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在濟南的丁寶楨,已經接到了趙新的密稟,處置的辦法,跟幕中名士,早已商量妥當。一看安德海入網,雙管齊下,一面拜摺,一面緝拿。緝拿的原因很簡單:有安姓太監「自稱奉旨差遣,招搖煽惑,真偽不辨」。他的幕友,在敘引趙新的原稟之後,用連慈安太后都可以看得懂的淺近文字稟道:
「臣接閱之下,不勝駭異。伏思我朝列聖相承,二百餘年,從不准宦官與外人交結,亦未有差派太監赴各省之事。況龍袍係御用之衣,自有織造謹制,倘必應採辦,但須一紙明諭,該織造等立即敬謹遵行,何用太監遠涉糜費?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節儉,普天欽仰,斷不須太監出外採辦。即或實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諭旨,並部文傳知到臣。即該太監往返,照例應有傳牌勘合,亦決不能聽其任意遊行,漫無稽考。尤可異者,龍鳳旗幟係御用禁物,若果係太監,在內廷供使,自知禮法,何敢違制妄用?至其出差攜帶女樂,尤屬不成體制!似此顯然招搖煽惑,駭人聽聞,所關非淺。現尚無騷擾撞騙之事,而或係假冒差使,或係捏詞私出,真偽不辨。臣職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審辦,以昭慎重。現已密飭署東昌府知府程繩武,暨署濟寧州知州王錫麟,一體跟蹤,查拿解省,由臣親審,請旨遵行。」
用僅次於緊急軍報的「四百里」驛遞,拜發了奏摺以後,丁寶楨立刻又用快馬分下密札,其中一通送聊城,給東昌府署理知府程繩武,命令他馬上抓安德海。
程繩武字小泉,是江蘇常州人,剿捻時正當山東單縣知縣,因為守城有功,保升到道員。但軍功所得的功名,過於浮濫,所以道員的班子,僅得署理東昌知府,有山東第一能吏之稱。
能員之能,就在甚麼棘手的差使,都能辦得妥妥貼貼、漂漂亮亮。未接巡撫密札以前,他就已得到安德海起早南下的消息,大車二十餘輛,隨從三十餘人,一個個橫眉怒目,歪著脖子說話,就知道不大好惹,所以只派人跟在後面,秘密監視,把他送出東昌府,便算了事。
等接到巡撫的密札,他第一個就去找駐紮東昌府的總兵王心安。此人是湖北襄陽人,曾當過多隆阿的部下,後來在胡林翼那裏,調到山東為那時的巡撫閻敬銘所賞識,以後丁寶楨繼閻敬銘的遺缺,對他倚重如故。李鴻章剿捻時,淮軍跋扈異常,丁寶楨和王心安的所謂「東軍」,受盡了李鴻章和淮軍的氣。淮軍大將劉銘傳的部隊,現在由他的侄子劉盛藻帶領駐張秋,所以丁寶楨讓王心安駐東昌,彼此隔了開來,才可以相安無事。
「治平大哥,」程繩武向王心安說,「宮保下令,不能不辦,辦也不難,但只要有句閒話落在外面,我這趟差使就算辦砸了。」
「你凡事都有個說法。」王心安笑道,「你說你的,我聽著。」
「第一、安德海到底是不是奉了懿旨,實在難說得很。宮保清剛勤敏,聖眷正隆,我做屬下的,無論如何不能替他闖禍,這件案子一出奏,面子上是一定好看的,但西太后心裏是怎麼個想法,不能不顧慮。」
「這話說得透徹。」王心安問:「你總還有第二吧?」
「不但有第二,還有第三。」程繩武說,「第二是我愛惜你的威名,不想請你派兵抓太監。」
「承情之至。」王心安又拱手、又搖手,「出隊抓太監,真正是勝之不武,一傳出去,劉省三他們還不當做笑話講?」
程繩武不願動用王心安的軍隊,又怕王心安心裏不舒服,一番招呼打過,反教王心安見情,這就是能吏之能。這時便接著又說:「不能仰仗麾下,於是就有第三,安德海的鏢手不少,要抓他未必肯就範,兩下動手,必有死傷。傳了出去,人家說一聲:程某人連個太監都治不了!這個面子我丟不起。」
「你與眾不同,人家不算丟面子的事,在你就算丟面子了。那麼,你現在是怎麼個打算呢?」
「我的打算是寧願智取,不必力敵。我自己帶小隊跟了下去,見機行事。今天來跟治平大哥商量的是,好不好借我幾支短槍?」
「那還用得著『商量』二字?你要多少,派人來說一聲,我還能不給嗎?」
其實,程繩武有自己的親兵小隊,一共二十多人,每人一支火力奇強的「後膛七響」。他特意跟王心安借槍是有意套親近,當時寫了張借槍八支的字據,面交王心安。等他回到衙門,已有一名把總將槍送到,額外有兩百發「子藥」,說明是王心安所奉送。程繩武派人點收,厚犒來使。然後查問安德海的行蹤。
「已經打過尖,走了。」為他帶領親兵的一名姓余的千總告訴他。
「出東門,還是出南門?」程繩武問。
「出東門。」
由東昌府南下有兩條路,出南門是走陽谷、鄆城。出東門則又有兩條路,一條是正東,經平陰、肥城到泰安,折而往南,為自古以來的南北通衢,一條是東南,由東阿、東平、汶上,經兗州入江蘇。不知道安德海走的是那一條?「大人!」躍躍欲試的余千總問道:「是不是要抓那一幫太監?」
程繩武微微一驚,要逮捕安德海是個絕大的機密,如何消息已經外洩?但他深有經驗,已洩漏的機密,越是重視,傳播得越快,最好的辦法是淡然處之,因而他用信口答話的語氣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就該護送他出境,倘或是──是要抓這一幫太監,殺雞焉用牛刀,今天夜裏就可以一網打盡。」
「喔!」程繩武的臉色變得很「正經」了,他覺得這個余千總,不能視之為老粗,便有意跟他作個商量,於是問道:「護送是大可不必。我先問你,你怎麼知道要抓這幫太監?」
「有人從濟南來說──很靠得住的一個人,說宮保大發雷霆,非抓這個人不可。」
「那個人?」程繩武的話聲十分峭急。
「是,是個姓安的總管太監,說是太后面前的紅人。」
程繩武不答話,只點頭。過了好一會才說:「不必護送,也不必抓他,不過差使比抓還難,我不知道你辦得了辦不了?」
這是激將法,余千總當然要上當,滿臉不服地說:「大人的差使還沒有派下來,如何就說人辦不了?」
「別人辦不了,你當然能辦。」程繩武慢條斯理地說:「他們中午在這裏打的尖,今晚必宿桐城驛,由此分途,所以要到明天,才知道他們是投正東,還是往陽谷?你今夜就走,把他們的行蹤打聽清楚,連夜趕回來告訴我。」
「是!」余千總答道,「我馬上就走,明天天一亮一定趕回來稟報大人。」
「好!」程繩武又問:「你是怎麼樣子去打聽?」
余千總想了想答道:「我不帶人。就我自己,換上便衣,到桐城驛一問那些腳伕就知道了。等打聽清楚,即時回來,大人明日起身,就有確實消息聽見。」
「就這麼說。等事情完了,我保你換頂戴,不然就託王總兵給你補實缺。你快走吧!明天一早,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消息果然來了,安德海是往東阿的這條路走。程繩武是早就準備好的,穿便衣、戴涼笠,帶著十幾個人追了下去,臨行之前,先上一通密稟,說明情況。
在烈日下跟蹤了兩天,突然發覺安德海的行程變了,由汶上縣動身,本應直下兗州,卻折而往東到了寧陽,又往北走。程繩武派人去一打聽,才知道安德海興致不淺,要迂道去一遊泰山,再由泰安南下。
就這時候,王心安奉到丁寶楨的命令,帶著一小隊人,趕了下來,追著程繩武,彼此商量。照王心安的意思,就要動手,而程繩武依然力主慎重,說泰安知縣何毓福極其能幹,一定有辦法可以「智取」。否則就等安德海從泰山下來,派兵攔截,也還不遲。
王心安同意了他的辦法,秘密商量了一番,特為遣派余千總,持著程繩武的親筆信,搶先到了泰安。等安德海的車隊一到,天色將晚,進了南關,先投客店。最大的一家,字號叫做「義興」,巧得很,正有兩個大院子空著,等安德海歇了下來,剛剛撣土洗臉,坐著在喝茶,黃石魁進來告訴他說:
「泰安縣派了人來。見不見他?」
一路都不大有人理,不想這裏與眾不同,安德海似乎很高興,「見,見!」他說:「怎麼不見?」
於是領進來一個穿藍布大褂、戴紅纓帽的「底下人」,向安德海請了安,自己報名:「小的叫張升,敝上特為叫張升來給安欽差請安。敝上說,本來該親自來迎接的,因為未奉到公事,不敢冒昧,不過曉得安欽差是奉太后差遣,也不敢失禮。」說著,打開隨身攜來的拜匣,取出一張名帖,雙手捧上。
「喔!」安德海看了看名帖,「原來是何大老爺!」
「是!」張升說道,「敝上叫張升來請示,敝上備了一桌席,給安欽差接風,想屈駕請過去。如果不便,就把席送過來。」
這是有意帶些激將的意味,安德海一聽就說:「沒有甚麼不便!既然貴上知道我的身分,倒不能不叨擾他一頓。」
「是!安欽差賞臉。」張升請了個安說,「還有幾位老爺,也請一起過去。」
「好!你等一等。」
於是安德海找人來商量了一下,決定帶著陳玉祥、李平安,一起赴席,黃石魁隨行伺候。由張升帶路,坐車直奔泰安縣衙門。請到花廳,張升退了出去,另有個聽差,拿個托盤,捧來三杯茶──不是甚麼待客的蓋碗茶,安德海一看,臉色就變了。
「黃石魁,黃石魁!」他大聲喊著。
外面沒有回音,黃石魁不知道到那裏去了?安德海親自走到廊下來看,只見迴廊上、假山邊,影影綽綽好幾條人影。
「怎麼回事?」陳玉祥趕了過來,小聲問說。
「豈有此理!」安德海發脾氣罵道:「這算是甚麼花樣?」「別是──。」陳玉祥剛說了兩個字,便有人拉了他一把,回身看時,是李平安在向他搖手。
彼此面面相覷,好半天,安德海才說了句:「沉住氣!」
所謂「沉住氣」實在是束手無策。很顯然地,安德海此時最要緊的是,依舊擺「欽差」的架子唬人,所以拉起京腔,大發牢騷。但陳玉祥、李平安卻真是嚇壞了,一見有人持燭進來,趕緊上去抓住他的手問道:「何大老爺說請我們吃飯,怎麼人面不見?」
那聽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總快出來了吧!」說著,把蠟燭放在桌上,管自己退了出去。
「你們少說話!」安德海板著臉說,「凡事有我。」
教太監不說話是件很難的事,陳、李兩人到底忍不住了,躲在一邊,悄悄低語,不時聽得怨恨之聲。這當然會把安德海搞得很煩,在花廳磚地上來回走著,一有響動,便朝外看,當是何毓福到了。
何毓福終於到了,他在等著程繩武和王心安商量處置辦法。「義興」棧那兩座大院子,原是特意命店家騰出來的,一入陷阱,往外封住,加以「蛇無頭不行」,那些鏢手不敢自討沒趣,乖乖地守在院子裏,不敢胡亂行走。等處置好了這些人,程、王二人也到了。就在「義興」棧商量停當,程繩武仍回東昌,王心安分一半人駐守「義興」棧,他自己帶著另一半,護送安德海到濟南。
於是何毓福趕回縣衙門,一進花廳便抱拳說道:「失迎,失迎!東城出了盜案,不能不趕了去料理。以致說給安欽差接風,變成口惠而實不至。」他接著便大喊一聲:「來啊!」
還是那持燭的聽差,對主人態度自然大不相同,進了門垂手站著,聽候吩咐。
「快擺酒!」他說,「只怕欽差已經餓了,看廚房裏有甚麼現成的點心,先端來請貴客用。」
「喳!」那聽差答應著,退出去時,還給「貴客」請了個安。
這一下搞得安德海糊里糊塗,不辨吉凶。反正伸手不打笑臉人,替陳玉祥、李平安引見以後,坐下來跟何毓福寒暄,先是請教功名,然後便說如何奉慈禧太后懿旨,到蘇州採辦龍袍,接下來大談宮內的情形,自然都是外面聽不到的秘辛。
談了一會,席面鋪設好了,聽差來請主客入座。安德海大概心裏還有些嘀咕,酒也不敢多飲,怕醉後失言,陳玉祥和李平安卻是沒腦子的人,看何毓福的態度,疑慮一空,開懷暢飲。
「老爺!」聽差走來向何毓福說道,「省裏有人來。」
「誰啊?」
「是撫台衙門的『戈什哈』。說有緊要公事,跟老爺面回。」
「喔!」何毓福說道:「安欽差不是外人,你把他請進來。」
王心安的衛士所扮的戈什哈,進來行了禮,拿出一封程繩武所寫的信,遞了上去,何毓福匆匆看完,隨即揚臉說道:
「安欽差,得請你連夜上省。」
安德海臉色一變,強作鎮靜地問道:「怎麼啦?」
「省裏送信來,說內務府派了人來,有要緊話要跟你當面說。」
安德海和陳、李二人的臉色,都不再是那麼又青又白地難看了,「必是京裏有甚麼消息。」陳玉祥自作聰明地說。
「當然是傳消息來!」安德海微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開口,自己又接著自己的話說:「必是兩位太后,傳辦物件。不知道信上說明了沒有,是內務府那一位?」
「你看!」何毓福把信遞了過去。
他接信一看,上面寫的是:
「分行東昌府、泰安州、濟寧州暨所屬各縣:頃以內務府造辦處司官,馳驛到省,言有要公與出京採辦欽使面洽。奉憲檯面諭:飛傳本省各縣,轉知其本人,並迅即護送到省。毋忽!合函錄諭轉知,請惠予照辦為盼。」
下面蓋著一個條戳,字跡模糊不清,細看才知是「山東巡撫衙門文案處」九字。
「信上催得很緊,當然也不爭在這一晚。」何毓福說:「安欽差儘管寬飲,等明天我備車送你去。」
「不!」安德海雖是沉著,但很重視其事的神情,「還是今夜就走的好。白天坐車,又熱,灰沙又多,實在受不了。」
「悉聽尊意,我馬上叫他們預備。」
於是把聽差找了來,當面吩咐備車,車要乾淨,馬要精壯,反覆叮嚀著,顯得把安德海真的奉為上賓。
「你們倆呢?」安德海問他的同伴,「也跟我走一趟濟南,去逛一逛大明湖吧?」
聽他有邀陳、李作伴的意思,何毓福便慫恿著他們說:「一交了秋,濟南可是太好了,『一城山色半城湖』。兩位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有機會為甚麼不去逛一逛?」
「好啊!」陳玉祥向李平安說:「咱們跟著二爺走。」「那麼,」何毓福緊接著說,「回頭就從這兒走吧。安欽差也不必回店了,我會派人去通知。」他看著安德海問:「有甚麼話要交代?我一定給說到。」
安德海有些躊躇,照理應該回去一趟,但想想回去也沒有甚麼話,無非說要到濟南一行,很快就會回來。就這樣一句話,託何大老爺轉達也是一樣。
於是他說:「沒有別的話,就說我三兩天就回來。」
「是了,我馬上派人去通知。」
「勞駕,勞駕!」安德海放下酒杯說,「請賞飯吧!」吃完飯,安德海又改了主意,「不必麻煩了。」他說,「我還是自己回店去一趟。」
一回店,底蘊便盡皆洩露,何毓福是早就籌劃妥當的,毫不遲疑地答說:「都聽安欽差的意思。回頭上了車,先到南關彎一彎,也很方便。」
等上了車,先是往南而去,然後左一轉,右一轉,讓安德海迷失了方向。八月初二沒有月亮,夜色沉沉,不易辨認東西南北。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車子已經出城了。
「喂,喂!」他在車中喊道:「停一下,停一下!」
不喊還好,一喊,那御者揚起長鞭,「刷」地一響,拉車的馬潑開四蹄,往前直衝,跑得更快了。接著,聽得蹄聲雜沓,有一隊人馬,擎著火把,從後面趕了上來,夾護著馬車,往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