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往各省的上諭,第一個看到的是近在畿南的曾國藩,實在是聽到。曾國藩事必躬親,加以寫字看書之外,還要圍棋一局,目力大傷,右眼已到了昏蒙不能辨物的地步,經他的家人幕友力勸,每日閉目靜坐的時候居多,一切公事,都是幕友唸給他聽。
唸到丁寶楨拿獲安德海,奉旨正法的明發上諭,曾國藩瞿然動容,睜開眼來,「稚璜真是豪傑之士!」他說,「聽了這個消息,我好像目中浮翳一去。」
「這事原在意中。」他的幕友薛福成說。
曾國藩想起來了。這年四月,薛福成應邀到保定,路過濟南,因為他的弟弟在丁寶楨幕府中,所以有半個月的勾留,當時就聽丁寶楨親口說過,接到京中的信,安德海有出京之說,倘或經過山東,一定饒不了他。薛福成曾把這話告訴過他。
「雖在意中,還是難能可貴。相形之下,我應該慚愧。」
曾國藩已引咎自責,幕友們就不便再談這件事了。接著再唸別的公文,然後又唸各處的來信。第一件是李鴻章從夔州寄來的,有人參了四川總督吳棠一本,說他貪黷,鑿鑿有據。恭王礙於慈禧太后的關係,不能認真,但又不能不辦,幾經斟酌,奏請派湖廣總督李鴻章就近查辦,因為李鴻章最會做官,一定瞭解其中的奧妙,會替吳棠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而且湖北靠四川以鹽課接濟,每年有上百萬銀子之多,以「公誼」來說,李鴻章亦不能不替吳棠遮蓋。
由於往返需要四、五個月,所以李鴻章是奉旨「帶印出省」的,舟車所到之處,就是湖廣總督的行署,照樣有全班幕僚替他辦理文牘。這封寫給曾國藩的信,除了問候以外,便是替吳棠解釋。唸完一段,曾國藩擺一擺手,示意暫停,他要把李鴻章的話,先辨一辨意味。
在平常,這些信是不容易為幕友看到的,李鴻章的言外之意,也只有他一個人在心裏體會。現在既已公開,不妨進一步談一談,於是他喊著薛福成的號問:「叔耘!少荃未到成都,似乎已經成竹在胸,照你看,他這些話,何必先告訴我?」
「這也是尊重師門的意思。而且──,」薛福成苦笑道,「少公的處事,爵相深知,何勞下問?」
曾國藩點點頭,心裏在想,李鴻章常常有話自己不肯說,善借他人之口,這封信的意思,是要自己先為吳棠辯白幾句,為他將來替吳棠開脫作伏筆。此事不急,擺著再說好了。
「請唸下去。」他說,「不知道他去看了春霆沒有?」
鮑超是夔州人,蓋了一座極大的宅子,家居養病,已有兩年,李鴻章自然沒有不跟他見一面的道理。「下面正就是談春霆,」薛福成看著信笑了,「春霆有復出之意,爵相,你猜春霆想幹甚麼?」
曾國藩沉吟了一會問道:「莫非想開府?」
「爵相真正是知人之明!」薛福成笑道:「霆帥想當雲貴總督,未免匪夷所思。」
這確是有些匪夷所思。歷來封疆任用漢人,在資格上雖不比部院大臣那麼嚴,通常都須兩榜進士,吏、禮兩部更非翰林出身不可,但督、撫下馬治民比上馬治軍的時候多,不通文理,無法勝任。現在的雲貴總督劉岳昭,是曾國藩的同鄉,以軍功起家,業績多在四川、雲南、貴州一帶,他能夠做到總督,雖多少是靠官運亨通,畢竟也還是秀才的底子。至於鮑超,除了自己的姓名以外,幾乎不識甚麼字,想當總督,未免太不自量。
只是曾國藩涵養功深,為人忠厚,而且鮑超是他的「愛將」,所以不肯露一點誹笑的神色,「這也無非是想以遣功自見。」他說,「其志可嘉!」
可嘉之外,就是可笑可憐了!薛福成知道曾國藩不喜歡聽刻薄話,便笑笑不言,繼續往下唸李鴻章的信。
信中談到四川酉陽州的教案,朝命李鴻章就近查辦,已有和平了結的希望,他特為告訴曾國藩,也就是期望「老師」對他支持。曾國藩以大學士兼領直督,國家重臣,且又近在京畿,朝廷遇有大政,亦往往諮詢他的意見,如果問到酉陽州的教案,有了李鴻章所提的辦法,他就易於作答了。
聽完信,曾國藩不勝感慨地說:「洋務不難辦,難在辦教案,教案亦不難辦,難在自己人的意見太多。」
這已是含蓄的話,「意見太多」四個字,實在是指倭仁那班天下之大,不知中國之外,還有外洋的道學先生,是真道學也還罷了,還有徐桐那班聽見「洋」字便要掩耳疾走的假道學。薛福成和他在曾國藩幕府中的同事,通達的居多,這時便因為曾國藩的感慨,引起了一番冗長的議論。
教案之起,由來已非一日。康熙初年,天主教盛極一時,這是因為聖祖的祖母孝莊太后,就篤信天主教,她的「教父」是個德國人,華名叫做湯若望,明朝天啟年間到中國來傳教,由徐光啟的舉薦,入翰林院供職。崇禎二年五月初一日蝕,用「大統曆」、「回回曆」推算時刻,統通不準,只有徐光啟用西法推算,有如預見,於是特開「曆局」修新曆,由湯若望參與工作。他又會修「火器」,所以崇禎十七年正月,李自成逼近京師,輔臣李廷泰督師剿賊,特地把湯若望帶入軍中管槍炮。
入清以後,湯若望一面傳教,一面做官,做的就是專門掌管天文曆法的欽天監監正。孝莊太后和世祖母子對他極其信任,聖祖能正儲位,就因為湯若望一句話,說他已經出過天花,可保無虞。順治十八年,世祖因出痘駕崩,越顯得湯若望有先見之明。因此,聖祖對他亦異常尊信,修明曆法,提倡天算,天子躬親倡行。這也就是天主教能在中國大行其道的緣故。
到了世宗即位就不對了!閩浙總督滿保首先於雍正元年上疏,說「各省起天主堂,邪教偏行,聞見漸淆,人心漸被煽惑,請將各省西洋人,除送京效力人員外,餘俱安置澳門。天主堂改為公廨。誤入其教者,嚴行禁飭。」
世宗准了滿保的奏請,給了半年的限期來遷移,同時命令沿途地方官照料。這還都是因為聖祖崩逝未久,他仰體親心,格外寬厚之處。到了雍正三年,更嚴禁入「西洋教」,這個禁令,過了一百二十年才撤消。
道光十九年發生的鴉片戰爭,先勝後敗,結果訂了賠款割地的《江寧條約》,開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五口通商」,這「五口通商事務」由兩江總督兼理,兼授的官銜,稱為「南洋通商大臣」。
英國人一心想通商,法國人注重在傳教。道光二十四年,在黃埔的一條法國兵船上,簽訂了三十五條的《中法商約》。接著,法國公使克勒尼,向兩廣總督耆英提出交涉,要求取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據情轉奏,禮部議定,准在五個通商海口,設立天主教堂,但「不許奸誘婦女,誑騙病人眼睛」,洋教士為人治病,有時會動刀,所以民間有洋人挖眼睛的傳說,朝廷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別申明約束。
自此以後,信教的人漸漸又多了,此輩被稱為「教民」,教民只知上帝,不祀祖先,此事從士大夫到老百姓,無不深惡痛絕。「忘本」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可得而誅,同時教民中亦難免有莠民,仰仗洋人勢力,欺壓鄉里,益增民教的仇恨。小則群毆,大則殺教士、燒教堂的「教案」,層出不窮,沒有一個地方官聽見「教案」二字不頭痛。
到了咸豐十年,英法聯軍內犯京師,文宗倉皇逃難到熱河,訂了城下之盟,由恭王出面所訂的中法條約,准許大清臣民自由信教,法國教士得在各省租買田地,起造教堂。這一來,「教案」越多,朝廷正有洪楊的腹心大患,不敢再跟洋人起釁,同時中法條約中又規定地方官「濫行查拿」教民,須加處分,因此,遇到「教案」,總是教民佔上風。民教相仇,積漸成了難解難分之勢。眼前就有貴州遵義和四川酉陽州兩起,遷延日久,使得法國公使羅淑亞無可忍耐,竟自稱「外臣」上奏,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居然亦為他代遞「外臣」的奏摺。兩國的交涉,變成內部的糾紛,好像部院之間,各有主張,唯待軍機議奏,皇帝裁決。為此,把文祥氣出一場病來,亦為此,加派沈桂芬在「總署」行走,免得董恂再胡鬧。
曾國藩的幕友,議論教案到此,無不浩歎。由董恂又談到崇厚──他是咸豐十年新開的北方三個通商口岸:天津、牛莊、登州的「辦理三口通商大臣」,在旗人中算是洋務好手,但他辦洋務,只是一味媚軟,縱容得洋人氣焰甚高。大家都認為這不是好現象,總有一天因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激出變故來。
「民教相仇,亦不能全怪洋人,民智未開,誤會益深,這才是隱憂。」
曾國藩接著便舉了個例,從他到任以來,好幾次有人攔輿告狀,說有小孩走失,是為天津教堂拐了去「挖眼剖心,采生配藥」,請求伸冤。
「這是野番兇惡之族都不忍為的事,西洋文明各國,如何會有此殘忍的行為?以理而論,決無其事,然而你跟百姓說不清楚,如之奈何?」
但是,天津一帶,不斷有孩子走失,那是事實,曾國藩接到狀子,除了嚴飭地方官查拿「拐子」以外,不能再有甚麼處置。雖然有好些狀子中,指控天津東門外,運河西岸的「慈仁堂」,收養孤兒、棄嬰,不懷好意,曾國藩卻未肯輕信。只是有個打算,等有機會要親自去看一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個機會很快地到了,這年十月間,出省勘察永定河浚深的工程,到了天津,總督出巡,烜赫非凡,天津的道、府、縣,一起隨著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曾國藩接上岸,駐節在長蘆大鹽商查氏的水西莊。查勘了鹽政、校閱了崇厚所統率的洋槍隊和洋炮隊,然後請查獄訟。
這是他到任以後,決心要辦好的一件事。曾經親手編寫了一篇「清訟事宜」,通飭各州縣,限期將積案辦理清楚,遇到重大的案子,提省親自審閱,每次出巡,亦必定要親臨州縣衙門,查核辦理積案的情形。在天津,他最注意的,就是告教堂拐孩子的狀子。
因為右眼昏蒙不明的症狀,越來越重,他依舊只能聽,不能看,聽完天津縣知縣劉傑的「面稟」,他說:「拐走孩子的狀子,有二十幾案,一案未破,其故何在?總有個說法,我倒要聽聽。」
「回中堂的話,實在慚愧。」劉傑滿臉惶恐地說,「盜案都破了,就這拐案不能破,卑職也困惑得很,唯有嚴飭差役,加緊緝捕。只是其中有一層關礙,卑職跟崇大人回過,崇太人一再吩咐要慎重,事情就不免棘手了。」
「噢,是何關礙?你說!」
「拐了孩子去,總有個著落,男孩子賣給跑江湖的,用鞭子打出一身功夫,用來斂錢,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賣入娼家,長大了好作搖錢樹。」劉傑加重了語氣說:「卑職派人明查暗訪,就是沒有這樣事,這就不能不疑心到慈仁堂了。」
「不錯,慈仁堂!」曾國藩很注意地,「我正要問慈仁堂,是個育嬰堂是不是?」
「慈仁堂也是教堂,規模大得很,有唸經的、有讀書的、有看病的、也有育嬰堂,收容的也不儘是嬰兒,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都有。雖說是做好事,不過,花錢買好事來做,就不大近人情了。」
「『花錢買好事來做』,此語甚新,我倒有點想不明白。」
「是這樣,凡有人送孤兒棄嬰到堂,堂裏的洋尼姑發錢獎賞。中堂請想,不管育嬰堂、養濟院,送進一口人去,總要說好話,才肯收容,博施博眾,堯舜猶病,洋尼姑買好事來做,豈非不近人情?」
「這也不盡然。」曾國藩想了想說,「你是說拐子拐了人家的孩子,是當作孤兒、棄嬰,送到慈仁堂去領賞了?」
「正是!」劉傑答道,「卑職跟幕友商量過不知多少次,想來想去,只有慈仁堂是個可疑之處,倘或能入堂搜一搜,真相或可大白。不過崇大人──。」
他雖沒有再說下去,曾國藩心裏明白,是崇厚怕此舉引起交涉,不准劉傑這麼做。
「進堂搜查,自有不便。你派人在堂外稽查,遇見形跡可疑的,加以盤詰,有何不可?」
劉傑何嘗不知道這麼做?只是慈仁堂每天進出的人,不知凡幾,一入堂門,便成禁區,遇有形跡可疑的,要想盤詰,亦有不能。不過這話要照實而言,便變成與「中堂」抬槓,所以劉傑這樣答道:「是,卑職原也這樣辦過,只以差役不力,未有結果。現在既奉憲諭,卑職再著力去辦。」
這些懸案,對劉傑的督飭,也只能到此為止。但在高一級的層次上,曾國藩另有打算。他想親自到慈仁堂去看一看,因為民教相仇,癥結就在百姓對教堂的誤解,到底這誤解何由而生?非親身體察,不能明白。明白了,然後可以對症發藥,逐漸消弭。
他跟崇厚談了這層意思,崇厚極力勸他打消此意,認為以他的身分,不宜輕臨非堯舜孔孟之教所許的西洋教堂,否則,一定會有言官,以「大臣輕率,有傷國體」的話頭,上奏參劾。曾國藩一向憂讒畏譏,想想不錯,聽了崇厚的勸。
等回到保定,因為舟車勞頓,公事又多,曾國藩的眼疾,越發重了,而歲尾年頭,不如意的事,紛至沓來。先是貴州剿治土匪不利,朝命李鴻章帶兵入黔。李鴻章萬分不願,以貴州多山地,不便馬隊馳騁,必須「改馬為步」,重新編練步營,又說「苗疆軍務,雍正、乾隆、嘉慶三朝,皆未能剋期底定,今蹂躪更久而廣,餉源更狹而絀」,必須先籌餉運糧為借口,遲遲不肯出省。這些令人煩心的事,李鴻章都要寫信給「老師」發牢騷。
不久,甘肅的軍務,又受大挫,老湘營的名將劉松山,陣亡金積堡。朝廷怕左宗棠支持不下,改了主意,降旨命李鴻章赴陝援剿,這一下李鴻章越發不願。他最頭痛的事,就是跟左宗棠打交道,因而仍舊在「馬、步」之間做文章,說已將馬隊撤改為步營,如今奉命西征,身邊竟無一騎,何以平亂?而能征善戰的劉銘傳馬隊,則要留著拱衛京畿。這樣藉故拖延著,希望「老師」從中斡旋,朝廷能夠收回成命。
然而最使曾國藩煩憂莫釋的,還是兩江的情形。戡平大亂,急流勇退,曾國藩當時首要的舉措,就是裁撤湘軍。他自覺這件事做得很乾淨,但湘軍在江寧的無數,剛剛被裁時,手裏都有些從戰亂中得來的財貨,而曾國藩又頗討厭湘軍回湖南去求田問捨,所以在江寧落戶的很多。日子一久,坐吃山空,不免有流為盜匪的,而馬新貽居官,最看重的就是地方秩序,對散兵游勇,約束極嚴,尋常盜匪,還可以照例一層層審問,如果是散兵游勇搶劫,一經被捕,責成「該管道府,就地正法」,這是奏明在案的。
為此,被裁的湘軍,對馬新貽大為不滿。在他們的想法,「九載艱難下百城」,江寧的克復,洪楊的被滅,都是曾家和湘軍的功勞,曾國藩當兩江總督都「太細了」,既然朝廷要調他為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那麼兩江總督應該仍舊歸湘軍領袖接充,最有資格,也是最理想的人選,自是「九帥」。不得已而求其次,讓李鴻章來當,也還說得過去,因為他跟湘軍關係很深。誰知會落到一向在安徽做官的馬新貽身上,這是從何說起?
本來就心懷不平,加上馬新貽的處置過於嚴峻,因此在江寧的湘軍舊人,跟這位籍隸山東,身在教門的總督,感情搞得很壞,不斷有人來向曾國藩訴苦。他除了勸慰以外,不願再有甚麼表示,其實也是無法有甚麼表示,人已離開兩江,再去過問兩江的事,不但為情理所不容,而且也犯朝廷的大忌。這一來,五中憂煩,右眼失明,而且得了個暈眩的毛病,唯有在黑頭裏閉目靜臥,人才覺得舒服些。
於是,各方所薦的醫生,紛至沓來,文祥薦了一名七世祖傳的眼科,崇厚也薦了一名洋人來看。用藥各異,但有個看法是相同的,曾國藩必須好好調養。因而在四月間,奏陳病狀,請假一個月調理,期滿又續假一個月。他的打算是,這樣續假幾次,便要奏請開缺,縱使不能無官一身輕,回湘鄉安度餘年,至少可以交出直隸總督的關防,回京去當大學士。位尊人閒,在昌明西學、作育人才上,好好下一番功夫,那才是自己的「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