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就是「挑秀女」──八旗官員人家不論滿洲、蒙古、還是漢軍,生了女兒,不能私下婚配,要準備宮內挑選秀女。照規矩分為兩種,一種是一年一次,挑內務府「包衣」的女兒作宮婢,一種是三年一次,挑選八旗秀女,凡是文職筆帖式以上,武職驍騎校以上,年滿十三歲的都要報名候選,挑中了便等著指配王公宗室的子弟為妻。

這一次挑的是八旗秀女,也是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以來的第一次,前兩次都因洪、楊未平,道路不靖,停止舉行。所以這一次的挑秀女,兩宮太后都很重視,早在上年十月間,就由戶部行文各省旗官,開列名字年歲,報部候選。一開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齊,連同在京的一共有一百二十多名,年齡都在十三、四歲之間。戶部早就具奏,請示挑選日期,因為西捻猖獗,延擱了下去,既然局勢已可穩住,應該及早挑定,讓不中選的才女,各回原處,也算是一種體恤。

這天是二月初四,神武門前一早就有戶部和內務府的官員在當差,太監更多,有的是有職司,有的是受託來照料熟人,有的是來看熱鬧。

候選的秀女都是豆蔻梢頭的小姑娘,在剪刀樣的春風中,鼻尖凍得通紅,瑟瑟發抖。有的是要俏麗,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致;有的卻是深怕「一朝選在君王側」,從此關入空曠幽深的宮中,心生恐懼;也有的是往好處去想,能夠指配給那家王公的子弟,興奮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只是從未經過這樣的場面,想到天顏咫只,唯恐失儀,緊張得不住哆嗦。

從天不亮就到神武門前來報到,直到近午時分,還沒有「引看」的消息,彼此都在詢問:「到底甚麼時候看哪?」

「快了,快了!」戶部的官員這樣安慰著她們,其實他亦沒有把握,「反正今天一定會看,而且一定看完。」他只能這樣說。

旗下的女孩子雖是大腳,但穿著「花盆底」,就靠腳掌中心那一小塊著力之處,站上幾個時辰,這份罪也不是好受的。這時候就是宮內有熟人的好了,引到僻處,找個地方坐著休息,然而那只是少數,大多數的只有硬挺著,有那脾氣不好的,口中便發怨言,父兄勸慰呵止,到處嘈嘈切切,愁眉苦眼,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惻然不歡。

秀女初選不是一個個挑,十個一排,由戶部官員帶領著向上行禮。如果看不上眼,便甚麼話也沒有,秀女們連太后皇帝的臉都還沒有看清楚,就被「刷」了下來。

這樣的挑選,有名無實,縱使貌艷如花,但含苞初放,十分顏色只露得七分。天寒地凍,翠袖單寒,神情瑟縮,要減去一分,乍對天顏,舉止僵硬畏怯,失卻天然風致,再要減去一分,而殿廷深遠,猶如霧裏看花,剩下的五分顏色,又得打個折扣,所以匆匆一顧,了無當意。只見寫著秀女姓名年籍、父兄姓名的綠頭簽,一塊一塊,盡往安德海所捧著的銀盤裏撂。

坐在上面的皇帝,初經其事,彷彿目迷五色,茫然不能所辨。就算能夠辨別,也不能有所主張,他的入座只為引見臣工,完成儀注而已。主持挑選的是兩宮太后,東邊的那一位,倒想放出眼光來挑,但心思太慢,覺得那一個不錯,想再看一看時,人已經過去了。她又不肯隨意留下「牌子」,因為一留牌子,就等於留下人來聽候復選。雖說秀女赴選,戶部照例發給車價飯食銀兩,其實不過有此名目,決不夠用,京裏的開銷大,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賠累,慈安太后於心不忍,所以沒有幾分把握,總是撂牌子放了過去。

慈禧太后卻有些神思不屬,眼望著殿下,心卻飛回到十七年前。咸豐元年的冬天。她記得那天也是這樣子冷得牙齒都會發抖的天氣,地點不是在御花園,是在慈寧宮以西的壽康宮,由先帝奉恭王的生母康慈皇貴太妃主持挑選。她只記得那天唯一使她關心的一件事,是家裏欠了一個「老西兒」三十兩銀子,這天非歸還不可,此外的記憶都模糊了,這時怎麼樣苦苦追索,都難記得起來。

回到眼前卻又有無窮感慨。十七年之前,誰曾想得到有此一天?一晃眼的工夫,真跟一場夢一樣,如今想來,真不知為何在「夢」中會有那許多希奇古怪的波瀾曲折,更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夠經歷了那許多希奇古怪的波瀾曲折,而有安然坐在欽安殿上挑秀女的今天?

就這樣幽渺恍惚地撫今憶昔,她一直不曾留下牌子,直到慈安太后開口說話,她才驚省。

「快看完了!」

「喔,」慈禧太后定一定神,回頭問安德海:「還有多少?」

「還有三十多。」

已看過三分之二了,自己面前一塊牌子都不曾留下,看慈安太后那裏,也不過留下十幾個人。她不願讓人看出她心不在焉,便故意這樣問道:「怎麼辦呢?竟不大有看得上眼的!」

「寧願嚴一點兒。」慈安太后說到這裏,忽然指著一個長身玉立的說:「看那個怎麼樣?」

「留下吧!」慈禧太后第一次留下一塊牌子。

從這裏開始,她打起精神,細細挑選,一挑也挑了七、八個,兩下合在一起,恰好是二十個人。

於是宣召戶部尚書寶鋆上殿,宣示了初次入選的人名。寶鋆問道:「那一天復選?請兩位皇太后旨,好早早預備。」

兩位太后商議了一下,決定在二月初十復選。寶鋆領旨退出,皇帝問了問時刻,仍舊趕到弘德殿去補這一天的功課,兩宮太后便在御花園內隨意瀏覽了一會,回到漱芳齋去閒談休息。

所談的自然還是脫不開秀女,兩宮太后都感嘆著沒有出色齊整的人才,好在該指婚的王公大臣的子弟,都不過是跟皇帝差不多的年齡,再等三年也還不妨。

「妹妹,」慈安太后忽然說道,「我在想,孩子們成親,還是晚一點兒的好!」

聽見她這句話,慈禧太后立刻就想到了大格格,心中便是一痛。大格格從前年指配給她嫡親表兄,六額駙景壽的長子志端,不久成親,新郎才十五歲,生得瘦弱,兼以早婚,不過一年多的工夫,弄出個咯紅的毛病,看樣子怕不能永年。設或不幸,這一頭自己一手所主持的姻緣,竟是害了大格格的終身!

「唉!」她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由衷地點著頭:「說得是。」

「那麼,我看皇帝大婚,也不必那麼著急。晚兩年吧?」

原來是定了後年,皇帝才十五歲。晚兩年到十七歲,實在也不能算遲,慈禧太后同意了,「晚兩年也好。」她說,「日子寬裕,可以慢慢兒找。」

「對了!」慈安太后又說,「咱們倆把這話擱在肚子裏,先別說出去。要暗底下留心,才能訪著真個是好的。」

這個宗旨慈禧太后卻不能同意,她認為皇帝立后,不愁覓不著德容俱茂,可正中宮的名門閨秀,不必在暗底下私訪,應該通飭內外大臣留意奏聞,千中選一,才是正辦。不過時候還早,此刻用不著跟她爭執,所以含含糊糊地答應著,不置可否。

「皇帝挺像個大人的樣兒了。」慈安太后以欣慰的聲音提出勸告,「咱們也不能老拿他當孩子看待。前兒六爺提過,每天召見軍機,讓皇帝也在場聽聽,這件事兒倒可以辦。」

「還是書房要緊。」慈禧太后不以為然,「總要能看摺子!現在可又不比從前了,興了洋務,添出來許多花樣,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丁日昌他們的摺子,不能不仔細看。要是看不懂摺子,光聽軍機說,也還是不懂。」說到這裏她覺得也不便把慈安太后的話,完全駁回,便又加了一段話:「等過幾天,問問大家的意思,還有弘德殿的師傅們,如果大家認為該讓皇帝一起召見軍機,自然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