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緊急,東路亦不輕鬆,任柱、賴汶光、牛洪、李允那些「太平天國」的「王爺」,落草為寇的捻軍,糾合馬步精銳,不下十萬之眾,在湖北安陸、德安之間,古雲夢澤一帶盤旋,狼奔豕突,拚命想打開出路。原為湘軍後隸淮軍的郭松林一軍,中伏大敗,李鴻章嫡系的「樹軍統領」,廣西右江鎮總兵周樹珊在德安陣亡。東捻屯兵臼口──鍾祥縣南九十里,臼水入口之處。據哨探諜報,正計議分兵三支,一支渡襄河入蜀,一支出武關會合西捻,一支屯在湖北聲援各路,只待過了年便要大幹一場。
不過,比較起來還是西路吃重,而且陝西巡撫又已換了恭王的好朋友喬松年,格外可以得到朝廷的支持,所以密旨不斷嚴催,要曾國藩兄弟,督促鮑超的「霆軍」,即速援陝。一到了陝西,不久就要歸陝甘總督左宗棠節制,曾左不和,並且左宗棠跋扈任性,看不起行伍出身的武將,為此,鮑超不願西去,託詞待餉,逗留在湖北不走。同時湖北巡撫曾國荃,一個摺子參倒了官文,革去湖廣總督,由譚廷襄署理,痛快倒是痛快,可是湖北的軍務便只有獨任其艱,也希望把鮑超留在省境。這一來,唯有另派援軍入陝。
曾國藩和李鴻章先顧眼前要緊,商量的結果,決定調老湘軍劉松山「壽軍」援陝。劉銘傳的「銘軍」二十營約一萬人,鮑超的「霆軍」二十二營約一萬六千人,此時都駐河南南陽一帶,限令剋日南,分路進剿屯臼口的東捻。
鮑超接到命令,知道可以不必去受左宗棠的氣,大為興奮,當時下令開拔,由樊城渡河到襄陽,沿漢水往南掃蕩。
「霆軍」的打仗,與眾不同,這是由於鮑超的性格所形成。他是四川夔州人,跟宋朝黨進是一路人物──他的胸無點墨的笑話,與黨太尉也差不多。有一次從捻軍那裏俘獲四幅屏條,是董其昌寫的《江賦》和《海賦》,下款署著「臣董其昌奉敕敬書」,原為明朝大內的珍物。有個幕友欺他不識字,意存吞沒,騙他說這四條字沒有上款,不便張掛。鮑超認為不要緊,補一個上款好了。於是那幕友奮筆直書:「春霆軍門雅蜀」,見了的人,無不是想笑不敢笑。
這樣的人,自然只有胡林翼、曾國藩才能欣賞重用,而鮑超的報答知遇,也真是一片血誠。他帶兵只有八個字:「身先士卒,生死相共」,每次出陣,將官在前,士兵在後,也無所謂「戎裝」、「行裝」,紅頂子、雙眼花翎、黃馬褂,穿戴得極其輝煌,打仗就如上朝一般。也因此形成一種特殊的威勢,洪楊軍只見了翎頂輝煌,疾馳而至的部隊,便奔走相告:「霆軍來了!」隨即鼠竄。甚至有些官軍被圍無法脫身時,冒用「霆軍」的旗號,居然亦能化險為夷。
因為鮑超有這樣的威名,所以遭妒,劉銘傳就是其中之尤。他與鮑超同時領軍南下,但路線不同,銘軍由棗陽沿漢水東岸挺進,一路也打得很好。銘、霆兩軍在鍾祥會師,逼得東捻退保楊家洚、尹隆河一帶。
於是霆軍進駐臼口,銘軍進駐臼口之東的下洋港,與南面尹隆河兩岸的匪壘成鼎足之勢。方圓二、三十里之間,更鼓相聞,旌旗蔽日,在暗沉沉的凍雲下,瀰漫著一片驚心動魄的殺氣。
這樣的戰局,真是到了短兵相接的生死關頭,自然維持不到好久的。霆、銘兩軍信使往還,秘密約定第三日辰刻──早晨八點鐘進軍夾擊。劉銘傳心想,東捻的全部兵力都已集中在此。這一仗打勝,便是呈獻新任欽差大臣的一份大大的賀禮。但轉念想到鮑超,頓時又意興闌珊了。
其實也難怪鮑超,以湘軍宿將,十年之間,大小數十戰,出生入死,威名遠播,現在與淮軍後起的劉銘傳,比肩作戰地位相等,自不免由不平而有輕視的意思。在劉銘傳,看鮑超目不識丁,有勇無謀,不過偏裨戰將,只因為受胡林翼、曾國藩逾格的寵遇,才有那麼大的名氣!自己那一點不如他?聲名處處落在他後面!每一想起,便有無限的抑鬱。
就為了這一份不甘心,劉銘傳盤算了又盤算,想定一個主意,他把所有的營官都找了來會議,首先說明這一仗關係重大,非勝不可,接著便問:「勝是勝了,有面子的不是我們!面子叫誰佔了?」
這還用說嗎?自然是鮑超。他的部下雖未開口,但神情之間,已經作了回答。
「不錯,鮑春霆!」他自問自答地說:「我們拚命,別人首功,這種傻事不能幹!」
然則計將安出?有人提醒他說:「已經跟霆軍約好了,不能說了不算。」
「那個說了不算?」劉銘傳說,「不過淮軍決不能讓人說一句,因人成事。我們各幹各的,不能落在別人後面,要趕在前面。我想不如早一個時辰出發,等我們把捻匪打垮了,叫霆軍來看看,到底誰行?」
說到這裏,他太陽穴上的青筋,不斷跳動,這是連他自己都為未來那份揚眉吐氣的痛快情緒所激動了。部下看長官如此,誰不喜功?個個心動,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相互用眼色認可了這個膽大的決定。
於是,接下來便是商量戰法。捻軍跟僧格林沁捉了好幾年的迷藏,而且也從官軍那裏俘獲了許多馬匹,加以熟於地形,所以飄忽如風,詭詐百出,常用的是兩種戰法,一種是用老弱誘敵,而精銳利用天然形勢遮蔽,官軍貪功深入,必中埋伏;一種是以前隊挑戰,另選精騎,繞出官軍後路,施行突襲,所以官軍總是憑借村堡,先求不敗,再求獲勝。如今既非以自保為足,而且要想一舉擊潰人數數倍之多的東捻,就非揚棄過去那種為捻軍所熟悉的戰法不可。
當時議定,全軍盡出,留五營守輜重,其餘十五營盡皆渡河,分為左、中、右三軍,每軍五營,齊頭並進。這樣出其不意地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全面出擊,為以前官軍剿捻很少有的舉動,先予敵人以一種先聲奪人的感覺,在氣勢上就佔了上風。
會議妥當,諸將辭出,各自去作準備。到了約定的那天,大家半夜裏便都起身,一到卯正,劉銘傳一馬當先,衝出營門。
於是前後馬隊,夾護步兵輜重,浩蕩南下。劉銘傳是不打算回下洋港了,東捻蟻聚,連眷口不下十萬之眾,一仗「剿洗」不完,怕乘勝追擊之際,還要派部隊回來照料輜重,未免耽誤時機,所以傾師全出。
到了一處名叫宿食橋的地方,劉銘傳駐馬等候諜報。兩三撥哨探接踵報告,說是捻軍仍在尹隆河對岸,未見動靜,似乎對官軍出擊,尚無所知。
這還等待甚麼?劉銘傳立即下令,以步兵五營留在宿食橋守護輜重,餘下的依照原來的計議,全數渡河。原來的計議是分作三路,齊頭並進,右軍先撲尹隆河北岸的楊家洚,任務特重,劉銘傳特派他手下最得力的唐殿魁擔當。左軍統帶是劉成藻,中軍則由他自己親自率領。
這一帶是真正的古雲夢澤,湖澤縱橫,楚天遼闊,又當冬季水淺,更便馳驅。劉成藻的左軍先到河邊,人馬涉水而過,接著中軍也渡了河,拉開隊形,向前直衝。
捻軍自然已得到了警報,也分作三路迎敵,牛洪在西、任柱在東,賴汶光和李允居中策應。銘軍是劉成藻的部隊較弱,而東捻以任柱一股最強悍,所部全是馬隊,跟僧王周旋過很長的時間,轉戰數千里,能夠人自為戰。這最強的正好碰著最弱的,而且首先遭遇,剛一接觸,劉成藻那五營就穩不住陣腳向後轉了。
左軍一轉,帶動中軍,劉銘傳一看這情形,恨不得把劉成藻抓來手刃於馬前。此時無奈,唯有硬拚,下令衝鋒。
長號筒「嗚嘟嘟」地吹得好響,馬隊一路衝鋒,一路開洋槍,乒乒乓乓,夾雜著萬蹄雜沓,加上後續步兵「殺呀,殺呀」的喊聲,聲勢十分驚人。東捻中軍的賴汶光和李允,頗有憚意,正在有些躊躇,想先避一避鋒頭,忽見東面塵煙大起,遙遙一望,喜逐顏開,那些嘍囉們亦無不精神大振。
東面來的是任柱的馬隊,一部分渡過尹隆河去追擊劉成藻的部隊,一部分由任柱親自領著來攻劉銘傳的中軍。攔腰側擊,形勢最利,等劉銘傳發覺,已頗難應變──任柱的馬隊飄忽如風,轉眼迫近,攔腰被衝為兩段。
後一段潰散,前一段恰好遇著賴汶光和李允,迎頭痛擊。劉銘傳此時方寸大亂,只由兩百親手訓練的親兵保護著,在亂軍中奪路而走。
中、左兩軍都垮了,右軍唐殿魁卻打得很好,輕易奪下楊家洚,渡河擊退牛洪一股,正遇著任柱側攻中軍,飛馬來援,阻遏了攻勢。
然而這一擋卻使他自己成為眾矢之的。中、左兩軍死的死、逃的逃,捻軍三路合而復分,一半渡河去追官兵,一半對付唐殿魁一軍。他只得兩千五百人,捻軍則有兩三萬,重重包圍,漸漸逼緊,唐殿魁和兩名營官吳維章、田履安力戰陣亡。
銘軍整個兒崩潰了。劉銘傳和他的幕僚及親兵,陷在重圍之中,無法逃生,索性脫下冠服,坐待就擒。
這時捻軍兩翼的馬隊,渡河的還不多,大部分在尹隆河南岸對付唐殿魁一軍,以及追殺四下潰散的官軍,但中路捻軍,渡河而北的人數已有一兩萬,烏合蟻聚,遍野皆是,忽然間有人驚惶地喊道:「霆軍,霆軍!」
但見北來的霆軍,彷彿大海潮生,初看不過一線,等聽出人喊馬嘶,已如怒潮澎湃,轉眼迫近。霆軍的排面拉得極廣,那凌厲無比的氣勢,急風驟雨般懾人心魄,捻軍先就有了怯意。
霆軍大敵當前,情況也還不甚明瞭,只從銘軍的潰卒口中,得知友軍吃了敗仗,到底敗到如何程度,先得弄個明白。因此,鮑超下令暫停,會合他手下的主要將領,婁雲慶、宋國永、孫開華、楊德琛,策馬上了一處小岡,大家拿望遠鏡四處搜索,怎麼樣也望不見銘軍的帥旗。
「壞囉,壞囉!」鮑超著急地說,「劉省三怕的是完蛋了!怎麼搞的嘛?」說著,撥韁就走。
等下了小崗,他才發令,分兵三路擊敵,而以楊德琛的馬隊為游擊之師,迂迴包抄後路。他自領中路,又以驍勇善戰,曾經與敵周旋了兩晝夜不進飲食而始終不懈,外號「孫美人」的孫開華,居中策應。
諸將接令,各回本部,看著差不多了,鮑超親自用左手發炮,巨響一聲,哨煙四起,接著便是驚天動地的「殺」聲,三路齊發,如排山倒海般壓制捻軍。霆軍紀律雖不佳,賞罰極其分明,那些兵一上了戰場,只有一個念頭:「不死就享福。」所以此時個個奮勇爭先,挺矛舞刀,迅如疾風,當者披靡。
中路因為有炮隊,行動比較慢,左右兩路最先接敵,往中間逼緊,把捻軍擠得不是後退,就只好拚命向前。向前的來得正好,鮑超親自率領的洋槍隊,正在等著,看捻軍將到射程以內,便即跪倒放排槍,一排放過,另一排接著來,放過的那一排一路跪,一路裝彈藥,到了前面再放。如是週而復始,名為「連環槍」,運用得法,威力極大。
兩排槍放過,中路的捻軍就已支持不住。這時任柱和牛洪的馬隊,已渡河馳援,馬隊要靠馬,而馬有「西馬」、「北馬」之分。西馬在多少年前稱為「代馬」,嘶風追月,固海內一世之雄,但比起生長在蒙綏大草原中的「北馬」,又不免相形見絀。官軍的馬自然是北馬,而捻軍的馬因為都奪自官軍,所以也是北馬,餵養得卻比官馬好。只是馬雖勝過官軍,武器不堪匹敵,捻軍的馬隊多用長矛,官軍的馬隊是用洋槍,另外還有炮隊支援,這一來捻軍就要倒霉了。
「開炮!」鮑超親自下令。
炮也是「連環炮」,左右交替著往疾馳而來的捻軍馬隊中轟,頓時人仰馬翻,捻軍的陣法大亂。負策應之責的孫開華,一直按兵不動,這時遙遙看見楊德琛的馬隊,已從遠遠兩側兜了回來,包抄捻軍後路,怕玉石不分,轟了自己人,急急奔到鮑超面前報告:「霆公!不必再開炮了!該衝鋒了!」
鮑超舉起左手,用望遠鏡掃了一周,大聲說道:「要得!火候夠了。」
鮑超用兵,最講究一個「勢」字,但這個「勢」,有時只是他「存乎一心」,旁人莫名其妙,往往平地紮營,一無依傍而四面受敵,問起來說是「得勢」。此時臨敵察勢,他說「火候夠了」,果然夠了!但見楊德琛的馬隊,兩翼齊張,千槍並發,捻軍前面迫於炮火,後面又有歸路被斷之虞,紛紛回竄,孫開華一馬當先衝了出去,鮑超也由親兵護衛著,親自踏陣。
掌帥旗的那名親兵,是千萬人中特選出來的,個子生得不高,而膂力驚人,在馬上把丈餘高的一面紫色帥旗,舉得極高,馬疾風勁,旗面盡展,斗大一個白絲繡成的「鮑」字,老遠就能望見。他的部隊都以這面旗為指引,奔馳衝殺,吶喊的聲音,傳到十幾里外。
兩翼楊德琛的馬隊,不久便合而為一,終於隔斷了捻軍的歸路,前後夾擊,而西面是漢水,唯一的出路,只有東面一條。東面就是古稱竟陵的天門,四面皆湖,形成天然的屏障,捻軍無法進城,折而往北,霆軍卻衝過了尹隆河,變成主客易位。
捻軍的巢壘多在尹隆河南岸,東起洪水轉折之處的多寶灣,以西是拖船埠、張截港,一望無邊,亦不知內中虛實。於是鮑超暫且駐馬,一面分兵翻回尹隆河北去追敵,一面掃蕩賊壘,東捻數年的積聚,除掉毀於炮火,便都落在霆軍手裏了。
戰局到了清理戰場的階段,各軍紛紛呈報戰果。鮑超最關心的是銘軍將領的下落,派出親兵到各路去查詢,戰場遼闊,一時未得結果,卻有人送來一個珊瑚帽結子,珊瑚四周繞著一串細珠,鮑超一看,眼圈便紅了。
「省三殉難了!」他淒然向他的幕友說。
「何以見得?」那幕友不解。「有珊瑚帽結子的也多得很,不見得就是劉省帥。」
「你不知道,紅頂子多了,不值錢了,省三另外搞了個名堂,喏!」他指指圍繞珊瑚的那串細珠。
那幕友想起僧王殉難,也是先發現了他的三眼花翎,因而才找到遺屍,於是便問送帽結子來的人:「這是在那裏找到的?」
「楊家洚以北,叫不出地名的地方。」
「快派人去找銘軍劉大帥的屍首。」
「不忙走!」鮑超站起身來,「我自己去。」
「這不必!」另有個幕友勸他,「此刻有多少事要大帥裁決。多派見過劉省帥的弟兄去找,一定可以找到。」
「這話也有理。就多派人去找,找到了馬上給我送信。」
屍首沒有找到,卻有了個好消息,劉銘傳、劉成藻還有好些幕僚,因為霆軍的及時趕到,已經脫出重圍,回到下洋港去了。
「還好,還好!」鮑超很欣慰地,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查一查,那些東西是銘軍的?」
清點結果,奪還銘軍在宿食橋所失去的騾馬五千餘頭,洋槍四百支,號衣八千多套,還有各種雜色軍械,再加上十幾顆紅藍頂子,二十多支花翎、藍翎。另外兩千多名陷入重圍的銘軍,也被救了回來。至於霆軍自己的戰果,奪得捻軍的輜重,照例不計,鮑超也不問,由各軍自己去分配,只計成功,照各路所報,算起來殺敵兩萬,生擒八千有餘,這裏面自然有虛頭,但照這一天這一仗來說,虛頭不算多。
亂糟糟忙到天黑,才算略微有個頭緒,各路收兵的收兵,暫駐的暫駐。捻軍已往北朝大洪山一帶逃竄,追剿還是待命?各軍紛紛前來請示。
「為啥子不攆?」鮑超斷然決然地下令:「今天撒鍋囉,明天統通給我開拔!」
霆軍向來越打越勇,聽說明天開拔,不以為奇,各回本營去部署。坐鎮中軍的鮑超卻上了心事,銘軍所以致此大敗的原因,他已從脫圍的銘軍將官口中,得知大概,「唉!」他重重地嘆口氣,「叫我做了劉省三,心裏也難過噢!」
如何不難過?原想露一手給霆軍看,誰知一敗塗地,不是霆軍,幾乎全軍覆沒。再往深一層看,本來會師夾擊,可操勝算,因為兵分力弱而致敗,那時捻軍勢如狂飆,一下子把如期踐約的霆軍也卷在裏面,跟銘軍落得個兩敗俱傷,這筆帳怎麼算?
「大大小小的仗,我都記不清了,跟別軍一起打也常有,我大勝,別人小勝,我敗囉,別人也討不了好,算起來總差不多,從沒有今天這個樣,大勝大敗!老夫子,」鮑超請教他的幕友,「我倒問一問,從前有沒有這種事?」
鮑超的幕友沒有甚麼好腳色,腹笥不寬,無以為答。欺侮他沒有吃過墨水,使勁搖著頭說:「沒有!從來沒有!」
「我倒想起來了,」鮑超突然問道:「韓世忠黃天蕩大敗,那時候,岳飛在那裏?」
幕友答不出來,反問一句:「霆公,你問這話,是何用意?」
「學個樣嘛!」他說:「譬如說,韓世忠大敗,岳飛大勝,兩個人見了面,有些啥子言語?明天我見了劉省三,照樣好說。」
「原來如此!這也不必以古人為法,可以想得出來的。」
「好!我請個教。」
「當然不可以得意。」
「這我知道。」
「更不可以怪他。」
「我倒不怪他,我還要謝他。」鮑超得意地笑道,「他簡直就跟李少荃拿下常州不打江寧一樣,讓功給九帥嘛!」
「霆公,」那幕友正色說道:「這話萬不宜出口!傳到劉省帥耳朵裏,會結怨。」
「不錯,不錯,」鮑超深深點頭,「自己人說說笑笑,沒有那個要挖苦他。」
「不能挖苦他,也不必安慰他。霆公就只當沒有這回事好了!」
鮑超雖理會得不必安慰劉銘傳的意思,卻是大有難色,躊躇了一會問道:「你看我不去行不行?」
「不行!」幕友答得極乾脆,「劉省帥已經在說,霆公自居前輩,看不起他,這一來顯得架子是真的大,不妥,不妥!」
「我也覺得不妥。唉!打仗容易做人難。」
這一夜鮑超輾轉思量,怕見了劉省三難以為情,竟夕不能安眠。無獨有偶,劉銘傳亦復如是!勝敗兵家常事,而這個敗仗打得不但不能為將,並且不能做人。一千遍搗床,一千遍捶枕,只是想不出明天見了鮑超,該持怎樣一種態度,該說怎樣一句話,才能使自己下得了台?
除了鮑超還有李鴻章──剛剛接欽差大臣的關防,就給他來這一下,如何交代?然而那究竟是以後的事,眼前就是一個難關,鮑超不必說別的,只拉長了四川腔問一句:「省三,你怎麼搞的?」那就連有地洞可鑽都來不及了。
想來想去,唯有希望鮑超自己不來,才得免了這場羞辱。再不然就只好託病不見。這樣在無辦法中想出一個辦法,心裏略微定了些。但到了第二天中午,聽說鮑超親自押著銘軍失去的輜重和兩千多被救的弟兄到營,他才發覺自己的想法行不通,這樣的「恩德」,那怕病得快死了,都不能不見一見他,道一聲謝。
這一見彼此都是面無人色,忸怩萬狀。相互招呼得一聲,雙方都像喉頭堵著一樣甚麼東西,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劉銘傳才開了口:「恭喜霆公!」
鮑超想了一晚上,一路來在馬上也不斷在想,把劉銘傳可能會說的話,以及自己如何回答才合適,都想到了,就沒有想到這一句。打了這麼一個大勝仗,不能不說是一喜,照平常的情形,遇到別人道喜,只有兩種回答,不是「彼此,彼此」就是「多謝,多謝」,而這兩種回答都不適宜,一時卻又想不出第三種答語,那就只好報以微笑了。
他不答腔,話便接不下去,當然也不能瞪著眼對看,劉銘傳避開了他的視線,偏偏一眼就看到鮑超送回來的,那個失而復得的珠圍珊瑚的帽結子,頓時心如刀割,臉色大變。
看這樣子,鮑超覺得不必再逗留了,站起身說:「走囉,走囉!」一面拱拱手,一面已向外移動腳步。
劉銘傳茫然送客,直到營門口才突然清醒,「霆公!」他說,「改日我到你營裏道謝!」
「不必客氣!」鮑超答道,「弟兄已經拔營,我現在也就往這面走囉!」說著,用手指一指北面。
往北面自是乘勝追擊。劉銘傳心想,剿捻四鎮,自己獨以淮軍首席,屯四鎮之首的周家口,一年半以來,轉戰千里,大小數十戰,所向有功,為了想聚殲捻匪,克竟全功,創議扼守沙河,誰知為山九仞,這一簣之功竟讓給了鮑超!轉念到此,又妒又恨,心裏那股酸味,怎麼樣也消減不掉。
就由於這股冤氣的激盪,劉銘傳把心一橫,找了他的幕友來會談。他心中已經有了主意,但即使是在親信的幕僚面前,這個主意也有些不容易出口。沉吟了好一會,決定先套一套大家的口氣。
「事情要有個歸結。」他用低沉的聲音,徐徐說道:「我有個看法,要跟大家商量,我不曉得我這個看法,大家想到過沒有?淮軍現在責任特重,爵帥又新近接了欽差大臣的關防,我們不能不替他著想,顧全大局。各位看,我的話可是與不是?」
說了半天,不著邊際,亦不知他的用意何在?不過這時自然只有順著他的口風,有的應聲:「是!」有的點點頭,靜聽他再說下去。
「鮑春霆佔便宜的,就因為他是『客軍』,沒有甚麼責任,勝也好,敗也好,反正就要到陝西去了,無所謂!各位看,是不是這話?」
這叫甚麼話?帶兵剿匪,朝廷矚望,百姓仰賴,都殷切地在盼望捷報,如何說「勝也好,敗也好,無所謂」?因此,有些不以為然的,便保持沉默。
「我在想,」劉銘傳硬著頭皮說下去,「爵帥的威望要維持,本軍的士氣尤其要緊。不能讓一時之挫,損害全局。請各位想一想,可有甚麼善策?」
大家都不作聲。開口以前,先要把他的意思弄明白。要說「善策」,只有不服輸,整頓人馬,跟霆軍一樣追了下去,打個大勝仗,庶幾功過相抵,可免咎戾。但這是將略,何勞問計於動筆墨的幕友?
這樣一想,旋即恍然,所謂「善策」就是要在筆墨上動手腳,出花樣。多少年來軍營的風氣,打勝仗則鋪陳戰功,打敗仗則諉過他人,此刻不妨如法炮製。
於是管章奏的幕友,點點頭說:「這一仗是先挫後勝。」
「不錯,不錯!」大家紛紛附議,「先挫後勝」四個字確是個好說法。
「不過,」那幕友又說,「也不宜率爾入奏,應該先具牘呈報,請爵帥作主。」
「對!高明得很。」劉銘傳說:「那就拜煩大筆。我想,今天一定得報出去,決不可落在人家後面。」
這「人家」是指鮑超,他除了專摺奏捷以外,當然也要咨報李鴻章,如果落在他後面,李鴻章先入為主,信了鮑超的話,自己一番心機或會落空,所以要搶在前面。
於是那名幕友,立即動筆,以「先挫後勝」這句話作為主旨,把戰役經過大改而特改,說是「相約黎明擊賊」而非原定的「辰刻」,是「黎明」則銘軍便是按時出發而霆軍「未能應時會師」。責任屬誰,不言可知。
接著便說銘軍孤軍獨進,「先獲小勝,忽後路驚傳有賊,隊伍稍動」,下面那一句是那幕友的得意之筆:「不知實霆軍也!」霆軍不但後來,而且驚動了銘軍,妙在不直接說破,彷彿是一句不忍直指霆軍過失的恕詞,便顯得格外有力量。
至於留五營守護輜重,也改了說法,是因為「後路驚傳有賊」,不能不抽五營過河,「還保輜重」,由於這樣一調動,陣線有了缺口,「賊瞷暇來撲,以致大敗」,但仍舊全力撐持,「會合霆軍迎擊,遂獲全勝」。這個彌天大謊,編得有頭有尾,入情入理。報到徐州欽差大臣行轅,李鴻章的幕友據以轉奏時,又加重了揚劉抑鮑的語氣,彼此的功過便越發明顯了。
這是一面之詞,還有鮑超的一面之詞。他倒是存心厚道,只敘自己的戰功,並說援救了銘軍,對於劉銘傳卸甲丟盔,坐待被擒的狼狽慘狀,略而不提。同時敘事亦不夠明晰,所以湖北巡撫曾國荃,荊州將軍巴揚阿都只知道尹隆河、楊家洚大捷,究竟是霆軍的功勞還是銘軍的功勞?不甚了了。但李鴻章一看,與劉銘傳所說頗有不符,不免懷疑,仔細一打聽,才知道銘軍所報不盡不實──他的想法跟劉銘傳一樣,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兼以新拜湖廣總督之命,正當有所答報,說不得只好顧全自己的頂戴,委屈鮑超了。
鮑超的奏摺先到,發了一道嘉勉的上諭。等李鴻章的奏摺到京,慈禧太后看出其中有接不上頭的地方,便把摺子發了下來,當面關照恭王,要查一查明白,究竟是霆軍救了銘軍,還是霆軍未能應約會師,以致銘軍先有挫敗。
遠在數千里外的戰役,而且疆場之間,不是身歷其境的人,不能道其真相。恭王與寶鋆都認為無法查,也不必查,因為雖有先挫,畢竟大勝,李鴻章既未指名參劾鮑超失期,朝廷樂得不問,問了反而多事。
但新任軍機大臣汪元方的看法不同,「鮑春霆一向驕橫,最近左季高有個摺子,還提到這話。」他說,「劉省三淮軍新進,雖然官位相等,鮑春霆未見得把他放在眼裏,失期之事,我看不假。」
恭王比較沉著,笑笑不作聲,寶鋆卻是一向說話隨便,順口答道:「管他真假呢?爭功諉過,原是兵營積習,誰也搞不清他們是怎麼回事?以後看李少荃有何表示,再來斟酌,也還不遲。」
「不然!佩翁,」汪元方平日唯唯否否,不大有主張,獨獨對這件案子,侃侃而談,「李少荃與鮑春霆有舊,而且新接欽差大臣關防,宗旨在調協湘、淮兩軍,不便指名題參,朝廷既賦以重任,該當體諒他的苦衷,為他出面,整飭軍紀。」
「整飭軍紀?」寶鋆微吃一驚,「嘯翁,此事莫非還要大張旗鼓?」
「紀綱要緊!」汪元方越發擺出煞有介事的神態,「驕兵悍將,非痛加裁抑不可。」
恭王看他這樣子,似乎有些鬧意氣,也不知是跟鮑超還是跟寶鋆?反正此時不宜再談這一案,便敷衍他說:「這自然是正論。我們再等一兩天看,這一兩天總還有軍報來,看情形再商量吧!」
這就一兩天,鮑超、李鴻章、曾國荃、巴揚阿都有奏摺到京,鮑超連戰皆捷,戰果輝煌,李鴻章則是據情轉奏,說劉銘傳以尹隆河一役,先遭挫敗,自請參處。
鮑超拔營窮追捻軍,在安陸以北的直河、豐樂河、襄河等處,連番克敵,殺敵一萬餘,生擒四千,解散脅從一萬人,另外有兩萬難民脫出捻軍的掌握,又在大洪山區捉住任柱和賴汶光的眷屬。目前已追至河南棗陽、唐縣地界。
「鮑春霆名不虛傳!」恭王十分欣慰,「應該有所獎勵。」
「不然!」汪元方打斷他的話說,「王爺不可為此人所蒙蔽。」
「怎麼?」恭王愕然,「何以見得是蒙蔽?」
「王爺請看湖北來的奏摺。」
湖北來的奏摺是曾國荃所上,補敘尹隆河一役的經過。這個奏摺不知出於他手下那個幕友的手筆,糟不可言,原意是在為銘軍的敗績有所衛護,說霆軍與銘軍約期會師,分路進剿,霆軍所剿的是賴汶光,銘軍所剿的是任柱,賴弱而任強,所以霆軍勝而銘軍敗,但鮑超的原奏是,擊破了東捻的主力任柱,始獲大勝,彼此的說法,有明顯的牴觸。
「鮑春霆功不抵過。」汪元方說,「他虛張戰功,言不符實,誤期於先,又驚動銘軍,以致大敗,如果科以失機與掩飾的罪名,應該斬決!」
「嘯翁!」寶鋆大聲說道,「此論未免過苛。」
「我是就事論事,無所偏袒。」
「我亦不是偏袒鮑春霆,無非從激勵士氣著想。」
兩個人又有起爭執的模樣,恭王便作調停:「且等上頭有了話再說。」
「上頭」還是那句話,鮑超的功過要細查,兩宮太后看著來自各方,同奏一事而說法紛歧的奏摺,頗為困惑,慈禧太后說道:「有功的該獎,有過的要處罰,可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把人都鬧糊塗了!」
「這都是因為鮑超所報不實之故。」汪元方越次陳奏,「請旨該交部議處。」
「這不大好吧!」慈安太后說,「不管怎麼樣,鮑超總是打了勝仗。」
「他說勝仗,不盡可靠。為了申明紀律,臣以為非嚴辦不可。」
這時恭王不得不說話了,「汪元方所說的雖是正論,不過湖北軍務正在吃緊之際,朝廷似乎不得不放寬一步。」他說,「事在疑似之間,不宜作斷然處置。」
「事無可疑的──。」
「這樣吧!」慈禧太后不讓汪元方再說下去了,「擬個上諭,申飭幾句好了。」
「是!」恭王又問,「李鴻章代奏,劉銘傳自請參處一節,請旨辦理。」
「那當然也不必問了。」
於是擬旨進呈,說是「劉銘傳於尹隆河之敗,進退失機,其自請參處,本屬咎有應得,惟誤由鮑超未照約會分路進剿,致令劉銘傳駭退挫敗,鮑超更不得辭咎。姑念劉銘傳果敢有素,鮑超屢獲大勝,過不掩功,均加恩免其議處。」
譴責的旨意,已經由兵部專差,飛遞在途,鮑超卻還興高采烈,有著好些為人為己的打算。他平生打過許多勝仗,但自覺這一仗最得意,最重要,也最痛快,自下洋港與劉銘傳一晤以後,親追窮寇,接連五晝夜,縱貫湖北南北,追到鄂北棗陽、唐縣一帶,東捻經桐柏山區竄至河南泌陽,鮑超方始鬆了口氣。
其實他還可以追,只是有一番報答知遇的私意。平生意氣感激的只有兩個人,一個盡瘁而死的胡林翼,一個憂讒畏譏的曾國藩,而後半段的事業,尤以得曾國藩的庇蔭為多,因此他對「九帥」亦別有一番愛戴之意。曾國荃自復起為湖北巡撫,不甚得意,屢奉朝旨,說他剿捻不力,與左宗棠、李鴻章的飛黃騰達,相形之下,益發令人不平,鮑超為人打算,想留在湖北,幫「九帥」的忙,所以不肯追東捻到河南。
為自己打算,他實在不願入陝,聽左宗棠的節制,「我是豹子,他是騾子,打伙不到一起!」他這樣說。夔州話唸鮑為豹,所以他自稱豹子,而「湖南騾子」自是指左宗棠。
左宗棠這時正在湖北招兵買馬。他是功名之士,任勞可以,任怨不幹,而任勞亦必先較量利害得失,陝西是個爛攤子,他不肯貿貿然去收拾,要練馬隊,要造炮車,要肅清中原,確保餉源不斷。好在他有個杭州的大商人胡光墉能替他在上海向洋人借債,不要戶部替他籌款,就樂得隨他去搞了。
在湖北,左宗棠跟鮑超見過面,朝廷一直有旨意,催調鮑超一軍入陝,所以左宗棠雖未入關,已以鮑超的上司自居,當面指責他的部下驕橫不法,習氣太重。在客地尚且如此,一到陝西,正式隸於部下,以「左騾子」的脾氣,決沒有痛快日子過,所以他千方百計拖延著不肯入陝。
為人為己,有這個大勝仗,便有了留在湖北的理由,而此一仗亦足以為曾氏兄弟揚眉吐氣,因而他老早就對部下表示過:陝西可以不去了,同時必膺懋賞。他沒有期望自己再晉爵,但打算著他的部下都可以換一換頂戴,升一陞官。
這天屯兵在唐縣,正在籌劃回樊城休養補充,親兵來報:
「徐州有差官到,說是來傳旨。」
「等到了!」他很高興地說:「先擺香案,找大家一起來聽恩旨!」
於是先把差官接進來招待,同時分遣快馬,把他部下的驍將,宋國永、婁雲慶、孫開華、楊德琛、蘇文彪、段福、譚勝達、唐仁廉、王衍慶都找了來,恭具衣冠,紅頂子、藍頂子跪了一地,靜候宣旨。
一聽就不對!開頭一大段,全係指授方略,飭令鮑超一軍,兼程東下,會同曾國荃所部,剿辦竄至麻城的一股捻軍。接著提到劉銘傳尹隆河之敗,差官讀到「誤由鮑超未照約會分路進剿,致令劉銘傳駭退挫敗,鮑超更不得辭咎」這幾句,他渾身發抖,冷汗淋漓,幾乎昏厥。
「這搞的啥子名堂?」他惶蘧四顧,大聲問道:「你們大伙聽見了沒有?」
他的部下都不開腔,一個個臉色鐵青,眼中彷彿冒得出火來。那差官看情形不妙,草草唸完,把上諭往封套裏一塞,擺在香案上,然後走到側面,甩一甩馬蹄袖,要以他的記名參將的身分,替鮑超請安行禮。
鮑超卻顧不得主客之禮,把拜墊一腳踢開,招著手大聲說道:「你們都來,都來!出鬼囉。」
不但召集將領,還找來幕友,把上諭又細讀一遍,鮑超緊閉著嘴,側耳靜聽,雙眼不住閃眨,聽到一半,猛然把桌子一拍,霍地站了起來,定睛不語。
「九帥回武昌了沒有?」他問。
「還沒有。」婁雲慶答說:「還在黃州。」
「馬上到黃州去看九帥。」鮑超對婁雲慶說,「劉省三搞啥子鬼?淮軍整我就是整湘軍,你跟我一起去看九帥!」
「霆公,」婁雲慶比較持重,這樣勸他:「現在底細還沒有摸清楚,去了也沒有用。銘軍那裏我有條路子,先把劉省三的原奏,抄個底子來看看再說。」
鮑超想了半天點點頭:「要得!」又指著幕友說:「馬上替我修起兩封書信來!一封給九帥,一封給大帥。給九帥的信,問他把霆軍的戰功朗個報的?給大帥的信──?」
給曾國藩的信,應該如何措詞,頗費躊躇,倘發怨言,於心不忍,不發怨言,又無用處。就這沉吟不語之時,宋國永冷冷地開了口。
「免了!」他也打著四川腔說,「大帥又不會跟人家拿言語,何必教他老人家心煩?」
「對頭!大帥的信不要寫了。」
於是幕友為他寫好致曾國荃的信,詢問上諭中所謂「未照約會,分路進剿」這句話的由來,指派專差,星夜馳往黃州,信封上寫明「鵠候回玉」,而且關照專差,不得覆信,不必回來。
這樣一來一去,起碼得有四、五天工夫,鮑超滿懷抑鬱,加上部下各營,議論紛紛,群情憤慨,怕有譁變之虞,因而憂心忡忡,夜不安枕,惹得咸豐十年初,在安慶以西小池驛大破陳玉成所受的舊傷復發,右臂、左膝,形同偏廢,但仍力疾起床,等候消息。
兩處的消息,幾乎同時而至,劉銘傳呈報李鴻章的原信,底子已經抄來,鮑超聽幕友唸完,手足冰冷,渾身發抖,再聽唸到曾國荃的信,勸他顧全大局,不與淮軍計較。這才知道自己所受的委屈到了家,彷彿孤兒受人凌辱,呼籲無門似的,一時悲從中起,放聲大慟!
「劉省三龜兒子!」他一面哭罵,一面拿左手把桌面都快捶破了,「你整老子不要緊,有功不賞,你教我朗個對得起弟兄?」
這一哭驚動了全營官兵,有的來勸,有的躲到一旁去生悶氣,還有些鮑超從三峽帶出來的子弟兵,認為劉銘傳忘恩負義,狗彘不食,決心跟銘軍開火,繳他們的洋槍。
消息傳到鮑超耳中,悲憤以外,又添一層憂慮,他把宋國永和其他數名四川籍的將領找了來,勸導不可如此,但自覺愧對部下,因而措詞極難,訥訥然無法出口。幸好持重穩健的婁雲慶,以曾國藩作為借口,說是果然鬧出事來,朝廷一定責成曾國藩查辦,豈不害他為難?而且本來有理,一鬧變成無理,尤為不智。就這樣說得舌敝唇焦,才算勉強把他們壓制下來。
由於連番刺激,五內震動,鮑超復發的傷勢,突然加重,便奏請解職調理。這時正由徐州回駐江寧的曾國藩,在旅途中得知鮑超憤郁成疾,引發舊傷,大為焦急,派人帶著吉林人參,兼程趕了去慰問,同時分別寫信給李鴻章和曾國荃,雖無責備的話,但語氣中亦頗表不滿,希望趕緊有所補救,慰撫霆軍。
於是曾國荃派了人把鮑超接到武昌,到漢口請了名醫來替他診治。在周家口的李鴻章,自覺此事做得有欠光明,無奈已經入奏的事,不好更改,唯有設法從別的地方,替鮑超多說好話,請朝廷優予獎護。同時也怕御史參他欺罔冒功,得要趕快派遣親信,到京裏去多方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