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這難得有的七八天自由自在的日子,皇帝總是漫無目標地東遊西逛,與小太監在一起耗費掉,而這年不同了,變得文靜了。一早起身,先到慈禧太后宮裏問安,然後到了慈安太后那裏,就留著不走了。
綏壽殿上上下下都有默契,一見皇帝來了,便讓桂連去當差,連磨墨伺候皇帝寫字讀書,都是她的差使。
「今天我要做詩。」皇帝老氣橫秋地說,「師傅留下來兩個題目,一開年就要交卷。」
桂連還是第一次看見皇帝做詩,也不知道詩是怎麼做法,該如何伺候?便笑著問道:「該替萬歲爺拿甚麼呀?」
「先替我把書包拿來!」
於是桂連把皇帝的黃緞繡龍的書包拿了來,放在書桌上,打開它。皇帝取出一本黃綾面,紅綾題籤的「詩稿」本子來,翻開第一頁,自己輕輕唸著,搖頭晃腦地,頗為得意。
「你看!」他指著一行字說,「李師傅給打的圈。」
接著便唸他開筆做的第一首詩,是首五絕,詩題叫做《寒梅》,李鴻藻在「百花皆未放,一樹獨先開」這兩句上,打了密圈。
打密圈自然是功課好,桂連便說:「那得給萬歲爺叩喜!」
她一面說,一面蹲下身去請安。手中一塊月白繡花綢子的手絹,自然而然地一揚,散出一股極濃的香味。
「好香!」皇帝有些心神飄蕩,「你那手絹兒上是甚麼香味?」
「是外國來的香水。」桂連答道,「大格格賞的,說不能多用,大格格說她今年夏天打破了一瓶,到現在屋子裏還是香的。」
皇帝詫異:「大格格進宮來過了?多早晚的事,怎麼我不知道?」
「有七八天了,那天午間來的,萬歲爺在書房裏。」
「哭了沒有?」
「怎麼不哭?額駙的病又重了!」桂連皺著眉說。
「太后呢,跟她怎麼說?」
「太后沒有說甚麼,只陪著大格格淌眼淚。」
「唉!」皇帝的神情異常不愉,「你別說了!」
桂連很不安,深深懊悔,不該談到大格格,把皇帝很好的興致,一掃無餘。於是怯怯地問道:「萬歲爺沒有生奴才的氣?」
「我生你甚麼氣?」
「那──,」桂連指著詩稿說,「萬歲爺就高高興興做詩吧!」
這一說卻把皇帝惹笑了:「你說得倒容易!那能想高興就高興,要做詩就做詩?」
桂連抿著嘴唇不作聲,自己也覺得有些不甚得勁,便搭訕著去撥炭盆中的火,加了兩塊「銀骨炭」在上面,輕輕用嘴去吹,想把火吹得旺些。
「別那麼著!」皇帝警告她說:「回頭會鬧喉疼。」
這是皇帝的體貼,她也從沒有見他對別的宮女,說過這樣的話,心中不由得浮起無限感激,站起身來,眼光瞟過,帶著那種無可言喻的、受寵若驚的神色。
皇帝最心醉於她這種眼神,就那麼一瞬的工夫,可以惹得他想好半天,而每次總是情不自禁地想拉著她的手坐在一起,低聲談些甚麼。無奈小李他們雖不在屋內,卻在廊下,一舉一動都讓人悄悄地看著,他不能沒有顧忌。
定下心來做詩吧!他自己對自己說,然後喊道:「小李!把詩韻牌子取來。」
「喳!」小李這樣答應著,一時想不起甚麼地方有這玩意?
「快去!」皇帝催促。
「快去啊!」皇帝大聲催促。
「喳!」小李響亮地回答,而且把胸脯挺得很高,但腳下卻不動。
這就表示遵行旨意有了窒礙。皇帝很明白,如果再呵斥督促,小李就要想辦法搪塞了,那些希奇古怪的搪塞,能教人吃了虧還不能罵他,只有氣得摔東西。所以,最實惠的處置,是先問一問他有何難處?
這當然不會有好言好語。皇帝偏著頭,皺著眉,用表示不耐煩的重濁的聲音問:「怎麼啦?」
小李是在等著他這一問,不慌不忙地答道:「奴才在想,快去不管用!奴才只有兩條腿,跑得再快,路遠了,還是快不了,怕萬歲爺等得心煩,所以奴才在想,近處那兒有?想定了一拿就是。」
「想到那會兒?你就想躲懶,沒話找話。快!上養心殿取。」皇帝告誡,「別拿錯了,要『平聲』的,看那『一東、二冬』,『一先、二蕭』的就是。」
「喳!」小李無奈,只好移動腳步了。
「慢著!」是桂連的聲音,因為清脆無比,所以室內室外無不注意,等小李站住腳,回頭來望時,只見她比著手勢在問皇帝:「是不是那麼大,那麼高的小櫃子,有好些個小抽屜,上面刻的字,甚麼『一東、二冬、三江、四陽』的?」
「對了!」皇帝有意外的欣喜,不由得提高了聲音,「不過,不是『四陽』,是『七陽』。」
「奴才也鬧不清是四陽還是七陽?反正一東、二冬是記得挺清楚的。」桂連答道,「奴才在庫房裏見過這個東西。」
「那好!你帶著小李,跟玉子去要。」
不多片刻,取來兩個花梨木的小櫃,每個櫃子有十五個小抽屜,每屜一韻目「上平」從「一東」到「十五刪」,「下平」從「一先」到「十五咸」,都在抽屜上刻著字。
「是這個不是?」桂連很平靜地問。
「就是這個。」皇帝說道,「你把『十一真』打開。」
打開上平那個櫃子的第十一個抽屜,裏面有許多疊得很整齊的牙牌。桂連掀一塊來看,是個「真」字,再掀一塊來看是個「因」字。
「這幹嗎呀?」她問。
「這你就不懂了!」皇帝驕傲地說:「跟你也說不明白。你把字牌都取出來,讓我看。」
桂連盡眨著眼,一塊一塊把字牌取出來,取一塊看一塊,手腳甚慢,皇帝等得不耐煩,將抽屜一拉,「嘩啦」聲響,把所有的字牌都傾倒在桌上。
「來!給擄齊了!」
說著他自己先伸手去理,桂連自然更要動手。四隻手在一起理牌,少不得要碰到,頭兩次還好,理到後來,皇帝故意把她面前疊好了的牌順手打亂,又趁勢把桂連的手,摸一把、捏一把,嘴裏還吆喝著:「快一點!把字順過來!」而眼睛不時看著窗外,怕小李和其他太監在注意他的動作。
窗外當然在注意,但都裝作不曾看到,刻刻躲避著他的眼光。這使得皇帝的心情輕鬆了些,拿起她的手聞了一下,看她沒有甚麼表示,便趁窗外小李轉過身子去的那一刻,很快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臉。
這一摸把桂連的臉摸紅了,想起玉子囑咐過的話:要多勸皇上唸書。便即說道:「萬歲爺不是要做詩嗎?」
「嗯、嗯,做詩、做詩!」皇帝像做了甚麼虧心的事,自己都覺得有些忸怩。
看皇帝靜了下來,桂連的心也定了,一個人把字牌理好。
她很聰明,這不多的工夫,已經領略到了字牌的用處,把「十一真」中她所認得的字排在前面,彷彿見過而不認得的,放在中間,最後是那些她心目中的「怪字」:忞、歅、紃、奫之類。
這個安排,大可人意,皇帝有著小小的、意外的驚喜,「桂連!」他指著前面那些常見的字問:「你怎麼知道我就要用這些個字?」
桂連想說,那些「怪字」,萬歲爺一定認不得,所以撂在後面。但這話要說出來,可能就是一場大禍。所以甜甜地笑道:「奴才是胡猜的。想不到就猜中了萬歲爺的心思。」
這讓皇帝想起《四郎探母》中的戲詞,隨即說道:「好,你就猜猜我這會兒,心裏想的是甚麼?」
「奴才猜不著!」
「猜不著也不要緊。」
「那,奴才就胡猜了。」桂連偏著頭,斜著上望,含著笑容兩隻手指輕輕捻著她自己的耳垂,這副姿態,在皇帝看來極美。尤其動人的是,她那因為思索得出了神的眨眼,長長的睫毛就像無數小精靈,不斷在跳躍閃動。
「奴才猜萬歲爺,這會兒心裏在想的是,」她頑皮地笑著,「要賞奴才一個寶石戒指。」
這真猜得有點兒匪夷所思了,但是皇帝很高興。真的,為甚麼不賞桂連一點東西?「你猜得不錯!」他說,同時探頭望著窗外,彷彿要叫人似的。
真的當了真,桂連卻又不安了,「不!」她趕緊攔著,「奴才胡猜的,逗萬歲爺一個樂子,不敢跟萬歲爺討賞。」
皇帝也醒悟了,如果傳小李取寶石戒指來賞桂連,敬事房一定要「記檔」,鬧得人人都知道,說不定傳到倭師傅耳朵裏,又繃起臉來說一番大道理,多麼無趣?所以不再呼喚小李,凝神想了想問道:「你喜歡那一種寶石?我悄悄兒找一個來給你!」
情竇已開的桂連,對「悄悄兒」三字,聽得特別清楚,心裏念了幾遍,感到一種無可形容的甜醉的滋味,於是不好意思地答道:「奴才喜歡藍的。」
「可以,過年我給你一個。」
當天也不做詩了,皇帝特意到麗貴太妃宮裏去看大公主。嬌憨的大公主,跟皇帝最好,姊弟交談,往往脫略禮節,所以她一見面就說:「嘿!稀客。」
「跟皇上不准這樣說話!」麗貴太妃呵斥女兒。
麗貴太妃也不過三十剛剛出頭,但已憔悴不堪,文宗賓天的那頭兩年,幾乎日夕以淚洗面,一半是思念先帝,一半是受了慈禧太后的氣。這幾年看樣子像是想開了,其實心如槁木,只以供佛唸經打發日子。如說還有放不下心的事,就是膝前的一個嬌女,也就因為如此,大公主雖指配了太宗朝十額駙輝塞的後裔符珍,她卻悄悄跟慈安太后要求過,希望把女兒在身邊多留兩年。慈安太后一向很照應她,自然允許,慈禧太后則根本不愛理這件事,所以大格格早就出降,大公主的喜事在那年辦?卻從未有人提過。
不過皇帝不像他生母,很敬重麗貴太妃,這位庶母對他也極重視。她常在想:兩宮太后垂簾聽政,總有終了的一天,等皇帝成年親政,凡事可以自己作主了,那她後半世還有幾天比較舒服的日子好過。而且女婿、女兒也要靠皇帝的恩典。由於這樣的想法,她對皇帝雖不是刻意籠絡,卻總是處處企求他有好感,甚至對皇帝左右的人,張文亮、小李等等,也很客氣,每一次都要叫宮女拿茶、拿點心。也常有賞賜──
據說麗貴太妃因為文宗在日得寵,手裏很有點東西。
但是,皇帝與先朝的妃嬪見面,行跡上應該是疏遠的,所以照例的幾句問答過後,麗貴太妃向大公主囑咐了一句:「好好兒陪著皇上說話,不許沒有規矩。」便即退回自己的屋子。
這時皇帝才道明來意:「我跟你要樣東西,你給不給?」
「倒是要甚麼呢?我沒有的也不行啊!」
「當然是你有的。我跟你要個寶石戒指。」
「幹嗎用呀?」大公主問道,「我真不懂,皇上要我的戒指幹甚麼?」
「你小氣我就不要了。」
「誰小氣來著?」大公主的聲音提高了,「我不過──。」
「別嚷嚷!」皇帝趕緊搖著手說,「我跟你鬧著玩兒的,你就急了。」
「當然要急了!我最恨人說我小氣。皇上倒看我小氣不小氣?」
大公主還真大方,很快地把她的首飾箱捧了出來,打開蓋子,推到皇帝面前。
「你的嫁妝還真不少!」皇帝笑道,「你別心疼,我只要一個藍寶石的。」
「不管藍的、紅的,由著性兒挑吧!」
「也甭挑了,反正都是好的,你給一個不大不小的好了。」
大公主有些賭氣,挑了個最大的送到皇帝手裏:戒面有蠶豆那麼大,色澤極純,其名叫做「藍桂玉」,是翡翠的變種。
「我拿是拿了,可有一句話,你能不能答應?你要不依,我就不要。」皇帝接著又說:「我跟你要了這個戒指,你可別告訴人,要是看見甚麼人戴在手上,你就裝作沒有瞧見,也別跟人說。」
「行!」大公主答得很爽脆,但有一個條件:「皇上得告訴我,這個戒指給誰?」
皇帝略一躊躇,點點頭說:「你把手伸出來!」等大公主攤開手心,他寫了「桂連」兩字。
「我猜也是她。」
皇帝笑笑走了。第二天又到綏壽殿,找個機會把那戒指給了桂連,她給他請安謝賞,把玩著那樣珍飾,臉上一直浮著笑容。皇帝看在眼裏,心中有著說不出的那種踏實舒坦的感覺。
但桂連的笑容終於消失了,眼中依稀有悵惘之色。這時候的皇帝,對她的一顰一笑,無不注意,不知道她為何不高興?想問問她,卻似乎有些礙口,因而他的臉色也陰沉了。
桂連很機警,知道是為了自己的緣故,立即又綻開了笑容,輕聲問道:「萬歲爺怎麼又不高興了?」
皇帝正在想一句適當的話,要反問她為何不高興?只見小李匆匆出現在門口,屈著一條腿,高聲說道:「啟奏萬歲爺,聖母皇太后找!」
這是不常有的事,而且看見小李臉色驚惶,不由得也有些著慌,站起來就走,聽見桂連喊道:「萬歲爺!帽子!」
他站住了腳,只見桂連一手托著他那頂貂皮便帽走了過來,於是把頭一低,讓桂連替他戴好,匆匆忙忙坐上軟轎,由小李扶著轎槓,抬向翊坤宮。
「怎麼回事?」皇帝忍不住問了一句。
「聖母皇太后不知道為甚麼發脾氣?」小李低聲答道:「把茶杯都摔了!」
這一說,皇帝越發提心吊膽,一到翊坤宮,就發現慈禧太后臉上像罩了一層霜,便硬著頭皮進殿請安,怯怯地喊一聲:「額娘!」
慈禧太后不響,一面剔著指甲,一面斜著身子,把皇帝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冷笑說道:「哼!上書房的日子,倒還見得著人,不上書房,連影兒都瞧不見了。」
皇帝不敢響,把個頭低著,只拿腳尖在地毯上畫圈圈。
「甚麼樣子!有一點兒威儀沒有?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要用功,要學規矩,走到那兒,像個皇上的樣子。反正你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滿處亂逛,跟外面的野孩子,有甚麼兩樣?」
「野孩子」三字,太傷皇帝的自尊心,雖不敢爭辯,卻把頭扭了過去。
「你看你!我跟你說話,你跟我這個樣!」慈禧太后把炕幾一拍,「你心裏可放明白些,別以為有人護著,就敢爬到我頭上來!」
「主子何必跟萬歲爺生氣?」安德海不知怎麼一下子出現了,「好了,好了!萬歲爺給賠個罪吧,說『下次不敢了。』」說著便來扶皇帝的身子,意思是要把他的身子轉過來,面朝著慈禧太后好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