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眼前的威風,卻盡歸於漢人。冠蓋京華,都不如大將入覲的令人注目,首先奉召的是左宗棠,八月初五到了天津,崇厚特地請他閱兵──神機營的洋槍隊。八旗子弟供漢大臣校閱,這幾乎是第一次。左宗棠也當仁不讓,戴了副大墨晶眼鏡看洋槍隊打靶,老實地批評他們的「準頭」不好,但也放了賞。然後八月初十由蘆溝橋入崇文門,崇文門稅吏的可惡,天下聞名,然而不敢難為「左騾子」──左宗棠新得的綽號,是神機營喊出來的。

一進城先到宮門遞摺請安,然後由打前站的差官和辦差的官員陪著,到賢良寺休息。賢良寺在東華門的冰盞胡同,本來是雍正年間怡親王允祥的府第,舍宅為寺,世宗題名「賢良」。其地精緻而清靜,又近禁城,所以無形中成為封疆大吏入覲述職的下榻之處,現在做了陝甘總督的行館。

人還沒有坐定,順天府屬下的首縣,大興知縣的手本遞了進來。大員過境或蒞止,照例由首縣作東道主,備辦一切供應,所有費用或由地方攤派,或者先挪用公款,務使貴賓滿意,則無事不可商量。所以至首縣的,必須長於侍應,有「十字令」的歌訣:「紅、圍融、路路通、認識古董、不怕大虧空、圍棋馬吊精工、梨園子弟慇勤奉、衣服齊整語言從容、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這些人物,左宗棠看得多了,有他自己的一套與眾不同的處理方法。

「我們大帥跟貴縣道乏!」奉命去「擋駕」的差官,跟大興知縣說,「再要跟貴縣說一句,我們大帥向來不擾地方,貴縣不必預備甚麼,一切都是我們自己辦,不勞費心。」

「是,是!」那知縣也知道左宗棠的作風,一年上百萬的軍餉過手,要甚麼有甚麼,不肯沾地方上的小便宜,所以根本也就沒有預備。

接著,左宗棠換去行裝,穿上一品服飾,吩咐套車拜客,第一個是拜恭王。封疆大吏中,恭王唯一沒有見過的,就是左宗棠,但傾慕已久,所以一見了面,等他剛一跪下,便趕緊親手相扶,拉著他的手,細細端詳了一番笑道:「季高,神交已久!今天得睹丰采,讓我想起一個人,林少穆。」

左宗棠並不覺得自己像林則徐,便這樣答道:「林文忠公經世之才,可惜鞠躬盡瘁,繼志以歿。」

「幸而繼起有人,蒼生之福。」接下來,恭王問起他的行程,轉入寒暄,當面約他晚上吃「便飯」。

名為「便飯」,其實是一桌滿漢全席,而賓主一共只有五個人,恭王只邀了軍機三大臣作陪,以便談西征的部署。左宗棠逸興遄飛,把陝甘的形勢,進兵的方略,參以乾隆「十大武功」中平回部一役的史實,口講指畫,頭頭是道。雖然滿口湘陰土腔,恭王不大聽得明白,但光看他那份氣勢,已令人心折。

談到最後,左宗棠的老脾氣發作了,開始攻擊李鴻章和淮軍,這時軍機三大臣的態度不同。寶鋆頗感興趣,沈桂芬雖跟李鴻章同年,卻能聲色不動,只有文祥覺得不妥,便找個空隙打斷他的話問:「季翁,請訓的摺子預備了沒有?」

「這──」左宗棠不大懂入覲的規矩,愕然不知所答。

「想來還不曾預備。」文祥說道,「我叫人替季翁遞吧!」

「費心,費心!」左宗棠拱拱手道謝,「那一天召見,請博翁事先給我個信。」

「當然。」文祥又問:「今年貴庚?」

「我跟胡潤芝同歲,今年五十七。」

於是文祥轉臉看著恭王說:「季翁進宮,該先請個恩典。」

恭王懂他的意思,這個「恩典」是「紫禁城騎馬」,又稱「朝馬」。按定制,大臣六十五歲以上,才能奏請,但軍興以來,名器甚濫,所以五十七歲也夠資格了。

等宴罷茶敘,談到起更時分,左宗棠起身告辭。軍機三大臣卻仍留在那裏,有所商談。當然要談左宗棠,「你們覺得這個當代諸葛亮如何?」恭王笑著問。

「自然遠勝王昭遠。」寶鋆這樣回答。王昭遠是後蜀孟昶的寵臣,一個極無用的人而跟左宗棠一樣,好以諸葛亮自命,所以寶鋆拿他來作比。

「凡是此輩,都好大言,用奇計。」沈桂芬以極冷峭的語氣說:「召見那天,須防他信口開河,萬一上頭不明究竟,許了他甚麼,交下來辦不到,豈不麻煩?」

「顧慮得是。」文祥深深點頭,「召見那天,六爺自己帶班吧!」

「可以。」恭王又說,「不過最好找人先跟他打個招呼,比較妥當。」

「這個人倒不好找。」

「有一個。」沈桂芬打斷寶鋆的話說,「左季高一定會去拜潘伯寅,託他相機轉告好了。」

大家都認為他的辦法很好,就託他走一趟,當夜去訪潘祖蔭,道明來意,請他第二天不必入值,在家等左宗棠來拜訪,潘祖蔭自然一口應承。

果然,沈桂芬料事甚確,第二天左宗棠專誠登門拜訪,潘祖蔭於左宗棠有恩,所以他一見面就跪了下去,但論官位,主人只是一個侍郎,連忙口稱:「不敢當,不敢當!」隨即也跪下還禮。

等聽差把兩個人攙扶了起來,左宗棠說道:「寅公!我今日一拜,拜的是你那兩句話。」隨即朗聲唸道:「『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那是咸豐九年,左宗棠為永州鎮總兵樊燮所控,湖廣總督官文上摺參劾,奉旨訊辦,潘祖蔭在南書房入值,受同官郭嵩燾所託,上疏救左宗棠的。潘祖蔭便即笑了,「實告爵帥。」他說,「我那個奏摺裏面的話,無一句不是郭筠仙所說。」

這一下把左宗棠說得愕然不知所答。潘祖蔭和郭嵩燾合力救了他,而他的報答不同,因為他對潘祖蔭有知遇之感,對郭嵩燾則恩怨糾結,終於反目成仇。現在照潘祖蔭的話看,知己應該是郭嵩燾,這是從何說起?

看見客人有窘色,潘祖蔭倒有些自悔孟浪,便把話扯了開去,說了許多伸慕的話,順便向他道謝每年所送的巨額「炭敬」。

最後談到沈桂芬所託的事,他問:「爵帥定在那天鄞見?」

「要等軍機處替我安排。」左宗棠答道:「總要先談出個大概來,才好入奏。」

「是,是!」潘祖蔭趁機說道:「恭邸和軍機諸公,對爵帥都極推重。」

「理當如此!」左宗棠毫不考慮地答說。

這有點大言不慚的味道,潘祖蔭覺得很難說得下去,但受人之託,不能不勉為其難,便很婉轉地說道:「樞府諸公無事不可商量,只望內外相維,有為難之處,大家和衷共濟,從長計議。不必率爾上聞。」

吳人京語,舌頭有彎不過來的地方,但他說得很慢,所以左宗棠聽得很清楚,立即答道:「只要樞府協力,我亦無事不可商量,原就說過,『總要先談出一個大概來,才好入奏。』不過,樞府諸公如果有所軒輊偏愛,那就很難說了。」

言外之意,潘祖蔭自然明白。李鴻章說朝廷優容左宗棠,左宗棠又說軍機偏愛李鴻章,恭王和文祥等人,調停將帥,心力交瘁,結果落得兩面不討好,想想有些不平。他雖是名士領袖,但卻不是一味摩挲金石碑版的人物,有時也敢言肯言,因而率直說道:「爵帥這話,未免辜負了朝廷的苦心。諸公固然櫛風沐雨,百戰功高,殊不知朝廷在事大臣,得失縈心,食不甘味,加以通盤調度軍務政事,處處要求其妥貼,其中況味,也夠受的。」

「是,是!」左宗棠立即引咎:「我失言了。」

「不敢!」潘祖蔭拱拱手,話鋒一轉,談到湘陰文廟出靈芝的事。

外面有這樣一個傳說:同治三年,湘陰的文廟,忽生靈芝,而這年郭嵩燾放廣東巡撫,他家人說是應了瑞兆。左宗棠聽得這話,大為不悅,認為要應也要應在他封爵這件事上,所以在向郭嵩燾道賀的信上表示,平洪楊的將帥,百戰艱難,始得封疆,「而足下安坐得之」,此為郭、左兩親家失和的主要原因。照公論其曲在左,而左宗棠不肯承認,不過此時此地,不宜談論此事,所以笑笑不答。

於是話題談到京裏的那些名士,這在潘祖蔭是最熟悉不過的,說翁同龢葬父回鄉,許彭壽早已病歿,高心夔潦倒不堪。左宗棠跟肅順所最賞識的高心夔很熟,憐念故人,問得特別仔細。

等興盡告辭,回到賢良寺,已有一名軍機章京,奉命送信,在那裏等著。當面向左宗棠報告,兩宮太后及皇帝,定於八月十五召見,同時也賞了「朝馬」。道謝過後,送客出了中門,材官接著便拿了一大把請帖進來,左宗棠看了一遍,決定只應文祥之約,其餘的一律辭謝。

請的是晚飯,他卻很早就到了文祥那裏,因為他知道這天的飯局,人數不會太多,席間要談西征的大計,而且必有沈桂芬在座。他認為沈桂芬事事偏袒他的同年李鴻章,早去的用意,就是要避開沈桂芬跟文祥密談。

「曾滌生、李少荃都是在好地方打仗。打西捻,李少荃有十萬之眾,數省餉源,我只得五千人馬,協辦自然該歸他得。」左宗棠先發了一頓牢騷,接著又說:「陝、甘地瘠民貧,所以談西征,第一就要談籌餉。我想先請教博翁,朝廷是怎麼個意思?」

「那得先請教季翁,每年要多少餉,可曾計算過?」

「陝、甘地方,跟各省大不相同。」左宗棠屈指數道:「第一、地瘠民貧;第二、舟楫不通;第三、漢回雜處,互相仇殺,百姓逃得光光;第四、牛馬甚少,種子、農具,兩皆缺乏,田地多荒廢了;第五、各省在地丁錢糧以外,還有釐金雜稅,可以彌補,陝西則每年釐金只收十萬兩,甘肅連這戔戔之數亦沒有;第六、長毛、捻子投降,只要給他盤纏,資遣回籍,各地自會安頓;陝甘亂民,皆是土著,得要另籌經費,幫他們自安生計。」

等左宗棠一口氣說到這裏,略停一停的空隙,文祥追問一句:「季翁,你還沒有談到軍餉?」

「這就要談到了。」他又先把淮軍將領剋扣軍餉的情形,罵了一通,然後說道:「陝甘缺糧,轉運亦難,糧價比他省貴好幾倍,一名兵勇每天吃細糧二斤,就要一錢銀子,如果照淮軍的辦法,每月關三兩銀子的餉,剛好餵飽肚子,而且只能吃白飯。」

「那當然得另有津貼。季翁先說個總數,我們再籌劃。」

「我仔細算過。」左宗棠很快地回答:「陝西每年缺餉一百五、六十萬兩;甘肅每年缺餉二百餘萬兩。」

文祥嚇一大跳:「每年缺餉三百五、六十萬兩?」「是啊!」左宗棠又說:「辦屯田,以及招撫亂民的費用還不在內。」

「那是第二步的事。」文祥想了想問道:「這筆巨數,自何所出?季翁總也籌劃過?」

「當然。若無籌劃,何敢貿然當此大任?幸喜西捻已平,李少荃不必再視兩江為禁臠了。以東南之財賦,贍西北之甲兵,且看老夫的手段!」說罷哈哈大笑。

文祥這兩天正在看《晉史》,心想,世間真有桓溫、王猛這樣的人物!唯有耐心跟他細磨。於是解釋大亂平後,各省善後事宜,極其繁重,辦洋務、造輪船,講求堅甲利兵,更非巨款不可。最後答應,一定不會讓他空手而回,白來一趟,但「軍餉」的確數,要戶部仔細籌議了再說。

左宗棠當然也知道朝廷的難處,同時他也信任文祥是個實事求是的人,所以有此結果,已經相當滿意。當天賓主盡歡而散。

到了中秋那天,一大早騎馬入宮,先在軍機處休息,等照例的軍機「見面」以後,第一起召見的,就是左宗棠,由恭王親自帶班。左宗棠還是初次進入內廷,九重禁闥,肅靜無嘩,一路上侍衛和太監都緊靠著牆邊走路,看見恭王,無不垂手請安,那份敬慎恐懼的天家威儀,別有懾人之處,把個從來見了甚麼人都不在乎的左宗棠,也搞得心裏七上八下,自覺肩背之間的肌肉,有些發緊發冷。

就這樣默想著覲見的儀注,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養心殿,太監打起門簾,由正殿進東暖閣,他眼中已看不見恭王,只記得幕友所教的禮節,三步走過,雙膝一跪,口中奏稱:「臣左宗棠恭請聖安。」然後免冠磕頭。照規矩帽子先放在地上,而賞過雙眼花翎的,得把翎尾朝上,這一點左宗棠倒記得,但磕過頭起身跪近御前時,卻忘了再把帽子戴上。

他這時只看到前面數步的一個墊子──這是優遇,也是提示,須跪在那裏奏對,左宗棠光著腦袋跪在墊子上。

「左宗棠,」第一個開口的是慈禧太后,「這幾年你辛苦了。」

「臣蒙先帝知遇之恩,應該竭忠盡力。」

「你是那一天動身到京的?」

「臣八月初二從連鎮動身,初五到天津,初十到京。」

「一路上可安靜啊?」

「大亂以後,民不聊生,眼前看起來倒還安靜,全靠疆臣實心辦事,整頓吏治,百姓不吃苦就不會亂了。」

「朝廷也是這麼想。」慈禧太后接著又說,「所以把曾國藩調了來當直隸總督,你們要和衷共濟才好。」

「是!」左宗棠答道,「曾國藩的知人之明,臣是佩服的。」

這時慈安太后問了:「你跟曾國藩講過學沒有?」

「臣跟故降補河南布政使賀長齡講過學。那時曾國藩做京官,臣不曾跟他有交遊。」

「喔!」慈安太后又問:「你是那一科的?」

「臣是道光十二年壬辰,湖南鄉試中式第十八名。」

這時慈安太后才想起來,左宗棠是個舉人,不是進士,連問兩問都沒有問對,她不願再說話了。

於是慈禧太后接著問:「你出京多少年了?」

「臣在道光年間,三次進京,最後一次是道光十八年出京,算起來整整三十年了。」

「道光十八年?」慈禧太后看著恭王問道:「曾國藩不是那年點的翰林嗎?」

「是!」恭王深知左宗棠的一生憾事,就是不能中進士,入詞林,偏偏兩宮太后觸及他的隱痛,所以趁機捧他一下:「左宗棠的學問,不輸於翰林,他是講究實學的人。」

慈禧太后非常機警,立刻便接口說道:「朝廷用人唯才,原不在科名上頭講究。左宗棠,你看,西北的軍務,得要多少時候才能成功?」

這問到要緊地方來了,左宗棠不敢疏忽,想了想答道:「西北的軍務,須剿撫兼施,一了百了,總得五年的工夫,才能班師。」

五年的工夫似乎太長了,但「一了百了」這句話,慈禧太后深為喜悅。心裏在想,五年以後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十八歲,可以親政了。那時以一片太平天下,手付皇帝,大清朝的中興,出於女主,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四海蒼生,說甚麼「女中堯舜」?要做女中的漢武帝、唐太宗,才真正是獨一無二,空前絕後的聖后!

轉念到此,飄飄然像做了仙人,凌雲御風般輕快!「你總要格外出力,能早日收功最好。」她說,「這幾年百姓很苦,全靠你們幾個同心協力,早早平亂,大家才有太平日子好過。」

「是!」左宗棠不知不覺地引用了《出師表》上的話:「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提到這話,慈安太后便又問了:「你快六十了吧?」

「臣今年五十七歲。」

「精神倒還挺好的。」

「託庇聖恩,殘軀頑健。」左宗棠說,「那都是這幾年在軍營裏練出來的。」

「左宗棠,」慈禧太后又提到西征,「你剿賊,總要由東往西,一路打過去!」

這話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必須由東及西,京畿始可確保安寧。事實上左宗棠的進兵方略亦是如此,所以隨即答奏:「臣謹遵慈諭。臣已飭部將在洛陽整軍待命,等臣陛辭出都,拔營到山西,再渡河入陝。」

「這樣子很好。」慈禧太后又說:「前天恭王面奏,說西征的軍餉,每年得要三百五十萬兩,這得好好籌劃。」

「西征軍餉,每年實須四百萬兩。臣仰懇天恩,交部籌撥。餉有著而軍心穩,臣無後顧之憂,才能專心注意前方。」

「話是不錯。」慈禧太后躊躇了一下,看著恭王問道:「六爺,你看怎麼樣啊?」

恭王微有不悅,原說三百五、六十萬兩,現在又說「實須四百萬兩」,茲事體大,無法在這一刻商量定規,所以這樣答道:「讓左宗棠寫個摺子上來,臣跟戶、兵兩部,仔細議定章程,請旨辦理。」

「好!」慈禧太后點點頭:「就這麼辦吧!」

於是恭王跪安。左宗棠知道奏對已畢,跟著也磕了頭,站起身來,退後數步一轉身,依舊光著腦袋,跟在恭王身後退出,把頂大帽子遺忘在養心殿磚地上了。

安德海在一旁伺候,眼明手快,疾趨而前,把帽子收了起來,慈安太后便喊:「小安子!」

「喳!」安德海跪下答應。

「你把左宗棠的帽子,叫人給他送了去。」

「喳!」安德海答應著,退了下去。

於是兩宮太后又商量,因為這天過節,特意又賞了左宗棠「四色月餅一盤十三個」。頒賞到賢良寺,謝了恩,開發賞號,頭一起太監剛走,第二起太監又到了,提著一個帽盒,要見「左大人」。

「左大人的紅頂子跟雙眼花翎都丟了,」那太監跪著說道:

「我特地來送還。」

「喔!」左宗棠正為此不安和懊惱,所以很高興地說,「真難為你。」

「跟左大人回話,這件事外面還不知道。」

知道了便怎麼樣呢?左宗棠還在尋思,左右的幕友機警,趕緊湊到他耳際,低聲說了兩句,他點點頭說:「可以,你看著辦。」

幕友把安德海派來的太監,請到別室,先套交情,再問來意,那太監要三千兩銀子,一文不能少。

不給怎麼樣?後果可想而知,必有滿洲御史劾奏左宗棠「失儀」,必定蒙恩免議,但劾奏的摺子也必定「發抄」,見於邸報,通國皆知。

這一下就會「鬧」成笑話,元戎西征,威望有關!那幕友替左宗棠作主,接受了太監的要求。而左宗棠本人,只知道又發了一次賞,並不知道是受了勒索。他丟開這份小事,親自動筆;上了一個「疏陳陝甘餉事艱難」的奏摺,兩宮太后發交戶部議奏,結果奉旨:在海關洋稅項下,每年指撥陝甘軍一百萬兩。

要四百萬隻得一百萬,左宗棠自然失望。但此時爭亦無用,等帶兵出關,軍務部署見了實效,那時有多少人要多少餉,照實計算,指明來源,不怕朝廷不允,否則就奏請「另簡賢能」接辦。這套要挾的方法,人人知道,所以他決定學得聰明些,一句話不說,「遞牌子」覲見兩宮太后及皇帝,辭行出都。

這天是八月二十,他出京,李鴻章到京,兩人在賢良寺還有一番酬酢。然後李鴻章就「接收」了左宗棠的行館,一住住了差不多一個月。

這因為他是來辦善後,第一要談「撤勇」;第二要談報銷。這兩件事都非常麻煩。朝廷的意思,首先要讓劉銘傳的部隊進駐京畿,劉銘傳的職務是「直隸提督」,帶兵到任,名正言順。而且曾國藩調為直隸總督,論私人情誼,他亦不能不想辦法讓劉銘傳來幫曾國藩。無奈那位爵爺,名成利就而身心交疲,只想解甲歸田,坐擁爵銜巨資,先享兩年福再說,這已使得李鴻章左右為難,而且他自己還有「泥菩薩過江」之虞。

「少荃!」恭王這樣對他說,「上頭的意思,怕左季高獨力難支,將來還有借重你的地方。所以淮軍應該汰弱留強,作個預備。」

李鴻章是決不願再領兵打仗了!一方面是打仗太苦,一方面「軍功」也夠了。尤其是跟左宗棠在一起打仗,不但受苦,還要受氣,上頭這個「意思」,無論如何要把它打消。

「王爺!」他以十分鄭重的語氣答道:「軍國大計,不敢不據實奉陳。平洪楊、平捻軍,十幾年苦戰的心得,只得一句話:事權必須歸一。以平西捻而論,若非朝旨以王爺節制各軍,直隸有那麼多將帥督撫,各自為政,只怕治絲愈棼,局面會糟不可言。」

這番話以恭維恭王來說明「事權必須歸一」,自然很動聽,因而恭王點點頭說:「這是很實在的話。尤其季高的脾氣,大家都知道,如果西征不順手,必須易帥,朝廷自然有妥善的處置。」

這一說更不得了!如果留淮軍以備助剿,還可以派部下大將入陝,照現在恭王的話,西征無功而易帥,是由自己去代左宗棠,那就得親臨前敵,怕十年都不能收功,非死在秦隴不可。

「王爺!」他說:「左季高大才槃槃,對經營西北,視為平生志事之所在,如果他猶無功,更無人可。何況淮軍將領,不是我在王爺面前說句洩氣的話,百戰艱難,銳氣都盡,真正是『強弩之末,不足以穿魯縞』。」

「那──,」恭王看著在座的文祥說:「撤軍之議,只怕談不出結果來了。」

「在京裏本來就談不出結果來的。」文祥從全局著眼,提出建議:「善後事宜要通盤籌劃。汰弱留強是一事,糧餉從何而出?又是一事。裁勇資遣一事,另外練兵又是一事。大亂敉平,百廢待舉,尤其洋務急待開展,更要大筆款子,而況西餉才籌出一百萬,不足之數著落在何處?也得先作個準備,等左季高請餉的摺子來了,才可以應付。」

「唉!」恭王有些心煩,感慨著說:「為來為去為的一個字:錢!」

「對了!正是一個錢字。所以天下的命脈在東南財賦之區的兩江,而京畿為腹心,湖廣為股肱。讓他們三位總督見個面,好好談一談,事情就有眉目了。」

「好!」恭王當即作了決定:「少荃,你到金陵走一趟,約了馬谷山跟曾滌生談個章程出來。朝廷的意思,反正你也知道了,只要大局能夠在穩定中有開展,你們怎麼說,怎麼好!」

「跟王爺回話,我本來的打算,也是出京以後,先到兩江,見我老師,開了年到武昌接事。不過,我那老師,只怕不肯接直督的印。」

提起這一點,恭王又心煩了。曾國藩調任直督的謝恩摺子中,雖沒有明白表示,不願到任,但有個「附片」說:「丁憂兩次,均未克在家終制;從公十年,未得一展墳墓,瞻望松楸,難安夢寐。」又說:「剿捻無功,本疚心之事;而回任以後,不克勤於其職,公事多所廢弛,皆臣抱歉之端,俟到京時,剴切具奏。」意思是盡過忠,現在該盡孝了,進京陛見時,一定會面奏,請假回籍掃墓,就此辭掉直督。現在聽李鴻章一說,那「附片」的言外之意,越發明白。這件事得要早早疏通。

於是恭王作了很堅決的表示:「少荃!平心而論,你那老師,也該休息幾時,不過局面擺在那裏,誰是可以高蹈袖手的?更何況您老師的德望才具,國家萬萬少不得此人!你們師弟的感情極好,我請你代為勸駕,不肯接直督的話,最好不要說出來,一說,於事無補,徒傷感情。」

李鴻章的心思一直很活動,打算著「老師」真的堅辭直督,而上頭不願強人所難,他就要設法勸曾國藩「薦賢自代」,所以到處宣揚他老師有倦勤之意。現在聽恭王的口風,非其人不可,他算是在眼前死了這條心了。

於是,他非常懇切地答應:「王爺請放心!我一定把我那老師,勸得遵照朝廷的意思,來接直督。」

恭王很見他的情,說了好些拜託的話。但是李鴻章有件事,卻無法拜託恭王斡旋。平捻的軍費,前後用去四千萬兩銀子,雖出於兩江,卻要向戶部報銷。他的想法是最好像平洪楊的軍費一樣,免予奏銷,為此,特地去看戶部尚書寶鋆和羅惇衍,提出暗示,而寶、羅兩人,默然不應,那就只好另外想辦法了。

第一步是託人跟戶部的書辦拉交情,請到飯莊子小酌,探問口氣,要怎樣才能把這四千萬兩銀子的報銷,順利過關?

六部的實權,操在司官手中,司官又必須依賴書辦,所以要「過關」的關鍵,還在書辦身上,而戶部的書辦與吏部的書辦,比其他各部的書辦又不同。本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有六個字的比擬:富貴威武貧賤。吏、戶兩部的書辦,佔個「富」字,卻真是當之無愧。

但戶部的司官和書辦,在內部又有區分,十四個「清吏司」的職掌各各不同。這天李鴻章方面的人,邀請的主客是「江西司」和「貴州司」的書辦,就因為江西司稽核各省協餉,貴州司稽核海關稅收,這都與淮軍平捻的軍費報銷,有密切關係。

再有一個主客,越發要緊,這人是戶部「北檔房」的筆帖式。戶部的總帳,歸北檔房所管,國家歲出、歲入的確數,只有北檔房知道,那裏的司官胥吏,歷來不准滿人插足。同時北檔房負覆核的責任,報銷的准與不准,最後就要看北檔房,因而這個名叫烏克海的筆帖式,被奉為首座。

代作主人的是一個山西票號的掌櫃,姓毛行三,他這家票號跟淮軍糧台有往來,李鴻章在京裏有甚麼應酬饋贈,常由他出銀票過付。跟戶部的人極熟,三天兩頭在一起,不是酒食徵逐,就是聽戲「逛胡同」,下館子吃飯,照例要「叫條子」。但這天卻只是「清談」,因為要商量「正事」,而這件正事的關係出入甚巨,不足為外人道的緣故。

酒過三巡,毛三開口了,「烏大爺,」他說,「都不是外人,敞開來談吧!『那面』託我先請教、請教各位的意思。」

「這也用不著我說,部裏的規矩,你不是不知道。」烏克海說,「我們哥兒幾個,倒不妨先聽聽那面的意思。」

這話很難說,毛三只受託探問口氣,不能放下甚麼承諾,想了想自作聰明地說:「從前曾大人──。」

剛提了這一句話,烏克海就打斷了他的話,「嗐,還提那個!」他痛心疾首地說,「那時候倭中堂『管部』。這位道學老夫子,根本就不懂甚麼叫人情世故,也不跟大家商量商量,糊里糊塗就上了個摺子,平洪楊的軍費免予報銷。這倒也不是便宜了曾大人,是便宜了他下面的糧台。都要照倭中堂這個樣,我們家裏的耗子都得餓死了。」

「那麼,」毛三問道,「烏大爺,你也別管部裏的規矩不規矩,反正託的是我,也總不能說是非按規矩辦不可。這話是不是呢?」

「當然,熟人是熟人說話。等我們商量、商量再說。」

三個人坐到一邊,悄悄低語了一番。其實這是做作,應該開個甚麼「盤子」早就在部裏商量好了來的。

「別人來說,是這個數,毛三爺,看你的面子,這個數。」

烏克海比著手勢,先伸一指,再伸三指。

「一三?」毛三問道:「一厘三毫?」

「對了,一兩銀子一厘三。報多少算多少。」

「這個──,」毛三問道,「能不能再少一點兒?」

「一厘不能少。」烏克海斬釘截鐵地回答。

由於烏克海的口風甚緊,無可通融,毛三也就不必多說。散了席隨即趕到賢良寺。李鴻章對此事特別關切,降尊紆貴,特別找了毛三來親自問話。

磕過頭起身,毛三斜簽著身子坐在椅子上,把烏克海的話,照實說了一遍。李鴻章心想,兩江地方,前後數年為平捻所支出的軍費,總在三千萬兩左右,照一兩一厘三毫扣算,一千萬就得十三萬;三千萬左右,就得四十萬兩銀子,這筆數目不小了。

「部裏原來是甚麼規矩?」李鴻章問道:「你可曉得?」

「回中堂的話,這沒有准規矩的,看人說話。」

「噢!」李鴻章要弄明白,是看報銷的人說話,還是看居間的人?這得弄清楚:「如何叫看人說話?」

「像中堂這樣,他們不敢多要。」毛三又說,「再要看各人的做法怎麼樣?我們這面漂亮,他們那面也漂亮。」

「嗯,嗯。」李鴻章雖沒有說甚麼,心裏在估量毛三到底是為自己說話,還是為對方說話?

「再有句話,不敢不跟中堂回,那班人真正是又臭又硬,事情越早辦越好,晚了還花不進錢去。」

「為甚麼呢?」

「人防虎,虎也防人。」毛三低聲說道,「晚了,那班人只當另有佈置,就不敢要了。」

由這句話,李鴻章知道毛三相當忠實,因為他說的話很中肯。這件事一起了猜疑之心,不敢要錢,那就一定公事公辦,盡量挑剔,事情就會很棘手。

「你倒是個肯說老實話的人,很好!辛苦你了。」

說罷,李鴻章手扶一扶茶碗,廊上的戈什哈便喊「送客」,毛三趕緊站起身來要叩別,李鴻章已經哈一哈腰,往裏走了進去。

「搞他娘的!」他走到幕友辦公的那間屋子裏,坐下來便罵:「真正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當』!」

李鴻章與左宗棠的脾氣不同,左宗棠是討厭誰罵誰,而李鴻章罵人,不一定就表示他對被罵的人不滿,所以他的幕友,明知他是罵戶部的胥吏,都不接口,要聽了他的意思再說。

「我十幾年不曾進京,來一趟也不過花了十萬銀子,那些小鬼要我四十萬,那裏來?」

四十萬兩銀子,誠然是個巨數,但幕友中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嚇一跳,那是不明淮軍軍餉支出的人,明瞭的,就不覺得多了。

「大帥!」管章奏的幕友,很平靜地說:「江寧的摺差剛到,滌相有封信,只怕裏頭有談到報銷的話。」

那是一定的!此事與曾國藩密切有關,而且調任直督,在兩江經手的大事,必須作一交代。從西捻平後,他與他老師函牘往還,一直就談的是撤軍與報銷。果然,曾國藩的這封信中,提出了他對報銷的處理辦法,打算「實用實銷」。

一看這四個字,李鴻章便覺刺心,知道又有麻煩了。

再取信中附來的奏摺草稿,看出是曾國藩的親筆。筆劃之間,直來直去,跟他方正的性情一樣,少波磔頓挫的捭闔搖曳之姿:

「從前軍營,辦理報銷,中外吏胥,互相勾結,以為利蔽。此次臣嚴飭屬員,認定『實用實銷』四字,不准設法騰挪,不准曲為彌縫。臣治軍十餘年,所用皆召幕之勇,與昔年專用經制弁兵者,情形迥異;其有與部例不符之處,請敕部曲為鑒諒,臣初無絲毫意見,欲與部臣違抗也。」

「我那老師,真正是可欺其以方的君子。」李鴻章順手把奏稿遞了給幕友,「你們看看!」

「話是說得再好都沒有,招呼打在前面,戶部的堂官,心裏會很舒服,不過,司官以下的人,看了就不舒服了。」

「『中外吏胥,互相勾結,以為利藪』,罵得倒也痛快!」李鴻章就在這片刻間,心思又已一變,心想讓老師罵一罵也好,有人在表面罵,自己在暗地裏做人情,相形之下,便越發會令對方心感。所以他接下來說:「事緩則圓,留著慢慢再說。」

這是在大庭廣眾間說的話,私底下他另有處置。派人告訴毛三,託他轉告烏克海,說這件報銷案,於公於私,都得聽曾國藩主持,目前他還不能有確實的答覆,但他個人,將來無論如何一定會有一番「意思」,請他們放心。這樣先把部裏的胥吏穩住了,然後寫信給曾國藩,隱約表示,即使有這道奏摺,部中怕仍舊要照例挑剔駁復,與其以後「隨駁隨頂」,不勝其煩,不如早作部署為妙。當然,勸是這樣勸,曾國藩聽不聽又是一回事,反正他已經準備花錢了,就不聽也無所謂。

於是,過了重陽,摒擋出都。一路思量,這趟入覲之行,公私兩方面都還算順手。到金陵看了老師,然後回合肥過年,等年初五做過生日,奉母到武昌接任,從此以後,又另是一番境界了。

「我半生事業,盡在兩江、山東。江蘇從上海到常州,這一片膏腴之地,是我從長毛手裏拿回來的,我那裏還對不起江蘇人?江蘇的京官喪盡良心!」李鴻章這樣對他的幕友說,想起江蘇京官對他的種種為難,越說越憤慨,「不是我,翁叔平那裏去回鄉葬父?我們在前方出生入死打仗,他們在京裏陞官玩古董,結果是以怨報德,真正叫人寒心。」

大家都不明白他這樣大發牢騷,是何用意?只有默然聽著。

「安徽罵我的人也不少,不過總是家鄉。山東,雖然丁宮保處處掣我的肘,百姓對我是不錯的。我這一走,總得留下點去思才好。」

原來如此!立刻便有幕友獻議,說曲阜的孔廟丹漆剝落,尼山書院自軍興以來,久已荒廢,如果能籌一筆款子把孔廟修起來,不但山東的老百姓高興,凡是讀書人亦無不心許。

對此建議,李鴻章擊節稱賞,立刻就商定了辦法。

辦法並非他自己捐幾萬銀子,這不是捨不得,更不是拿不出來,只是一不願過於沾丁寶楨的面子;二怕有人罵他沽名釣譽。所以只上了一個奏摺,請在撤軍完畢以後,由兩江、湖廣各籌兩萬銀子,解送山東,並由山東巡撫自籌兩萬,一共六萬兩銀子修孔廟。

再有一個奏摺,是由為安徽留去思,擴大到為匪患各處的百姓請命,凡安徽、江蘇、山東、河南、湖北五省,捻軍所流竄盤踞的各地,同治六年以前的錢糧,請旨概行豁免。

這兩個奏摺就在旅途中拜發。然後到江寧與曾國藩見面,談好了撤軍、報銷兩件大事,衣錦榮歸到合肥過年。曾國藩接著也動身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