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收拾行裝,渡江而南,取道江陰、無錫,順路看了太湖的水師,由蘇州沿運河南下,嘉興一宿,下一天到了呂留良的家鄉石門,遇著浙江巡撫楊昌浚派來迎接的差官。
那差官姓金,是撫標參將,尋著彭玉麟的船,遞上楊昌浚的信,說是已在岸上預備了公館,請他移居。
「不用,不用!」彭玉麟搖手說道,「我住在船上舒服。還有件事要託你。」
「不敢!」金參將惶恐地答道,「有事,請彭大人儘管吩咐。」
「你只當不曾見到我,不必跟這裏的縣大老爺提起。我年紀大了,懶得應酬,更怕拘束,你只不用管我,遞到了楊撫台的信,你的差使就辦妥了。明天,我跟你走,見了楊撫台,我自然說你的好話。」
彭玉麟的脾氣,軍營中無不知道。金參將便答一聲「恭敬不如從命」,又指點他自己的船,說「隨時聽候招呼」,交代了這一句,告辭而去。
他一走,彭玉麟也悄悄上了岸。帶著小書僮,進了北門,一走走到城隍廟前,找了家小館子,挑了後面臨河的座頭落坐。一面喝酒,一面閒眺,漸漸有了詩興。正在構思將成之際,只見三名水師士兵,敞著衣襟,挺胸凸肚地走了進來。
這三個兵的儀容舉止,固然惹人厭惡,但跑堂招呼客人的態度也好不到那裏去,彭玉麟只見他拉長了臉,彷彿萬分不願這三個主顧上門。那是甚麼緣故?他不免詫異。但轉臉看到牆上所貼的紅紙條:「前帳未清,免開尊口」,也就不難明白了。
於是他冷眼留意,要看這三個人到底是不是惡客?倘或店裏不肯再賒,他們又如何下場?但看起來似乎又不像存心來吃白食的人,健啖豪飲,談笑自如,絲毫不為付帳的事擔心。
看了半天,看出怪事來了,只見坐在臨河的那人,偷偷兒把大大小小的碟子,一個接一個沉入河中。顯然地,這勾當他幹了不止一次,手法異常迅捷隱秘,碟子沿河碪悄悄落下,沒入水中,只有極輕的響聲,不注意根本聽不出來。
彭玉麟恍然大悟。開館子這一行原有憑盤碗計數算帳的規矩,這三個人吃了白食,還毀了別人的傢伙,用心卑鄙,著實可惡!不過他心裏雖在生氣,卻不曾發作。士兵擾民,都怪官長約束不嚴,且等打聽了這裏水師營官的職銜姓名,再作道理。
看跑堂忍氣吞聲地為那一桌客算帳,彭玉麟頓覺酒興闌珊,草草吃完,惠帳離去。中元將近的天氣,白晝還很長,紅日銜山,暑氣未退,這時船艙裏還悶熱得很,便又閒逛了一番。走得乏了,隨意走進一家茶館,打算先歇一歇足,順便打聽了水師營官的姓名再回船。
一走到裏面,才知道這是家書場。那也不妨,既來之則安之,但一眼望去,黑壓壓一廳的人,彭玉麟便截住一個夥計說道:「給找個座位!」
「對不起!您老人家來得晚了。」那夥計搖著頭說,「這一檔『珍珠塔』是大『響檔』,老早就沒有位子了。明日請早!」
「那不是?」小書僮眼尖,指著中間說。
果然,「書壇」正前方有一張五尺來長,三尺來寬的桌子空著,但彭玉麟還未開口,那夥計已連連搖手,「不行,不行!那是水師營張大人包下的。」
一聽這話,彭玉麟就越發要在那裏坐了,「那張桌子,至少可以容得下五個人。」他說,「加我一個也不要緊!」
「不要緊?」那夥計吐一吐舌頭,「您老說得輕鬆!」說完竟不再答理,管自己提著茶壺走了。
彭玉麟略略想了一下,覺得小書僮在身邊礙事,便即問道:「你一個人回船,認不認得路?」
「認得。」
「那你就先回船去。」
「我不要!」小書僮嘟著嘴說,「我要跟老爺聽書。」
「好吧!你就跟著我。可不許你多說話,只緊跟著我就是。」
於是,小書僮跟著彭玉麟徑趨正中空位。這一下立刻吸引了全場的視線,那夥計慌慌張張趕上來阻止,「坐不得,坐不得!」他的聲音極大,近乎呵斥,「跟你說過,是水師張大人包下來的。」
「不要緊!」彭玉麟從容答道,「等張大人一來,我再讓就是了。」
主顧到底是衣食父母,不便得罪,再看彭玉麟衣飾寒素而氣概不凡,那雙眼睛不怒而威,也不敢得罪,唯有再叮囑一句:「您老就算體諒我們,回頭張大人一到,千萬請您老要屈讓一讓!」
彭玉麟點點頭不響。四周卻有人在竊竊私議,替他捏一把汗,也有人認為這老頭子脾氣太橛,是自找倒霉。但就是這樣帶責備的論調,也還是出於善意。其中有個特別好心的人,覺得必須再勸他一勸。
「您老先生不常來這裏聽書吧?」
「這裏是第一回。」彭玉麟答道,「我是路過。」
「怪不得呢!『老聽客』我無一個不認識,石門地方小,外鄉朋友不認識總也見過,只有見您老先生是眼生。請教尊姓?」
「敝姓彭。」
「喔,彭老先生,恕我多嘴。我勸您老人家還是換個位子的好,到我那裏擠一擠,如何?」
「承情之至!」彭玉鱗瞭解他的用意,十分心感,「請你放心,我只歇一歇足,等那位張大人一到,我自然相讓。不過,我也實在不明白,茶樓酒肆,人來人往,捷足者先得,何以有空位我就坐不得?」
「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不必問吧!」
「喔,」彭玉麟趁機打聽,「這張大人魚肉地方已久?」
「不要那麼說!」那人神色嚴重地,壓低了聲音說:「老人家走的世路多,莫非『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這兩句話都記不得?」
話剛說完,只見門口一亮,那人神色陡變,站起身來就走。門口是兩盞碩大無朋的燈籠,引著「張大人」來聽書。他一共帶了四名衛士,前導後擁,昂然直入,走過甬道,有個孩子避得晚了一步,持燈籠的衛士,順手就是一掌,把那孩子打倒在地。
耳聞目睹,這「張大人」簡直就是小說書上所描寫的惡霸!彭玉麟嫉惡如仇,一見恃勢欺人的事,就會想起當年父親死後,孤兒寡婦受族中欺凌,幼弟幾乎被人活活淹死,自己亦不得不從鄉間躲到衡陽城裏去避禍的仇恨,頓時覺得胸膈之間,血脈賁張,非為世間除惡不可。
正在這樣暗動殺機之際,人已到了面前,當頭那個衛士,暴喝一聲:「滾開!」
「混帳東西!」那「張大人」瞪著一雙黃眼珠也罵:「你瞎了眼,這裏也是你坐的地方?這麼熱的天,把板凳坐得火燙,我還坐不坐?」他越說越氣,揚起頭來吼著問道:「這裏的人呢?」
書場的夥計,趕緊從人叢裏擠了過來,臉都嚇白了,只叫:「張大人,張大人,千萬不必動氣!」然後轉臉向彭玉麟,臉色異常難看:「跟你說了不聽,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嘛!」
彭玉麟本待跟「張大人」挺撞,一則怕當時連累了那夥計,再則看小書僮已經受了驚嚇,便先忍口氣,起身讓座,書當然也不聽了,出了書場,立即回船。
一到船上,彭玉麟立刻派隨從持著名帖,請石門知縣到船敘話。城池不大,原是幾步路就可以走到了的,只是一縣父母官,參謁欽差大員,不便微服私行,雖然入夜不宜鳴鑼喝道,但一對「石門縣正堂何」的大燈籠前導,轎子直出北門,已頗引人注目,不知何大老爺這麼晚出城幹甚麼?因而便有人跟著去看熱鬧的。
彭玉麟的座船,停在河下一家油坊門前,何大老爺也就在那裏下轎。遞上手本,彭玉麟立刻接見。這位何大老爺也是湖南人,單名一個穆字,上一年辛未科的三甲進士,本來要就職為禮部主事,是個苦缺,何穆年過四十,母老家貧,所以託了人情,改為知縣,分發浙江。會試榜下即用的知縣,俗稱「老虎班」,遇缺即補,最狠不過,稟到的第三天,台州府屬的仙居知縣,被劾革職,藩司掛牌,要何穆為「摘印官」,照例就署理這個遺缺。仙居是個斗大山城,地方極苦,賦額極微,而民風強悍,與鄰縣的天台,都喜纏訟,縣大老爺如果輿情不洽,照樣告到府裏、道裏、省裏,甚至「京控」,因此浙江的候補州縣有一句口號:「寧做烏龜,莫做天仙」。何穆到了那裏,苦不堪言,幸好巡撫楊昌浚是同鄉,託人說話,才得調任魚米之鄉的石門。
此人雖是科甲出身,但秉性循良柔弱,聽說彭玉麟性情剛烈,只當是他到縣,自己不曾迎接,禮數缺略,有所怪罪,所以叩頭參見以後,隨即惶恐地賠罪,說馬上預備公館,又說馬上預備酒席,只是時候晚了,怕沒有甚麼好東西吃。
「唉!」彭玉麟不耐煩地,「我攏你來不是談這些。我有話問你,你請坐吧!」
「是!謝座。」何穆屁股沾著椅子邊,斜簽著身子,等候問話。
「這裏的水師,是不是歸『嘉興協』該管?」
「是。」
「那姓張的管帶叫甚麼名字?是何官職?」
「張管帶叫張虎山,是把總,不過他已積功保到千總。」
把總不過七品武官,部下只管一百兵丁,便已如此橫行,這簡直不成世界了!彭玉麟便問:「聽說這張虎山劣跡甚多,你是一縣的父母官,總該清楚!何以也不申詳上台,為民除害,豈不有愧職守?」
問到這一句,正觸及何穆的傷心之處,頓時涕泗橫流,一面哭,一面說:「大人責備得是!我到任至今,不足一年,眼看張管帶以緝私捕盜為名,擅自拷打百姓,勒索財物,只以不屬管轄,無奈其何!清夜思量,自慚衾影,痛心之至。」
彭玉麟勃然變色:「怎說無奈其何?你難道不能把他的不法情事報上去?」
「回大人的話。事無佐證。」何穆又說:「我曾叫苦主遞狀,苦主不肯,怕他報復,一年前有人告了一狀,結果父子二人,雙雙被殺,連個屍首都無尋處。前任為了這件命案,誤了前程。所以百姓寧受委屈,不肯告狀。」
「有這等事!」彭玉麟想了想吩咐隨從:「請金參將來!」
金參將一到船上,看見何穆也在,面帶淚痕,而彭玉麟則是臉色鐵青,怒容可畏,不知是怎麼回事?心裏不免也有些嘀咕,怕遭遇了甚麼麻煩,自己處置不了,這趟差使便辦砸了。
「金參將!」彭玉麟說道,「浙江的營制,我不甚清楚,何以駐守官軍,竟像無人約束。這是甚麼道理?」
這話問得金參將摸不著頭,虧得何穆提了句:「彭大人是說這裏的水師張管帶。」
金參將也聽說過,駐石門的水師營把總張虎山是個有名的營混子,但自己是撫標參將,只管杭州的左右兩綠營,水陸異途,轄區不同,自己沒有甚麼責任可言,答語便從容了。
「回彭大人的話。」他說,「浙江的提督駐寧波,對浙西未免鞭長莫及。嘉興營張副將,對部下也未免太寬厚。不過,也只有水師如此,浙江的水師,自然比不上長江水師的紀律。」
最後一句話是對彭玉麟的恭維,但也提醒了他。這一次奉旨巡閱長江水師,只限於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江蘇五省,才能行使職權。浙江只有太湖水師營,因湖跨兩省,兼歸江蘇水師節制。如果自己有欽差的「王命旗牌」也還好辦,就算越省管這閒事,至多自劾,不過落個小小的處分,張虎山這一害總是除掉了。無奈雖有欽差之名,並無「王命旗牌」,這擅殺職官的罪名,卻承受不起。
金參將見他沉吟不語而怒容不解,便知他動了殺機,於是替他出了個主意:「彭大人何不辦一角公文,咨會浙江?一方面我回去面稟楊撫台,將張虎山革職查辦,至少逃不了一個充軍的罪名。」
「哼!充軍?」彭玉麟冷笑道:「我要具摺嚴參!不殺此人,是無天理。」
「回大人的話。」何穆接口說道:「今年因為大婚,停勾一年。」
「啊!」彭玉麟又被提醒了,大婚典禮,不管刑部秋審,還是各省奏報,死刑重犯,一律停止勾決。張虎山如果革職查辦,即使定了死刑,今年亦可不死,而明年是否在勾決之列,事不可知,像這樣的人,必有許多不義之財,上下打點,逃出一條命來,那才真的是無天理了!
這怎麼辦?愁急之下,忽然醒悟,自己沒有「王命旗牌」,逝江巡撫楊昌浚有啊!如果楊昌浚不肯請出王命旗牌來立斬此人,那就連他一起嚴參,告他有意縱容部屬為惡!想到了這個主意,精神一振,「金參將,」他說:「我要託你件事,我有封信致楊中丞,請你連夜派人遞到省城,明天下午,我要得回信。說實話與你,我要請楊中丞把王命旗牌請來!」
「喔!」金參將瞿然答道:「這得我親自去走一趟。」
於是彭玉麟即時寫了封親筆信,「石泉中丞吾兄大人閣下」開頭,立即就敘入本文,要言不煩,一揮而就。金參將當夜就親自騎了一匹快馬,趕到杭州去投信。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了回信。只是一封回信,金參將不曾來。楊昌浚的回信是派專差送來的,信中首先表示慚愧,說屬下有如此縱兵殃民的水師官員,失於考察,接著向彭玉麟道謝,為他振飭紀律。至於張虎山罪不可逭,決定遵照彭玉麟的意思,請王命誅此民賊,正在備辦告示和咨文,稍遲一日仍舊派金參將送到。最後是希望彭玉麟事畢立即命駕,早日到杭,一敘契闊。
有這樣的答覆,彭玉麟頗為滿意。當時便把何穆請了來,告知其事,囑咐他密密準備。何穆謹慎膽小,既怕風聲外洩,張虎山畏罪潛逃,又怕他到時候恃強拒捕,甚至鼓動部下鬧事。憂心忡忡地回到了縣衙門,不回上房,先到刑名老夫子那裏,悄悄問計。
「張某人耳目眾多,這件事倒要小心!此刻先不必聲張,等明天金參將到了再說。」
「金參將不知道甚麼時候到?到了又怎麼動手?」
「算他明天一早從杭州動身,不管水路還是陸路,到石門總在下半天。如果來不及,只好後天再說。」
「就怕夜長夢多。」何穆皺著眉說:「最好明天就了掉這件事。」
刑名老夫子沉吟了一會,點點頭說:「那就這樣,請東翁今天就發帖子,請他明天下午議事,晚上吃飯。另外再邀幾位陪客,邀地方上的紳士。到時候彭大人如果要提審,就請他們做個原告或者見證。」
「這計策好。不過,議事得要找個題目。」
「現成就有一個。」刑名老夫子說,「中元快到了,張虎山以超度殉職水師官兵為名,想斂錢做水陸道場,明天請地方紳士來,就是講攤派。張虎山對這件事一定起勁。」
「好!」何穆拱拱手說:「好,一切都請老夫子調度。」
當天就發了帖子,約在第二天下午三點鐘見面。到了時候,張虎山便衣赴會,隨帶四名掮了洋槍的衛士。刑名老夫子暗中早有了佈置,等把張虎山迎入後園水閣,便有相熟的差役把那四名衛士邀了去喝茶休息,隔離在一邊。隨後便請典吏到彭玉麟船上去伺候,同時傳齊了吹鼓手等接王命,暗中關照了「三班六房」和劊子手,等著「出紅差」。
外面劍拔弩張,如臨大敵,裏面水閣中卻正談得很熱鬧,談到紅日沉西,說定了攤派的數目,忽然聽得放炮,接著是「咪哩嗎啦」吹嗩吶的聲音。張虎山詫異地問道:「這是幹甚麼?」何穆自然明白,供奉「王命旗牌」的龍亭,已經抬進大堂,這一下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便匆匆站起身來說道:「大概是恭行大婚典禮,大赦天下的恩詔到了。我得趕緊去接旨,各位請坐一坐!」
他是信口胡說,張虎山卻被蒙住了。等了不多一會,只見何穆貼身的一個聽差,匆匆而來,打個千說道:「敝上請張老爺到花廳裏坐,有位貴客想見見張老爺。」
「喂!」張虎山用遲疑的聲音問道:「是那個?」
「聽說是張老爺的同鄉。」
又是貴客,又是同鄉,張虎山便興沖沖地跟了去了。
張虎山未到,彭玉麟已先在花廳中等候。因為接王命的緣故,特為穿著公服,布袍布靴,相當寒酸,但有三樣東西烜赫,一樣是珊瑚頂子,一樣是雙眼花翎,還有一樣更顯眼:黃馬褂。然而這還不足為奇,威風的是記名總兵,實缺參將,也是紅頂子的武官為他站班,金參將之下是縣大老爺何穆,這時也換了公服在伺候差使。
「張虎山帶到!」金參將隨帶的一名武巡捕,入廳稟報。
這話傳到廊下,張虎山的神色就變了,帶入廳中,向上一望,大概認出獨坐炕床的大官,就是那天在書場為自己所呵斥的鄉下土老兒,頓時有些發抖,雙膝一彎,跪倒在地。
「張虎山!」金參將冷峻地發話,「欽差彭大人有話問你,你要照實答供。」
「是,是!」張虎山磕著頭,自己報明職銜姓名。
「張虎山,」彭玉麟問道,「你本來在那裏當差?」
「一直在嘉興,沿運河一帶駐防。」
「在營多少年了?」彭玉麟又問:「是何出身?」
「在營八年,行伍出身。」張虎山略停一下又說,「先是弁目,後來補上司書,因為打仗的功勞,升了把總。」
「你當過司書?那麼,你也知書識字?」
「是!」張虎山說,「識得不多。」
「你在營只有八年,自然沒有打過長毛。又是司書,怎麼會有打仗的功勞?」
這句話似乎把張虎山問住了,結結巴巴地好半天,才勉強道:「是保案上來的。」
彭玉麟當年奉母命避禍之時,一面在衡陽石鼓書院讀書,一面在衡州協標下支馬兵的餉當司書,深知其中的「奧妙」。司書在有些不識字的營官看來,就是「軍師」,弟兄們則尊稱之為「師爺」,有甚麼剿匪出隊的差遣,事後報功,都靠司書,把自己帶上幾句,誇獎一番,事所必然。張虎山的所謂「保案上來的」把總,就是這麼回事。
「原來你不曾打過仗!這也不去說它了。我且問你,你到石門幾年了?」
「三年不到。」
「三年不到。噢!」彭玉麟自言自語地點點頭,停了一會問道:「你有幾個女人?」
這一問,不但張虎山顯出疑懼的神色,金參將也大為詫異,只有何穆心裏明白,就這一句話上,殺張虎山的理由便夠了。
「說啊!」彭玉麟雙目炯炯地看看張虎山,「我倒要聽你怎麼說!」
「我──,」張虎山很吃力地說了出來:「我有四個女人。」
「你聽聽,」彭玉麟看著參將說,「一名把總,要養四房家眷!」
金參將直搖頭:「吃空也吃不了這麼多啊!」
「就是這話羅。」彭玉麟看著張虎山又問:「我再問你,你那四個女人,都是甚麼地方人?最小的那個是怎麼來的?」
張虎山臉色灰敗,大概自己也知道要倒大霉了!
「是,是花錢買的。」
「我也知道你是花錢買的。不過,」彭玉麟釘緊了問:「人家是不是願意賣呢?」
這一下張虎山說不出來了,只是磕頭如搗蒜,「求彭大人開恩!」他說,「我一回去就把我那四個女人遣散。」
「遣散!你當這是裁勇?」彭玉麟冷笑,「倒說得輕鬆!看中意了,人家不肯也不行,不要了,給幾個錢送走。世界上那裏有這麼自由的事!」
「那請彭大人示下,我該怎麼辦?」張虎山低著頭說,「我知道錯了,請彭大人治罪。」
「光治你一個強買民婦,逼死本夫的罪就夠了!你知道石門百姓對你怎麼想?恨不得寢皮食肉!」說到這裏,轉臉喊一聲:「金參將!」
「喳!」金參將肅然應諾。
「楊大人跟你怎麼說?」
「說是請彭大人代為作主。縱兵殃民的營官,無須多問。」
「好吧!」彭玉麟說:「請王命!」
張虎山這時已面無人色,癱軟在地。金參將努一努嘴,立刻便有人上來,將他連拖帶拉地弄了出去。何穆也疾趨而出,向在廳外待命的刑名老夫子重重地點一點頭,表示開始動手。
於是「伺候請王命」的傳呼,一直遞到大堂,大堂正中一座龍亭,裏面供著一面二尺六寸長的藍緞長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圓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滿漢合璧的一個金色「令」字,上面鈐著兵部的大印。這就是金參將專程從杭州繼到的「王命旗牌」。
等彭玉麟在鼓樂聲中向龍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禮,站起身來,石門縣的刑房書辦,已帶著差役抬過來一張公案,文房四寶以外,是一張楊昌浚與彭玉麟會銜的告示和一道斬標。彭玉麟站著勾了朱,將筆一丟,大門外隨即轟然放炮,接著是「嗚嘟嘟、嗚嘟嘟」吹號筒的聲音,夾雜鼎沸的人聲,似乎寧靜的石門縣,從來就沒有這麼熱鬧過。
監斬官是金參將。他早就跟刑名老夫子商量過了,怕的張虎山手下的士兵會鬧事。刑名老夫子告訴他不必擔心,自從馬新貽被刺以後,在軍營紀律中,對於以下犯上,特別注意,同時他已派了三班六房的差役,在刑場多加戒備。再說,老百姓個個樂見張虎山被斬,水師士兵就想鬧事,也要顧慮眾怒難犯,不敢造次。金參將聽他說得有理,便放心大膽地蒞臨刑場,奉行差使。
彭玉麟仍舊由何穆陪著,回到花廳休息,靜等金參將來繳令。一踏進門,只見石門縣的那幾名紳士環跪在地,拜謝彭玉麟為民除害,感激之忱,溢於詞色。
「多虧得楊撫台。」彭玉麟有意推美楊昌浚,「像張虎山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為,楊撫台是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下令嚴辦了。」
「飲水思源,全靠彭大人為我們作主。」為首的老紳士說,「但願彭大人公侯萬代!」
地方士紳實在是出自衷心的感激,所以在彭玉麟到大堂行禮的那時,已經作了一番商量,要攀緣留他三天,星夜到杭州邀戲班子來演戲助觴,公宴申謝。又要湊集公份,打造金牌,奉獻致敬。當然,金參將和縣大老爺那裏也有意思表示。但彭玉麟堅決不受,再三辭謝,不得要領,唯有星夜開船,一溜了之。
到了杭州,下榻在俞曲園的「西湖第一樓」,除卻楊昌浚以外,官場中人,概不應酬。本意詩酒流連,到八月初再進京,叩賀大婚,那知第三天便看到兩道明發上諭,一道是指責黃翼升顢頇,「本應即予懲處,姑念該提督從前帶兵江上,屢著戰功,從寬免其置議」,長江水師提督自然幹不成了,「准其開缺回籍」。接替的人,出於彭玉麟的密保,是曾國荃下金陵,首先登城十將之一,得封男爵,而以建功狂喜,放縱過度,得了「夾陰傷寒」而死的李臣典的胞弟李成謀,由福建水師提督調任。
另外一道是批答彭玉麟「酌籌水師事宜請旨遵行」的摺子,說他「所陳四條,切中時弊,深湛嘉尚」,連夾片附奏「請停止水師肆習弓箭」,共計五項興革,一概批准。
感激皇恩,彭玉麟便想提早入京,恰好兩江總督衙門派專差遞到一封信,是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沈桂芬出面寫來的,催他早日陛見。這一來,自更不願再耽擱,他的行蹤一向簡捷飄忽,說走就走,接信第二天就動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