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李鴻章,不須別留去思,上船那一天,城裏城外,轎子所經的大街,擺滿了香案,各營一齊鳴炮致敬,好不熱鬧。平日善於養氣,自期不以榮辱動心的曾國藩,不由得也動心了。回想初克金陵,兄弟倆「名滿天下」,幾乎「謗亦隨之」,從來功臣的結局,多不堪聞問。那時亦有許多忌功的人,在朝中挑撥離間,禍福在不測之中,因而又記起當年為他九弟四十一歲生日,所作的三首七絕,悄然吟道:
九載艱難下百城,漫天箕口復縱橫,今朝一酌黃花酒,始與阿連慶更生。
左列鐘銘右謗書,人間隨處有乘除;低頭一拜屠羊說,萬事浮雲過太虛。
童稚溫溫無險巇,酒人浩浩少猜疑;與君同講長生訣,且學嬰兒中酒時。
他就是這樣持著「嬰兒中酒」的心情,一路流連,直到十二月十三日才到京城,跟左宗棠和李鴻章一樣,住在賢良寺。
左宗棠的名氣不及李鴻章,李鴻章又不及曾國藩。他出京已十七年,所以在咸豐年間才登科補缺的大小官員,幾乎都不曾見過他,也幾乎都想看一看這位戡平大亂的名臣,是如何一種大英雄的丰采?所以第二天等他進宮,內廷外廷各衙門的官員嗐役,紛紛招邀:「看曾中堂去!看曾中堂去!」
一看之下,有的失望,有的詫異。失望的是曾國藩的丰采實在不能動人,既不如李鴻章的長身鶴立,顧盼生威,也不像左宗棠的圓臉大腹,一副福相,甚至也沒有倭仁那種道氣盎然的理學家的派頭。如果不是頭上的紅頂花翎,胸前的朝珠補子,一定會錯認他是個鄉下土老兒。
詫異的是懂些麻衣相法的人。曾國藩三角眼,倒吊眉,照相法上來說,是「刑殺」之相,誰知不死於菜市口,居然封侯拜相。到了現在這個地位,又立過大功,等於賜了「丹書鐵券」,除非謀反,決無刑殺的可能。而曾國藩一向戒慎恐懼,只怕位高招忌,名高致謗,那裏會起謀反的心思?看起來,修心可以補相。曾國藩做夢也不曾想到,他的相貌也能教人為善!
曾國藩進宮,先到軍機處拜恭王。除了恭王和寶鋆是同年以外,其他軍機大臣論官位、科名,都是後輩。十月間母喪服滿,回到軍機處的李鴻藻,更是晚輩,他是咸豐二年的翰林,而那年曾國藩已當到禮部侍郎,奉旨派充會試的「搜檢大臣」,如果願意拉關係,套交情,也可以叫老師。因此,文祥、沈桂芬和李鴻藻,對曾國藩都是長揖,執禮甚恭。恭王請他「升炕」,盛道仰慕。曾國藩當然也有一番周旋。談不了多久,軍機「叫起」,接下來便是召見曾國藩,由伯彥訥謨詁帶班。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優禮勳臣,特別吩咐:「站著說話!」
於是曾國藩又免冠磕頭,謝了恩,很從容地戴上大帽,肅立在伯王下首。
「你江南的公事,都辦完了?」
「都辦完了。」
「兵勇都撤完了?」
「都撤完了。」
「撤散了多少人?」
「遣散了兩萬人。」曾國藩答道:「留下的還有三萬。」
「遣散的人,是那省的多啊?」
「安徽人多。湖南也有,不過幾千。」曾國藩又加了一句:
「安徽人極多。」
「沒有鬧事吧?」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
「很安靜。」
「各省撤勇的經費,都照數撥了沒有?」
「都照數撥了。」曾國藩答道:「奉旨:浙江、江西兩省各借撥二十萬兩,湖北借撥十萬兩,都照數撥到兩江。遣散要發的欠餉,還差一點,臣會同李鴻章,籌措補足,所以撤勇很安靜。」
「很好。」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你一路來,路上可安靜?」
「路上很安靜。臣先怕有散兵游勇鬧事,誰知一路看過,倒是平安無事。」
「這倒也難得。」慈禧太后問道:「你出京多少年了?」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從前在京,直隸的事,自然知道?」
「直隸的事,臣也曉得些。」
「直隸很空虛。」慈禧太后加重了語氣說:「你要好好兒練兵。」
「是!」曾國藩肅然答道,「以臣的才力,怕辦不好。」
慈禧太后沒有再說下去,往旁邊看了一下。於是慈安太后問道:「你的身子怎麼樣?不大鬧病吧?」
「還好。」曾國藩答道:「前年在周家口很鬧了一陣子的病,去年七八月以後,才算好了。」
「現在還吃藥嗎?」
「還吃。」
接著,慈禧太后又談直隸,曾國藩因為還不十分明白恭王他們的意思,所以回答得很謹慎。
「直隸地方要緊,一定要把兵練好!」慈禧太后加重了語氣說,「吏治也廢弛得久了,得要你認真整頓。」
「臣也知道直隸要緊,天津海口尤關緊要,如今跟外國雖和好,也是要防備的。」曾國藩慢條斯理地答道:「臣要去了,總是先講練兵,吏治也該整頓。但是現在臣的精力不好,不能多說話,不能多見屬員,這兩年臣在江南見屬員太少,臣心裏一直抱愧。」
「在江南見甚麼太少啊?」慈禧太后沒有聽清楚,向伯彥訥謨詁問。
伯彥訥謨詁有個毛病,像猴子一樣,刻刻要活動,每次在御前當差,垂著手站半天,渾身便不得勁。這時明明已聽清楚是「屬員」二字,卻不即答奏,轉過身來走兩步,先舒散舒散筋骨,然後問明了曾國藩,再走回來向慈禧太后說道:「跟聖母皇太后回話,曾國藩奏的是:見文武官員,就是屬員。」
「喔!」慈禧太后對此並無表示,只說:「你實心實力去辦。有好的將官,儘管往這裏調。」
「是!臣遵旨竭力去辦,只怕辦不好。」
「只要盡心盡力,沒有辦不好的。」
曾國藩答應著,又等了一下,見兩宮太后沒有話,知道是跪安的時候了,便在正中免冠磕頭,仍舊由伯彥訥謨詁帶領出殿。
「你聽出來了沒有?」慈禧太后在傳膳之前閒談時,對慈安太后說:「曾國藩怕還要辭直隸總督。」
「我也聽出來了,他老說辦不好,又說精力差,不能多說話,多見部下。」慈安太后答道,「得有個人勸勸他才好。」
那當然只有讓恭王去勸他。過了幾天,恭王復奏,說曾國藩已到內閣和翰林院上任,分別就了武英殿大學士和翰林院掌院學士,答應過了年到開印的時候,出京到保定接直督的關防。聽這一說,兩宮太后才算放心。
「今年可得好好兒過個年了。」慈禧太后終於把存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話說了出來。
原來就因為洪楊、捻軍兩大禍患消弭,決定自軍興以來暫停的若干慶典筵宴,一概恢復。現在有了慈禧太后這句話,宮內踵事增華,特別顯得熱鬧。但是,皇帝的功課,兩宮太后仍舊查得很緊,因為李鴻藻已經照常入值,翁同龢亦已由常熟回京銷假,升了國子監祭酒,依然值弘德殿。師傅既已到齊,正該加緊用功,所以直到臘月二十七,才傳懿旨放年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