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林住在兩里路外,是借用當地富戶的一重院落。疾馳到家,卸了長衣,只覺煩躁難耐,想找本閒書來看,定定心。剛取了本《七俠五義》在手裏,只聽門簾一響,頓覺眼前一亮。

進來的是個黑裏俏的麗人,不過一看她那雙眼睛,就知道是甚麼路數。正要開口問她,她身後又閃出一個人來,是辦糧台的吳知府。

他浮著滿臉的笑,卻不跟郭松林說話,叫著她的名字說:

「小紅鞋,跟大帥磕頭呀!」

郭松林看到她腳下,果然穿著一雙紅鞋,聽「小紅鞋」這個名字,不知是那裏的流娼?難為吳知府辦這種差,盛情著實可感。

那小紅鞋一面請安,一面飛媚眼,燭光閃爍之下,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把郭松林的「火氣」越發勾了上來,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左臂說:「我看看你!」

看就看!小紅鞋站起身來,退後兩步,抿一抿嘴唇,摸一摸鬢腳,低垂著眼皮,作出極沉著的神情。那吳知府便湊到他面前陪笑低聲,先表歉意:「昨兒個晚上,上頭才交代有這麼件差使,一早趕到濰縣,把她給『逮』了來。小地方,頂兒尖兒的人材,也就這個樣兒了。中吃不中看,您老將就吧!」

郭松林雖是木匠出身,卻讀得懂孫吳兵法,也會做幾句不失粘、不脫韻的詩,與劉銘傳都算是儒將。儒將一定風流,所以很灑脫地說:「多謝關愛!很好,很好。」

有了這番嘉納的表示,使得吳知府大感興奮,悄聲又說:

「她還是個詩妓,語言不致可憎。」

這一說,郭松林越發中意,拱拱手說:「費心,費心,請為我拜復省帥,說我知情。」

到此地步,再多說廢話便不知趣了,吳知府只向小紅鞋說得一聲:「好好伺候!」隨即哈一哈腰,倒走著退了出去。

這個一退出去,便另有人走了進來,是個貼身服侍的馬弁,一托盤送來了酒餚點心。那小紅鞋十分機靈,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很熟練自然地幫著他把托盤裏的東西,移到炕几上,然後把明晃晃的一支紅燭也挪了過來。

「總爺,你請吧!這兒交給我了。」小紅鞋向那馬弁說,順便付以表示慰勞的一笑。

她那副牙生得極好,又白又整齊,襯著一張黑裏俏的臉,格外惹眼,所以這一笑,百媚俱生,害得那個才十八、九歲的馬弁,趕快把個頭低著,轉身退了出去。

小紅鞋便斟了酒,從袖子裏抽出一塊手絹,擦一擦筷子,回身說道:「郭大人,你請過來喝酒吧!」

郭松林一直坐在旁邊,雙眼隨著她扭動的腰肢打轉,這時才拋下手中的那本《七俠五義》,一面起身,一面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姓郭?」

「這兒誰不知道郭大人的威名呀?」

明知是句空泛的恭維話,只因為她也知道「威名」二字,使得郭松林大為高興,心想,「詩妓」之名不假,寒夜寂寞,倒有個可談的人了。

有此一念,愈添酒興,盤腿上炕一坐,喝了口酒說:「看你人倒不俗,怎麼起個名字叫『小紅鞋』,真正是俚俗不堪!」

「都是人家叫出來的嘛!」小紅鞋作個無奈的表情,「您老不歡喜,替我另起個名字好了。」

「好!」郭松林略略一想,就有了主意,「把那個『鞋』字拿掉好了,就叫小紅。『小紅低唱我吹簫』,不是現成的一個好名字嗎?」

「小紅,小紅!」她低聲唸了兩遍,眉花眼笑地說,「真好!謝謝郭大人,賞我這麼個好名字!」

說著就要請安道謝。郭松林不讓她這麼做,順手一拉,使的勁也不怎麼大,小紅就好像站不住腳,一歪身倒在他懷裏。

在郭松林看,是她自己投懷送抱,須得領她的情,乘勢一把攬住她的腰,另一隻手端起酒杯,問道:「小紅,你是那裏人?」

「西邊,」她說,「淄川。」

「原來跟蒲留仙同鄉。」

「您老說的誰呀?」小紅問,「說我跟誰同鄉?」

「蒲留仙,蒲松齡你總該知道?」

「沒有聽說過。」她使勁搖著頭。

郭松林也搖搖頭把酒杯放下了。豈有詩妓而連蒲松齡都不知道的?於是問道:「小紅,你也懂詩?」

「詩呀?」小紅笑道,「我那兒懂!」

「那,」郭松林詫異,「怎麼說你是『詩妓』?」

「您老別聽他們胡謅!」小紅答道,「是前年夏天,在濟陽遇上個書獃子,趕考沒有考上,回南遇上漲水,在店裏住了半個月,每天捧著書本兒唸詩,有一天我說了句『聽你唸得有腔有調的,倒好聽,那一天教我也唸唸。』誰知道那書獃子當真了,一個勁磨著我,要教我唸甚麼《琵琶行》。這條道兒上,我認識的客人多,拿我取笑,給我安上個詩妓的名兒。幹我們這一行,出名兒總是好的,就隨他們叫去。還真有些文謅謅的老爺們,指著名兒點我。我可不敢騙您老。」

郭松林爽然若失,酒興一掃而空,不知不覺把攬著她腰的那隻手鬆開了。

小紅不知道他為甚麼不高興,「您老怎麼不喝酒?」她把酒杯捧到他面前。

「喝不下。」

「您老喝一杯!」小紅用央求的口氣說,「賞我個面子。」

再要峻拒便煞風景了,郭松林在想,尋歡取樂,原要自己去尋取,便即問道:「你會唱曲不會?」

「我會唱鼓兒詞。可惜忘了帶鼓來了。」小紅略想一想說:

「這麼樣,我小聲哼一段給您老下酒。」

「對了,就哼一段兒好了。」

於是小紅靠在他肩頭上,小聲唱道:

「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單,你可給人家夜夜做心肝──」

「好!」她剛開口唱了兩句,郭松林便脫口讚了一聲,打斷了小紅的聲音:「你慢一點,我來想想,這該是閨中少婦,怨責她那浪子丈夫的話。倒有點意思,你再往下唱!」

這一說,小紅的勁兒來了,坐起身子,斜對著他,一條腿盤坐在炕上,一條腿撐著地,把手絹繞著右手食指,衝著郭松林先道一句白口:「強人呀!」接著便雨打芭蕉似的,一口氣唱:

「只說我不好,只說我不賢!不看你那般,只看你這般,沒人打罵你就上天!」

接著便是眼一瞪,惡狠狠罵一聲:「強人呀!」卻又忍不住噗哧一聲笑,隨後便又飛媚眼,又害羞地帶著鼻音哼道:

「你吱吱呀呀,好不喜歡!」

她那發膩的聲音,冶艷入骨的眼波和笑靨,攪得郭松林意亂魂飛,但是他到底不比胸無點墨的草包,除了小紅的一切以外,也還能領略非她所有的曲詞,便即問道:「這是誰教你的曲子?」

「也沒有人教,聽人家這麼在唱,學著學著就會了。」

「可惜,不知道這曲子是誰做的?」

「曲子好,」小紅問道,「我唱得不好?」

看她那不服氣的神情,郭松林趕緊一迭連聲地說:「都好,都好!曲子做得真不錯,也得你唱才行。」

這一說,小紅才回嗔作喜,舉著杯說:「那麼您老喝一杯。」

郭松林欣然接受,把一小杯燒刀子灌入口中,入喉火辣辣一條線,直貫丹田,加上火盆燒得正旺,覺得熱了,便即解開胸前的鈕子。

「當心受涼!」小紅說,伸手到他胸前,原意是替他掩復衣襟,不知怎麼,伸手插入他的衣服下面,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把臉覆在他胸前。

她那頭上的髮香和花香,受了熱氣的蒸散,一陣陣直衝鼻孔,越發蕩人心魄,他便也把她摟得緊緊地。

這樣溫存了好一會,心才又定下來,覺得小紅別有韻致,所以還想再聊聊天,「小紅,」他問,「你家裏有些甚麼人?」

「您老問這個幹嗎?」

「問問也不要緊。」

「還是別問的好。」

「怎麼呢?」郭松林說,「有甚麼說不得的麼?」

「不是甚麼說不得。」小紅抬起頭來看著他,「我說了傷心,您老聽了替我難過,不掃興嗎?」

「你說話倒乾脆!我就喜歡這樣的人。」

「對了,您老喜歡我就行了。」她又靠在他胸前,「您老多疼疼我吧!」

於是郭松林又抱緊了她。過不多久,聽得有人叩門,悄悄喊道:「小紅,小紅!」

「這是誰?」郭松林問。

小紅沒有回答他,只抬起身子,向外大聲說道:「門沒有閂,進來吧!」

門一開,進來一個鴇兒,有四十來歲,擦一臉白粉,簪滿頭紅花,怪模怪樣地,先給郭松林請了個安,然後管自己去替他們鋪床。

這提醒了郭松林,想看看時刻,等掏出那個李鴻章送他的金錶,不開表蓋,只撳了一下按鈕,順手放到小紅耳邊,裏面叮叮地響了起來。

小紅從沒有見過打簧表,大為驚異,像個小女孩似的,磨著郭松林再為她試一遍,又問長問短要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只是郭松林自己也不懂,何以表能發聲?正在有些發窘,那鴇兒已鋪好了床,請個安說道:「請大人早早歇著吧!」又虎起了臉對小紅說:「你可好好兒侍候!」

等她退了出去,郭松林便問:「她可是你的親人?」

「我那裏有甚麼親人?我的親人在這兒!」說著,小紅又一把抱住了郭松林。

明知是「米湯」,他也被灌得暈陶陶如中酒似地,因而也起了一番憐惜的心。他的性格是豪邁一路,也讀過幾句書,平時頗為嚮往唐宋那些武將的風流豁達。此時有了幾分酒意,放縱想像,想到此番與捻軍是作最後的周旋,棄去輜重,裹糧深入,已抱定破釜沉舟的決心,槍子無眼,說不定就此陣亡,而生死莫測之際,有今宵一段意外的因緣,不可不為可人的小紅留下一點「去思」。倘或陣亡,自然有一番哀榮,朝廷賜祭,督撫親尊以外,還有一夕之緣的紅粉雪涕,說起來也是一段「佳話」。

於是他起了拔她於火坑的心思,推著她說:「小紅,你坐好了,我有話跟你說。」

小紅聽他語氣鄭重,便真個放開了手,離得他遠一些,含笑凝視著他。

「你家裏到底有些甚麼人?」

察言觀色,知道非老實回答不可,小紅收斂了笑容,垂著眼皮說道:「就有一個瘋癱在床上的娘!」

「你可是自由的身子?」

「不!」她搖搖頭,「若是自由的身子,何苦還吃這一碗飯?」

「對了!就是這話。」郭松林欣然地說,「你以前嫁過人沒有?」

「沒有。不過──。」

「話怎麼不說完?」

「我不敢瞞您老。」小紅低著頭說,「有個五歲的孩子。」

「男孩?」

「嗯!」小紅忽然覺得想吐一吐心事,抬起頭,掠著鬢髮,以興奮而憂傷的聲音說:「就為的這個孩子,我願意再苦兩年,等攢夠了錢,自己把身子贖了出來,帶著孩子也下關東。」

「下關東幹甚麼?」郭松林詫異地問。

「孩子他爹在關東。」

「喔!」他又問,「在那兒幹甚麼?」

「還不是開墾嗎?」小紅又說,「他在那冰天雪地裏,苦得很,也就是為了有一天熬得出了頭,巴望著能夠父子團圓。」

郭松林點點頭,心裏在作盤算,關外是禁地,也不知道她「下關東」是怎麼走法?想來大概是由膠、萊出海到遼東。然而弱質伶仃,風波涉險,又帶著孩子,能不能如願以償,實在大成疑問。

他的心事,小紅怎麼猜得透?見他面色憂鬱,她心裏懊悔,不該談自己的事,掃了貴客的興,所以便又笑著埋怨:「我早說了,還是別問的好。可不是嗎,到底,害得您老心煩!」她斟著酒又說:「郭大人,都是我的不好,罰我再唱一段曲子。」

「不!」郭松林握著她那執著壺的手說,「小紅,我再問你一句,你剛才跟我說的那些話,到底是真是假?」

這話問得太認真了,小紅反倒無從回答,愣了一下才說:

「當然是真的,無緣無故我編一套瞎話騙您老幹甚麼?」

「真的就好。」郭松林沒有再說下去。

小紅實在困惑,真不知道他的態度是甚麼意思?不過她閱人甚多,甚麼奇奇怪怪的客人都遇見過,如果像這樣每一個都要去細想,那是自討苦吃,所以練就了一套本領,隨便甚麼事,能夠在心裏說丟開就丟開。這時依舊嬌笑軟語地陪著郭松林飲酒作樂。

郭松林的心情也輕鬆了,喝酒喝到雞鳴方罷,一上床便鼾聲大起,真個一宵無話。這才是小紅少遇見的事,而且也不像別的煩惱能夠輕易拋掉,心裏嘀嘀咕咕,不知道甚麼地方不中郭大人的意?所以伺候得格外小心,不時窺伺著他的顏色。

郭松林宿酲猶在,懶得開口,而窗外雖然聲息甚低,人影卻多,顯然的,那都是有公事要向他請示,只是怕驚擾了他,不敢高聲而已。

「你開門吧!」

「是!」小紅輕手輕腳地去開了一扇房門,自己把身子縮在門背後。

門外那個小馬弁早就在伺候了,此時把洗臉水端了進來,小紅便幫著他照料郭松林漱洗。等諸事妥貼,郭松林一面向外走,一面向小紅說道:「我得去料理料理公事。你別走!」

有這句話,小紅才算放了心,自己琢磨著,大概還要留一天。於是她趁郭松林用過的那盆臉水,沒有撤走以前,匆匆忙忙擦了把臉,打開梳頭匣子,好好修飾了一番,端然靜坐,等郭松林回來。

這一等等到日中,還不見蹤影,倒是那小馬弁帶著廚子,替她送了飯來。小紅悶在屋裏好半天,一見了他彷彿遇著救星,趕緊陪笑道謝,然後問道:「總爺,我求你點事行不行?」

「你說吧!」

「不知道跟我來的那個人在那兒?」

「你是說那個老娘兒們?在大門外等了半天了,上頭沒有交代,不能讓她進來。」

「那就拜託總爺跟她說一聲,郭大人讓我別走,大概還得留一天,叫她放心好了。」

「在這裏有甚麼不放心的?」那小馬弁說,「好了,我替你把話帶到就是了。你快吃!吃完了好收傢伙。」

小紅自出娘胎,沒有這樣子吃過飯,實在有些食不下嚥,所以拿了兩個饅頭,放在一邊說:「勞駕,勞駕!我這就行了。請廚子大爺收了去吧!」

剛說到這裏,只聽窗外靴聲、人聲,是郭松林回來了,帶著一名隨從,卻只候在窗外,小紅慌忙退到一邊,很恭敬地站著。

「你還沒有吃飯?」郭松林接著又說,「我也還沒有。正好,你就陪著我一起吃吧!」

小馬弁一聽這話,便退了出去,向廚子吩咐:「把大帥的飯開到這兒來。」

這開來的飯,自然大不相同,肥雞大鴨子以外,還有一大碗狗肉,異香撲鼻,把小紅的食慾勾了起來。但是她不比北道上那些「生蔥生蒜生韭菜,那裏有夜深私語口脂香?開口便唱『冤家的』,那裏有春風一曲杜韋娘」的「蠻娘」,當著窗外那些官長「總爺」,何敢跟統馭上萬兵馬的「大帥」,對桌而食?只守著她的規矩,站在桌旁替郭松林舀湯撕餅地伺候著。

吃得一飽,郭松林很舒服地剔著牙、喝著茶說:「現在要跟你談正事了。」

「是。」小紅答應是這樣答應,心裏又萬分困惑:紅頂子的大官兒跟我們這種人有甚麼正事好談?

「是談你的正事。小紅,」郭松林說道:「我想拔你出火坑。」

「這──。」

「你聽我說完,不是我想接你回家,現在打仗,我沒得那份閒心思。我替你還了債,把身子贖出來,另外再送你幾兩銀子。喔,」郭松林停了一下問:「小紅,我又要問你了。倘或你那口子攢夠了錢來接你們母子倆,你把你瘋癱的老娘怎麼辦呢?」

「那──,」小紅聽了他的話,心思極亂,所以得先想一想才能回答:「自然是一起接了去。」

「你別看得那麼容易!漢人若非充軍,出關也不是說來就來,說去就去那麼容易。果真你娘去不了,可能送幾個錢,託人照應?」

「有錢就行。」小紅答道,「我把我娘送回淄川。」

「那就行了。」

剛說到這裏,只見劉銘傳和楊鼎勳,相偕來到,郭松林顧不得再跟小紅說話,起身迎了出去。

「省三,你來得正好!」他一見面就說:「我跟你要件公事。」

「行!甚麼公事?」

「用你的關防出一角公文:派遣差官一名,出山海關公幹,隨攜婦女、小孩各一名。名字都空在那裏,回頭我自己來填。」兩名來客相顧愕然,「這是幹甚麼?」劉銘傳問,「你不是自己也有關防嗎?」

「我是福建提督,你是直隸提督,雖在這裏打仗,說起來山海關也管得著,所以要用你的關防。」

「慢來!」楊鼎勳笑道,「我這個湖南提督要管一管閒事。為何隨攜婦女一名?是何許人?」

「喏,在屋裏!」

這時小紅已經把郭松林的話想明白了,有這樣天外飛來的奇緣,真是愛做夢的人也夢不到,所以反有點不大相信。但看到那兩位貴客的頭上,她心裏踏實了,都是紅頂子的大官,那能開這樣的玩笑?

因此,一見貴客進門,她精神抖擻地連請了兩個雙安,盈盈笑道:「小紅給兩位大人請安。」

郭松林和楊鼎勳又相視而笑了。楊鼎勳跟郭松林是至交,戲謔慣了的,所以指著小紅向郭松林笑道:「子美,她替你『敗火』,你怎麼反倒要充她的軍?莫非伺候得不夠痛快,火上加火?」

小紅人既伶俐,兼以這些古里古怪的風情話,聽得多了,所以一下就懂了楊鼎勳話中的意思,頓時黑裏俏的臉上,泛出紅暈,變成紫醬色。她同時也在想,這些「大帥」們在一起,開起玩笑來,比平常老百姓還隨便,那裏有一點兒官派?因而不免深深訝異。

心有所感,臉上不免流露了狡黠的笑容。楊鼎勳正跟劉銘傳哈哈笑著,一眼瞥見,立即忍住了笑,指著小紅說:「不對!看她這笑,昨兒晚上一定還有新鮮花樣?說吧,」這是直接對著小紅來的:「你笑的甚麼?」

「甚麼花樣也沒有。」郭松林接著說:「你們自己問她好了。」

小紅不願搞出誤會來,又看來的兩位「大人」也是好說話的人,所以輕盈地笑道:「我是想起鼓兒詞上的話好笑,沒有別的。」

「怎麼呢?」楊鼎勳問,「說出來讓我們也笑一笑。」

「鼓兒詞上提起那些個元帥,叫人害怕!一發了脾氣,把鬍子一吹,公案上摔下一支令箭來,馬上推出轅門,人頭落地。敢情這都是哄人的話!眼前就三位元帥,跟鼓兒詞上說的全不一樣。」

「那麼,你看是像好呢,還是不像的好?」劉銘傳問。

「這我可不知道了。」小紅笑道,「反正我看得出來,三位大人全是菩薩心腸。」

「不容易。」劉銘傳笑中有牢騷:「從京裏到南邊,到處挨罵,在這兒才落得一聲好。」

「好了,閒話少說吧!我先辦完了她的正經再說。」郭松林問劉銘傳:「跟你要的公事怎麼樣?」

「那還用問嗎?派個人說給我那裏的人就是了。」

「這就行了。」郭松林轉過臉來看著小紅:「我也不知道你欠了多少債,反正一定夠,我送你一千銀子,另外派人幫著你辦事。趕快還了債,把您老娘送回淄川,到關外找你那口子團圓去吧!」

這一說,簡直讓小紅愣住了,世間真有這樣的事?不但沒有經過,也沒有聽說過,所以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覺心中又酸又甜、又熱,渾身發抖,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等哭出聲就又立刻警覺,這是甚麼地方?眼前是甚麼人?怎能放聲大哭?趕緊拿手掩住了嘴,一頭撲倒地上在抽噎。

「我明白了!」楊鼎勳點點頭,輕聲說道:「子美這番豪情快舉,倒真是菩薩心情。」

「這一千兩銀子值,無論如何比花一千兩銀子買副對聯來得值。」

劉銘傳的話是有所指的,據說郭子美的大同鄉,翰林出身的何紹基,書法名滿天下,他用一副自撰自寫的對聯向郭松林打秋風,自道是副巧對,也是絕對,非要一千兩銀子不可。那副對聯的句子是「古今雙子美,先後兩汾陽」,用杜甫和郭子儀來與郭松林相擬,馬屁拍得極足,所以郭松林欣然送了一千兩銀子。

這番快舉,欣賞的人少,不以為然的居多,劉銘傳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有那樣的說法──事實上也說得很對,郭松林亦覺得,小紅的感激涕零,比何紹基的掀髯大樂值錢得多。

「你別哭了!」他說,「我叫了人來,讓他陪著你去辦事。」

接著便喊進一名親信差官來,一一交代清楚,小紅哭著向三位「大人」叩了頭,對郭松林一步三回首地跟著那差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