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事房的總管太監,到內務府來求見明善,屏人密談,說是安德海已經跟他說過,奉慈禧太后懿旨,到江南公幹,要帶幾個人走。
「喔!」明善問道:「他的話到底是怎麼說的?是傳懿旨,還是來跟你商量?」
「既不是傳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彷彿就是告訴我一聲。」
「那麼,你現在來告訴我是甚麼意思?是跟我說一聲呢,還是怎麼著?」
「太監不准出京。現在小安子胡鬧,我不能不跟明大人回一聲。」
「好,我知道了。」明善答道,「小安子告訴你一聲,你聽聽就是了。你現在來跟我回,我也是聽聽。」
「這──!」那總管太監很老實,有些莫名其妙,「明大人,」他著急地說,「這要出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著走,怎麼行呢?」
「沒有甚麼不行!」明善看他老實,教了他一著:「小安子說奉懿旨,你就『記檔』好了!」
那總管太監明白了,一記了檔,將來不出事便罷,一出事就有話好說,安德海是翊坤宮的人,來傳慈禧太后的懿旨,還能不遵辦嗎?
於是他如釋重負地笑著,給明善恭恭敬敬請了個安:「多謝明大人指點。」
「你懂了就行了。回宮告訴你的同事,小安子的靠山硬,少說他的閒話。」
「是。我馬上告訴他們,就裝作不知道有這回事兒。」
「一點都不錯。」明善又問,「他到底那一天走啊?」
「挑的是七月初六。宜乎長行的好日子。」
「好日子!對,對,好日子!」明善冷笑著,停了一下又問:「萬歲爺知道這回事兒不?」
「那倒不清楚。我沒有跟萬歲爺回,大概小李總會說吧!」
「嗯。」明善隨隨便便地說:「我託你捎個信給小李,有空到我這兒來一趟,我有點小玩意,進給萬歲爺。」
敬事房總管辭出內務府,回到宮裏,第一件事就是叫小太監取過「日記檔」來,把安德海的話當做「傳懿旨」,據實筆錄,然後坐下來細想經過。他人雖老實,卻頗持重,心想太監之中,十個有九個與安德海不和,但也有些是他一黨,如果自己把明善的話,跟大家一說,必定有人會去告訴他。他可能會想,說這話的意思何在?如果他聰明的話,必定會想到,這是唯恐他出京不速,顯見得不懷好意。這樣心生警惕,安德海必定有比較妥善的安排,甚至打銷此行,而不論如何,他一定會設法報復。那一來豈非弄巧成拙,自招禍害?
想通了這其中的關鍵筋節,他覺得裝糊塗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將來有卸責的餘地,安德海的一切,大可不管。於是他甚麼話都不說,只叫人把小李找來,悄悄告訴他說,明善要見他一面。
「大叔,」小李問道:「明大人找我,總還有別的事吧?」
「沒有聽說。」
「那麼,大叔,」小李又問:「小安子的事兒,你總知道了吧?」
「我知道。」總管太監神色自若地反問一句:「咱們得尊敬主子是不是?」
怎會說出這句話來?小李細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態度,連連答道:「是,是!怎麼能不尊敬主子?那不遭天打雷劈嗎?」
談到這裏,不必再多問甚麼。第二天一早,等皇帝上了書房,小李興匆匆地趕到內務府求見明善。請安站起,只見明善開了保險櫃,取出一具裝飾極其精緻的小千里鏡,交到他手中說:「剛得的一個小玩意,託你進給萬歲爺。」
小李答應著,當時就把千里鏡試了一下,明善的影子,在他眼中忽大忽小,十分好玩。
「這個給你。」錚然一聲,明善把一塊金光閃亮的洋錢,往桌上一丟。
小李大喜,笑嘻嘻地先請安道謝,然後取過金洋來看,只見上面雕著個雲鬟高聳、隆鼻凹眼的「洋婆子」的腦袋,便即問道:「明大人,這是誰啊?」
「是英國的女皇帝。」明善又說,「英國金洋最值錢,你好好留著玩兒,別三文不值兩文的賣掉了,可惜!」
「不會,不會。明大人的賞賜,我全藏著。」
「我問你,」明善放低了聲音問道:「小安子的事,萬歲爺知道不知道?」
「知道。」
「萬歲爺怎麼說?」
小李不即回答,很仔細地看了看窗外,然後伸手掌到腰際,併攏四指往前一推,同時使了個眼色。
「喔,這個樣!」明善想了好一會又說:「打蛇打在七寸上,要看準了!」
「是,我跟萬歲爺回奏。」
「不,不!」明善使勁搖著手說,「你不必提我的名字,你心裏有數兒就行了。我知道萬歲爺少不了你。」
這句話把小李恭維得飄飄欲仙,同時也助長了他的膽氣,覺得他應該替皇帝拿主意。但是這個主意怎麼拿?倒要請教明善。
「明大人,您老看,甚麼時候動手啊?『出洞』就打,還是怎麼著?」
這一問,明善煞費思量。他昨天回去就跟他兒子商量過──文錫的手腕圓滑,聲氣甚廣,當夜就打聽到,山東巡撫丁寶楨,早就對人表示過,如果安德海膽敢違制出京,不經過山東便罷,經過山東,可要小心。以丁寶楨清剛激烈的性情來說,此言可信。而安德海如果從天津循海道南下,則又無奈他何,現在從通州沿運河走,山東是必經之路,無論如何逃不脫丁寶楨的掌握,只要疆臣一發難,軍機處便有文章好做。拿這話說給小李聽,自然可以使他滿意,就怕他年紀輕,得意忘形洩漏出去,或者皇帝處置不善,為慈禧太后所覺察,都會惹出極大的禍事。想來想去,總覺得是不說破的好。
於是他這樣答道:「沉住氣!這條毒蛇一出洞,又不是就此逃得沒影兒了,忙甚麼?」
看樣子明善是有了打算,不過不肯說而已。小李也不便再打聽,回到宮裏,把那小千里鏡進給皇帝,又悄悄面奏,說就怕安德海不出京,一出京便犯了死罪,隨時可以把案子翻出來殺他。又說恭王和軍機大臣必有辦法,勸皇帝不必心急,靜等事態的演變。
「好!」皇帝答應了,「不過,你還得去打聽,有消息隨時來奏。」
於是小李每天都要出宮,到安家附近用不著打聽,只在那裏「大酒缸」上一坐,便有許多關於安德海的新聞聽到。到了七月初六那天,親眼看見十幾輛大車,從安家門前出發,男女老少,箱籠什物,浩浩蕩蕩地向東而去。
「小安子走了!」
「真的走了?」皇帝還有些不信似的,「真有那麼大膽子?」
「小安子的膽子比天還大。」小李答道:「好威風!就像放了那一省的督撫,帶著家眷上任似的。」
「還有家眷?倒是些甚麼人哪?」
小李不慌不忙地從靴頁子裏取出一張紙來,「奴才怕記不清,特意抄了張單子在這兒。」接著便眼看紙上,口述人名:「有他花一百兩銀子買的媳婦兒馬氏,有他叔叔安邦太,族弟安三,有他妹子和侄女兒──名叫拉仔,才十一歲。外帶兩名聽差,兩名老媽子。」
「哼!」皇帝冷笑,「還挺闊的。」
「聽說到了通州,還得雇鏢客。」
「甚麼?」皇帝問道:「甚麼客?」
「鏢客。」小李接著解釋鏢局子和鏢客這種行業,是專為保護旅客或者珍貴物品的安全:「小安子隨身的行李好幾十件,聽說都是奇珍異寶,所以得雇鏢客。」
「喔!」皇帝問道,「他真的帶了人到江南去做買賣?是些甚麼人?」
「陳玉祥、李平安──。」小李唸了一串太監的名字。
「這還了得?」皇帝勃然動容:「非殺了他不可!」
小李想奏勸忍耐,但話到口邊,突然頓住。在這一剎那,他的想法改變了,安德海一出京,罪名便已難逃,皇帝就這時候把他抓回來砍腦袋亦無不可。所以他的沉默,意味著並不反對皇帝這麼做。
但是,皇帝卻只是一時氣話,並不打算立刻動手,實際上他也還不知道如何動手。有慈禧太后在上,不容他自作主張,安德海所以有恃無恐,道理也就在此。
皇帝一直到這時候才發覺,這一關不設法打破,要殺安德海還真不易。想來想去,只有跟慈安太后去商量。
「皇額娘,」他說,「宮裏出了新聞了!」
慈安太后一聽就明白,先不答他的話,向玉子努努嘴,示意她避開,然後問道:「你是說小安子?」
「是!」皇帝很堅決地表示:「這件事不嚴辦,還成甚麼體統為甚麼振飭紀綱,全是白說!」
慈安太后不作聲,心裏盤算了好一會,始終不知道如何才能讓皇帝滿意?
「皇額娘,」皇帝憤憤地說,「這事兒我可要說話了。」
「你別忙!」慈安太后趕緊答道,「等我慢慢兒琢磨。」
「琢磨到那一天?」
「你急也沒有用。」慈安太后陪著聽了八年的政,疆臣辦事的規矩,自然明白:「他不是說要到江南嗎?兩江地方也不能憑他口說要甚麼,便給甚麼,馬新貽或是丁日昌,總得要請旨。等他們的摺子來了再說。」
這句話提醒了皇帝,他找到了癥結,「摺子一來,留中了怎麼辦?」他問,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如果有這樣的奏摺,慈禧太后一定會把它壓下來。
「對了!」慈安太后說,「我就是在琢磨這個。辦法倒有,不知道行不行?等我試一試。」
她的辦法是想利用慈禧太后最近常常鬧病的機會,預備提議讓皇帝看奏摺,一則使得慈禧太后可以節勞休養,再則讓皇帝得以學習政事。慈禧太后不是常說,皇帝不小了,得要看得懂奏摺?而況現在書房裏又是「半功課」,晝長無事,正好讓皇帝在這方面多下些工夫。
慈禧太后深以為然,當天就傳懿旨:內奏事處的「黃匣子」先送給皇帝。不過慈禧太后又怕皇帝左右的太監,會趁此機會,從中舞弊,或者洩漏了機密大事,所以指定皇帝在翊坤宮看奏摺。這樣,她才好親自監督。
皇帝這一喜非同小可。每天下了書房就到翊坤宮看摺子,打開黃匣,第一步先找有無關於安德海的奏摺?十天過去,音信杳然,皇帝有些沉不住氣。
「怎麼回事?」他問小李,「應該到江南了吧?兩江總督或是江蘇巡撫,該有摺報啊!」
「早著吶!」小李答道:「小安子先到天津逛了兩天,在天齊廟帶了個和尚走。」
「那兒又跑出個和尚來了?」
「那和尚說要回南,小安子很大方,就帶著他走了。」小李又說,「到通州雇鏢客又耽誤了一兩天。這會兒只怕剛剛才到山東。」
小李料得不錯,安德海的船,那時剛循運河到德州,入山東省境。
德州是個水陸衝要的大碼頭,安德海決定在這裏停一天。兩艘太平船泊在西門外,船上的龍鳳旗在晚風中飄著,獵獵作響,頓時引來了好些看熱鬧的人,交相詢問,弄不明白是甚麼人在內?
「大概是欽差大臣的官船。」有人這樣猜測。
「不對!」另一個人立刻駁他:「官船見得多了,必有官銜高腳牌,燈籠上也寫得明明白白。怎麼能掛龍鳳旗?」
「那必是宮裏來的人。」有個戲迷,想起《法門寺》的情節,自覺有了妙悟,極有把握地說:「對了!一定是太后上泰山進香。」
「你倒不說皇上南巡?」另一個人用譏笑的語氣說,「如果是太后到泰山進香,辦皇差早就忙壞了!趙大老爺也不能不來迎接。」
「你知道甚麼?」那戲迷不服氣,「不能先派人打前站?你看,」他指著船中說:「那不是老公?」
「老公」是太監的尊稱。既有老公,又有龍鳳旗,說是太后進香的前站人員,這話講得通,大家都接受了他的看法。
「咱們還是打聽一下再說。」有人指著從跳板上下來的人說。
那人是安德海家的一個聽差,名叫黃石魁,撇著一口京腔,大模大樣地問道:「你們這兒的知州,叫甚麼名字?」
「喔!」想要打聽消息的那人,湊上去陪笑答道:「知州大老爺姓趙,官印一個新字,就叫清瀾,天津人。」
「你們的這位趙大老爺,官聲好不好啊?」
「好,好,很能幹的。」
「既然很能幹,怎麼會不知道欽差駕到?」黃石魁繃著臉說,「還是知道了,故意裝糊塗?他是多大的前程,敢端架子!」
「那一定是趙大老爺不知道。」那人大獻慇勤,「等我去替您老爺找地保來,讓他進城去稟報。」
「不用,不用!」黃石魁搖著手說,「看他裝糊塗裝到甚麼時候?」
「請問老爺,」那人怯怯地問道:「這位欽差大人,是──?」
「是奉旨到江南採辦龍袍。」黃石魁又說,「除非是皇太后面前一等一的紅人,不然派不上這樣的差使。」
「是,是!請問欽差大人的尊姓?您老爺尊姓?」
「我姓黃。我們欽差大人,是京裏誰人不知的安二爺。閒話少說,」黃石魁問道:「這兒甚麼地方能買得到鴨子,要肥,越肥越好!」
「有,有。我領黃老爺去。」
「就託你吧!」黃石魁掏出塊碎銀子遞了過去,「這兒是二兩多銀子,買四隻肥鴨,多帶些大蔥。錢有富餘,就送了你。」
錢是不會有富餘的,說不定還要貼上幾個。那人自覺替欽差辦事,是件很夠面子,可以誇耀鄉里的事,就倒貼幾文,也心甘情願,所以答應著接過銀子,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