沭陽以南就是六塘河,這條河在明朝叫攔馬河,起自宿遷的駱馬湖,東流入海,經過康熙朝治河名臣靳輔的整理,遞建六壩,築堰成塘,改名六塘河。對於調節運河水位,具有極大的功用,所以在堤堰上,一向防護嚴密。但河闊可以攔馬,軍務部署就不免掉以輕心,此時守六塘河的,正是李鴻章向他同年至好,浙江巡撫馬新貽借調來的幾千浙軍,人地生疏,有隙可乘,賴汶光在一個大雪後的黃昏,悄悄偷渡過六塘河,直撲清江浦。

漕運總督張之萬駐清江浦,深夜得到消息,大驚失色,捨卻姨太太的香衾,一面派兵迎擊,一面召集幕友,商議奏報。

「大帥!」管奏摺的幕友看他臉色青黃不定,便安慰他說,「捻匪強弩之末,不足為患。這一竄過六塘河,浙軍要倒霉,我們這裏倒好了。」

「怎麼說?」張之萬問道:「有點兒甚麼好處?」

那幕友湊到他面前,低聲說道:「李少帥的心太狠了一點兒,絲毫不給人留餘地,現在機會來了。」

「慢慢!」張之萬打斷他的話問,「何以見得,李少荃不給人留餘地?」

「大帥請想,李少帥入奏,說在壽光殲敵兩萬多,生擒萬餘,這『花帳』也報得太過分了。報花帳還不要緊,不該說殘匪只有數百。照此而論,東捻不全是淮軍所平的嗎?」

「啊,啊,吾知之矣!」張之萬深深點頭,「他是作個伏筆,為敘功留餘地。不過,這個餘地留得太寬,擠得別人無處容身了。」

「正是這話。」那幕友又說:「如果東捻南竄途中潰散,則正符『數百』之言,現在有數千之多,而且賴汶光未死,我們這裏是遇到了『強敵』了!」

「嗯!」張之萬沉吟了一會問道:「那麼,你說該怎麼出奏?」

「我擬個稿子,向大帥求教。」

像這種飛報軍情,一向簡單扼要,才能顯得情勢緊急,所以那幕友想都用不著想,一揮而就,送了上去──大致照實奏報,不過捻軍的人數加多了,幾千變成「萬餘」。

「高明之至!」張之萬遞回摺稿,順便拱拱手:「馬上就拜發吧!」

這裏一天亮已經鳴炮拜摺,李鴻章在徐州還不知道,直到午後才接到消息,先是在六塘河北岸,協同防守的劉秉璋告警;接著防守六塘河南岸的浙軍統兵官李耀南有了正式報告,說是沿河岸的長牆,有一處炮位,因為炮身發熱,彈藥無法裝得進去,就因為這麼一個空隙,才讓捻軍得了手。

接獲報告,李鴻章好半天作不得聲,心裏在想:「天意!」若非天意,決不能在算無遺策之下,偏偏出這麼一個紕漏。誠如張之萬和他的幕友所判斷,李鴻章奏報彌河一役,只逸出數百殘匪,是為獨吞大功留餘地,而這餘地雖留得太寬,卻是反覆思考過的。照他的想法,捻匪勢窮力蹇,再經此巨創,殘眾非投降不可,就算死不投降,一路為官軍攔截打散,亦難成大股。到最後,還有一條六塘河,河上有長牆、牆上有槍炮,炮後有軍隊,還有甚麼可憂的?

誰知捻軍居然在這天寒地凍的臘月裏,能夠人馬並下,鳧水而過,偏偏浙軍又是如此不中用!最讓李鴻章有苦難言的是,浙軍是客卿,礙著馬新貽的面子,他們闖了禍還不能責備。就是責備,人家也不受,他把劉秉璋擺在北岸,還有殲敵立功的機會,浙軍在南岸,守住了是分內之事,守不住就有處分。一樣打仗賣命,何以他自己的淮軍擺在易於見功之地,特地請來的客軍替人墊背?這話付之公評,是自己的理虧。

心裏萬分抑鬱,還得打起精神來應變。東捻一向是「任勇賴智」,看賴汶光的打算還想突破運防,再有疏虞,讓捻軍到了運河西岸,由蘇入皖,則是放虎歸山,貽患無窮。因此,他一連發出上十封信,分別嚴飭各軍,合力兜剿。

當然,淮軍中最著急的是劉秉璋,不待李鴻章的命令到達,已派出親軍馬隊葉志超、楊岐珍,由六塘北河岸渡河,沿著運河向清江浦、淮安追擊,而特以賴汶光個人為目標。

捻軍一路逃,一路為官軍攔截,人數越打越少,但幾個主要的頭目,仍有脫身之法。大勢已去,逃也逃不遠了,然而投降也得找地方,任三厭、李允、牛洪還存著希冀之心,決定設法偷渡到運河西岸,向駐紮在洪澤湖以南的李世忠投降。這個勝保的「知己」,原是早期太平軍投降過來的,舊時夥伴,希望還能夠予以庇護。賴汶光則從李鴻章以下,淮軍將帥中,沒有一個是他看得起的,唯一的例外是一個吳毓蘭,他也是安徽合肥人,辦團練當縣丞起家,積功升到道員,頗得民心,此時正帶兵屯守揚州,賴汶光認為投降了他,比較能得到公平的處置,所以決定奔向揚州。

於是東捻殘眾,在高郵附近,分為兩股,一股越過運河,竄天長、六合一帶,由李昭慶派馬隊追擊,另一股就是賴汶光的十幾騎,沿運河西岸南下,但揚州雖已在望,卻因為劉秉璋的親軍葉志超和楊岐珍追得太緊,看樣子到不了揚州就會被殺或者被擒。

於是賴汶光心生一計,弄了幾套「行裝」暖帽,扮成官兵,選個盧州府口音的捻軍,戴上一支藍翎,冒充淮軍軍官,裝得吃了敗仗,落荒而逃的模樣,每過運河閘口,倉皇喊道:

「快把閘板去掉,捻匪來了!」

這一來,真的官軍一到,得重新放下閘板,讓他們過去,自然耽誤工夫,以致距離越拉越長。到了黃昏時分,賴汶光一行抵達揚州以北四十五里的邵伯鎮,這是個水陸衝要的碼頭,有一名專司河防的巡檢駐在那裏,官兒雖小,是個肥缺。看看晚來欲雪,關津清閒,正弄了四盤一火鍋在那裏喝洋河高粱。就這時,賴汶光他們幾個到了,一下馬就用馬鞭子打門。

門是開著,故意要擺官派,巡檢慌忙趕了出來,一見領頭的「軍官」,腦後拖著藍翎,那起碼是「游擊」、「都司」之類的官兒,便口稱「大人」,接待到裏面動問來意。

來意是要吃飯,現成就是,裝了幾大盤饅頭來,連四盤一火鍋一起吃得光光,抹抹嘴道聲「叨擾」。那「軍官」接著又說:「我們得趕路去見吳大人,捻匪已抄小路,直撲揚州來了!」

「啊!」那巡檢大驚失色,「請問,捻匪離這裏多遠?」

「不會太遠。」那「軍官」放低了聲音說,「本來不管你的事。我們叨擾了你一頓,透個消息給你,捻匪鬼得很,從俘虜身上剝了衣服穿上,冒充官軍。你最好想辦法不讓他們過閘,拖延他一下子,好等吳大人派兵來痛剿──這一場功勞都是你的,吳大人報上去,起碼保你一個縣大老爺。這是因為我們吃了你一頓好的,不然,不告訴你!再跟你說一句,捻匪既然冒充官軍,你只要不拆穿,他們決不敢行兇,你只想辦法留難他們,不要緊!」

「是,是!」那巡檢請了個安,笑容滿面地說:「多謝大人栽培!」

等賴汶光他們一走,那巡檢隨即吩咐手下,關閉閘口,任何人不准通過。

這一來,葉、楊兩軍與邵伯鎮巡檢,必有糾紛發生,使得賴汶光更能從容處置,沿途打聽到確實信息,吳毓蘭帶兵駐紮在揚州城外瓦窯鋪,於是問清了路,冒著大風雨,直投瓦窯鋪而來。

一到了那個運河東岸的小鎮上,要找「吳大人」就容易了。賴汶光一行先投旅店,換去濕衣,略略休息一下,雨也住了,便即上街望著燈火明亮之處走去。到那裏一看是座廟,門口架著兩盞三腳竹架的大燈籠,一面是栲栳大的一個「吳」字,一面標明吳毓蘭的頭銜:「三品頂戴江蘇即選道華字營統帶」。燈籠旁邊,站著數名持刀的衛士,見有一群人來,隨即大聲喝住。

「你們,」為頭的一名把總問道,「七八個人成群結隊,深夜在街上遊蕩,是幹甚麼的?」

「特為來見吳大人。」仍舊是曾冒充武官的那名捻軍,用盧州府口音回答。

「你有甚麼事要見我們大人?」

「奉葉大人之命,見吳大人有機密軍情稟報。」

「是那位葉大人?」

這時賴汶光開口了:「有緊要書信在此,請遞了進去,看吳大人是不是傳見?」說完,貼身取出一個封緘嚴密的信封遞了過去。

那把總說一聲:「等著。」拿了書信去呈遞。

吳毓蘭接到手一看,封面上只寫著一行字:「吳大人印毓蘭密升。」拆封往外一抽,一張名刺掉在地上,把總替他撿了起來,順便看了看,就像被黃蜂螫了手似的,身子一哆嗦,失聲喊道:「唷!」

見他神色有異,吳毓蘭趕快搶到手裏一看,名刺上寫著三個字:「賴汶光」,不由得也是一驚,急急問道:「來了有多少人?」

「七八個。」

「這封信是誰交給你的?」

「一個老百姓打扮的,有五十歲左右。」

「是甚麼口音?」

「是,」那把總想了想答道:「兩廣口音。」

「那就是了。」吳毓蘭說:「你別忙!」他定神想了想說:

「請進來!」

「是!」

「慢著!」吳毓蘭搖搖頭,「你辦不了這件事。趕快去請杜參將來!記住,不准你多言多語。聽清了我的話沒有?」

那把總也知道這是極要緊的一件事,連聲答應著,去把參將杜長生請了來。

匆匆說了經過,吳毓蘭認為事太突兀,交付杜長生兩件任務:第一件是立即出隊,巡查水陸關口,防著賴汶光後面還有大股捻軍混進來;第二件是賴汶光的來意莫測,看樣子是來投降,但亦難保沒有別的企圖,需要預先防備。等杜長生一走,吳毓蘭才吩咐那把總,將「來客」先讓到守衛的屋子裏休息,茶煙招待,他要借這一刻工夫先看完賴汶光的「稟帖」。

打開來看不到幾行,吳毓蘭便覺耳根發燙,就像為人說中了隱病那樣──淮軍將領的毛病,縱兵殃民,爭功諉過,假報勝仗,吃空自肥,以及貪生怕死,無不在賴汶光的措詞尖刻的指責之下。

最後提到他的投降,自道不指望還能留下一條命來,只望吳毓蘭能夠把他投降的經過,據實上達朝廷,同時也提出了「不受辱」的要求。

越是如此,越見得他的投降有誠意,而多少紅頂花翎的大官,他不屑一顧,獨許自己為賢,這出於窮寇的「青眼」,使得吳毓蘭自己都辨不出是何滋味?定神細想一想,唯有公事公辦,法內施仁,照這八個字來處理這一場始料所不及的功勞。

於是他一面派人召請幕友來商議,一面傳令把賴汶光帶上來。

「賴汶光投降。請吳大人替我作主。」賴汶光和他的從人都跪下磕頭。

吳毓蘭站著受了他的頭,同時伸手虛扶了扶,「起來,起來。」他說,「你的稟帖我看過了。我不難為你!」

「謝謝吳大人。」賴汶光的神情很激動,「汶光唯求速死!」

「我知道你的心境,你先好好息一息。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給你一個痛快!」說到這裏,吳毓蘭喊道:「來啊!給帶下去,好好安置!」

於是賴汶光被安置在一座與外隔絕的跨院裏,吳毓蘭派了他的親信看守,關防極其嚴密,而起居特別優待。一宵過去,第二天早晨拿了筆硯來,讓他寫「親供」,賴汶光趁此機會,又把淮軍大罵了一通。

吳毓蘭把他的一個稟帖,一份親供拿在手裏,頗感為難。照幕友的建議,這兩個文件不必報上去,免得「上頭」看了不高興。同時也不必說老實話,賴汶光「就擒」,東捻就算平服了,九轉丹成,那是多大的戰功為何苦有機會而不鋪張?

「話是不錯!」吳毓蘭心想,如果照此辦法,不也就跟賴汶光所痛罵的那些人一樣了嗎?因而欲言又止地,極費躊躇。

商量的結果,吳毓蘭先辦了個簡單的公事,飛報李鴻章。

這時稟帖和親供的內容已經洩漏了出去,各營官兵都以此為話題,議論紛紛,吳毓蘭得知這種情形,覺得隱瞞真相,甚為不妥,決定照實呈報。

很快地,李鴻章派了一名文案到揚州,傳達秘密命令,要吳毓蘭重新呈報,主要的是要湮沒賴汶光的稟帖和親供,同時也不能說他自行投降,是為官軍四路兜剿,力竭就擒。

到此地步,他也就不必再堅持原意,反正已經照賴汶光的話做過,可以問心無愧。於是跟派來的文案商量著另擬了一通公文,讓李鴻章據以出奏。

當然,等李鴻章奏報出去,又有一番改動。吳毓蘭的原稟是說,賴汶光一到揚州東北灣頭地方,他接得消息,立即出隊迎擊,捻匪四散潰逃,官軍分兵四路追截,親自督飭游擊梅宏勝、吳輔仁,參將杜長生,沿運河追殺,遇賊於瓦窯鋪,其時正大風雨,昏黑莫辨,混戰到五更時分,捻匪看見官軍四面包圍,無路可逃,於是「縱火焚屋,冀乘之以逸」。官軍冒火衝進,吳毓蘭在火光中看見一個「騎馬老賊手黃旗指揮」,知道他是捻匪頭目,就連發數槍,把他連人帶馬,擊倒在地。擒獲一問,才知是逆首偽遵王賴汶光。

如果照此一報,生擒賴汶光的功勞以吳毓蘭為首,就會沖淡了劉銘傳他們的戰功,所以李鴻章出奏,極力表揚劉銘傳等人的戰功,以及一路南追,如何奮勇,以致賴汶光窮無所歸,然後把吳毓蘭輕描淡寫提一筆,彷彿劉銘傳打到那個樣子,賴汶光已經半死不活,隨便甚麼人都可以把他抓住。

到了年底,京裏賞功的諭旨頒到了,膺懋賞的第一個是劉銘傳,賞給三等輕車都尉,其次是李鴻章、郭松林、楊鼎勳、善慶,都賞次輕車都尉一等的騎都尉世職。所不同的是,李鴻章原已封了伯爵,加給騎都尉的世職,便有兩個兒子可以承襲,同時伯爵並有別的世職,承襲的次數便可加多,只要大清朝皇祚綿長,李鴻章的第十九代子孫,也還是「肅毅伯」,不過此刻他連一個兒子都還沒有。

最「實惠」的是潘鼎新和張之萬等人,都賞了頭品頂戴。此外淮軍出力將領,以及與剿治東捻直接有關的大員,無不連帶叨恩。曾國藩和安徽巡撫英翰,也是賞給世職,丁寶楨和曾國荃都開復了革職的處分,比較委屈的是劉長佑,當過「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被革了職降為三品官兒,此刻亦不過賞加二品頂戴。

但最委屈的卻是吳毓蘭,上諭上根本就不提他的名字,更談不到獎賞。這使得李鴻章很不安,他心裏明白吳毓蘭雖未生擒賴汶光,而賴汶光卻非吳毓蘭不降,倘或賴汶光潛逃無蹤,或者悄悄自盡,生死成謎,東捻就不能算是全部肅清,這一層關係到全局的結果,他不能不承認吳毓蘭的功績。於今賞功詔令,獨獨吳毓蘭向隅,怕他心裏不平,把實際情形散播出去,會引起很大的糾紛,所以急著要加以安撫。

於是他又派了一名幕友,專程到揚州去看吳毓蘭。出人意表的是,吳毓蘭的態度異常平靜,絲毫沒有怏怏不滿之意。

屏人密談,那名幕友表達了李鴻章的關切和安慰,說吳毓蘭受了委屈,希望不必介意,等一過了年,李鴻章就會保他,好歹要給他弄一個實缺。

「多謝爵帥的美意。」吳毓蘭答道,「我亦不敢貪天之功。反倒是這樣子,能讓我安心過個年。」

還怕他是矯情,那幕友不能不問一問明白:「這倒有請教。」

「說句實話,賴汶光總算看得起我,拿他的性命來換我的頂戴,自覺不是滋味。」

李鴻章的幕友,自然都是很讀了些書的,能夠體會吳毓蘭的心境,此中有個「義」字在內,所以深深點頭稱是。好在他此來是銜命安撫,只要吳毓蘭心無不平,不會鬧出事來,他非所問,因而敷衍一陣,第二天就趕了回去覆命。

這時李鴻章已回駐山東濟寧。臘鼓聲中,將星雲集。從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十歲那年最後一次出巡,登泰山、謁孔陵以後,濟寧城內,從未見過這麼多的紅頂子,也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兵,好的是打了勝仗,不會像潰敗官兵那樣騷擾。

又是勝仗,又是過年,當然要發恩餉。不論湘軍、淮軍士兵餉多餉少,要看長官用度的奢儉,手面的鬆緊。帶兵官還有一個彼此相傳的心法,士兵的餉就算全數領到了,也不可發足,說是弟兄一有了錢,喝酒打牌逛窯子,就不肯拚命打仗了。至於那些扣著的餉,要留在緊要關頭,作為招募死士選鋒之用。現在東捻剿平,李鴻章已立即開始裁遣的計劃,仗不必打了,發餉不該再打折扣,傳諭糧台,每人發欠餉兩個月,恩餉一個月。還有三個月欠餉,他已經找新任江蘇巡撫丁日昌,仿照左宗棠的辦法,在上海「借洋帳」。關稅已為左宗棠捷足先登,奏准作為借洋帳的擔保,虧得還有水陸關卡,見貨抽稅的釐金可用來還債,所以這筆洋帳一定可以借到,供他以發欠餉作路費來裁撤淮軍。

駐在濟寧四周的軍隊,過了很熱鬧的一個年,欽差大臣行轅,也是日日大排筵宴,慰勞慶功。李鴻章表面上興致很好,暗地裏心事重重。第一件是李允、任三厭等人,逃到盱眙,正為李昭慶包圍,將次就殲時,忽然李世忠開圩收容,說是奉了安徽巡撫英翰的命令招撫。接著,果然是英翰派了差官,拿著令箭把李允、任三厭這幾個匪首捉了去,據說要由李世忠帶著他們到山西,去招降由陝西逸出的西捻張總愚。李鴻章深知李世忠就靠不住,怕英翰受愚,別生枝節,依然要牽連到他身上。

第二件是裁遣淮軍尚未奉旨,劉銘傳卻已堅決求去,酒後的牢騷極多。此外郭松林、潘鼎新也要請假回籍,變成把辦理善後的一副千斤重擔,都壓在他一個人肩上。

轉眼就是同治七年,大年初一上午,淮軍將領正替李鴻章拜完了年,突然兵部「六百里加緊」的專差到了,打開廷寄一看,不准李鴻章繳銷關防,裁遣淮軍亦只准了一半,淘汰老弱,得力可用的,仍當留營,接下來又說:

「河北防務吃緊,劉銘傳所部,最為得力,著飭該提督將所部稍微休養整頓,即移得勝之帥,馳赴豫省,相機防剿,毋令晉捻得以奔突。至將士久役於外,敵愾同仇,朝廷既憫其勞,且嘉其勇,未可遽萌退志,著該大臣加意拊循,以示體恤。」

淮軍大將中,就是劉銘傳去意最堅,偏偏朝中就挑上了他,然而這又不是銘軍一支的調動,不准繳銷欽差大臣的關防,則意味著打了東捻還要打西捻,這在李鴻章也是萬分不願的事。

「還是饒不過我,饒不過淮軍!」他向部將問計,「大家看,如何才搪得過去?」

「這個仗不能打!」

是劉銘傳第一個發言,他解釋了這個仗不能打的道理,第一是事權不專──張總愚已由山西竄河入南衛輝一帶,預備由大名府進窺河北。此刻奉詔保衛京畿的軍隊,有直隸的直軍、河南的豫軍、安徽的皖軍、山東的東軍、山西的晉軍、黑龍江的馬隊、崇厚的洋槍隊、神機營榮祿的威遠炮隊。而被李鴻章指為「放賊出山」的陝甘總督左宗棠,由陝西追到山西,卻又精神抖擻地上了一道奏章,說山西澤潞一帶,積雪難行,決定不避艱險,由平陽向西,橫越太岳山,出峻極關這一條捷徑,直趨邢台等地,往南迎擊。這麼許多將帥在大河南北,論資望,接劉長佑而任直隸總督的官文為首,論辦事,左宗棠跋扈而不替人留餘地是出了名的,此外那些旗營的統領,沒有一個沒有來歷,誰也惹不起,所以淮軍一去,吃力而不討好。

「還有餉!」劉銘傳說,「打東捻跟兩江有關,兩江籌餉,猶有可說,此刻去打西捻,跟兩江風馬牛不相及,所以兩江籌餉,一定不會痛快,餉源不繼,這個仗怎麼打法?」

這一層,李鴻章比劉銘傳更清楚。不過他只談別人,不談自己。劉銘傳是奉旨馳赴河南會剿,糧餉用不著他擔心,不論來自何處,總有糧台替他在辦,然則他何以不談自己?開拔到河南的事,到底如何了呢?

這只要稍微多想一想,就可明白。劉銘傳不但不願到河南,甚至談都不願談,以他現在的功名勳績,說是要去受剛剛才蒙賞了頭品頂戴的河南巡撫李鶴年的節制指揮,這不是笑話嗎?

因此,李鴻章就不必再問他了。心裏打算,張總愚還未進入河北,有各路人馬,分道勤王,總可以把他擋住,賊勢一緩,朝廷不追,便可不了了之。所以對於那道「六百里加緊」的廷寄,決定置之不理。照舊讓那些將領們縱飲豪賭。

但除他以外,各地督撫和統兵大臣,卻是奉命唯謹,至少表面是如此,一個個都是飛章奏報,奉到詔旨,剋日啟程勤王。朝廷也幾乎無一日沒有指授進剿方略的廷寄,這些密諭,大多有「各諭令知之」的字樣,所以李鴻章對於局勢的演變以及朝廷處置的經過,相當瞭解。

終於有一天,他發覺情勢不妙,不但剿西捻的各路人馬,都已兼程赴援,相形之下,自己變得很落後,而且剿平東捻的善後事宜,自己也管不到了!賴汶光奉旨正法,是漕運總督張之萬所經辦。任三厭、李允、牛喜子在安徽巡撫英翰那裏,朝旨以此「三犯流毒數省,生靈受害無數,被剿後窮蹇無路,始行投誠,勢難再事姑容」,特命英翰「審訊明確,就地盡法處治,以快人心而申國憲」,不說「正法」而說「盡法處治」,於是李世忠玩了花樣,說服英翰,只殺了一個李允,把任三厭改名為「任三應」,說是在揚州河裏淹死了,牛喜子則說他「從逆未久,首先投誠,情稍可原」,得以免死。

「這些話是怎麼來的,我竟不知道!」李鴻章對他的幕友表示,要敷衍敷衍朝廷,免得孤立。然而,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