全副儀仗,一直排出兩面胡同口,喜事大總管榮全奔進奔出,忙得滿頭大汗。等正副使剛進了胡同,他便通知,「請皇后的駕!」自然,崇綺是早就率領他的父親和子侄,恭候在門,鼓吹喧闐聲中,冊寶龍亭停了下來,正使副使,一個捧冊、一個捧寶,徐步進了大門。

大門口是崇綺率領全家親丁跪接,二門中是崇綺夫人率領子婦女兒跪接,等在大廳上安放好了冊寶,皇后方始出堂,正中向北面跪下,聽徐桐宣讀冊文。駢四儷六的文章,用的大半是《尚書》上的典故,而且抬頭的地方極多,看起來十分吃力,以致於徐桐唸不斷句,也唸了好幾個別字,費了好大的勁才唸完。

於是靈桂把玉冊遞給左面的女官,跪著接了,轉奉皇后,皇后從左面接來,往右面遞出,另有一名女官接過,放在桌上。金寶也是這樣一套授受的手續。冊立大典,到此告成,靈桂和徐桐,隨即回宮覆命。

這就到了該奉迎的時候了。一吃過午飯,文武百官,紛紛進宮,在太和殿前,按著品級排班。申初時分,皇帝臨殿,先受百官朝賀,然後降旨發遣陳設在端門以內、午門以外的鳳輿,奉迎皇后。奉迎的專使是兩福晉、八命婦。兩福晉是皇帝的嬸母,惇王和恭王福晉,八命婦原來都應該是一品夫人,但既要結髮,又要有子孫,而且年紀不能太大,那就只好用二品的來湊數了。

遣發鳳輿時,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儀注。大婚的儀禮,原是滿漢合參,而「六禮」中最重親迎,帝后比於天地,亦是敵體,則皇帝大婚不親迎皇后,於禮有悖。但果真親迎,不但儀制上會生出無法折衷調和的麻煩,而且帝后究竟不同,大駕臨御,剛要做新娘子的皇后,還得跪接,世上自然沒有這個道理,因而想出一個代替的辦法。

這個辦法是用一柄龍形的如意代替,當惇王和恭王的福晉,率領八命婦承旨奉迎皇后時,跪進硃筆,由皇帝在如意正中,朱書一個「龍」字,然後將這柄如意放在鳳輿中壓轎,那便是「如朕親臨」的表示,作為親迎的代替。

奉迎的儀節,又以滿洲的風俗為主。開國之前,在白山黑水之間,滿洲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會騎馬,迎親亦是如此,新娘子是騎著馬到夫家的。皇后自然不能騎馬進宮,但迎親的兩福晉,八命婦,猶依康熙年間的成例,必須騎馬。當時入關未幾,舊俗未廢,王公內眷乘騎往來,不足為奇,兩百年下來,旗下貴族的福晉、夫人都坐八抬大轎,尤其是恭王福晉,跟著她的久任督撫的父親桂良,到東到西,平日起居,與漢人的大家小姐無異,不要說是騎馬,連馬鞍子都沒有碰過。這時突然說要騎馬,而且在萬人空巷的百姓圍觀之下,招搖過市,真是提起來就怕,好幾次跟恭王提到,最好改做乘轎或者坐車,不然就豁免了這個差使。

這兩個要求都辦不到。大婚盛典,兩宮太后欽派的奉迎專使,說起來還是一大恩典,不能不識抬舉,請求豁免。若說改變舊例,不但儀制早定,無法更張,就算能夠,恭王也不肯這麼做,因為這會引起譏評,甚至言官會上奏參劾,安上個「徇私亂法」的罪名,說不定又一次搞得灰頭土臉。

萬分無奈,只好現學。虧得她的長子載澂,在少年親貴中,騎射最精,兩福晉、八命婦學騎,歸他一手教導。載澂親自在上駟院中選了十匹最馴良的棗紅馬,找了他的堂兄弟載漪等人做幫手,在恭王府的後苑中,整整教了一個月,才將他母親教得敢於放心大膽,騎著馬上街。

到了奉迎的這一刻,恭王福晉才知道這一個月的苦頭,真沒有白吃。出午門上馬,等龍亭前導,鳳輿後隨,她便與她五嫂並駕齊驅,讓載澂最得力的一個「馬把式」,穿上鑾儀衛校尉的服飾,牽著馬款款而行,由端門經天安門,通過天街,安安穩穩地直出大清門,只見夾道聚觀的百姓,指指點點,相顧驚異,心裏非常得意地在想:這一趟風頭可是出足了!

到了後邸,崇綺全家依然有一番跪接的儀注,等把鳳輿在大堂安置好,十位福晉命婦到正屋謁見皇后,然後伺候梳妝。事先早已約定,這個差使歸崇厚的夫人承擔,她也刻意要把這個差使當好,有幾樣東西是外間從未用過的。崇厚出使法國帶回來的脂粉,粉是水粉,與江南的鵝蛋粉不同,抹在臉上,片刻就乾,又白又光又勻。然後梳頭,梳的是雙鳳髻,一邊插一枝雙喜如意碧玉簪。

裏面靜悄悄地在梳妝,外面卻又有報喜的到了。這是崇綺自長女貴為皇后後,第三次蒙受恩榮。最初是封三等承恩公,公爵照例該有一份內廷行走,或者扈從儀駕的差使,所以第二次被授為散秩大臣,這是閒散宗室例授的職銜,無俸無祿,亦不須當差,好聽的就是「大臣」二字。

此刻第三次加恩,對崇綺來說,相當實惠,內閣所奉的上諭是:「委散秩大臣三等承恩公崇綺以內閣學士候補。」他原來是翰林院侍講,五品官兒,這一下連升三級,內閣學士是二品,等一補實,照例還可以兼禮部侍郎,外放必是巡撫,如果當京官,則在各部轉來轉去,都是「堂官」。這一道恩旨,相當於十年的經歷,崇綺自然感激天恩。

除了崇綺,還有鳳秀,在同一道恩旨上,以四品京堂候補,轉眼也在「小九卿」之列,可以參與「廷議」了。他家此時的熱鬧,亦不輸於崇家。但盈門賀客,想法大不相同,一種是因為他家也是滿洲世家,上兩輩子的交情在,純粹照世俗禮法行事,屬於普通的應酬。一種是因為鳳秀的女兒,本該正位中宮,卻委屈地降級為妃,此刻特地來慶賀,兼有安慰道惱的意思。再有一種目光銳利,從夾縫中看出慧妃這位妃子,非比等閒,一則是慈禧太后所看中的,而慈禧太后即使撤簾歸政,對親生兒子的皇帝,一定仍舊有「怎麼說便得怎麼依」的力量,而慧妃又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得動話,這樣就是一條很好的門路。再則,慧妃的艷麗,誰都不能不承認非皇后所及,皇帝目前聽了慈安太后的話,立了阿魯特氏為后,但將來得寵的必是慧妃。如果蒙古皇后天年不永,慧妃自然繼位中宮,鳳秀也還有封公爵的時候,等那時再來巴結,可就晚了。

但是,儘管慧妃也是欽派大臣為正使、副使、持節冊封的,奉迎的典禮,卻是不可同日而語。慧妃不過八對宮燈、一頂黃轎,由東華門抬進宮去,而皇后進宮,光是宮燈就有三百對,由身穿紅緞繡花褂子的校尉持著,照耀得亮如白晝,以致九月十四將滿的月亮,黯然失色。

鳳輿是子初一刻出後邸的,「導子」早就在戌時便已出發,全副皇后的儀仗,旌旗宮扇,平金繡鳳,在三百對宮燈和無數喜字燈籠中,閃耀出令人眩目的異彩,然後便是御前侍衛扶著轎槓的鳳輿,後面跟著無數馬匹,兩福晉八命婦之後,是扈從的王公大臣。整個肅靜的行列中,也只有這一部分馬蹄歷亂,偶爾夾雜著馬嘶和噴鼻的聲音,正如「鳥鳴山更幽」的境界一樣,有了這些聲音,反更顯得奉迎儀仗的莊嚴肅穆。

在這萬民如醉,目眩神迷的當兒,皇帝卻在乾清宮閒得發慌,也許是等得不耐煩,也許是跟天下做新郎的人一樣,必有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反正皇帝只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甚麼時候了?」他問小李。

小李還未及回答,只聽自鳴鐘已響起寬宏悠揚的聲音,看一看,長短針相交在正中,小李便笑嘻嘻地跪下,高聲說道:

「這會兒正交子正。九月十五,萬歲爺的大喜吉期!」

在殿外待命的八名少年親貴,以載澂為首,正也因為時交九月十五的正日,進殿叩賀,同時報告一個消息,說慧妃已經進宮,安置在長春宮後面的咸福宮。

皇帝沒有說甚麼,依然是關注著皇后進宮的時刻,正想發問時,只聽午門樓上──五鳳樓的鐘鼓齊鳴,這表示母儀天下的皇后,已由大清門進宮了。

「是時候了!」載澂請個安說:「請旨啟駕。」

「好,走吧!」皇帝點點頭說。

於是傳旨領侍衛內大臣伯彥訥謨詁,準備啟駕到坤寧宮,作為迎候皇后的表示。在御用的軟轎前面,由那八名少年親貴執著宮燈引導,御前大臣和御前侍衛扈從著,在禮部堂官照料之下。皇帝出乾清門,再折回東一長街,入景和門,進坤寧宮,在大婚洞房的東暖閣前殿休息。

這時皇后的鳳輿,已經由御道到了乾清門,抬過一盆極旺的炭火,四平八穩地停好,皇后在兩福晉、八命婦及女官護持著,跨出轎門,只見她一手拿一個蘋果,隨即有女官接了過去,同時惇王福晉捧著一個紅綢封口的金漆木瓶,交到皇后手裏,裏面盛著特鑄的「同治通寶」的金銀線和小金銀錠、金玉小如意、紅寶石,以及雜糧米谷,稱為「寶瓶」。

等皇后捧穩了「寶瓶」,奉冊寶的龍亭方始再走,沿著御道經過乾清宮與昭仁殿之間的通路,進入乾、坤兩宮之間的交泰殿。這個殿不住人,只有兩項用處,一項是「天地交泰」為帝后大婚行禮之地,一項是儲藏御寶。這天晚上,兩項用處都有。禮部堂官先奉皇后冊寶入藏,然後在殿門前另作了一番佈置,橫放朱漆馬鞍一個,鞍下放兩顆蘋果──就是從皇后手裏取來的那兩個,上面再鋪一條紅毯。

六對藏香提爐,引導著皇后跨過「平平安安」的蘋果馬鞍,被引導到西首站定,這就到了拜天地的時刻。皇帝這面也是算好了時刻的,等皇后剛剛站好位置,皇帝也由坤寧宮到了,站向東首與皇后相對而立,在繁密無比的鼓吹聲中,一起下拜,九叩禮畢,成為「結髮」。

拜了天地拜壽星,拜完壽星拜灶君。灶君在坤寧宮正殿,而坤寧宮的正殿,就彷彿缸瓦市「沙鍋居」的廚房,每天都要煮兩頭豬。這裏不但是廚房,而且還是宰牲口的屠場,一進門便是一張包鐵皮的大木案,地上鋪著承受血污的油布,桌後就是稱為「坎」的一個長方形深坑,坑中砌著大灶,灶上兩口極大的鐵鍋,每口鍋都可整煮一頭豬,鍋中的湯,自砌灶以來,就未曾換過,還保存著兩百多年前的餘味。

這是皇家保存著滿洲「祭必於內寢」的遺風,在所有的宮殿中,只有坤寧宮的規制,與前代完全不同,是照太祖天命年間,盛京清寧宮的式樣重建的。在俎案鍋灶以外,神龕就設在殿西與殿北兩面,殿西的神龕懸黃幔,所供的神是關聖帝君,享受朝祭,殿北的神龕懸青幔,所供的神,尊名叫「穆哩罕」,享受夕祭。

照規矩說,無論朝祭、夕祭,都應該皇帝皇后親臨行禮,但日子一久,成為虛文,除了大祭以外,日祭都由太監奉行故事,執事太監分為司香、司俎、司祝,殺豬就是司俎的職司。

無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裏必有一輛青布圍得極嚴的騾車,停在東華門外。門一開,首先進宮的就是這輛車,到了坤寧宮前,卸下兩頭豬來,經過一番儀式,殺豬拔毛、洗剝乾淨,放在那兩口老湯鍋中去煮,只加香料不加鹽,煮熟了祭神。除非是二月初一,賜王公大臣吃肉,在平常日子,這些福胙照例歸乾清門侍衛享受。

坤寧宮是皇后的正寢,而主持中饋是主婦的天職,因此,拜灶君亦只有皇后行禮。同時禮部和鴻臚寺等等外廷的執事,恭襄大禮,到此作一結束。坤寧宮以內的繁文縟節,與這些人無涉,可以退下了。

三叩禮拜了灶君,皇帝皇后在坤寧宮東暖閣行坐帳禮,吃名為「子孫餑餑」的餃子。煮餃子的是禮王福晉,一下鍋就得撈起來,呈上帝后,餃子還是生的,但不能說生,咬一口吐出來,藏在床褥下面,說是這樣就可以早「生」皇子。

於是皇帝暫時到前殿休息,等候福晉命婦為皇后上頭。這仍然是崇厚夫人的職司,在滿洲人,叫做「開臉」,用棉線絞盡了臉上的汗毛和短髮,然後用煮熟的雞子剝了殼,在臉上推過,立刻便出現了容光煥發的婦人的顏色。這一樣功夫,講究膚發之間黑白分明,截然如利刃所切,稱為「四鬢刃裁」。

然後是重新梳頭。雙鳳髻只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裝束,此刻改梳為扁平後垂,無礙枕上轉側的「燕尾」,仍舊插戴雙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紅絨所制的福字喜花。這樣打扮好了,方始抬進膳桌來開宮裏稱做「團圓膳」的合巹宴。

這時的皇帝,只有太監照料了。小李引入御駕,兩福晉和八命婦一起請安迎接,皇帝不知是喜氣還是靦腆,臉紅得厲害,向兩位福晉虛扶一扶,帶些窘意地笑著道乏。

「五嬸、六嬸,這陣子把你們累著了。」

「借皇上的喜氣,一點兒都不累。」惇王福晉看一看她弟婦說:「咱們跪安吧!」

惇王福晉兩妯娌,領著崇厚夫人她們跪安退出,卻不曾走遠,在殿前遙遙凝視。不久,看到太監和女官亦都退了出來,東暖閣的槅扇,輕輕地被合上了。

於是一對結髮侍衛在殿前廊上,擊著檀板用滿洲語高唱「合巹歌」。那對「蜜裏調油」的「百子雙喜香油燈」,在雪白的窗戶紙上,蕩漾出膩人的霞光,然後聽得皇后彷彿也在唱著甚麼。

「你聽!」惇王福晉詫異地,「幹甚麼來著?」

恭王福晉凝神靜聽,恰好那對「結髮侍衛」唱完了「合巹歌」,一靜下來,皇后的聲音便很清楚了。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稍停一停,又聽得清越的長吟:「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恭王福晉不知道那是杜甫的「秋興八首」,但是在吟詩是聽得出來的,便掩口笑著,推了她五嫂一把,輕輕說道:「皇上在考皇后呢!」

這一說大家都懂了,「虧得是狀元家的小姐!」惇王福晉指指西面,也放輕了聲音,「換了那面的那一位,洞房花燭可就要出乖露醜了!」

這是指慧妃而言。只為當初輸了一著,這天的光彩,盡為「狀元小姐」所奪,在她自然覺得委屈,不過她倒也想得開,比起崇家的另一位小姐──皇后的姑姑,她覺得應該滿足了。尤其使她感到安慰,甚至可以說是得意的是,她比皇后先見到「婆婆」。

這位「婆婆」自然是慈禧太后。照當年滿漢合參的大婚儀禮,皇后入宮,拜罷天地,即是合巹禮,第二天才謁廟謁太后,與民間新婦入門就拜見翁姑,完全不同。但妃嬪就沒有這些講究了,因此,慈禧太后等慧妃進宮,賜過喜筵,隨即傳懿旨召見。

不過,她這樣做,卻並不是因為禮法上並無明文規定,可以變通行事,這樣做有好幾個原因,獨獨不曾想到合不合禮法!為了安慰慧妃,也為了喜愛慧妃,當然迫不及待地要想看一看她,而最主要的,還是要跟慈安太后賭一口氣,也是為她自己西宮出身爭一口氣。

因此,當盛裝的慧妃剛開始行三叩九拜的大禮時,她便特假詞色,「行了,行了!光磕一個頭好了。」接著又吩咐宮女:「你們攙慧妃起來!」

等攙了起來,慧妃又請個安,感激地說:「太后的天恩,叫奴才報答不過來!」

「好了,不必再行禮了。你過來,我看看你!」

慧妃很穩重地走到慈禧太后身旁,肅然侍立。慈禧太后便伸出手來握著她,偏著頭,含著笑,盡自打量,真是慈祥的婆婆的樣子。

看了半天,慈禧太后忽然轉臉問道:「看秦祥在那兒?」

秦祥是長春宮的老太監,一直替慈禧太后管理銀錢帳目,人最安分謹慎,一天到晚守著帳簿銀櫃,閒下來便是數著佛珠唸佛,為「主子」祈福。

等把秦祥找了來,慈禧太后問道:「秦祥,你看慧妃像誰?」

跪在地上的秦祥,抬起頭來,神情嚴肅地瞻望著慧妃,看了一會,他磕頭答道:「奴才不敢說。」

「不要緊!怕甚麼?」

「那,奴才就斗膽了!」秦祥答道,「慧妃跟主子當年有點兒像。」

聽這一說,慧妃趕緊跪了下來,「奴才怎麼敢跟主子比!」

她惶恐地說。

這次是慈禧太后親手把慧妃扶了起來,教拿個矮凳給她坐,又不教她謝恩,她也無法行禮,因為一隻手一直被慈禧太后握著。等矮凳來了,便緊挨著寶座坐下,恰是「依依膝下」的樣子。

慈禧太后沒有說話,望著裏裏外外的燈綵,心裏浮起一片沒來由的淒涼,想起兒子,彷彿隔得非常非常遠,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而那個模糊的影子,還帶走了她的權力!如今兩手空空,還有甚麼?

轉到這個念頭,把慧妃的手握得更緊了。慧妃卻害了怕,直勾勾的兩眼,一手心的汗,太后是怎麼了?

就這遲疑不定之際,再凝神看時,慈禧太后的臉色又變過了,變得很平靜地,放鬆了她的手,看著她問道:「你阿瑪當過外官沒有?」

「回太后的話,奴才的父親一直在京裏當差。」

「怪不得!」慈禧太后說,「你的京話,一點都沒有變樣兒。」

這是誇獎的話,慧妃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但在家已經被教導過,皇太后皇帝說話,不能不答,只好低著頭輕輕回一聲:「是!」

接著,慈禧太后便問她有沒有弟兄之類的話,絮絮不斷地,讓慧妃感到驚奇,不知她何以有這麼大的興致來閒聊?尤其讓慧妃迷惘的是,東面的鼓吹喧闐,不斷隨風飄來,這樣的大喜事,竟像跟她毫不相干似的,豈不可怪?

籌備三年,動用一兩千萬銀子的大婚盛典,終於告成。論功行賞,普沛恩施,由惇王賞紫禁城內坐四人轎、恭王恢復了「世襲罔替」、醇王晉封親王,到抬轎的校尉賞給銀兩,不論大小官員吏役,只要跟大婚二字沾上點邊的,無不被恩。甚至像張之洞那樣,以翰林院編修,撰擬樂章的份內之事,也賞加了「侍讀」的銜。不過對皇帝來說,最好的是,他藉可以召見載澂,賞了「御前行走」的差使。

皆大歡喜之餘,各衙門慢慢都恢復了常態。皇帝也把丟了好些日子的書本翻了開來,弘德殿的功課照舊,即使在明年正月二十六親政以後,也仍舊得上書房,這是已奉了明發懿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