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曾國藩派了一名戈什哈,去送程儀,兩名司官每人一百兩,這在「曾中堂」,出手已經算很闊的了。送鄭敦謹的是二百兩,附了一封曾國藩親筆寫的信,說這筆程儀,是致送同年,不是饋贈欽差,同時表明,絕非公款,是從他個人的薪給中分出來的,請鄭敦謹無論如何不可推卻,否則就是不念交情。

鄭敦謹還是「不念交情」,斷然謝絕。到了二月初六,攜帶隨從,上船回京,一路悶悶不樂,每每終宵長吁短歎。這樣到了清江浦,便得起旱換車北上,新任漕運總督張兆棟把他接到衙門裏去住,留他盤桓數日,鄭敦謹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

不久,從江寧來的消息,鄭敦謹和曾國藩會銜的奏摺,已奉上諭批准,馬新貽「著再加恩,照陣亡例賜恤,並於江寧省城建立專祠,用示篤念藎臣,有加無已至意。」而張文祥也就在上諭到達的第二天伏法,行刑的地點在江寧城北小營,曾國藩親臨監視。兩江總督親蒞刑場,監視正法,是從未有過的事,因而引起許多揣測,說倘非如此,或者會有意想不到的變故,唯有曾國藩親臨坐鎮,才得安然無事。

鄭敦謹又聽到消息,說馬家的報復甚酷,定制了一把刀、一把鉤,交給劊子手作行刑之用。凌遲重刑,數十年難得一見,有人說只「扎八刀」,有點臠割的意思就行了,有人說要用「魚鱗剮」,一片片細切。而張文祥則是介乎其間,用定制的鉤子紮住皮肉往上一拉,快刀割切,鉤一下,割一下,自辰至未,方始完事,張文祥始終不曾出聲。

於是鄭敦謹以一種奇怪的、豁達的聲音對張兆棟說:「我的責任已了!該回去了。」

「春寒料峭,起旱苦得很,何不再玩些日子?」張兆棟說,「反正案子已了,回京覆命就晚些也不要緊。」

「我不回京。」鄭敦謹搖搖頭說,「我回家。」

張兆棟愕然,想了一下說道:「想來老前輩出京時就已請了假,順道回籍掃墓?」

「『田園將蕪胡不歸』!」鄭敦謹朗聲唸了這一句,又黯然搖頭:「九陌紅塵,目迷五色,我真的厭倦了。」

張兆棟大為詫異:「老前輩聖眷優隆,老當益壯,著實還有一番桑榆晚景,何以忽有浩然歸去之志?」

「早歸早好。」鄭敦謹說:「滌相是抽身不得,以致於不能克保全名。像我,駑馬戀棧,只恐真如滌相所說的,『名既裂矣,身敗在即!』歸去,歸去!岳麓山下,白頭弟兄,負暄閒話,強似千里奔波來審無頭命案!」

這一說張兆棟才知是為馬新貽一案,受了委屈,先還當他是發發牢騷,解勸了一番,也就丟開了。誰知第二天一早,鄭敦謹親自來跟張兆棟要求,派一名專差為他遞告病的奏摺,同時請張兆棟替他雇一隻官船到長沙,竟真個要辭官回裏了。「老前輩何必?」張兆棟說,「就要告病,等回京復了命再奏請開缺,也還不遲。」

「那就辭不成功了。」鄭敦謹說,「士各有志,老兄成全了我吧!」

說到這話,張兆棟不便再勸,當天就派了專差,為他遞摺,接著又傳淮安府首縣的山陽知縣辦差,派了一隻大號官船,床帳衾褥,動用器具,一律新置,作為對這位刑部尚書的敬意。

那兩名司官,自然也要苦勸,而鄭敦謹執意不聽。問他辭官的原因,他答了八個字:「外慚清議,內疚神明。」說唯有辭了官,才能消除對馬新貽和他的家屬,以及孫衣言、袁保慶等人的疚歉之感。

「此案外界閒言閒語很多。大人這樣子一辦,見得朝廷屈法,恐怕上頭會不高興。」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鄭敦謹說,「只怕不高興的不是朝廷,是我們湖南同鄉。然而我也顧不得了!屈法是無奈之事。若以為屈法是顧全大局,以此自寬自解,恬然竊位,豈不愧對職守?」

說到這話,那兩名司官心裏也很難過。原來是打算著辦這件名案可以出一出風頭,就像總理衙門的章京陳欽辦天津教案那樣,雖然費心費力,到底名利雙收。誰知年前衝寒冒雪,吃盡辛苦到江寧,落得這麼個窩囊的結果,除了曾國藩的一百兩程儀以外,甚麼也沒有撈到!

於是吃了一頓張兆棟特備的,索然寡味的離筵,水陸異途,各奔前程。鄭敦謹趁一帆東風,過洞庭湖回長沙,兩名司官走旱路回京覆命。一到部就為同事包圍,都要知道鄭尚書辭官的真相。

最後連恭王也知道了,特地傳諭,叫那兩名司官到軍機處去見他,詢向鄭敦謹倦勤的原因,那兩名司官不敢隱瞞,照實答覆。於是恭王也就據實陳奏兩宮太后,因為兩宮太后也覺得事出突然,頗為懷疑,曾經一再問起,恭王不能不奏。

「我說呢,鄭敦謹年紀雖大,精神一向很好,怎麼一下子就告了病。原來其中還有這麼多隱情!」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不過他就是告病,也該回京復了命再說,就這麼擅自回籍,也太說不過去了。」

聽她的語意不滿,恭王怕惹出「交部議處」的話來,會引起各方的揣測,又生是非,因而趕緊為鄭敦謹進言:「這一案,鄭敦謹勞而無功,不免覺得委屈。臣等叫人寫信勸他銷假,請兩位皇太后,暫時不必追究了。」

既然恭王為他乞情,慈禧太后也就算了,「最好讓他銷假。」她說,「不然,面子上不好看。」

這話就算說得很重了,恭王不敢再多說甚麼,只答應一聲:「是!」

「倭仁的病,怎麼樣了?」慈安太后問。

「不行了!」恭王微微搖頭,「不過拖日子罷了。」

「那是先帝敬重的人。」慈安太后看著右面,用徵詢的語氣說,「給他一個甚麼恩典,沖沖喜吧!」

「也好!」慈禧太后看著恭王問:「你們倒看看,怎麼辦才合適?」

問到這一層,恭王恰好可以陳奏擬議中的辦法。大學士本以官文為首,他已在正月裏病故,這是個滿缺,該由瑞常以協辦大學士坐升,瑞常空出來的一個缺,照例由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升任,而文祥是在同治六年就已調任吏部,等著拜相,此時順理成章地得了協辦。但是四位大學士,兩殿兩閣,需要重新安排,官文所遺的文華殿大學士,為殿閣之首,依慣例應該由曾國藩以武英殿大學士改授,但入閣是倭仁在先,科名亦是倭仁早,因此,倭仁以文淵閣改為文華殿,亦未始不可。

等恭王把這番周摺奏明以後,兩宮太后一致認可,以倭仁為文華殿大學士。這是名義上的「首輔」,說到做官,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以復加的高官。但是沖喜沒有能把倭仁沖好,到四月裏假滿,再賞假兩個月,並頒賜人參,這就再無銷假之期了。師傅的恤典,一向優厚,加贈太保,入祀賢良祠,賜謚第一個字自是「文」字,第二個不出大家所料,是理學大臣專享的「端」字。

這一下又出一個大學士缺,應該由文祥坐升,以他的聖眷,兩宮太后應該早有交代,但一直不提,就知道事情有變化了。

一打聽,是兩廣總督瑞麟的兒子,刑部主事懷塔布在替他父親活動入閣。瑞麟是內務府管銀庫出身,家資豪富,兩廣總督又是有名的肥缺,加以瑞麟於慈禧太后娘家有恩,文祥已知道爭他不過。果然,等瑞麟為大婚進貢的珍品一到,兩宮太后親臨檢視以後,慈禧太后有話下來了。

「倭仁的遺缺,該誰補啊?」她這樣問。

問到這話,即是不願讓文祥升任的明確表示,好在恭王已跟文祥商量過,所以答奏得很漂亮。

「照規矩,該由文祥升補。」恭王手指著說,「不過文祥已經跟臣說了,受恩深重,不敢再邀非分之榮,而且剛得協辦不久,資望還淺,應該多歷練歷練。倭仁病故,空出來的大學士一缺,請兩位皇太后另簡資深望重的大臣接補。」

「嗯,嗯!」慈禧太后深為滿意,轉臉向慈安太后問道,「你看,叫瑞麟補,怎麼樣?」

慈安太后因為瑞麟對「大婚傳辦事件」,相當巴結,表示同意:「講資望,瑞麟也夠了。他是那一年進的軍機?我記得是咸豐三年。」

「是!」恭王是跟瑞麟一起進軍機的,記得很清楚:「咸豐三年十月裏。」

「那就叫瑞麟補!」慈禧太后覺得對文祥有疚歉,便看看他說:「你就讓他一步吧!」

聽得這話,文祥趕緊跪下答道:「聖母皇太后的話說重了,奴才惶恐之至。奴才自覺蒙天恩補了協辦,受恩已經逾分,實在不敢再作非分之想。目前大婚費用浩繁,除了戶部的正項以外,全靠各省督撫感恩圖報,共襄大典。瑞麟時傳諭交辦的活計、洋貨,都能敬慎將事,如期辦妥,為昭激勵,應該讓他補這個缺,兩位皇太后的聖裁極是!」

「話雖如此,瑞麟到底太便宜了一點。」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問,「你今年五十幾?」

「奴才今年五十四。」

「喔!」慈禧太后點點頭說:「那總還可以替朝廷辦二十年的事。」

這意思是來日方長,不必爭在一時。文祥便又磕頭謝恩。接著慈禧太后談起洋務,連恭王在內,軍機五大臣,倒有四個兼了總理衙門的差使,而事無鉅細,盡皆參與的是沈桂芬。文祥是他的薦主,寶鋆在辦理教案那一段期間,深得他的助力,而恭王雖以軍機領袖,照規在御前召對,只有他一個人發言,但近年來凡屬於照例的陳述,都讓他人奏對,所以此時為了培植沈桂芬,不約而同給了他一個在兩宮太后面前顯露才具的機會。

沈桂芬跟李鴻藻一樣,說話都極有條理,但李鴻藻還不免有正色立朝,直顏犯諫的味道。而沈桂芬則是煦煦然,娓娓然,如巨族管家對女主人回話的那種神態,所以慈禧太后覺得格外動聽。

首先談教案,他說崇厚到了巴黎,因為法國「內亂」,法皇拿破崙第三為普魯士皇威廉第二所俘虜,竟找不到一個可以接受大清國修好致意的君主。而「法相」仍舊堅持羅叔亞所提出來的要求,由張光藻、劉傑為豐大業及被殺教士、修女抵命,同時要崇厚就在巴黎定議。

「崇厚告以無權開議。這個答覆很妥當,不過崇厚寫信回來,要總理衙門奏請兩位皇太后准他回國。臣等以為斷斷不可。」沈桂芬接著又說:「法國現已戰敗,自顧不暇,此是國家之福,這一案正好趁此了結。臣等以為崇厚必得在巴黎撐著,一回來就會別生枝節,說不定前功盡棄。」

「對啊!該這麼辦!」慈禧太后深為滿意。

接著沈桂芬又面奏直隸總督李鴻章主持交涉的中日商約辦理情形,以及曾國藩與李鴻章會奏的,選取聰穎子弟赴泰西「肄習技藝」一案。依照中美商約,招選幼童,委派刑部主事陳蘭彬和江蘇同知容閎帶領赴美,學習軍政船政。原奏的辦法是由陳、容二人「酌議章程」,經費由江海關洋稅項下,按年指撥,經總理衙門核議章程,請旨辦理。沈桂芬此刻便是面奏章程大要,聽候裁斷。

「發憤圖強是要緊的,就怕把子弟教壞了!不過,美國總算還好,天津教案沒有夾在裏頭起哄。」慈禧太后想了想又說,「這件案子是早就談過的,曾國藩、李鴻章在洋務上經驗得多,他們這麼提議,總理衙門又說該這麼辦,我們姐妹倆,自然得依。就怕事情還沒有辦,先就自己鬧意氣,像那一年開同文館,惹出多少無謂的是非!現在倭仁也故世了,我不願意再說他甚麼,只望大家體諒朝廷,自己委屈一點兒!別盡顧著自己掙名聲,教朝廷為難。」

這話在李鴻藻聽來,很不是味道,他也像倭仁一樣,絕口不談洋務。洋務不是不可談,但內如董恂,外如崇厚,彷彿以為中國人生來就該怕洋人,只好把洋人敷衍得不找麻煩,便已盡其辦洋務的能事。而凡有保舉,總理衙門的人,總是優先,各地的海關道,總理衙門更視為禁臠,好像除了他們,就沒有人懂得如何跟洋商收稅?其實不過藉機把持而已。這些為清議所不齒的行為,使得李鴻藻看不起辦洋務的人,因而抱定有所不為的宗旨,不沾洋務。當然也就對在洋務上特別巴結的沈桂芬,懷有反感了。

因此,這天君臣們談得越投機,李鴻藻越如芒刺在背。等退了朝,卻又不得休息,有個應酬非去不可。上年慈禧太后老母,承恩公惠澂夫人病故,開吊那天,方家園車馬喧闐,只有李鴻藻沒有理這回事,慈禧太后為此大不高興。前車之鑒,這一次可不能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