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正值深秋,紅蓼白蘋,運河兩岸的風光頗為不惡,這天由河入江,到了瓜州地方,張之萬在船裏悶了幾天,想上岸走走,走了一陣,忽然內急,就近找了個茅廁方便。野外孤露,四無隱蔽,倘或此時遇到刺客,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於是漕標參將,親自帶領兩百親兵,拿槍的拿槍,拿刀的拿刀,團團將茅廁圍住。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大為驚異,不知道那裏出了甚麼事?
跑去一打聽,才知道是「漕帥張大人」上茅廁。於是張之萬人還未到,他的笑話先到了江寧。魁玉一見了面便拿他打趣,「天下總督,漕帥最闊,拉場野矢都得派兩百小隊守衛。」他喊著張之萬的號說:「子青,你真正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張之萬唯有報以苦笑,「玉公,」他說,「我是奉旨來會審的,一切都要仰仗。」
「不然,不然!」魁玉搖著手說:「你是特旨派來的欽差,專為查辦此案,當然一切聽你作主。」
兩個人一見面先推卸責任,但彼此有關,誰也推不掉,那就只有「和衷共濟」商量著辦了。當夜魁玉為張之萬設宴接風,陪客有署理藩司孫衣言、臬司梅啟照、候補道袁保慶。孫衣言也是翰林,比張之萬只晚一科,他的兒子叫孫詒讓,功名不過舉人,官職不過主事,但聲名極盛,對「墨子」的造詣極深,父子二人都是經師,所以張之萬另眼相看。
袁保慶是袁甲三的侄子,他跟孫衣言於馬新貽都有知遇之感。尤其是袁保慶,被委為營務處總辦,平日抓散兵游勇,頗為嚴厲,因此為馬新貽帶來殺身之禍,更是耿耿於懷。在席間與孫衣言兩人,極力主張對張文祥用刑,非要追出主使的人來,才肯罷休。
張之萬抱定宗旨,只聽不說,唯唯否否地敷衍著,等席散以後,魁玉把他和臬司梅啟照留了下來,這才談到正事。
「孫、袁兩公的話,決不可聽。」梅啟照這樣說道,「他們為報私恩,不顧太局,難免激出太亂子來。如今江寧城裏,人心惶惶,安分守己的人家,都閉門不出,袁篤臣家就是如此。」
袁篤臣就是袁保慶。
張之萬吸了口氣:「照此說來,江寧竟是危城!」
「也差不多。」魁玉答道,「但盼滌相早早到任,讓我交出了總督關防。」
「滌相還在請辭,辭是當然不准他辭的,但天津的案子未結,還要入京陛辭請訓,這一耽擱,起碼兩個月工夫。」張之萬說,「我們就想辦法拖它兩個月!這一案只有等滌相來料理。」
「要拖也容易。」梅啟照說,「張文祥不肯供,只有抓他的親屬來問,這樣就拖下來了。」
「他的家屬在那裏?」
「在浙江湖州府德清縣新市鎮。」
「行文浙江,逮捕到案。」張之萬又問,「還有甚麼遠些地方的人好抓?」
「有個時金彪。」梅啟照說,「張文祥曾供過這個人,也是捻匪那裏投降過來的,現在山西當參將。」
「那就行文山西,逮捕到案。」
「是!」梅啟照問道:「請示欽差大臣,那一天提審?」
「我審也無用。」張之萬說,「這一案到最後如何定讞?該有個打算。打算好了我們就照這條路子去走。」
梅啟照深深點頭,看著魁玉,魁玉也點點頭,示意梅啟照提出商量好的辦法。
辦法是替張文祥想好的一套口供,一要顯得確有深仇大恨,完全是張文祥個人處心積慮,必欲得而甘心,藉以搪塞「嚴究主使」的朝命和清命;二要為馬新貽洗刷清譽,而且要隱隱含著因為公事認真,致遭小人之怨的意思,這樣,馬新貽之死,才能有殉職的意味。
這套假口供是如此說法,張文祥本是李侍賢手下的裨將,洪楊平定,他逃到了浙江寧波,與海盜有所勾結,同時開了個小押當,隱姓埋名,苟且度日。
等馬新貽調了浙江巡撫,海盜為患,派兵剿治。在浙江象山、寧海有一處禁地,名叫南田,向來為海盜所盤踞,馬新貽捉住了其中的頭目邱財青,處以死刑,另外又殺了海盜五十餘名,其中頗多張文祥的朋友,平日常受他們的接濟,這一下等於斷了張文祥的財路,因此他對馬新貽恨之入骨。
這以後又有一連串的怨恨,張文祥開小押當,而馬新貽因為押當重利盤剝小民,出告示查禁,張文祥生計頓絕,便起了報復的心。又說,張文祥的妻子羅氏,為人誘拐潛逃,讓張文祥追了回來,但人雖未失,捲逃的衣物為姦夫帶走了,一狀告到巡撫那裏,馬新貽認為此是小事,不應煩瀆大憲,狀子不准。不久,羅氏復又潛逃,張文祥追著了,逼她自盡。至此人財兩空,認為馬新貽不替他追贓,以致他的妻子輕視他,於是立志報仇。
這裏面當然也有片段的實情,像張文祥的妻子,背夫潛逃,即有此事。但從整個供詞看,疑竇甚多,然而除此以外,別無更好的說法,也就只有自己騙自己,信以為真了。
「不過,」張之萬隻提出了這樣一個指示:「一定要兇手自己畫供,有了親供才可以出奏!」
不論案情大小,定罪的根據,就是犯人的口供,這一點梅啟照當然不會疏忽。回去以後,立刻傳見負責主審的江寧知府和上元知縣,傳達了欽差張大人的意思,要他們設法勸誘張文祥,照此畫供。但既不能用刑迫供就範,便只有慢慢下水磨工夫,一拖拖了個把月,尚無結果。
這時的曾國藩,請辭江督,未能如願,已經交出了直隸總督的關防,正預備入京請訓,天津教案總算已化險為夷,殺了兩批兇手,也辦了張光藻和劉傑充軍黑龍江的罪,毛昶熙和丁日昌,亦已分別回任。大局已經無礙,加之曾國藩曾有奏疏,痛切自陳,舉措失機,把張光藻和劉傑辦得太重,「衾影抱愧,清夜難安」,因而亦能見諒於清議。而朝廷為了慰撫老臣,特旨賜壽,由軍機處派人送來御書「勳高柱石」匾額一方,御書福、壽字各一方,以及紫銅佛像、嵌玉如意、蟒袍衣料等等。他這年是六十整壽,生日正在慈禧太后萬壽後一天,兩湖同鄉,就在不久前要把他點翰林的匾額撤除的湖廣會館,設宴公祝。
就在他出京之前,張之萬和魁玉會銜的奏摺到了,說張文祥挾仇「乘間刺害總督大員,並無主使之人」,同時定擬罪名,凌遲處死。消息一傳,輿論大嘩,給事中劉秉厚、太常寺少卿王家璧紛紛上奏,認為審問結果,不甚明確,要求另派大臣,嚴究其事。
不但輿論不滿,兩宮太后及朝中大臣,亦無不覺得封疆大吏死得不明不白,不但有傷國體,而且此風一開,中外大員心存顧忌,會不敢放手辦事,否則就可能成為馬新貽第二。同時就照魁玉和張之萬的奏報來說,前面說張文祥懷恨在心,又以在逃海盜龍啟沄等人,指使他為同夥報仇,因而混進督署行刺,「再三質訊,矢口不移」,後面卻又說:「其供無另有主使各情,尚屬可信」,由「尚屬」二字,可見魁玉和張之萬並未追出實情,所以無論從那方面來看,這一案不能就此了結。
還要嚴辦的宗旨是大家都同意了的,如何辦法?卻有不同的主張。有人以為應該撇開曾國藩,另派欽差查辦;有人以為曾國藩在兩江總督以外,還有大學士的身分,此案應歸他主持。兩宮太后召見軍機,仔細商量結果,決定兼籌並顧。一方面尊重曾國藩的地位,一方面另派大員到江寧,重新開審。同時為昭大公起見,決定用明發上諭:
「馬新貽以總督重臣,突遭此變,案情重大!張文祥所供挾恨各節,暨龍啟沄等指使情事,恐尚有不盡不實;若遽照魁玉等所擬,即正典刑,不足以成信讞,前已有旨,令曾國藩於抵任後,會同嚴訊,務得確情;著再派鄭敦謹馳驛前往江寧,會同曾國藩將全案人證,詳細研鞫,究出實在情形,從嚴懲辦,以伸國法。隨帶司員,著一併馳驛。」
鄭敦謹是刑部尚書,湖南長沙人。道光十五年乙未科的翰林,這一榜是名榜,人才濟濟,在咸豐初年,紅極一時。鄭敦謹的官運卻不算太好,翰林散館,當了刑部主事,外放以後,一直調來調去當藩司,但頗有政績。直到同治改元,才內調為京堂,升侍郎、升尚書。刑部尚書他是第二次做,第一次當刑部尚書在三年前,恰好西捻東竄,山西巡撫趙長齡防剿不力,帶兵的藩司陳湜,是曾國荃的姻親,本人性喜漁色,部下紀律極壞,慈禧太后得報震怒,大年三十派鄭敦謹出京查辦。結果按查屬實,趙長齡和陳湜得了革職充軍的處分,而鄭敦謹鐵面無私的名聲,也就傳了開來。
因此,上諭發抄,輿論都表示滿意,期待著鄭敦謹也像那次到山西查辦事件一樣,必能將這樁疑案辦得水落石出,河清見魚。
鄭敦謹卻是心情沉重,因為他是湖南人,而江寧是湘軍的天下。但又不願藉詞規避。他已經六十八歲,又是歲暮雨雪載途之際,如果說憚於此行,起碼恤老尊賢的恭王會同情他的處境,然而他終於還是在刑部各司中挑了幾名好手,馳驛出京,逕赴江寧。
一路上歷盡辛苦,走了二十多天才到,到的那天正是除夕,曾國藩把他接到督署去守歲,長談竟夕。這一談,鄭敦謹才深悔此行。因為曾國藩說了實話,御外必先安內,天津教案剛剛結束,洋人不盡滿意,如果再激出甚麼變故,那是授人以隙,倘或第二次開釁,洋人決不會像這一次似的,雷聲大、雨點小,所以明知有指使的人,為保全大局,不宜追究。
曾國藩與鄭敦謹不但是同鄉,而且都是道光十四年湖南鄉試的舉人。鄭敦謹春闈聯捷,第二年就成了進士,曾國藩則道光十五年正科、十六年恩科,連番失利,到十八年戊戌科才得如願以償。所以論科名,鄭敦謹雖是前輩,亦是同年,交情一向深厚,但論到公事,各有作為。鄭敦謹清勤自矢,執法錚錚,張光藻和劉傑第一次解交刑部治罪,被拒絕收受,就是他的主張。誰知迫於朝命,終於還是辦了罪。多少年來的規矩,或是內閣會議、或是吏部議處、或是刑部治罪,復奏時一定擬得重,留待旨意減輕,以示開恩。張光藻和劉傑原擬革職發往軍台效力,已經過分,而兩宮太后聽了寶鋆、崇厚的話,以張、劉二人「私往順德、密雲逗留,藐玩法令」的理由,再加重罪名改為充軍黑龍江。
為此,鄭敦謹耿耿於懷,這時聽了曾國藩意見,越覺得滿懷抑鬱難宣,不由得就發了牢騷。
「不該辦的非辦不可,該辦的卻又不能辦。」他說,「讀書六十年,真不知何以為懷!」
曾國藩的牢騷更多,但養氣的功夫,他比鄭敦謹來得到家,所以不動聲色地答道:「相忍為國而已!」
能忍是一回事,辦案又是一回事。鄭敦謹那個年過得很不是滋味,大年初一還好,年初二一早,馬新貽的胞弟,浙江候補知縣馬新祐,領了他的過繼給馬新貽的兒子毓楨,跪在欽差大臣的行轅門口,放聲痛哭,請求伸冤。好不容易給勸了回去,接著便是袁保慶來拜,鄭敦謹跟他的叔叔袁甲三是會試同年,所以袁保慶稱他「老世叔」,為他指出張文祥供詞中,種種不合情理的疑竇,要求嚴辦。袁保慶向來心直口快,對曾國藩和魁玉都有批評,張之萬更為他隱隱約約指責得一文不值。江蘇巡撫丁日昌丁憂開缺,張之萬奏旨接任,朝命一到,忙不迭地趕往蘇州,催丁日昌交卸,膽小怕事到如此,頗為袁保慶所譏評。
「還有人居然在馬制軍被難之後出告示,說『總督家難,無與外人之事。』老世叔請想,疆臣被刺,怎能說是『家難』?」
鄭敦謹也聽說過這件事,出告示的人就是梅啟照。「這當然是失言!」他說,「我奏旨跟滌相會辦此案,凡事亦不能擅專。等稍停幾日,我再約諸公細談。」
過了初五,鄭敦謹會同曾國藩約集江寧的司、道、府、縣會談案情,別人都不講話,只有孫衣言侃侃而談,說指使的人倘能逍遙法外,則天下將無畏懼之心,又何事不可為?所以這一案辦得徹底不徹底,對世道人心,關係極大。又說,民間謠諑紛傳,上海戲園中甚至編了「張文祥刺馬」這麼一齣新戲開演,明明是誣蔑馬新貽的荒唐不經之談,而竟有朝中大臣,信以為真,做一首詩,說甚麼「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場獨寫真」,馬新貽含冤而死,復蒙重謗,天下不平之事,那裏還有過於這一案的?
上海丹桂茶園編演「刺馬」新戲,轟動一時,連遠在安慶的安徽巡撫英翰,都有所聞,特為咨請上海道塗宗瀛查禁,以及孫衣言所提到的那兩句詩,鄭敦謹無不知道。那首詩出於喬松年的手筆,鄭敦謹跟他雖是同年,也覺得他做這樣的詩,實在有傷忠厚。
不過喬松年家世富饒,雖做過大官,不脫紈褲子弟的習氣,養尊處優,深居簡出,跟恭王是倡和的朋友,一時覓不著詩材,信口開河,不足為奇。所以鄭敦謹這樣答道:「喬鶴儕的話理他幹甚麼?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馬端愍的清譽,總有洗刷的一天。」
曾國藩也深深點頭,用馬新貽的謚來譬解:「端愍之端,即是定評。至於民間好奇的流言,事定自然平息,此時倒不必亟亟於去辟它!等定讞以後,我自然要替馬端愍表揚。」
鄭、曾二人作此表示,使得孫衣言的氣平了些。當時決定正月初七開審,照例由首縣辦差,定制了簇新的刑具,送到欽差行轅,就在二廳上佈置公堂,一共設了五個座位,除去鄭敦謹和隨帶的兩名司員以外,另外兩個座位是孫衣言和袁保慶的。
這是那兩名司員想出來的主意,因為此案的結果,已經可以預見,怕他們兩人將來不服,會說閒話,甚至策動言官奏劾,別生枝節,所以建議鄭敦謹用欽差大臣的身分,委札孫衣言、袁保慶參與會審。
接到委札,孫衣言特為去看袁保慶,要商量如何利用這個機會,追出實情。袁保慶因為曾國藩接任後,仍舊被委為營務處總辦,公事極忙,經常在各營視察。替他料理門戶的是他過繼的一個兒子,名叫世凱,字慰庭。袁世凱這時才十三歲,矮矮胖胖,因為常騎馬的緣故,長了一雙「裏八字」的羅圈腿,貌雖不揚,腦筋極好,已脫盡童騃之態,很整個成年的樣子,凡有客來,如果袁保慶不在家,都歸他接待。「慰庭!」孫衣言把手裏的公事揚了揚,「令尊也接到委札了吧?」
「是!今天一早到的。」袁世凱答道:「家父昨天下午到六合查案去了,委札還不曾過目。」
「你拆開看了沒有?」
「看了。怕是緊要公事,好專差稟告家父。」
「令尊甚麼時候回來?」
「臨走交代,今天下午一定回來,正趕得上明天開審。」
「我要跟令尊好好談一談。奉委會審的,就是我們兩個人。」
孫衣言說,「此案不平的人極多,無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要想講話也無從講起。所以我們兩個人的責任特重,等於要為所有不平的人代言。等令尊回府,請你先把我的意思轉達,今天晚上我在舍間專候,或是令尊見訪,或是給我一個信,我再來。無論如何要見一面。」
「是!老伯的吩咐,我一定告訴家父。不過──,」袁世凱笑了笑又說,「我想放肆說一句,不曉得老伯容不容我說?」
「說!說!你常多妙悟,我要請教。」
「不敢當!」袁世凱從容答道,「我勸老伯不必重視其事,更不必有所期望。照我看,鄭欽差不過拿這委札塞人的嘴巴而已!」
幾句話把孫衣言說得愣在那裏,作聲不得。好半晌才用無窮感慨的聲音說道:「我的見識竟不如你!不過──。」他把下面的那句話嚥住了,原來是想說:欽差的用心,連個童子都欺不住,何能欺天下人?
「老伯是當局者迷,總之,是太熱心的緣故。」袁世凱老氣橫秋地說,「我勸老伯大可辭掉這個差使。」
「這也是一法,但不免示弱。」孫衣言很堅決地說:「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不辭,我要爭!」
這種擇善固執的態度,袁世凱再聰明亦不能瞭解,而袁保慶是瞭解的,當夜去回拜孫衣言,表示也要據理力爭。
第二天一早,欽差行轅外,聚集了好些百姓,有些純然是來看熱鬧,有些則是來替張文祥「助威」的。當然,欽差大臣奉旨審問如同大逆的要犯,跟地方官審理案件不同,警戒嚴密,不得觀審,百姓只能在一府兩縣差役的彈壓之下,遠遠站在照牆邊張望。
此外從欽差行轅到上元縣衙門,一路也有百姓在等著張文祥。他一直被寄押在上元縣監獄,獨住一間死刑重犯的牢房,但睡的高鋪,吃的葷腥,有個相好,釣魚巷的土娼小金子,偶爾還能進去「探探監」,所以養得白白胖胖,氣色很好。這天一早,扎束停當,飽餐一頓,然後上了手銬,在重重警戒之下,被押到欽差行轅。看到夾道圍觀的人群,不由得滿臉得意,看的人也很過癮,覺得張文祥為兄報仇,不但義氣,而且視死如歸,頗有英雄氣概,恰恰符合想像中的俠義男兒的模樣。
孫衣言和袁保慶是早就到了,在花廳裏陪著鄭敦謹閒談,談的是天津教案。正在相與感嘆,國勢太弱,難御外侮之際,督署派來當差的武巡捕來報,說張文祥已經解到,請欽差升堂。
等坐了堂把張文祥帶了上來,鄭敦謹看他一臉既凶且狡的神色,心裏便有警惕,所以問話極其謹慎,而張文祥其滑無比,遇到緊要關頭,總是閃避不答。那兩名司員因為已經得到指示,也是採取敷衍的態度,一句來一句去,問是問得很熱鬧,卻非問在要害上面。
於是袁保慶開口了,他是問起一通奇異的文件。在馬新貽被刺以前幾天,督署接到一封標明緊急機密的公事,封套上自然蓋著大印,但印文模糊,不知是那個衙門所發?打開來一看,裏面是一張畫,畫的一匹死馬,文案上趕緊叫人逮捕那投文的人,卻已不知去向。這張意示警告的畫,究竟是誰弄的玄虛?袁保慶要問的就是這一點。
照袁保慶想,如果張文祥真的為了私仇,處心積慮,非置馬新貽於死地而後快,則行蹤愈隱密愈好,豈能事先寄這麼一張畫,讓馬新貽好加意防備?這是情理極不通之處。
而且,反過來看,果真馬新貽有過那種不義的行為,則此畫的涵意,在他是「啞子吃扁食,肚裏有數」,也會特加防範,何致漫不經心,自取其禍?
「王書辦!」袁保慶說:「把那張畫取來!」
王書辦是上元縣的刑房書辦,張文祥一案的卷牘證據,都歸他保管,知道他指的是那張「死馬」的畫,當即取來呈堂。
「張文祥!」袁保慶把那張畫提示犯人:「這張畫你以前見過沒有?」
他問得很詭譎,因為這張畫以前沒有提出來問過,是最近欽差到了江寧,有人突然想起,這張畫來路可疑,特為撿了出來歸案。袁保慶疑心張文祥根本不知其事,但如說了緣由,他必定一口承認,真相就難明瞭。所以故意這樣套他一句,如果張文祥不知就裏,一口回答「不曾見過」,則送畫的自另有人,追出這個人來,就可以知道指使的是誰。
然而他失望了,張文祥看了看答道:「見過的。」
「你在那裏見過?」
「是我送給老馬的。」
「咄!」有個司官拍案叱斥:「豈有此理!你對馬制台,怎麼能用這樣無禮的稱呼?」
張文祥把雙三角眼翻了翻,甚麼表示也沒有。
「我問你,這張畫是你親自送到總督衙門的嗎?」袁保慶又問。
「是我自己送的。」
「你為甚麼要這麼辦?你不想想,這一下有了防備,你還能有僥倖一逞的機會?」
「明人不做暗事!先給他個信,教他小心!」張文祥答非所問地,但彷彿強詞奪理,很難駁詰。
袁保慶也感覺到了,張文祥實在難對付!凡是犯人,或者想脫罪,或者想避重就輕,企求著堂上筆下超生,決不敢胡扯惹問官生氣。而張文祥不同,本性既凶狡,又根本沒有打算活命,若說他有些微畏懼之心,無非怕吃眼前虧,可是堂上定了決不用刑的宗旨,那就連這一絲忌憚都沒有了!因此信口雌黃,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拿他毫無辦法。
好在目的是要追指使的人,袁保慶便不理他那套大言不慚的話,仍舊在那幅畫上追根。
「那麼,這張畫,是你自己畫的?」
「這也沒有了不起,反正一匹『死馬』!」
「哼!」袁保慶冷笑一聲:又喊:「王書辦!」
「喳!」王書辦趨前聽命。
「拿紙筆給他,開去手銬,叫他照樣畫一張!」
王書辦依言照辦,把那張畫鋪在張文祥面前,再取一副筆硯,一張白紙,一一擺好,然後指揮差役開去手銬,把枝筆遞到張文祥手裏。
就在提筆要畫的那一刻,他忽然將筆一丟,搖搖頭說:
「我畫它不像!」
袁保慶一聽這話,立即拍案喝道:「說!這張畫是誰畫的?」
突如其來地這一聲,大家都嚇一跳,張文祥彷彿也是一驚,愣了一下,立即恢復正常,很隨便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誰畫的。」
「這一說,是個甚麼人交給你的。是不是?」
旁敲側擊地套了半天,終於把意向說明白了,袁保慶是在套問指使的人。張文祥卻是彷彿早就看出他的用意,不慌不忙地答道:「也沒有甚麼人交給我。」
「那麼,這張畫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袁保慶連連擊桌:「說,說!」
張文祥絲毫不為所動,「倒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說,「是我在地上撿到的,想起正好寄給他,當個口信,便這麼做了!」
這樣回答,跡近戲侮,袁保慶大怒,「好刁惡的東西,真正十惡不赦!」急怒之下,不暇考慮地下令:「看大刑!」
大刑就是夾棍,看看三根木梃,幾條繩子,卻不知多少好漢過不了這一關。鄭敦謹也是不主張對張文祥用刑的,此時便想開口阻止,卻讓一名司官用眼色阻止住了。鄭敦謹也明白,一說阻攔的話,便是當眾糾正了袁保慶,逢他盛怒之際,說不定拂袖而起,甚至即時出言頂撞,豈非大失體統?好在那司官既有眼色遞過來,自然必有打消他這個命令的辦法,且等著看!
上元縣的差役無不明白,張文祥決不會上刑,簇新的刑具是欽差審問,照例定制,不過擺擺樣子而已。此時看見欽差不作聲,而袁道台的面子不能不顧,於是響亮地應一聲:
「喳!」身子卻站在那裏不動。
袁保慶越發惱怒,剛要出言責備,只聽一名司官──是向鄭敦謹使眼色的那個人,拉開嗓子喊道:「來啊!拉下去打!」
「喳!」差役們又是響亮地答應。
「問得太久了,」那人趕緊轉臉向鄭敦謹說,「請大人暫且退堂休息吧!」
鄭敦謹出了翰林院就當刑部主事,這些問案的「過門」,無不深悉,因而一面起身,一面向袁保慶和孫衣言看了看說:
「兩位老兄請花廳坐吧,這裏讓他們去料理。」
經過這一番周折,袁保慶怒氣稍平,方始領悟到那司官是替他圓面子的手法,可想而知的,張文祥也決不會「拉下去打」。
等他們回到花廳,兩名司官接著也到了,擦臉喝茶抽水煙,亂過一陣,在等候開飯的那段休息的時間內,少不得又要談到案情。
「鄭大人!」這回是孫衣言先說話,「今日一審,洞若觀火。張文祥雖奸狡無比,但別有所恃者在,倘無所倚恃,就不致於如此頑惡!」
「喔,倒要請教,所恃者何?」
「所恃者,堂上不用刑!」孫衣言說,「鄭大人兩綰秋曹,律例自然精通,倒要請教鄭大人,如何才能教張文祥吐實?」
「說起來我是三進刑部,不止兩綰秋曹。」鄭敦謹說:「大清律例嘛,如今年紀大了,只怕記不周全,三十年前剛分部的時候,背得極熟。教犯人吐實,自然也有辦法,無奈不能用!」
「想來鄭大人是指的刑訊之制。」孫衣言特為搶在他前面說:「凡命案重案,男子許用夾棍,女子許用拶指,這是律有明文的。」
「不錯,律有明文。」鄭敦謹答道,「然而仍舊不能用。這個犯人在堂上的情形,老兄已經親見,刑用得輕了,熬刑不供,無濟於事,用得重了,怕有瘐斃的情事出現,那時我擔處分是小事,不能明正典刑,豈非更對不起馬端愍?」
「在法言法。」袁保慶幫著爭辯,「夾棍既為律之所許,自然應當用,用過了無濟於事,事後就無遺憾了。」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鄭敦謹搖著頭說:「『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倘或誣服,隨意供出幾個人來,說是幕後指使,請問,又將為之何?」
「自然依法傳訊。」
「傳訊不承,難道又用刑求?」
「未曾傳訊,安知其不承?」
兩個人針鋒相對,展開激辯,一場舌戰無結果而散,反倒耽誤了這天的審問。到第二天,接得消息,說有一營新兵,因為長官苛虐,有譁變之虞,袁保慶不能不親自去料理,剩下孫衣言一個人參加會審,自更不發生作用。而從這天審過以後,鄭敦謹又鬧病,中間停了幾天。事實上審與不審,幾無區別,孫、袁二人,爭既爭不過,鬧亦鬧不起來,照例陪坐而一籌莫展,以致變得視會審為一大苦事。
在此期間,有好些人來遊說解勸,多云張文祥死既不怕,便無所畏,刑訊之下,倘或任意胡攀,使得案子拖下來不能早結,則各種離奇的謠言,將會層出不窮,愈傳愈盛,使得馬新貽的清譽,更受玷辱。倘或張文祥竟死在獄中,則成千古疑案,越發對馬新貽的聲名不利。
還有一些人則比較說得坦率,而話愈坦率,愈見得此案難辦。他們向孫衣言、袁保慶提出一個難題:張文祥在刑訊之下,據實招供,是湘軍某某人、某某人所指使,說不定還會扯上江南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名字,請問辦是不辦?到時候說不定軍機處會來一道廷寄,轉述密旨,以大局為重,不了了之,則欲求此刻所得的結果,將張文祥比照大逆治罪,或許亦不可得。再有少數人的措詞,更玄妙得叫人無法置答,說是倘或因嚴追指使而激出變故,地方受害,只怕反令公忠體國的馬新貽,在九泉之下不安。這樣,孫、袁二人的執持,反倒是違反死者的本意了。
就這樣川流不息地爭辯著,搞得孫衣言和袁保慶筋疲力竭,六神不安。最後有了結果,認為張文祥的行兇原因,與魁玉、張之萬的審問所得,完全一樣。
供詞已經全部整理好,即將出奏,會審的人照例都該「閱供」具名,表示負責。孫衣言和袁保慶,使出最後一項法寶,拒絕具名。
「這是無法勉強的事。」鄭敦謹苦笑著說,「案子總得要結,只好我跟滌相會銜出奏。反正兇手是張文祥,定擬了『比照謀反叛逆,凌遲處死,並摘心致祭』的罪,對馬端愍也算有了交代了。」
在會銜復奏時,曾國藩特別附了一個夾片,陳明「實無主使別情」。他是個重實踐的人,與那些三天一奏、五天一摺,喜歡發議論以見其能的督撫,純然兩路,無事不上奏,所以上奏格外有力,附這樣一個夾片,雖不免「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痕跡,但確有用處,意思是知會軍機,此案到此就算結束,再也問不出別的來了。這樣,倘或還有言官不服,要想翻案,軍機處就會替他擋在前面,設法消弭,不致再別生枝節。
當然,馬新貽的家屬、舊部,還有些秉性正直的人,心有不甘,但也只能發發牢騷,無可作為。朝廷重視此案,兩派欽使,而且對馬新貽的恤典甚厚,總算仁至義盡,這口氣還能叫人嚥得下去。至於案子的辦得不徹底,細細想去,也實在有些難處,再加上曾國藩的「面子」,就只有忍氣吞聲。不過孫衣言是個讀書人,有筆在手,可以不爭一時爭千秋,他為馬新貽所撰的墓誌銘,秉筆直書:
「賊悍且狡,非酷刑不能得實,而叛逆遺孽刺殺我大臣,非律所有,宜以經斷用重典,使天下有所畏懼,而獄已具且奏!衣言遂不書『諾』。嗚呼!衣言之所以力爭,亦豈獨為公一人也哉?」
這篇文章一出,外界才知別有隱情,對鄭敦謹的聲名,是個很大的打擊。他本來就有難言的委屈,從結案以後,就杜門不出,欽差在辦案期間,關防是要嚴密的,一到結案,便不妨會客應酬。而魁玉邀游清涼山,曾國藩約在後湖泛舟,鄭敦謹一概辭謝,只傳諭首縣辦差僱船,定在二月初回京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