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在知州衙門的「趙大老爺」,已經得到消息,丁寶楨下了一道手令,叫德州知州趙新注意安德海的行蹤。

手令上說得很明白,安德海一入省境,如有不法情事,可以一面逮捕,一面稟報。因此趙新早就派出得力差役,在州治北面邊境上等著,一發現那兩條掛著龍鳳旗的太平船,立即馳報到州。及至船泊西門,黃石魁託人去買鴨子,旁邊就有人聽得一清二楚,也是立刻就報到了趙新那裏。

「怎麼叫『不法』呢?」趙新找他的幕友和「官親」來商議,「按說掛龍鳳旗就是不法。憑這一點就能抓他嗎?」

「抓不得!」姓蔡的刑名老夫子,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這個姓安的太監,當年誅肅順的時節,立過大功,恭王都無奈其何!東翁去抓他,真正叫『雞蛋碰石頭』!」

「話是不錯。」趙新問道:「對上頭怎麼交代?」

「也沒有甚麼不好交代,姓安的並無不法情事,連鴨子都是自己花錢買的,並未騷擾地方,何可謂之『不法』?」

「不然!」有個「官親」是趙新的遠房侄子,人也很精明,「他們自己花錢買鴨子,正見得他們沒有『勘合』。」

「勘合」是兵部所發,凡奉准出京的官兵,每到一個驛站,必須繳驗勘合,證明身分,同時取得地方的一切供應。所以出示勘合,不但是應盡的義務,也是應享的權利,如果安德海有勘合,吃兩隻鴨子就不必自己花錢了。

大家都覺得他的看法不錯,只有蔡老夫子獨持異議:「就算沒有勘合,也不能證明他不法,誰敢說他沒有懿旨?你又不能去問他!」

趙新決定不抓安德海了,但是,「稟報總得稟報啊!」

「也不行!」蔡老夫子又搖頭,「丁宮保剛介自許,做事顧前不顧後,倘或根據東翁的稟報入奏,太后只說一句:一路都沒有人說話,何以那趙某無事生非?東翁請想,丁宮保聖眷正隆,而且是據稟出奏,不會有處分,東翁可就做了太后的出氣筒了!」

這話說得很透徹,趙新深以為然,但也因此遇到了難題,這樣不聞不問,雖不會得罪宮裏的太后,卻要得罪省裏的巡撫,不怕官只怕管,得罪上司,馬上就會丟官。因而趙新皺著眉在那裏踱來踱去,不知何以為計?

幕友們不能眼看東家受窘,悄悄商量了半天,總算有了個結論,稟報一定要稟報的,只看用甚麼方式?有人提議上省面稟,蔡老夫子認為這萬萬使不得,倘或丁寶楨當面交代一句:把安德海抓了起來!不奉令不可,奉令辦理則出了事口說無憑。那就糟得不可救藥了!

「我倒有一計,」仍舊是趙新的侄子出的主意:「用『夾單』如何?」

下屬謁見上司寫履歷用「紅手本」,有所稟報用「白手本」,但有些事不便寫明在手本上,譬如孝敬多少銀子作壽禮之類,就另紙寫明,附在手本內,稱為「夾單」。夾單不具銜名,所以向來由上官隨手抽存,不作為正式公文。

踱了半天方步的趙新停住腳說:「我剛才琢磨了半天,把道理想通了,上頭要出奏,天坍下來自有長人頂,禍福不見得與我有關。就怕不出奏,留個稟帖在那裏,不曉得那天翻了出來,我非受累不可。用夾單這個主意,好就好在可以不存案。準定這麼辦,不過,也不必忙,這不是甚麼捻匪馬賊到了,用不著連夜飛稟。」

「東翁說得是。」蔡老夫子答道:「不妨再看看,等他們動身那一刻再稟報,也還不遲。」

「對,對!送鬼出了門,就沒有我們德州的事了。」趙新的侄子附和著。商量停當,各自散去。趙新總覺得還有些不放心,把他侄子和蔡老夫子找了來,提議換上便衣,悄悄到西門外去窺探一番,到底是何光景?

蔡老夫子比較持重,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侄少爺」年輕好奇,全力慫恿,拗不過他們叔侄,蔡老夫子也就答應了。

三個人都只穿著一件紗衫,各持一把團扇,用作遮臉之用。到了西門外運河旁邊,只見岸上在看熱鬧的,總有三、五百人之多。那天是七月二十,月亮還沒有上來,岸上一片漆黑,但船上卻是燈火輝煌,船窗大開,遙遙望去,艙中似乎女多於男,正在品竹調弦,玩得很熱鬧。

「怎麼,還弄了班女戲子?」

趙新剛問得一聲,一陣風過,果然聽得絃索叮咚,只是他怕人發覺真面目,站得太遠,聽不真,看不清,便叫他侄子去細看一看。

擠到人叢前面一看,非常好玩,八個濃妝艷抹,二十來歲的女子,團團坐著,有的彈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樣樂器,兩個人伺候,彈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輕攏慢捻,另有個人替她按弦,那個人一手按弦,另一隻手又拉著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個人替她按弦。這樣交錯為用,居然並未糾纏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趙新的侄子,卻是另外有所矚目,看到上首正中坐著個太監,二十來歲,生得白白淨淨,一張帶些女人氣的臉,另有些男女老少,圍坐在他左右。心想這就是安德海了,看樣子不像個壞人,怎會如此膽大妄為?

「你瞧見沒有?」他聽見旁邊有人指著船上說:「那裏掛著件龍袍!」

「對了,看見了。」

「聽船下的人說,明天是安二爺生日,要讓大家給龍袍磕頭。」

「這是甚麼規矩?」有人在問:「老公生日,給龍袍磕頭幹甚麼?」

「就是啊,我也奇怪。一問,據說安二爺是這麼說的:你們大家替我拜生日不敢當。為人總要不忘本,我有今天,全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你們朝龍袍磕頭行禮,也算替我盡了孝心了。」

這算甚麼禮數?無非挾龍袍以自重而已!趙新的侄子想,這就是大大的不法!於是趕緊又擠了出去,把所見所聞都告訴了趙新。

「那兩個人伺候一件樂器的玩意,叫『八音聯歡』,現在少見了。」蔡老夫子說。

甚麼「八音聯歡」,都是閒話。趙新心裏在想,看這樣子,安德海出京,到底奉了旨沒有?著實難說。於今只巴望他不生是非,早早離境,否則這場麻煩不小。所以回到衙門,立即找了捕快來,吩咐一面監視那兩條太平船,一面在暗中保護,如果安德海手下的人,與當地百姓發生了甚麼糾紛,務必排解彈壓,不要鬧出事來。

第二天一早,派去監視的人,回來報告,說安德海的船走了。所報的情形與趙新昨夜所見,又自不同。船上有兩面大旗,一面寫著「奉旨欽差」,一面寫著「採辦龍袍」,兩面大旗上又有一面小旗,畫的是一個太陽,太陽下面一隻烏鴉,這只烏鴉樣子特別,是三隻腳。

「啊呀!」趙新失聲說道:「只怕真的是奉懿旨的欽差了!」

「這──,」蔡老夫子不解地問道:「東翁何所見?」

趙新是舉人出身,肚子裏有些墨水,「老夫子,」他說:「《春秋》上有句話,叫做『日中有三足烏』,你記不記得?」

蔡老夫子細想了一會,想到了:「啊,啊,原來是這麼個出典!」

「還有個出典。」趙新吩咐他侄子,「你把《史記》取來。」

取來《史記》,翻到《司馬相如傳》,趙新指著一處給蔡老夫子看:「幸有三足烏為之使」,下面的註解是:「三足烏,青鳥也,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看見沒有?」趙新很得意地說,「這就很明白了,『為之使』者欽差,『西王母』者西太后也!」

「還有這樣深奧貼切的出典,」趙新的侄子笑道:「看來他倒是經高人指點過的。」

腹笥是趙新寬,腦筋卻是辦刑名的蔡老夫子清楚,當時冷笑一聲:「哼,一點不高!就憑這只三隻腳烏鴉,此人就罪無可逭了!」

趙新一愣:「這是怎麼說?」

蔡老夫子看一看周圍,把趙新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東翁請想,為『西王母取食』,不就是說,奉西太后的懿旨來打秋風,來搜括嗎?明朝萬曆年間這種事很多,本朝那裏有這種事?就算有其事,如何可以掛出幌子來?誣罔聖母,該當何罪?真正是俗語說的,要『滿門抄斬』了!」

「啊!老夫子,」趙新兜頭一揖,心悅誠服地說:「你比我高明。照此看來,他這個欽差還是假的。慈禧太后十分精明,就算教他出來打秋風,決不會教他把幌子掛出來。明明是安德海的招搖。」

「東翁見得是。事不宜遲,趕快稟報。這面小旗比那些龍鳳旗更關緊要。現在不必用夾單了,用正式稟帖,三足烏這件事一定要敘在裏頭。不過不必解釋,丁宮保翰林出身,幕府裏名士又多,一看就懂,一懂就非殺安德海不可!殺了還要教慈禧太后見情,因為這是替『西王母』辨誣。」

趙新自然受教,當時就由蔡老夫子動筆,寫了一個稟帖,即時交驛站遞到省城。

安德海卻是懵然不知,拜過龍袍,吃過壽麵,過了他自出娘胎以來最得意的一個生日,然後揚帆南下,當天到了直隸的故城縣。由此往西的一段運河,出名的彎曲,本地人稱為「三彎三望」,十里路走了一天,到達了一個極大的鎮甸,名叫鄭家口,兩岸都是人家,防捻軍的圩子高得跟城牆一樣,也是個水陸衝要的大碼頭。

泊舟吃飯,安德海剛端起酒杯,只見黃石魁走來說道:

「二爺,果不其然,到臨清就過不去了。」

過不去是因為運河水淺。咸豐五年,銅瓦廂決口,黃河「神龍掉尾」,由南甩到北,在壽張、東河之間,衝斷了運河,山東境內的運河原靠汶水挹注,自從分成兩截,汶水到不了北運河,而黃河挾泥沙灌入,以致河床日久淤積,只有春夏間水漲時,可通輕舟。最近天旱水涸,從臨清到張秋這一段河道,成了只有尺把水的陰溝了。

「那就起旱吧!」安德海說:「除了『逛二閘』,我從來就沒有坐過船,還真嫌它氣悶。」

他是輕輕鬆鬆的一句話,黃石魁卻上了心事。這麼多人,這麼多行李,從京裏到通州,陸礎續續忙了兩三天才走完,這時一下子要找二、三十輛大車,著實吃力。

「怎麼啦?」安德海不解地問。

黃石魁不即答話,轉臉看著他的一個同事問:「你看呢?」

這個人小名叫田兒,也是安家的聽差,他是山東人,所以黃石魁向他問計。但田兒也是皺著眉,苦著臉,想了好一會才說:「要能『抓差』就好了。」

「為甚麼不能抓?」安德海立即接口,聲音很大,顯得有些生氣似的,「你們倆就是我的『前站官』!」

「對!」有個太監李平安說:「你們倆就照二爺的吩咐去辦。」

看樣子不辦不行,同時也怕一時辦不好,安德海會生氣,因而黃石魁出了個主意:「這樣吧,船還是照樣走,咱們到臨清起旱。我跟田兒沿路抓車,抓到了在臨清等。」

「這倒可以。」安德海點點頭。

黃石魁還要說甚麼,田兒悄悄拉了他一把,於是兩個人走到船頭上去密密商議,田兒埋怨他說:「你也不弄弄清楚,隨便就答應了下來。這個差使麻煩得很,弄不好會闖大禍!」

黃石魁嚇一大跳,急急問道:「闖甚麼禍?」

「你只看這個,」田兒指著圩子說,「就知道這裏的老百姓不好惹。散兵游勇如果不安分,不是給活埋了,就是砸碎腦袋,扔在河裏。」

黃石魁越發心驚,但也有些不信:「那不是沒有王法了嗎?」

「哼!」田兒冷笑道:「這還算好的,離臨清四十里地的油房鎮,去年一下子就殺了六、七百官兵。」

越說越玄了,黃石魁疑心他有意嚇人,便故意問一句:「那麼,你說應該怎麼辦呢?差使已經攬下來了,也容不得你打退堂鼓!」

田兒愣了好一會,無可奈何地答道:「也只好往前闖了。不過得找那五個鏢手一起去。」

「這個主意不錯,就算擺樣子也用得著。」黃石魁說了這一句,轉身又回中艙去作商量。

安德海還沒有表示,隨行的有個六十歲的老太監郝長瑞,先就面有難色。黃石魁心裏明白,他們帶著許多珠寶,需要保護,鏢手一走,放不下心。

「您老看,」黃石魁指著岸上的圩寨說,「這一帶家家有火槍,地方最平靜不過。而且掛著『欽差』的旗子,誰瞎了眼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

「對!」安德海深以為然,斷然作了決定,「你們把老韓他們帶去好了。」

老韓叫韓寶清,是他們五名鏢手的頭腦。當黃石魁去雇他們保鏢時,他就提出疑問,說既是奉旨出京,沿途自有官兵護送,何用僱人保鏢?黃石魁笑而不答,只拿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交了過去。每人二百兩銀子的酬勞,算是很優厚的,而且保的是不起眼的「暗鏢」。誰也不會想到,太監會帶上那麼些值錢的細軟,決不會出事,因此,是不是真的奉旨,也就不必去管他了。

由於有這樣的默契,所以黃石魁和田兒冒充「前站官」去抓車,韓寶清也就不以為怪,好在抓車還是「給官價」,麻煩不大。那五名鏢手的主要用處,是對付關卡上的小官兒,如果有人表示懷疑,想盤問底細,韓寶清便領著他的同事,一擁而上,揎臂握拳,作出預備揍人的樣子,這一下便能把對方嚇得縮項噤聲,放他們揚長而去。

一路走,一路抓,抓了有二十多輛大車,聲勢浩蕩地直奔臨清南灣,等安德海一到,捨舟登岸,打發走了那些「女戲子」,還有三十多人,坐車沿著乾涸的運河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