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江總督回任與江蘇巡撫李鴻章特授為欽差大臣的上諭,專差遞到周家口時,曾國藩正在下圍棋,就在棋枰邊上拆閱了廷寄,他不作一聲,繼續打棋上的一個「劫」。
午飯後一局棋是曾國藩唯一的嗜好,心越煩棋下得越起勁,然而黑白之間並不能使他忘憂,拈子沉吟時,棋枰往往變成了地圖。這一條「大龍」是運河、那一條「大龍」是黃河,而著著進逼,到處流竄的是捻軍。他不善於下「殺棋」,從僧王殉難以後,他更體悟出知拙善守,穩定待時的道理,然而旁觀者都不以為然,包括他一手提攜,認為可付以衣缽、畀以重任的李鴻章在內。
現在要讓李鴻章來下這局棋了!他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覺,是憂是憤,是委屈還是寒心?自己也覺得三十多年持志養氣,不該有這樣的不平之情,然而他用盡克制的功夫,只能拿一個「挺」字訣來應付,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釋然於懷。
「子密!」他下完了棋,問他的幕友錢應溥,「你記不記得,去年我從江寧動身跟李少荃說的話?」
錢應溥自然記得,上年五月把兩江總督的關防交給署理江督的李鴻章,登舟北上時,他曾說過,「決不回任!」為了表示決心,這年四月請彭玉麟派了船,把歐陽夫人送回湖南,而李鴻章也當仁不讓,一心就等待真除。現在看樣子有了變化,錢應溥不知如何回答?只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
「少荃來接我的欽差,我依然一本初衷。」曾國藩揸開五指當作一把梳子樣,理著他的花白鬍鬚,「欽差大臣的關防,明天就派人送到徐州交少荃收領,我呢,請你仍照原意,替我擬個摺稿。」說著他把上諭遞了過去。
錢應溥不想他真的如此固執!以他的身體,實在應該回江寧,好好休養,但是拿這些話來勸是無用的,且先依他,回頭大家商議了再說。
「就這樣措詞,」曾國藩慢慢唸道:「自度病體,不能勝兩江總督之任,如果離營回署,又恐不免畏難取巧之譏。所以仍在軍營照料一切,維繫湘淮諸軍軍心,庶不乖古人鞠躬盡瘁之義。」
「大帥!」錢應溥覺得有個說法,或者可以使他重作考慮,「欽差大臣的關防是交出去了,又不回任接督署的關防,以何作為號令?」
「這話有理!」曾國藩想了想說:「有個權宜之計,先刻一顆木質關防,文曰:『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候行營關防』,等奉旨開了缺再截角繳銷。」
手中不能無印,事實上也只好如此。錢應溥拿著上諭悄悄去找曾紀鴻──曾國藩的第二個兒子,剛到營中來省親,曾國藩原來打算第二年正月進京陛見,帶著曾紀鴻一起北上。現在有了這道上諭,指明毋庸陛見,曾紀鴻因為免了老父一番長途跋涉,自然覺得欣慰。
「二世兄,你慢高興!老人家不肯回任,李少荃就來不了,事情會成僵局,麻煩大得很呢!」
二十一歲的曾紀鴻楞住了,好半晌才說:「錢大哥,你知道的,老人家不准我們跟他談公事。」
「這不是公事!朝廷體恤大臣,處以善地,老人家是公忠體國,做後輩的應該有做後輩的想法。」
曾紀鴻何嘗不希望父親回任?全家都是這樣希望,他母親甚至在籌劃搬出督署以前,表示寧可住周家口,不必回湖南,用意就在一有回任的消息,便可半途折回。如今消息來了,豈可不苦勸一勸?
於是兩人商量著約齊了幕友,一起去見曾國藩。他人雖方正,卻最喜談天說笑話,所以飯後在他臥室或書房聚談是常有的事。談來談去談入正題,你一句他一句都是勸他打消原意的話,曾國藩方始明白,大家是有所為而來的,便靜靜地只是聽著。
反覆譬解的道理都說完了,他才開口:「你們的話都有理,無奈不知我的苦心。決不回任的宗旨,是我深思熟慮所定下來的,今天我的心境如何且不說,執持原意,決不是負氣。子密,我剛剛自己擬了一段話,你可以把它編排在奏稿裏頭。」
說著,他從抽屜中取出一頁紙來,交給錢應溥,大家圍在一起看,只見他寫的是:
「若為將帥則辭之,若為封疆則就之,則是去危而就安,避難而就易。臣平日教訓部曲,每以堅忍盡忠為法,以畏難取巧為戒;今因病離營,安居金陵衙署,涉跡取巧,與平日教人之言,自相矛盾,不特清議之交譏,亦恐為部曲所竊笑!臣內度病體,外度大義,輕減事權則可,竟回本任則不可。」
部曲是不會竊笑的,不論湘軍還是淮軍,誰不知道「大帥」的為人?至於清議交議,或恐不免,然則為來為去為的是他真道學的名聲。曾紀鴻心想,義正辭嚴的話,正面來辯,徒勞無功,得要走一走偏鋒。
「爸爸!」他說:「兒子覺得『每以堅忍盡忠為法』這句話,似乎還有斟酌的餘地。」
曾國藩最喜歡兒子跟他談論文字學問,雖有辯駁,不以為忤。他的教子,亦是因人而施,老二紀鴻的格局不如老大紀澤寬宏,所以每每教他,作文「總須將氣勢展得開,筆仗使得強,才不至於束縛拘滯」。現在明明一段說理圓滿的文章,卻道有瑕疵可摘,這就是平地起樓台,「筆仗使得強」,正見得他已有進境,所以欣然問道:「如何欠斟酌,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說完,便是半望空中,慢捻鬍鬚,大有側耳細聽的樣子,這使得曾紀鴻倒有些緊張了,略想一想,大著膽說:「憂讒畏譏,似非『堅忍』,而『盡忠』亦不在不避艱危。朝廷為地擇人,照兒子的看法,在後路籌餉,亦並不比在前方打仗容易。」
曾國藩點著頭笑了:「前面的意思還不錯。可惜後面露了馬腳。所以你須切記,」他正一正臉色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強以為知,立論就會站不住腳。你說朝廷為地擇人,意思是要我回任去替李少荃籌餉,這就是你少不更事,說了外行話!李少荃用得著我替他去籌餉嗎?」
這句話一說,所有的幕友,都浮現了會心的微笑;最年輕的李鴻裔,說話比較率直,「大帥的話真是一針見血。」他說,「不過大帥『自願以閒員留營效力』,李宮保怕不肯來!有位『太上欽差太臣』在,如何辦事?」
「不錯!這就是我的苦心。」曾國藩用低沉的聲音說,「你們去想一想我十一月初二的摺子,是如何說法?就不難體會。照日子算,發這個回任上諭的時候,還沒有看到我的摺子,現在當然看到了,所以再辭一辭,大概天意可回!」
這樣一點穿,無不恍然大悟,也無不感動!十一月初二的那個奏摺,主旨在申論「統兵大員,非身任督撫,有理財之權者,軍餉必不能應手,士卒即難用命,」接著又說:行軍太鈍,精力日衰,等病體稍痊,「約臘尾春初入京陛見,」意思就是保李鴻章實授兩江總督充任剿捻的欽差大臣──照此看來,八月間奏請「飭令李鴻章帶兩江總督關防出駐徐州,會辦軍務」,便是有意讓他先成為「統兵大員」,好為以後建言作張本。
「大帥!」李鴻裔激動地說,「這樣子為李宮保綢繆周至,實在罕見!」
「不然,不然。我是為大局著想。環顧海內,西北未必非左季高不可;東南卻非李少荃不可。而要李少荃剿捻收功,自然要依他的盤算。有封信,你們都不曾看過,到今天非讓你們看了,才知道其中的委曲關鍵。」
曾國藩說完,自己親手開了他那個存放密件的箱子,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李鴻裔。信是李鴻章的,看日子是「同治四年九月十四日」──是一年以前,李鴻裔不看信,先定神想一想,那時候有甚麼大事?
一想就想起來了,那時有一道密諭,派李鴻章帶兵到河南洛陽一帶,負責剿捻的西路軍務,同時讓曾國藩與李鴻章、吳棠「彼此函商」,同意不同意這樣一個安排:漕運總督吳棠署理兩江總督,江寧藩司李宗羲署理漕督,兩淮監運司丁日昌署理江蘇巡撫?
果然,李鴻章的信,就是談的這件大事,他不等主持函商的曾國藩先徵詢,搶先表示了他的意見。信中一開頭就說河洛一帶是「必戰之地」,一面要防備陝西的回亂蔓延,一面要剿治捻匪,非有重兵不可,因而向曾國藩提出第一個要求,「擬懇將劉省三、楊鼎勳兩軍給還。」劉省三──劉銘傳是淮軍第一員大將,楊鼎勳是四川人,原為他的同鄉鮑超部下,以多戰功為同事所妒,在鮑超面前進讒,被迫改投淮軍。因為是客將,怕淮軍輕視他,所以作戰特別勇敢。李鴻章克復江蘇,最得力的就是自洪楊軍投誠,原隸湘軍,由曾國藩遣去支援李鴻章的程學啟和這個楊鼎勳,他的裝備全是洋槍,在目前曾國藩所轄的剿捻各軍中,強勁第一。
然後是談餉,「朝命吾師弟各當一路,兵與餉似於合辦之中,略分界畫,目前不致推諉,日後亦易報銷。」李鴻章提出的辦法是,安徽和江寧藩司所轄的江寧、淮安、徐州等地的收入歸曾國藩,而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太倉等地和上海的關稅收入歸他。
大營的幕友,把這封長達二十頁的密信,傳觀到此處,無不悚然動容!李鴻章的聰明識時務,會做官、善經營,是大家都知道的,不過他的勳業富貴,由曾國藩一手所提拔調護,因而認為他逢人必提「老師」的尊師一念,出於至誠,亦決無可疑。誰知如今才發見他對「老師」的面目是如此獰厲!既要精兵良將,又要膏腴餉源,倘使照他所說,「老師」在周家口就只好像「空城計」中的武侯,撫琴退敵了!
心裏雖個個憤慨,只以曾國藩最重大體,而且在大庭廣眾之間,一向只譽人之長,不論人之短,所以都不敢有甚麼話說,只盡力把自己的心情平抑下來,凝神往下看他這封措詞「當仁不讓」的信,還有些甚麼花樣?
下面談到上諭的正題,也就是李鴻章率師「馳赴河洛」以後的兩江的局面。慈禧太后一心為了報恩,要破格提拔吳棠,以及恭王與軍機大臣不以為然,而不便公然反對,特意用「朝中大政,密咨重臣」的傳統手法,借曾國藩來作個推託,所謂彼此函商,就是要曾國藩提出異議,這也是大營幕友無不瞭解的。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恭王是不得已把難題推到曾國藩頭上,而李鴻章竟亦忍心在千斤重擔以外,另又出些難題,讓「老師」去做。
他的主旨在反對吳棠接他的手,署理江督。同時又表示丁日昌熟於洋務,才堪大用,而擢任蘇撫,資望卻還不夠,李宗羲的才具也不過任江寧藩司為宜。還有護理江蘇巡撫劉郇膏,必因丁日昌的摧升而引病告退,也是安排未妥,令人難以心服的事。
這些說法無非旁敲側擊,說朝廷的擬議,窒礙甚多,接著又出以後方變動,影響前方軍餉的危言,以為「藩運易人,大營後路,恐不順手」,而吳棠「滿腹牢騷」,一旦署理江督,「用人行政,或多變局」,請曾國藩「熟籌密陳」,擋吳棠的駕。
但是,他既率師西征,也總要有人來接他,吳棠既不可,則又該誰來呢?李鴻章在這裏,便用「或謂」的語氣,為他「老師」出了新的難題:「或謂宜調筱兄」為江蘇巡撫兼五口通商大臣:「或筱兄署江督」,而仍以丁日昌兼江蘇巡撫──
信看到這思,李鴻裔到底忍不住了!
「李宮保真是內舉不避親!」他冷笑道,「虧他怎麼想出來的?難道江蘇的督撫,注定了非他合肥李家的人來幹不可?」
這是說李瀚章──李鴻章的長兄,字筱荃,拔貢出身,分發湖南當知縣,以替湘軍辦糧台起家。這三、四年由於李鴻章的「聖眷」,朝廷推恩,連番超擢,同治元年還是一個道員,如今已升到湖南巡撫,如果再調署江督,他的官運就好得不能叫人相信了。
其時信已看到結尾,錢應溥大有意會,不斷點頭:「噢,噢!原來真意在此!」
還沒有傳觀到下文的人,心急便問:「真意是甚麼?」
看到曾國藩面色凝重,對輕率的議論有不以為然的意思,李鴻裔不敢造次,話到口邊,復又嚥住,支吾著敷衍了過去。好在李鴻章的真意何在,雖有知有不知,曾國藩的用意卻是大家都明瞭的,他要推薦李鴻章以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但以過去一直向朝廷這樣表示:「廟堂之黜陟賞罰,非閫外諸臣所宜干預,」不能出爾反爾,同時也礙著「牢騷滿腹」,虎視眈眈,雖已奉調閩督,卻還不能赴任的吳棠,更不便指名密保,因而以不肯回任作側面的擠逼,希望擠出慈禧太后一句話來:「既然曾國藩說甚麼也不肯幹,那就叫李鴻章去!」
於是大家各散,錢應溥照曾國藩的意思,擬了一個摺稿,細核清繕,派定專差,第二天午間轅門鳴炮「拜摺」。曾國藩依然圍棋一局,寄煩憂於黑白之間。
但奉到的上諭,措詞懇切而嚴峻:「曾國藩為國家心膂之臣,誠信相孚已久,當此捻逆未平,後路糧餉軍火,無人籌辦,豈能無誤事機?曾國藩仰體朝廷之意,為國家分憂,豈可稍涉疑慮,固執己見?著即廩遵前旨,剋期回任,俾李鴻章得以專意剿賊,迅奏膚功。該督回任以後,遇有湘淮軍事,李鴻章仍當虛心咨商,以期聯絡。毋許再有固請,用慰廑念。」這「毋許再有固請」六字,已指明再無商量的餘地,否則就會在面子上搞得很不好看。
曾國藩無可奈何。安排瑣務,過了年自周家口動身,由陸路到徐州,走了十天才到。從李鴻章手裏接了印,師弟二人,細談西北的局勢──陝甘總督左宗棠尚未到任,剿西捻的責任,還在曾、李身上,而張總愚一大股已經逼近西安,朝命督催赴援,急如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