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翼升到底失望了,湖南巡撫王文韶奉到上諭,立即整肅衣冠,傳轎下鄉去拜彭玉麟。此人做官,有名的圓滑,揣摩人情世故,更為到家。如果是別人,他開口一定稱「恭喜」,而對彭玉麟不同,一見了面便頓足說道:「雪翁,不知是誰多的嘴,不容你長伴梅花,逍遙自在了。」

「老公祖,」彭玉麟問道:「此話從何而起?」

「請看!」他把軍機處的「廷寄」遞了過去。

「原來如此!倒是避不掉的麻煩。」

一聽這話,王文韶放心了,卻還不敢催促,「春寒料峭,等天氣回暖了再啟程,也還不遲。」他說,「上頭倚畀正深,少不得要嚴旨催問,歸我來替雲翁搪塞。」

「多謝盛情!」彭玉麟拱手答道,「即日啟程,自然不必,但也不宜過遲,總在三月中動身,就請老公祖照此復奏好了。」

「是,是!我明天就拜摺。」

「我要請教老公祖一事,」彭玉麟指著「廷寄」問,「我這趟簡閱水師,是何身分?」

「那還用說,自然是欽差!」王文韶說,「簡閱完畢,『迅速來京陛見,面奏一切』,這就是欽差回京覆命。所以過幾天雪翁榮行,我照伺候欽差的規矩辦理。」

「不敢,不敢,決不敢驚動老公祖。」彭玉麟又說,「朝命要我『周歷察看』,我從荊州開始,一個營、一個營看過去,如果一擺欽差的排場,那就甚麼都看不到了。」

「話雖如此,朝廷的體制不可不顧。」

「不,不!」彭玉麟搶著說:「千萬不必費心!餞別、送行那一套,完全用不著。這樣吧,老公祖復奏,只說我定三月十六啟程好了,或早或遲,差一兩天也沒有關係。到時候我也不到署裏來辭行了。」

聽這一說,王文韶落得省事,但口中還說了許多客氣話。告辭回城,又具了一個請柬請彭玉麟吃飯,帖子只發一份,沒有陪客。廚子聽得消息,到上房來請示,請多少客,備甚麼菜?王文韶回答,一概不用。果然,彭玉麟回信懇辭,這桌客也就用不著請了。

到了三月十六,彭玉麟如期動身,一隻小船,一個奚童,另外是兩名一直追隨左右,已保到都司的親信衛士。

一葉輕舟,沿湘江北上,恰遇薰風早至,風足帆飽,渡過萬頃波濤的洞庭湖,很順利地到了「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岳陽。

岳陽是湘軍水師發軔之地,襟江帶湖,形勢衝要,城北八里的城陵磯,為洞庭湖匯合湘、資、沅、澧四水,注入長江之處,市鎮雖小,極其熱鬧。彭玉麟悄悄到了這裏,帶著個小書僮上岸,找了家茶館,挑了當門的桌子,坐下喝茶。看他穿一件半新舊灰布夾袍,持一根湘妃竹的旱煙袋,樣子像個三家村的老學究,誰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裏。

彭玉麟希望的就是如此,他是學他的本家,「彭公案」中三河知縣彭朋微服私訪的故事。黃翼升的轄區,自湖北荊州到江蘇崇明,全長五千餘里,下分六泛,設總兵五員,如果要「周歷簡閱」,頗費時日。彭玉麟心裏是這樣在想,如果由岳陽往西,自荊州從頭開始視察,一去一來,又要耽擱,不能早早趕到江寧。因此作了這樣一個打算,在岳陽微服私訪,打聽打聽荊州水師的情形,倘或口碑不壞,那就暫且放過,揚帆東去。否則,破費工夫也就無可奈何了。

坐到日將正中,還不曾聽到些甚麼,正待起身回船,只見行人紛紛走避,接著便聽見馬蹄聲、腳步聲,彷彿如春蠶食葉一般。彭玉麟抬頭一望,一乘八抬大轎,轎前頂馬,轎後小隊,四名紅、藍頂子的武官扶著轎槓,緩緩而來,儀從好不烜赫!

莫非是湖廣總督李瀚章出巡到岳陽?彭玉麟正在躊躇,是不是要迴避一下,免得為李瀚章在轎中看到,識破行蹤,諸多不便,而一個念頭不曾轉完,已看透了底蘊,士兵穿的是水師的「號褂子」,那麼,除了黃翼升,還有甚麼人有此威風?

他料得不錯,八抬大轎中端然而坐,顧盼自喜的正是黃翼升。他自從得到彭玉麟復出的消息,立即從江寧動身,溯江西上,一則是要預先告誡沿江各泛水師官兵,船破了的該修;吃了空額的,設法補足;紀律太壞的,稍微收斂些;訓練不足的,臨時抱一抱佛腳。二則是曾國藩的靈柩,由炮艇拖帶回湖南,沿路接應護送,正好順便親自部署一番。就這樣,趁一帆東風,在三天前就到了岳陽,正派專差南下,去打聽彭玉麟的行蹤。

專差未回,想不到無意相遇。黃翼升趕緊吩咐停下,出了轎子,疾趨而前。茶店裏的茶客,茶店外的行人,無不詫異,不知道這位紅頂花翎的一品大官,要幹些甚麼?

「宮保!您老那一天到的?」黃翼升一面說,一面按屬下的規矩,當街便替彭玉麟請安。

這一下四周的閒人,越發驚愕不止!猜不透這個鄉下土老兒是何身分?彭玉麟對黃翼升的排場,大為不滿,但看千目所視,就不為黃翼升留面子,也要為朝廷留體統,所以客氣一句:「請起來,請起來!」

「是!」黃翼升站起身來,向那四名武官吆喝:「來啊!扶彭大人上轎!」

「不必!」彭玉麟從袖子裏掏出二十文制錢,會了茶帳,起身就走。

黃翼升知道彭玉麟的脾氣,不敢固勸,只好用徵詢的語氣說:「宮保想來住在船上?且先請到我那裏歇一歇腳,我派人到船上去取行李。」

「你的公館打在那裏?」彭玉麟站住腳問。

「一個姓吳的紳士家。」

聽得這一聲,彭玉麟拔步就走,一面走,一面說:「你自己已經是客,再找個客去打擾他,沒有這個道理!我還是住我的船,給人家下人的賞錢都可以省掉了。」

黃翼升沒有想到,借住民居也會惹他不滿!不過此時此地不宜申辯,更不宜再坐八抬大轎,只好步行跟隨。彭玉麟春袍布履,腳步輕捷,黃翼升光是一雙厚底朝靴就吃了虧,加以養尊處優,出入騶從,迥非當年出沒波濤的身手,所以有些追隨不上。路人只見一位紅頂花翎的達官,氣喘吁吁地彷彿在攆一個清癯老者,無不詫為怪事。

幸好離碼頭還不太遠,而且有黃翼升的材官帶著彭玉麟的小書僮先一步趕到,驅散閒人,搭好跳板,讓他們毫無耽擱地上了船。

「昌期!」彭玉麟指著佔滿了碼頭的儀衛說:「楊厚庵做陝甘總督,戴草笠,騎驢子,不想你是這麼闊綽的排場。」

做此官,行此禮,節制五員總兵,掌管五千里水路的提督,威權亦不遜於督撫,這樣的排場並不見得過分!黃翼升心裏這樣在想,卻不敢直說,唯有表示慚愧:「宮保訓誨得是!」

曾文正去世前,可有遺言?」

「沒有。」黃翼升答道:「一得病就不能說話了。」

接著便細談曾國藩的生前死後,以及當初平洪楊艱險困苦的往事。這時岳陽知州及水師營官,已得到消息,紛紛趕到碼頭,遞手本秉見,彭玉麟一概擋駕,卻留客小酌敘舊。談到日落西山,一直不及正事!這使得黃翼升無論如何忍不住了。

「宮保,」他問,「您老甚麼時候到營裏去看?我好教他們伺候。」

「我要先看紀律,聽輿論,不一定到營裏去看,如果要看,我自己也會去,不必費事。」

「是!」黃翼升躊躇著又說:「宮保好像沒有帶人,我派兩位文案來,有甚麼筆墨要辦,比較方便。」

「這也不必。」彭玉麟說,「倘有奏摺咨札,我自己動手,交驛站送別督署,借印代發就可以了。」

見此峻拒的語氣,黃翼升大為擔心,上諭上原說會同「妥籌整頓」,現在看樣子是他要獨行其是,連自己也在被「整」之列。既然如此,多說無益,只好走著再看。

彭玉麟是預備先到湖口迎祭曾國藩,算算日子將到,沿途不敢耽擱,兼程趕路。一過田家鎮,將入江西境界,是屬於湖口總兵的轄區。長江水師四鎮,岳州、漢陽、湖口、瓜州,以湖口最大,其他三鎮,都只有四營,獨有湖口五營,這時派了一名參將,特地趕來迎接。

這名參將名叫何得標,原是彭玉麟的親兵,積功保升,也戴上了紅頂花翎。見了彭玉麟猶是當年光景,禮數雖恭,態度親切,見面磕了頭,不提來意,先致問起居,然後替他倒茶裝煙,彷彿忘掉自己是客人的身分,更不記得他的官銜品級。

彭玉麟卻有極多的感慨,對他那一身華麗的裝束,越看越不順眼,到底忍不住要說話了。

「何得標,」他說,「你這雙靴子很漂亮啊!」

何得標微帶得意地笑了,抬起腿,拍拍他那雙烏黑光亮的貢緞靴子,答道:「這還不算是好的。」

「這還不算好?噢,噢!」彭玉麟又問:「你還記不記得當初穿草鞋的日子?」

「怎麼不記得?」何得標答道,「那時都虧大帥栽培,我不記得,不就是忘恩負義嗎?」

「我並非要你記著我。我想問你,那時穿草鞋,現在穿緞靴,兩下一比,你心裏總有點感想吧?」

「感想?」何得標不解,「大帥說我該有甚麼感想?」

「那要問你,怎麼問我?」彭玉麟為他解釋,「你沒弄懂我的意思,我是說,你現在穿著緞靴,回想到當初穿草鞋的日子,心裏是怎麼在想?」

「噢,這個!」何得標不暇思索地答道,「不是當初穿草鞋吃苦,那裏會有今天的日子?」

彭玉麟語塞,覺得他的話不中聽,卻駁不倒他。本來也是,說甚麼「天下之志」,原是讀書有得的人才談得到,此輩出生入死,無非為了富貴二字。但從功名中求富貴,猶有可說,富貴自不法中來,則無論如何不可!轉念到此,覺得對這些人不必談道理,談紀律就可以了。

於是他又指著何得標的右手大拇指問:「你怎麼戴上個扳指?」

「噢!」何得標說,「這兩年的規矩,上操要拉弓,不能不弄個扳指。」

「拉弓在那裏拉?」

何得標一愣,「自然是在營盤裏。」他說。

「營盤在那裏?」彭玉麟問:「是江上,還是岸上?」

「岸上。」何得標說:「在船上怎麼拉弓?」

「哼!」彭玉麟冷笑,「水師也跟綠營差不多了。」

何得標不知道彭玉麟為何不滿?見他不再往下問,自然也不敢多問,只奉侍唯謹地陪到湖口。

湖口碼頭上高搭彩綢牌樓,兩旁鼓吹亭子,等彭玉麟一到,沿江炮船,一齊放炮,夾雜著細吹細打的清音十番,場面十分熱鬧。等彭玉麟的坐船一過,牌樓上的彩結,立刻由紅換白,準備迎靈。

第三天中午,江寧的一隊官船,由一隻炮艇拖帶著,到了湖口,這場面比迎接彭玉麟又熱鬧了好幾倍。

拜靈一慟,祭罷了曾國藩,彭玉麟又去慰問孝子,曾紀澤已聽說彭玉麟對黃翼升不滿,想有所進言,勸他得饒人處且饒人。但不等他開口,彭玉麟先就提到當年他如何與曾國藩籌議水師章程的苦心,以及曾國藩一再說過的「水師宜隨時變通,以防流弊,不可株守成法」的話,認為目前積弊已深,有負曾國藩的初心,非痛加整頓不可。

這番表白,封住了曾紀澤的嘴,居喪期間,亦不宜過問公事,只好私下告訴黃翼升,多加小心。彭玉麟總算看曾家的面子,當曾國藩靈柩還在湖口的那幾天,並無令黃翼升難堪的行動,等曾家的船一走,可就不客氣了,從湖口開始,由黃翼升陪著認真校閱。

湖口曾是彭玉麟揚眉吐氣之處,咸豐七年秋天,湖北全境肅清,胡林翼親督水陸諸軍,下圍九江,分兵進攻湖口。太平軍據湖口數年,守將名叫黃文金,外號「黃老虎」,紫面白鬚,驍勇善戰,鐵索橫江,戒備極其嚴密,又在蘇東坡曾為作記的石鍾山,列炮轟擊。彭玉麟分軍三隊,血戰攻克湖口,乘勝進窺彭澤。那裏的地名極妙,東岸叫彭郎磯,西岸叫小姑洑,江心有座山,就叫小姑山,「黃老虎」用它作為炮台,炮口正對官軍的戰船,照常理說,不易攻下,但畢竟為彭玉麟所佔,當時他有一首傳播遠近的詩:「書生笑率戰船來,江上旌旗耀日開;上萬貔貅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回。」

因此,彭玉麟對湖口的形勢,異常熟悉,先看了沿江的防務,再召集鎮標營將點名,名冊一到手,立刻就發現了怪事。

「昌期,」他問,「你可記得長江水師章程第十五條,兵部是怎麼樣議定的?」

這一問把黃翼升問住了。不是答不出,是不便回答。兵部原議:「水師缺出,不得攙用別項水師人員」,而此刻名冊上,不但有非長江水師出身的人,甚至還有根本不是水師出身的人,與定制完全不符,叫黃翼升如何回答?

「這冒濫,太過分了。我不能不嚴參。」彭玉麟說,「當初原以長江水師人員,立了功的太多,勇目保到參將、游擊的都很多,為了讓他們也有補實缺的機會,所以議定長江水師缺出,必得就原有人員之中選補。你弄些不相干的人來佔缺,百戰功高的弟兄們,毫無著落,你倒想想看,對不對得起當年出生入死的袍澤?」

說完,彭玉麟把名冊上非長江水師出身,或者已經犯過開革而又私自補用的,一概打了紅槓子,預備淘汰。

點過名又看經費帳冊,這裏面的毛病更是層見疊出,營裏的紅白喜事,至於祭神出會,都出公帳,由地方攤派,彭玉麟大為搖頭。

「看這筆帳,」他指著帳簿說:「一座綵牌樓出兩筆帳!攤派已經不可,還要報花帳,這成何話說。」

這座綵牌樓還未撤去,迎接彭玉麟是這一座,迎接曾國藩也是這一座,把彩結由紅綢子換成白綢子,便算兩座。事實俱在,黃翼升也無法為部下掩飾了。

於是那名管庶務的都司,也被列入彭玉麟奏劾的名單之內。同時提出警告,再有任意攤派,騷擾地方的情事,他要連黃翼升一起嚴參。

當著許多部屬,彭玉麟這樣絲毫不給人留面子,黃翼升自覺顏面掃地,既羞且憤,當夜就託詞有病,開船回安徽太平府的水師提督衙門。第二天一早,湖口鎮總兵到彭玉麟座船上來稟知此事,彭玉麟微微冷笑,只說得一句:「他也應該告病了!」

那總兵不敢答腔,停了停問道:「今天請大人看操,是先看弓箭,還是──。」

一句話不曾完,彭玉麟倏然揚眉注目,打斷他的話問:

「你說甚麼?看弓箭?」

「是。請大人的示下,是不是先看弓箭?」

「甚麼看弓箭?我不懂!」彭玉麟說:「旗下將領,拿《三國演義》當作兵法,莫非你們也是如此?」

不知他這話甚麼意思?那總兵硬著頭皮說道:「求大人明白開示!」

「我是說,你們當如今的水師,還用得著『草船借箭』那一套嗎?我問你水師弁勇分幾種?」

這還用問嗎?分槳勇和炮勇兩種,槳勇是駛船的水手,炮勇是炮手,打仗就靠這兩種弁勇,此外都是雜兵。彭玉麟豈會不知?問到當然別有用意,那總兵便又沉默了。

「我不看弓箭!不但不看,我還要出奏,水師從今不習弓箭!你想想看,如今都用洋槍火炮,弓箭管甚麼用?這都是你們好逸惡勞,嫌住在船上不舒服,借操練弓箭,非得在陸地上設垛子為名,就可以捨舟登岸。好沒出息的念頭!」

就這樣一絲不苟,毫不假惜地,彭玉麟從湖口一直看到長江入海之處的崇明島。風濤之險,溽暑之苦,在他都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黃翼升把他和楊岳斌苦心經營,有過赫赫戰績的長江水師,搞得暮氣沉沉,比綠營還要腐敗。綠營兵丁在岸上還不敢公然為盜,長江水師則官匪不分,水師炮船的長龍旗一卸,士兵的號褂子一脫,明火執仗,洗劫商船,這樣的盜案,報到地方衙門,自然一千年都破不了的了!

因此,過安徽太平府時,他就暗示黃翼升,應該引咎告退。話說得很露骨,而黃翼升裝作不解。賴著不走,原是比任何解釋、闡說更來得厲害的一著,那知彭玉麟比他還要厲害,竟代擬了一通自請開缺的奏稿,封寄黃翼升。到此地步,還想戀棧,就得好好估量一番了。彭玉麟此行奏劾的水師官員,總計兩百八十餘員,或者治罪、或者革職、或者降調,無不准如所請,聖眷如此之隆,就破了臉也搞不過他,不如見機為妙。於是黃翼升嘆口氣,拜發了奏摺,準備交卸。

這時已是三伏天氣,彭玉麟從崇明島回舟,在南通借了一處寓所,高樓軒敞,風來四面,一洗五千里的征塵,靜下心來,獨自籌劃整頓長江水師的辦法。

辦法一共五條,花了十天工夫,才寫成一道奏摺,另附兩個夾片,專差送交江寧,請署理兩江總督何璟代為呈遞。

五千里江湖,一百天跋涉,到此有了一個交代,身心交瘁的彭玉麟,決定在這洪楊劫火所不到的南通州多住幾天。他的下榻之處名為白衣庵,照名字看,應該是供奉白衣大士的尼庵,而其實是僧寺。寺後一樓,其名「環翠」,正當狼山腳下,面臨東海,夜來潮聲到枕,鼓蕩心事,不由得又想起少年綺夢,輾轉不能合眼。

每遇這樣萬般無奈之時,他有個排遣的方法,就是伸紙舒毫畫墨梅。這夜亦不例外,喊醒小書僮,點燈磨墨,自己打了一壺酒,對月獨酌,構思題畫的詩。到得微醺時候,腹稿已就,興酣落筆,真如他自己所說的「亂寫梅花十萬枝」。

畫成題詩,卻是兩首《感懷》:

少小相親意氣投,芳蹤喜共渭陽留。

劇憐窗下廝磨慣,難忘燈前笑語柔;

生許相依原有願,死期入夢竟無由。

黃家山裏冬青樹,一道花牆萬古愁。

皖水分襟十二年,瀟湘重聚晚晴天。

徒留四載刀環約,未遂三生鏡匣緣;

惜別惺惺情繾綣,關懷事事意纏綿。

撫今追昔增悲梗,無限傷心聽杜鵑。

這兩首詩中,彭玉麟概括了他的少年蹤跡,一生恨事。他原籍衡陽,卻出生在安徽安慶。他的父親彭鳴九,在原籍受族人欺侮,隻身流浪江南,以賣字為生,積了幾個錢,捐了個佐雜官兒,選補為安徽懷寧三橋鎮的巡檢,後來調任合肥。巡檢管捕盜賊,彭鳴九當差極其勤奮,深得縣大老爺的賞識,把女兒許了給他,生了三個兒子,長子就是彭玉麟。

彭玉麟從小住在安慶城內黃家山的外婆家。不久王大老爺死在任上,他是紹興人,因為身後蕭條,眷屬無力還鄉,便流落在安慶。王大老爺有個兒子,就是彭玉麟的舅舅,由於是紹興人的緣故,便在安徽游幕。

彭玉麟的外祖母,有個養女,年齡跟彭玉麟相彷彿,名為姨母,實際上是青梅竹馬的伴侶。他這位名義上的姨母,小字竹賓,性好梅花,跟彭玉麟「窗下廝磨」、「燈前笑語」,早已「生許相依」,無奈名分有關,彼此都不敢吐露心事,所以「一道花牆萬古愁」。

在彭玉麟十七歲那年,祖母病故,彭鳴九報了丁憂,攜眷過洞庭湖回衡陽。不久,彭鳴九也一病而亡。彭玉麟以長子的身分,負起一家的生計,做過當鋪的夥計,又在營裏當司書,境遇極其艱苦。到了十二年以後,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他的在安徽游幕的舅舅也死了,沒有兒子,又窮得無以為生,彭玉麟接到消息,悉索敝賦地湊了一筆盤費,派他的弟弟到安慶,把他那位年將九旬的外祖母和已近三十,貧而未字的竹賓姨母,接到衡陽。當時他有四首七絕哭舅舅,說是「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離在異鄉」,這也就是所謂「皖水分襟十二年,瀟湘重聚晚晴天」的由來。可是在彭玉麟已是「還君明珠雙淚垂」,因為早已娶妻生子了。

彭玉麟的妻子姓鄒,這位鄒氏夫人,除卻忠厚老實以外,一無可取,樸拙不善家務,難得婆婆的歡心。至於彭玉麟雖是寒士,但詩酒清狂,頗有名士派頭,娶妻如此,閨房之中,自無樂趣可言,所以生下一個兒子,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話上有了交代,夫妻便不同房。到咸豐初年,彭玉麟的母親一死,更是從此連面都不見。而那位「姨氏」,不愧取義歲寒三友的「竹賓」其名,玉骨姍姍,清如梅萼,繡餘吟詠,亦頗楚楚可觀。如果跟彭玉麟相配,也可說是神仙眷屬,怎奈血統無涉,名分所關,一關名分,便關名教,這是個解不開的結,真正「乾坤無地可埋愁」!

過了兩年,九十歲的老外婆,死在衡陽,「彭郎奪得小姑回」,卻留不住「竹賓姨氏」,嫁後即死,死於難產。從此彭玉麟只以畫梅抒寫懷抱,和淚潑墨,一往情深,那些迷離恍惚的詩句,到底是寫紙上梅花,還是夢中竹賓,有時連他自己都不分明。

這一夜當然是低徊往事,通宵不寐。到得第二天,接到一封信,是他平生第一好友俞曲園寄來的。俞曲園單名樾,浙江德清人,是曾國藩的門生,由編修外放河南學政,考試生童出了個截搭題,為一個姓曹的御史所彈劾,說他「割裂經義」,因而得了革職的處分。罷官南歸,主持書院,先在蘇州紫陽書院當山長,現在主講杭州詁經精舍。他是講漢學的,上承乾嘉的流風餘韻,長於訓詁,精於考據,所以作諸侯的座上客,不似理學家開口閉口「明心見性」那樣乏味。加以著作甚富,而又是曾國藩的門生,李鴻章的同年,彭玉麟的至交,所以名重東南,彷彿當年的袁子才。袁子才有隨園,他有「西湖第一樓」,此時正掃榻以待彭玉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