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了年,上上下下所關心的一件大事是立后,兩宮太后,各有心思。
慈禧太后所預定的皇后,才十四歲,明慧可人,她是刑部江西司員外鳳秀的女兒。鳳秀姓富察氏,隸屬上三旗的正黃旗,他家不但是八旗世家,而且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乾隆的孝賢純皇后就出於富察家,在康、雍、乾三朝,將相輩出,烜赫非凡。到了傅恆、福康安父子,疊蒙異數,更見尊榮。鳳秀的女兒,論家世,論人品,都有當皇后的資格。慈禧太后已經盤算了不少遍,慈安太后凡事退讓,皇帝不敢反對──而且,她也想不出皇帝有反對的理由。唯一的顧慮,就是外面都看好崇綺的女兒,則一旦選中別人,或許會引起許多閒話,叫人聽了不舒服。照現在恭王的話看,大家都能守住本分,不敢妄議中宮,則自己的顧慮,似乎顯得多餘了。
西邊的太后這樣在琢磨,東邊的太后也在那裏盤算。她的想法正好跟西邊相反,看中的是崇綺的女兒。這是真正為了皇帝,她自己不雜一毫愛憎之心,但是,她也想到,如果皇帝不喜此人,則雖以懿旨,不得不從,將來必成怨偶,所以她得找皇帝來問一問。
「二月初二快到了,」她閒閒問說,「你的意思怎麼樣啊?」
「我聽兩位皇額娘作主。」
「這是你的孝心。不過我覺得倒是先問一問你的好,母子是半輩子,夫婦是一輩子。我是為你一輩子打算!」
皇帝感激慈愛,不由得就跪了下來:「皇額娘這麼替兒子操心,選中的一定是好的。」
「看這樣子,那十個人,在你個個都好。既然如此,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兒挑。」慈安太后想了一會說,「庶出的當然不行!」
皇帝聽出意思來了,這是指賽尚阿的女兒,崇綺的幼妹,──阿魯特家,姑侄雙雙入選在十名以內,說做姑姑的不合格,自然是指侄女兒了。
「就有一點,怕你不願意。」慈安太后試探著說,「崇綺家的女孩子,今年十九歲。」
皇帝今年十七歲,慈安太后怕他嫌說娶個「姐姐」回來。而皇帝的心思卻正好不同,他經常獨處,要擔負許多非他的年紀所能勝任的繁文縟節,有時又要獨斷來應付若干艱鉅,久而久之,常有惶惶無依的感覺,所以希望有個像榮壽公主那樣的皇后,一顆心好有個倚託。而且聽說崇綺的女兒,端莊穩重,詩書嫻熟,閒下來談談書房裏的功課,把自己得意的詩唸幾首給她聽聽,就像趙明誠跟李清照那樣的生活,就可以制一副楹聯,叫做「天家富貴,地上神仙」,這副楹聯,就叫皇后寫。久聽說崇綺的女兒寫得一手很好的大字,本朝的皇后,還沒有深通翰墨的,這副對聯掛在養心殿或者乾清宮,千秋萬世流傳下去,豈非是一重佳話?
想到這裏,皇帝異常得意,「大一兩歲怕甚麼?」他不假思索地說,「聖祖仁皇帝不就比孝誠仁皇后小一歲?」
皇帝不以為嫌,那真是太好了!慈安太后非常高興,於是為皇帝細說她看中這位「皇后」的道理,她是怕皇帝親政以後,年紀太輕,難勝繁劇,而兩宮太后退居深宮,頤養天年,不便過問國事,就幫不了皇帝的忙,所以得要一位賢淑識大體,而又能動筆墨的皇后,輔助皇帝。
這跟皇帝的想法,略有不同,但並不相悖,而是進一步的開導,皇帝一面聽,一面不斷稱「是」。
「你娘的意思,還不知道怎麼樣?」老實的慈安太后,直抒所感,「有時候聊起來,總是挑人的短處,也不知道她是有意這麼說,還是真的全看不上?」
全看不上也不行,按規矩一步一步走,最後唯有在剩下的十個人中,挑一個皇后出來,所以全看不上,也可以說是全看得上,換句話說,慈禧太后並無成見。這樣,就只要慈安太后把名字一提出來,事情便可定局。
母子倆有了這樣一個默契,言語都非常謹慎,順理成章的事,就怕節外生枝,所以保持沉默,是最聰明的態度。皇帝雖有些沉不住氣,卻至多跟小李說一句半句。小李在這兩年已學得很乖覺,每一句話的輕重出入,無不瞭解,似此大事,連恭王都說「不敢妄議」,何況是太監?而且他又受了皇帝的告誡,越發不肯多說,有太監、宮女為了好奇,跟他探聽「上頭」的意思時,他總是這樣回答:「等著看好了。二月初二不就一晃兒的工夫嗎?」
雖說一晃的工夫,在有些人卻是「度日如年」四個字,不足以形容心境,其中自以賽尚阿、崇綺父子的日子最難過。一家出了兩個女孩子在那最後立后的十名之列,這件事便不尋常。賽尚阿閒廢已久,回想當日蒙先皇御賜「遏必隆刀」,發內帑二百萬兩以充軍餉,率師去打長毛的威風,以及兵敗被逮,下獄治罪和充軍關外的苦況,恍如隔世。誰知兒子會中了狀元,如今孫女兒又有正位中宮之望,即使「承恩公」的封號,輪不到自己,但椒房貴戚,行輩又尊,大有復起之望,不出山則已,一出則入閣拜相,都在意中。
倘或姑侄倆雙雙落選,又將如何?榮華富貴,果真如黃粱一夢,則來也無端,去也無憑,寸心悵惘於一時,也還容易排遣。如今是八旗世族,特別是蒙古旗人,無不寄以殷切的期望,到了那時候,紛紛慰問,還得打點精神,作一番言不由衷的應酬,最是教人難堪。而且,科舉落第,慰問的人還可以代為不平,罵主司無眼,說是大器晚成,三年之後還有揚眉吐氣的機會,選后被擯,替人家想想,竟是無可措詞,真正是件不了之事。
日子愈近,得失之心愈切,崇綺自比他父親更有度日如年之感。講理學的人,著重在持志養氣,要教人看起來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修養。那年中狀元的時候,興奮激動得大改常度,頗為清議所譏,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將要脫胎換骨的剎那,不自覺地把條毛茸茸的尾巴露了出來!就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前車之鑒,觸目驚心,自誓這一次無論如何要學到曾國藩的「不動心」三字,所以謹言慎行,時時檢點,一顆心做作得像繃得太緊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這樣如待決之囚的心情之下,聽到一種流言,使得崇綺真的不能不動心了!這個流言是說他的女兒,決無中選之望,因為出生的年分,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他的女兒生在咸豐四年甲寅、肖虎,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如果肖虎的人入選,正位中宮,慈禧太后就變成「羊落虎口」,這沖剋非同小可,一定得避免。
這話不能說是無稽之談。崇綺知道慈禧太后很講究這些過節,皇帝是她所出,而且正掌大權,只要有此顧慮,愛女定在被擯之列。這真正是「命」了!崇綺憂心忡忡了一陣子,反倒能夠認命了。
然而這話也只能擺在心裏,說出去傳到宮中,便是一場大禍,所以表面照常預備應選,到了「二月二,龍抬頭」的那一天,昧爽時分,親自伴送幼妹和愛女到神武門前候旨。
這天的宮中可真熱鬧了,近支的福晉、命婦,紛紛奉召入宮,襄助立后的大典,地點還是在御花園的欽安殿。老早就有內務府的官員,進殿鋪排,一張繫著黃緞桌圍的長桌後面,並列兩把椅子,那是兩宮太后的寶座,東面另設一椅,則是皇帝所坐。御案上放一柄鑲玉如意,一對紅緞彩繡荷包,另外一隻銀盤,放著十支綵頭簽,同治皇后就從這十支綵頭簽中選出來。
鐘打八下,皇帝侍奉兩宮太后,由惇王福晉為首的一班貴婦人扈從著,臨御欽安殿,侍候差使的內務府大臣行過了禮,隨即奉旨,將入選的十名秀女,帶進殿來。八旗中靈氣所鍾的女孩兒,都在這裏了,一個個都是絕世的丰神,行動舉止,穩重非凡,加以前一天先已演過了禮,所以進得殿來,不慌不忙地站在應該站的地位上,分成兩排,從從容容地行了大禮,只聽得慈禧太后說道:「都站起來吧!」
十個人列成兩排,依照父兄的官階大小分先後,第一次還算是復選,兩宮太后已經商量停當,先自十中選四──只要是在最後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長別父母,迎入深宮的終身,就像殿試進呈的十本卷子那樣,三鼎甲、傳臚,都在其中,至不濟也是「賜進士出身」的二甲。這最後四名,將是一後、一妃、兩嬪,而此時所封的妃,只要不犯過失,循序漸進,總有一天成為皇貴妃,同樣地,此時所封的兩嬪,亦必有進為妃位的日子。
慈禧太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綵頭簽,唸給慈安太后聽:「阿魯特氏,前任副都統賽尚阿之女。」賽尚阿自充軍赦還後,曾賞給副都統的職銜,那是正二品的武官,品級相當高了,所以他的小女兒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問。
「好!」慈安太后同意。
於是賽尚阿的小女兒跪下謝恩。以下就一連「撂」了三塊「牌子」。「撂牌子」也得謝恩,而事實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來說,這是真正的開恩,因為,在他們看,選入深宮等於送入監獄。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個知府崇齡的女兒,姓赫捨哩,論貌,她是十個人當中的魁首。在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顧,視線繞來繞去總停留在她臉上,所以此時看見慈禧太后拿著她的那支綵頭簽躊躇時,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衣袖,讓她說一句:「留下!」幸好,就在他想有所動作時,兩宮太后交換了一個同意的眼色,總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綺的女兒和鳳秀的女兒站在一起,崇綺的職稱是「翰林院日講起注官侍講」,跟鳳秀的刑部員外,都是從五品,但翰林的身分比部裏的司員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當慈禧太后還未把她那支綵頭簽唸完時,慈安太后就開口了。
「這當然留下!」
慈禧太后沒有不留的道理。但心中突生警惕,所以接著選上了鳳秀的女兒以後,又說一聲:「先都帶出去吧!回頭再傳。」
她已經看出不妙,自己的如意算盤不容易打。因此在漱芳齋休息時,藉故遣開了皇帝,揮走了宮女太監,要先跟慈安太后談一談。
「姐姐!」她原來想用探詢的口氣,問慈安太后屬意何人?話到口邊,覺得還是直抒意願的好,所以改口說道:「我看鳳秀的孩子,倒是福相,人也穩重。」
「年紀太小了。」慈安太后搖搖頭,「皇帝自己還不脫孩子氣,再配上個十四歲的皇后,不像話!」
慈安太后論人論事,很少有這樣爽利決斷的語氣,慈禧太后大出意外,一時竟想不出話來駁她。
「我看是崇綺的女兒好!相貌是不怎麼樣,不過立后在德、在才,不在貌。再說,比皇帝大兩歲,懂事得多,別的不說,起碼照料皇帝唸書,就很能得她的益處。」
慈禧太后不便說「羊落虎口」的話,從來選后雖講究命宮八字,但只要跟皇帝相合就行,與太后是不是犯沖?不在考慮之列,所以她只勉強說得一句:「那就問問皇帝的意思吧!」
於是兩宮太后傳懿旨,召皇帝見面。由於關防嚴密,料知有所垂詢,必不脫中宮的人選,皇帝心裏已有預備,但話雖如此,卻以憚於生母的嚴峻,始終去不掉心中那份忐忑不安的不自在的感覺。
而出乎意外的是,進殿一看,慈禧太后的神情,溫和慈祥,反倒是慈安太后面無笑容,大有凜然之色。皇帝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但也沒有工夫去細想,請過了安,垂手站在一旁,等候問話。
「立后是大事,」慈禧太后徐徐說道:「我們選了兩個人在這裏,一個是鳳秀的女兒富察氏,一個是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大清朝從康熙爺到如今,沒有出過蒙古皇后,后妃總是在滿洲世家當中選,你自己好好兒想一想吧!」
這明明是暗示皇帝,不可破兩百年來的成例,應該選富察氏為后。皇帝不願依從,但亦不肯公然違拗生母的意旨,便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是請兩位皇額娘斟酌,兒子不敢擅作主張。」
這語氣就不妙了!慈禧太后正在琢磨,皇帝是真的聽不懂,還是有意裝傻?就這沉默之際,慈安太后先給了皇帝一個鼓勵的眼色,然後開口說話。
「那兩個人,我們看都好,就是斟酌不定,才要問問你的意思。」慈安太后又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那是你們一輩子的事,你自己說一句吧!」
這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那一刻,反正只是一句話,硬起頭皮說了就可過關,這樣一想,皇帝不假再思,跪下答道:
「兒子願意立阿魯特氏為后。」
話一說完,接著便是死樣的沉寂。慈禧太后的惱怒,比三年前聽說殺了安德海還厲害,胸膈間立刻血氣翻騰,陣陣作疼,她的肝氣舊疾,馬上又犯了!
「好吧!」她以傷心絕望到不能不撒手拋棄一切的那種語氣說,「隨你吧!」說完就要站起身來,眼睛望著另一邊,彷彿無視於慈安太后和皇帝在一旁似的。
「妹妹!」慈安太后輕輕喊了她一聲,「外面全等著聽喜信兒呢!」
這是提醒她,不可不顧太后的儀制,立后是普天同慶的喜事,更不可有絲毫不美滿的痕跡顯露,引起內外臣民的猜疑。慈禧太后當然聽得懂她的意思,轉回臉來,換了一副神色,首先命皇帝起身,然後說道:「回欽安殿去吧!」
於是仍由皇帝侍奉著,兩宮太后復臨欽安殿,宣召最後入選的四名秀女,依然等待皇帝親選皇后。
「皇帝!」慈禧太后拿起如意說道:「現在按祖宗的家法立后,你要中意誰,就把如意給她!」
「是!」皇帝跪著接過了如意,站起身來,退後兩步,才轉身望著一排四個的八旗名媛。
第一個是賽尚阿的女兒,自知庶出,並無奢望,如果侄女兒被立為后,日朝中宮,伺候起居,那是甚麼滋味?因此眉宇之間,不自覺地微帶幽怨,襯著她那件紫緞的袍子,顯得有些老氣,在四個人中,相形遜色,皇帝看都沒有看她,就走了過去。
第二個就是赫捨哩氏,生得長身玉立,膚白如雪,一雙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見她穿一件月白緞子繡牡丹,銀狐出風的皮袍,袖口特大,不止規定的六寸,款式便顯得時新可喜。她是經過父母再三告誡的,儘夠美了,就怕欠莊重,所以這時把臉繃得半絲皺紋都找不出來,但天生是張宜喜宜嗔的臉,就這樣,仍舊讓皇帝忍不住想多望兩眼,望得她又驚又羞,雙頰浮起紅暈,雙眼皮望下一垂,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搖搖,幾乎就想把如意遞了過去。
踏開兩步站定,正好在引起兩宮太后爭執的那兩個人中間,皇帝是先看到鳳秀的女兒富察氏,圓圓的臉,眉目如畫,此刻看來嬌憨,將來必是老實易於受擺佈的人。皇后統攝六宮,也須有些威儀,這富察氏在皇帝看,怎麼樣也不像皇后。
像皇后的是這一排第三個。崇綺的這個女兒,貌不甚美,但似乎「腹有詩書氣自華」,在皇帝面前,神態自若,謙恭而不失從容,一看便令人覺得心裏踏實,是那種遇事樂於跟她商量的人。
這就不必有任何猶豫了,「接著!」皇帝說,同時把那枝羊脂玉的如意遞了過去。
「是!」崇綺的女兒下跪。穿著「花盆底」不能雙膝一彎就跪,得先蹲下身去請安,然後一手扶地,才能跪下。她不慌不忙,嫻熟地做完了這個禮節,然後接過如意,垂著頭謝恩:「奴才恭謝兩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天恩。」
乾坤已定,慈禧太后隱隱然存著的,皇帝臨事或會變卦的那個渺茫的希望,亦已粉碎,所以沉著臉不響,而慈安太后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已經把一個紅緞繡花荷包抓在手裏了。
「這個,」她回頭對恭王福晉說,「給鳳秀的女兒富察氏。」
「是!」恭王福晉接過荷包,笑盈盈地走到富察氏面前,拉過她的手,把荷包塞了給她,輕聲說一句:「恭喜!」又提醒她:「謝恩。」
也虧得她這一聲,這位未來的妃子才不致失儀,等她謝過恩,慈禧太后站起身來,甚麼人也不理,先就下了御座。
慈安太后看這樣子自然不舒服,但大局不能不顧,跟著慈禧太后出來,先就吩咐:「到養心殿去吧!」
這一說,慈禧太后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到了養心殿,只見以恭王為首,在內廷行走的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南書房翰林,還有弘德殿的師傅和諳達,都在那裏站班,望見兩宮太后和皇帝駕到,一起跪下磕頭賀喜。
然後就是召見軍機──這一路上慈禧太后想通了,已輸了一著,不能再輸第二著!倘或自己怏怏不樂,凡事由慈安太后開口,顯得皇帝大婚是她在主持,給臣下有了這樣一個印象,就是自己大大的失策。因此,她隱藏了不快,言不由衷地宣佈:「崇綺的女兒,端莊穩重,人品高貴,選為皇后。你們擬旨詔告天下吧!」
旨稿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只要填上名字和封號,就可「明發」,恭王便先取出一通「奏片」呈上御案,說明是內閣所擬的封號,請硃筆圈定。
妃子的封號,脫不了貞靜賢淑的字樣,嬪御較多,有個簡單的辦法,就像大家巨族的字輩排行那樣,從《康熙字典》的「玉」字部去挑,只要與前朝用過的不重複就行。慈禧太后提起硃筆,圈了三個字:慧、瑜、珣。慧是慧妃,富察氏的封號,瑜、珣兩字就得有個交代了。
「崇齡的女兒是瑜嬪,賽尚阿的女兒是珣嬪。瑜嬪在前,珣嬪在後。」慈禧太后轉臉問道:「這麼樣好不好?」
已經獨斷獨行,作了裁決,還問甚麼?而且這也是無關宏旨的事,慈安太后自然表示同意。
「臣請旨,」恭王又問:「大婚的日子定在那個月?好教欽天監挑吉期。」
這是早就談過了的,未曾定局,此時要發上諭,不能不正式請旨。慈禧太后不願明說,看看慈安太后,意思是讓她發言。
「總得秋天。」慈安太后說,「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好,八月裏怎麼樣?」
恭王躊躇了一會說:「八月裏怕侷促了一點兒。」
「那就九月裏,不能再晚了。」
這是慈安太后用心忠厚的地方,趕在十月初十以前辦喜事,這樣,今年慈禧太后萬壽,就有皇帝皇后,雙雙替她磕頭。恭王當然體會得到其中的用意,答一聲:「臣等遵旨。」
「六爺,」慈禧太后特意加一句:「大婚典禮,還是你跟寶鋆倆主辦。在上諭上提一筆,省得不相干的人,從中瞎起哄。」
這不知指的是誰?恭王一時無從研究,只答應著把三道旨稿交了給沈桂芬,在養心殿廊上填好了名字封號,呈上御案,兩宮太后略略看了一下,吩咐照發。
喜訊一傳,崇綺家又熱鬧了,特別是蒙古的王公大臣,倍感興奮,無不親臨致賀。崇綺早有打算,這時強自按捺著興奮無比的心情,作出從容矜持的神態,周旋於賓客之間。但他的父親與他不同,不斷以感激涕零的口吻,歌頌皇恩浩蕩,表示他家出了狀元,又出皇后,不僅是一姓的殊榮,實由於朝廷重視蒙古使然,有生之年,皆為圖報之日。賓客自然附和他的話,還有些宦途不甚得意,而與賽尚阿有淵源的人,便在私下談論,說大學士官文、倭仁,相繼病故,老成凋謝,朝廷更會篤念耆舊,賽尚阿還有復起之望,所以此刻最要緊的是讓兩宮能夠看到他的名字,想起他這麼一個人。
最後是賽尚阿自己想出來的主意,吩咐聽差把「大爺」叫了來說道:「你替我擬個謝恩的摺子!」
「是!」崇綺答道,「兩個摺子都擬好了,我去取了來請阿瑪過目。」
「怎麼?」賽尚阿大聲問道:「怎麼是兩個?」
怎麼不是兩個?立后該由崇綺出面,封珣嬪該由賽尚阿出面,定制如此,不容紊亂。崇綺便即答道:「一個是小妹妹的,一個是孫女兒的。」
「嗐!」賽尚阿不以為然,「都具我的銜名,何必兩個摺子?一個就行了!」
崇綺大為詫異,不知他父親何以連這規矩都不懂?便吞吞吐吐地說道:「這怕不行吧?」
「怎麼叫不行?你說!」
「家是家,國是國。」崇綺囁嚅著說,「立后的謝恩摺子,一向由后父出面──。」
話不曾說完,賽尚阿大發雷霆,放下鼻煙壺,拍桌罵道:「忤逆不孝的東西!你在放甚麼狗臭屁為甚麼后父不后父的,沒有后祖那來的后父?國有國君,家有家長,我還沒有嚥氣,你就不把我放在眼睛裏頭了!真正混帳,豈有此理!」
一見老父震怒,崇綺嚇得不敢說話,但不說也實在不行,只得硬著頭皮開口:「阿瑪息怒。兒子是請教了人來的。」
「甚麼?」賽尚阿越發生氣,「你為甚麼不來請教我?」他把臉氣得潔白,眼睜得好大,直瞪著崇綺,突然揚起手,自己拿自己抽了一個嘴巴,頓足切齒:「該死,該死,生的好兒子!怪不得要倒霉,打自己兒子這兒就先看不起自己老子。」
這番動作和語言,把一家人都嚇壞了!崇綺更是長跪請罪,而賽尚阿餘怒不息,把湖南兵敗,革職充軍的那些怨氣,都發洩在兒子身上,痛斥崇綺不孝,責他空談理學,甚至說他中狀元,也只是朝廷看重蒙古旗人,並非靠他的真才實學。
旗人家規矩大,家法嚴,崇綺的妻子,榮祿同族的姐姐瓜爾佳氏,看「老爺子」發這麼大的脾氣,領著幾個兒子,在丈夫身旁環跪不起。而賽尚阿因為撫今追昔,心裏很不是滋味,所以牢騷越發越多。最後把未來的皇后請了出來,也要下跪,這才讓賽尚阿著慌收篷。
當然,謝恩的摺子需要重擬,兩個並成一個,是賽尚阿率子崇綺,叩謝天恩。遞到御前,正碰上慈禧太后心境惡劣,召見軍機時,冷笑著把賽尚阿狠狠地挖苦了一頓,連帶便談到后族的「抬旗」。
皇后身分尊貴,照理說應出在上三旗,但才德俱備的秀女,下五旗亦多的是,或者出身下五旗的妃嬪,生子為帝,母以子貴,做了太后,則又將如何?為了這些難題,所以定下一種制度,可以將后族的旗分改隸,原來是下五旗的,升到上三旗,名為「抬旗」。賽尚阿家是蒙古正藍旗,照京城八旗駐防的區域來說,應該抬到上三旗的鑲黃旗。
「不能一大家子都抬,那算甚麼呀!」慈禧太后說,「賽尚阿用不著瞎巴結,承恩公輪不到他,抬旗自然也沒有他的分兒!」
這些地方就要看「恩典」了,如果兩宮太后對賽尚阿有好感,恭王又肯替他講話,則「一大家子」抬入上三旗,也未始不可。照此刻的情形,賽尚阿求榮反辱,結果只有崇綺本支抬入鑲黃旗,賽尚阿和他另外的兩個兒子,仍隸原來的旗分。
兩宮太后對立后曾有爭執,外面已有傳聞,但宮闈事秘,頗難求證,等看到崇綺本支抬旗的上諭,見得后家所受的恩遇不隆,似乎證實了立阿魯特氏為后非慈禧太后本意的傳說。當然,這種傳說一定會傳入慈禧太后耳中,使得她頗為懊惱,越發眠食不安,左右的太監和宮女,無不惴惴然,不知道甚麼時候,為了甚麼原因會觸犯了她的脾氣,所以舉止語言,異常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