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棠階一死,出了兩個缺,一個是軍機大臣,一個是禮部尚書,看起來只不過補兩個缺,但有人與事兩方面牽連不斷的關係,所以朝局又有一番變動。

李鴻藻的補軍機大臣,是恭王早就與文祥及寶鋆商量好的,預先立定一個宗旨,要起用新進,一則年富力強,勇於任事,再則科名較晚的後輩,比較易於指揮。當然,像曹毓瑛那樣,以舉人入參密勿,是因為他辛酉政變,立了大功,而且出身軍機章京,熟於樞務的緣故,似此特例,不可援以為法。所以起用新進,亦要有幾個條件:第一是要翰林出身;其次,官位不能太低,總要二品以上;第三,須為謹飭君子;最後,總要有一層特殊關係,或者能取得兩宮太后的信任,倘非如此,就算力保成功,一定又有人說恭王徇私。因為翰林出身,官位不低的謹飭君子,可以數得出來的,起碼也有四五個,則又何所甄別?李鴻藻最佔便宜的,也正是這一點,身為帝師,受兩宮太后的尊禮,不說別項,只說酬庸師傅,兩宮太后便當欣然許諾。

禮部尚書決定由萬青藜調補,這是為了好空出他的兵部尚書的缺來給曹毓瑛。曹毓瑛原任左都御史,這個缺雖居「八卿」之末,但總領柏台,號為「台長」,須得科名與道德同高,行輩與年齒俱尊的耆宿來幹,所有糾彈,才能使人心服。曹毓瑛當初補這個缺,完全是為了要替他弄個一品官兒,別人看他不像鳳骨稜稜的台長,他自己在都察院,聲光全為副都御史潘祖蔭所掩,幹得也頗不是滋味。同時兵部尚書,卻又非他不可,如今遍地用兵,調軍遣將,籌餉練勇,只有在軍機多年的曹毓瑛最清楚,所以調補兵部尚書,是再適當不過的。

曹毓瑛空下來的缺,恭王要給董恂。董恂字韞卿,揚州人,人極聰明,博覽群籍,而在講理學的人來看,他搞的是「雜學」。當然像他這樣的人,必定自負,與人交接,傲慢不禮,所以有個外號叫做「董太師」,是把他比做董卓。「董太師」以戶部侍郎在總理通商衙門行走,有一套「正人君子」所不屑為的花樣跟洋人打交道,頗受恭王的賞識,所以趁這機會拉他一把。

董恂的遺缺,以湖北巡撫鄭敦謹內調。他還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的翰林,這一科的科運,先紅後黑,咸豐初年,聲勢赫赫,於今只剩下一個年紀最輕的羅惇衍在當戶部尚書。鄭敦謹年紀大了,而湖北正在剿捻,未免力有不逮,調他來當戶部右侍郎兼管錢法堂,算是一種「調劑」。至於湖北巡撫,因為直隸按察使李鶴年,這幾個月對剿治馬賊,頗著勞積,恭王決定保他升任。

對於這番調動,恭王覺得很滿意,相信一定可以獲得兩宮太后的批准。但是,「蘭蓀一入軍機,雖兼弘德殿的行走,皇上的功課難免照顧不到。」文祥這樣提醒恭王,「還得另外物色一位師傅吧?」

「現在稽查弘德殿的是老七,得問問他的意思。」

大家都同意恭王的主意,等問了醇王再說。「還有我,」文祥又說,「我這次出關辦馬賊,不是幾個月可以了事的。呈請開缺,還是找人署理?」

大家都不主張文祥開缺,那就得找人來署理。工部雖居六部之末,但對宮廷來說,是個極重要的衙門。不但陵寢宮殿的修建,都歸工部承辦,而且京兵的軍需,亦由工部供應。近年來神機營改用火器,總理通商大臣,號稱懂洋務的崇厚又在天津練洋槍隊,所有採辦軍裝,製造火藥等事,就是工部的急務。必得找一個靠得住的人來署理。

商量的結果,找滿缺左都御史全慶承乏。全慶字小汀,滿洲正白旗人,他是道光九年的翰林,在朝的大老,除卻賈楨,行輩就數他最高。所以這樣安排,還有尊老之意在內,就像調鄭敦謹為戶部侍郎一樣,借此「調劑」全慶,工部亦是闊衙門,堂官的「飯食銀子」,相當優厚。

把一張名單擬好,由恭王收藏,當夜又由文祥、寶鋆去見醇王,商定了添派師傅的人選。第二天兩宮太后召見,首先談禮部為李棠階請恤的奏摺。李棠階是慈安太后聽先帝嘉許其人,默識於心,特加簡拔的,所以他的「謚」,慈禧太后特意請她來圈定。

翰林出身的大臣,第一個字照例用「文」;第二個字,內閣擬了四字:「端、恪、肅、毅」,聽候選用。慈安太后肚子裏墨水有限,對這四個字的涵義,還不能分得清清楚楚,手裏拿著那方「御賞」的圖章,遲疑難下。但又不願跟慈禧太后商議,怕她會笑,連這麼點小事都辦不了。這樣想了半天,忽然省悟,這四個字都不中意,何妨另挑?

於是她問:「有『文清』沒有?」

「有!」恭王答道:「乾隆年間劉墉劉石庵,就謚文清。」「那就用文清好了。李棠階真正一清如水,我知道的。」說著,慈安太后親拈硃筆,很吃力地寫了一個「清」字。

此外恤典中還有命貝勒載治──宣宗的長孫,帶領侍衛十員,往奠茶酒,追贈太子太保,賞治喪銀二千兩,以及賜祭等等,都照禮部所擬進行。

「他的缺補誰啊?」慈禧太后問道:「你們總商量過了。」

「是!」恭王答道:「臣等公議,擬請旨,命內閣大學士李鴻藻,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仍兼弘德殿行走。」

「嗯,嗯!」慈禧太后不斷點頭,看一看身旁的慈安太后亦表示首肯,便又說道:「這一來,弘德殿得要添人。」

「臣等已會同醇郡王公議。弘德殿添一位師傅,詹事府右中允翁同龢,品學端方,請旨派在弘德殿行走,必於聖學大有裨益。」

「啊!翁同龢,我知道。」慈禧太后對慈安太后說:「這個人是翁心存的小兒子,咸豐六年的狀元。」

「不就是那『叔侄狀元』嗎?」慈安太后說:「既然是狀元,想來學問是好的。不知道他為人怎麼樣?」

「此人跟李鴻藻一樣,純孝,為人也平和謹慎。」

「那好!」

慈安太后已有了表示,慈禧太后不便再說甚麼。其實也不能說甚麼,又是狀元又孝順,加以平和謹慎,沒有甚麼可挑剔的了。

等殿中有了決定,殿外的軍機章京已經得到消息,方鼎銳跟翁同龢是換帖弟兄,立刻派人到翁府去面報喜信。

這個喜信在翁同龢並不算太意外,他平日所致力的就是這條路子,人臣高貴,無如帝師,而能造就一位賢君,更是千古不磨的大事業。並且翁心存幾度充任上書房總師傅,肅順誅後復起,亦曾受命在弘德殿行走,繼志述事,對他的孝思是一大安慰,而父子雙雙啟沃一帝,更是一重佳話。所以信息之來,雖非意外,真是大喜!

厚犒了來使,翁同龢第一件事是去稟告病中的老母。接著便有消息靈通的人來賀喜了,他心裏喜不可言,卻記著崇綺中了狀元,那番小人得志,輕狂不可一世的醜態,為士林傳為笑柄的教訓,所以力持鎮靜,說是未奉明旨,不敢受賀,而且把話題扯到金石書畫上面,倒使得來客自慚多此一賀。

白天不見動靜,到晚上才忙了起來,起更出門,悄悄去拜訪李鴻藻。早了不行,入軍機無異拜相,李鴻藻家的賀客,比他家又多得多,去早了,主人沒工夫跟他深談。

平日很熟的朋友,此時是以後輩之禮謁見,翁同龢先道了喜,然後說到他自己身上,自道驟膺艱鉅,唯恐力有未逮:

「一切要請蘭公指點。」

「那當然。」李鴻藻不肯假客氣,「說實在的,這份差使的難處,你亦非問我不可。」

於是他把小皇帝的性情資質,目前的功課,細細講了給翁同龢聽。自然也談到同為弘德殿行走的倭仁和徐桐,暗示他要好好敷衍。倭仁是「理學名臣」,為人也還算方正,翁同龢還持有相當敬意。漢軍的徐桐,當初不知怎麼靠他父親尚書徐澤醇的力量,點上了翰林,近年又依附倭仁講理學,不過妝點道貌,平日不去手的,是些《太上感應篇》、《袁了凡功過格》這類東西,這自然教翁狀元看不上眼,不過李鴻藻是一番好意,他自不便有所批評。

「你請回府吧!」李鴻藻說,「早早進宮,遞了謝恩摺子,說不定頭一起就召見。」

「是!」翁同龢又請教:「蘭公,你看摺子上如何措詞?」

「不妨這麼說:朝廷眷念舊臣,推及後裔。」

於是翁同龢一回家就照李鴻藻的指點預備謝恩摺,一面擬稿,一面叫他兒子謄清。翁同龢是天閹,他這個兒子原是他的侄子。

也不過睡得一惚,子夜初過,便為家人喚醒。整肅衣冠坐車到東華門,門剛剛開,一直到內奏事處遞了摺子,然後在九卿朝房,坐候天明。

十一月十二的天氣,曉寒甚重,翁同龢凍得發抖,也興奮得發抖。心裏一遍一遍在盤算,兩宮太后召見會問些甚麼話?該如何回答?這樣不知不覺到了天亮,頭一起召見的依舊是軍機大臣,然後是萬青藜、全慶等等新蒙恩命的尚書,輪到翁同龢已經九點多鐘了。

這天恰好歸醇王帶領,引入養心殿東暖閣,小皇帝也在座,等醇王把寫了翁同龢職銜姓名的「綠頭簽」捧呈御案,他便跪下行禮。

兩宮太后等他磕完頭,抬起臉時,細細端詳了一番,才由慈禧太后發問:「你是翁心存的兒子嗎?」

「是。」

「翁同書是你甚麼人?」

「是臣長兄。」翁同龢答道,「現在甘肅花馬池,都興阿軍營效力。」

「那個翁曾源呢?可是翁同書的兒子?」

「是。」

「叔侄狀元不容易。」慈安太后問,「你放過外缺沒有?」

「臣前於咸豐八年奉旨派任陝西鄉試副考官,此外未曾蒙放外缺。」

「噢,噢!」慈安太后似乎想再說一兩句甚麼,卻又像找不出話,只這樣點著頭,轉臉去看慈禧太后,是示意她接下去問。

「你在家讀些甚麼書?」

這話很難回答,因為有些書名說出來,兩宮太后未必知道,想一想,提了些《朱子大全》、《綱鑒易知錄》之類,宮中常備的書。

「現在派你在弘德殿行走,你要盡心教導。」慈禧太后說,「李鴻藻在軍機上很忙,皇帝的功課,照料不過來,全靠你多費心!」

這番溫諭,使得翁同龢異常感激,便又免冠磕頭:「臣才識淺陋,蒙兩位皇太后格外識拔,深知責任重大,惶恐不安,唯有盡心盡力,啟沃聖心,上報兩位皇太后的恩典。」

「只要盡心盡力,沒有教不好的。」慈禧太后說到這裏,喊一聲:「皇帝!」

坐在御案前的小皇帝,把腰一挺,雙手往後一撐,從御榻上滑了下來,行動極快,似要傾跌,醇王急忙上前扶住。

「你要聽師傅的話,不准淘氣。」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問:

「聽見我的話沒有?」

侍立在御案旁的小皇帝答道:「聽見了。」

看看兩宮太后別無話說,醇王便提醒翁同龢說:「跪安!」

等跪安退出,翁同龢把奏對的話回想了一遍,暗喜並無差錯。於是轉到懋勤殿,弘德殿行走人員都以此為起坐休息之處,只見著了徐桐,寒暄數語,告辭而去。

為了怕兩宮太后或者還有甚麼吩咐,同時也想打聽一下召見以後,「上頭」的印象如何,所以翁同龢且不回家,一直到詹事府他平日校書之處息足。

半夜到現在,水米不曾沾牙,又渴又饑,且也相當疲倦。坐下來好好息了一會,等詹事府的小廚房開出飯來,剛拿起筷子,徐桐來告訴他一個消息,說是原派進講《治平寶鑒》的李鴻藻,在軍機上學習行走,怕他忙不過來,毋庸進講,改派翁同龢承乏其事。

聽得這個消息他非常欣慰,這不但證明兩宮太后對他的印象不壞,而且也意味著他接替了李鴻藻所遺下的一切差使。

「你預備預備吧,」徐桐又說,「明天就是你的班!」

明天?翁同龢訝然自思,這莫非兩宮太后有面試之意?等送走了客,重新拈起筷子,一面吃飯,一面思量,明天這一番御前進講,關係重大。兩宮太后面試,自然不是試自己肚子裏的貨色,那是她倆試不出來的,試的是口才、儀節,頂重要的是,要講得兩位太后能懂,能聽得津津有味,同時儀節不錯,那就算圓滿了。

啊!他又想:明天講那一段呢?倒忘了問徐桐了。這也好辦,到徐桐那裏去一趟,細問一問,一切都可明白。

估量徐桐此時必已下值回家,他家在東江米巷西口,出宮不遠就到。因為有求而來,語言特別客氣,問起明天講甚麼?徐桐告訴他,該講《宋孝宗與陳俊卿論唐太宗能受忠言》一節。

「是了!」翁同龢說,「還想奉假《治平寶鑒》一用。」

聽這一說,徐桐面有難色,但終於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取出一個抄本來,鄭重交付:「用完了即請擲還,我自己也要用。」

翁同龢雖覺得他的態度奇怪,依舊很恭敬地應諾,然後又細問了禮節,起身告辭。

送到門口,徐桐說道:「叔平,你去看了艮老沒有?」

這一下倒提醒了他,「這就去!」他說。

「禮不可廢!」徐桐點點頭,「弘德殿雖不比上書房有『總師傅』的名目,不過艮老齒德俱尊,士林宗鏡,在弘德殿自然居首,連醇王也很敬重的。」

「是,是,」翁同龢連聲答應,心裏有些不明白,他這番話到底是好意指點呢,還是為「師門」揄揚?但也不必去多問,反正在禮貌上一定少不得此一行。於是吩咐車伕:「到倭中堂府裏去!」

一見了「艮老」,他以後輩之禮謁見。倭仁的氣象自跟徐桐不同,頗有誨人不倦的修養,大談了一番「朱陸異同」,又批評了王陽明及他的門弟子,然後又勉勵翁同龢「力崇正學」,意思是今後為皇帝講學,必以「程朱」為依歸。

這一談談了有個把時辰,話中夾雜了許多「朱子語錄」中的話頭,甚麼「活潑潑地」之類。翁同龢雖然規行矩步,往來的卻都是些語言雋妙的名士,從不致如魏晉的率真放誕,卻尊崇北宋的淵雅風流,所以覺得「艮老」的話,聽來刺耳,但仍舊唯唯稱是,耐心傾聽著。

回家已經不早,而訪客陸續不絕,起更方得靜下來預備明日進講。打開借來的那冊《治平寶鑒》,見是抄得極大的字,有許多註解,不少註解是多餘的,因為那是極平常的典故,莫說翰林,只要兩榜出身的進士,誰都應該懂得。

怪不得他不肯輕易出示此「秘本」!大概也是自知拿不出手。翁同龢對徐桐算是又有了深一層的瞭解。

看完該進講的那一篇,又檢宋史翻了翻,隨即解衣上床,但身閒心不閒,翻來覆去睡不著。到得剛有些怡適的睡意,突然聽得鐘打四下,一驚而起,唯恐誤了進宮的時刻。

進宮到了懋勤殿,倭仁、徐桐,以及教授《國語》──滿洲話,地位次於師傅,稱為「諳達」的旗人奕慶,都比他早就到了。

翁同龢是第一次入值,一一見禮以外,還說了幾句客氣話,剛剛坐定下來,只見安德海疾步而來,一進懋勤殿便大聲說道:「傳懿旨!」

大家都從椅上起身,就地站著,翁同龢早就打聽過的,平日兩宮太后為皇帝的功課傳旨,不必跪聽,所以他也很從容地站在原處。

「兩位皇太后交代,今天皇上『請平安脈』,書房撤!」安德海說完,就管自己走了。

於是奕慶告訴他,小皇帝因為感冒,已有十幾天沒有上書房。就是平日引見,原來總要皇帝出來坐一坐的,這一陣子也免了,那天召見翁同龢,是因為要見一見師傅的緣故,所以特為讓小皇帝到養心殿。

這也算是一種殊榮,翁同龢越覺得自己的際遇不錯。進講還早,正好趁這一刻閉目養神。他的記憶力極好,閉著眼把今天要講的那一節默唸了一遍,隻字無誤,幾乎不須看本子也可以講了。

到了九點鐘叫起。這天是六額駙景壽帶班,進殿行了禮,開始進講。是仿照「經筵」的辦法,講官有一張小桌子,坐著講,陪侍聽講的恭王,特蒙賜坐,其餘的便都站著聽。

等講完書,兩宮太后有所垂詢,便要站著回答了,慈禧太后先問:「宋孝宗是宋高宗的兒子嗎?」

「不是。」翁同龢回答。

「那他怎麼做了皇帝了呢?」

宋孝宗如何入承大統,以及宋朝的帝系,由太宗復又回到太祖一支,情形相當複雜,一時說不清楚。翁同龢略想一想,扼要答道,「宋高宗無子,在宗室中選立太祖七世孫,諱眷為子,就是孝宗。」

「喔!」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他的廟號叫孝宗,想來很孝順高宗?」

這話就很難說了,反正說皇帝孝順太上皇總不錯,翁同龢便答一個:「是!」

「那宋孝宗,」慈安太后開口了,「可是賢主?」

這一問在翁同龢意料之中,因為平日也常聽人談進講的情形,慈安太后對歷代帝王,類皆茫然,要問他們的生平也無從問起,只曉得問是「賢主」還是「昏君」。

「宋室南渡以後,賢主首推孝宗,聰明英毅,極有作為,雖無中興之業,而有中興之志。」翁同龢停一停接下去說:「譬如陳俊卿,本是很鯁直的臣子,孝宗能容忍,而且能夠用他。倘非賢主,何能如此?」

「嗯,嗯!」兩宮太后都深深點頭,不知是贊成宋孝宗的態度,還是嘉許翁同龢講得透徹?

不論如何,反正這一次進講,十分圓滿。事後翁同龢聽人說起,兩宮太后曾向恭王和醇王表示,翁同龢講書,理路明白,口齒清楚,「挺動聽的」。

等小皇帝病癒入學,翁同龢也是第一天授讀,先以君臣之禮叩見皇帝,皇帝以尊師之禮向他作了個揖。然後各自歸座。師傅是有座位的,教滿洲文的「諳達」卻無此優待,只能站著,或者退到廊下閒坐。

等一個授讀的是倭仁,他教尚書。翁同龢冷眼旁觀,只見小皇帝愁眉苦臉,就像在受罪──本來就是受罪,十歲的孩子,怎能懂得三代以上的典謨訓詁?倭仁在這部書上,倒是有四十年的功夫,但深入不能淺出,他歸他講,看樣子小皇帝一個字也沒有能聽得進去。

接著是徐桐教大學、中庸,先背熟書,次授生書。讀完授滿文。這是所謂「膳前」的功課。小皇帝回宮傳膳,約莫半個時辰以後,再回懋勤殿讀書。

「膳後」的功課才輪到翁同龢。等他捧書上前,小皇帝似乎精神一振,這不是對翁同龢有甚麼特殊的好感,而是對他所上的書有興趣。這部書叫《帝鑒圖說》出於明朝張居正的手筆。輯錄歷代賢主的嘉言懿行,每一段就是一個故事,加上四個字的題目,再配上工筆的圖畫,頗為小皇帝所喜愛。

未曾上書,翁同龢先作聲明:「臣是南方人,口音跟皇上有點兒不同,皇上倘或聽不明白,儘管問。」

「我聽得懂。」小皇帝問道,「你不是翁心存的兒子嗎?」

翁同龢趕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是!」

「你跟你父親的聲音一樣,從前聽得懂,現在自然也聽得懂。」

這話不錯!倒顯得自己過慮,而小皇帝相當穎悟。這使得翁同龢越有信心,把書翻開來說:「臣今天進講『碎七寶器』這一段。」

小皇帝翻到他所說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圖畫,見是一位狀貌魁梧的天子,拿著一把小玉斧,正在砸那「七寶器」。隨即指著圖上問道:「這是甚麼玩意?」

所謂「七寶器」是一把溺器,但御前奏對,怎好直陳此不雅之物?翁同龢頗為所窘,只好這樣答道:「等臣講完,皇上就明白了。」

於是翁同龢講宋太祖平蜀的故事,說後蜀孟昶,中年以後,如何奢靡,以致亡國。當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寶貨,盡皆運到開封,歸於大內。宋太祖發現孟昶所用的溺壺都以七寶裝飾,便拿來砸碎,說蜀主以七寶裝飾此物,當以何器貯食?所為如此,不亡何待?

那不雅之物在講書中間,說出來不覺礙口,故事本身的趣味,加上翁同龢講得淺顯明白,小皇帝能夠始終專心傾聽,而且能夠提出許多疑問,甚麼叫「七寶」?為甚麼宋太祖手裏常拿一把「柱斧」?翁同龢一一解答清楚。這課書上得非常圓滿。

當天宮裏就知道了,翁同龢講書講得好。兩宮太后自然要問小皇帝,翁師傅是怎麼個情形?他把「碎七寶器」的故事講了一遍,有頭有尾,誰都聽得明白。這就是翁同龢講書講得好的明證。

不過小皇帝最親近的還是李鴻藻,啟蒙的師傅,感情自然不同。他一直記得在熱河的那一年,到處是哭聲,到處是惶恐的臉和令人不安的竊竊私議,在談「奸臣」肅順,隨時都好像有大禍臨頭,只有在書房裏跟李鴻藻在一起,他才能安心。這是甚麼道理?他從來沒有想過,到現在也還是這樣,只有見了李鴻藻的面,他才比較高興。

而李鴻藻少到弘德殿來了!小皇帝常有怏怏不足之意。等過了年,越發受苦,慈禧太后認為他已過了十歲,快成「大人」了,讀書應該加緊,面諭總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皇帝上書房,改為「整功課」。

整功課極其繁重,每天卯初起身,卯正上書房,初春天還未明。讀生書、背熟書、寫字、默書、溫習前兩天的熟書。最要命的是默寫尚書,半天想不起來,急得冒汗,連別的師傅都覺得於心不忍,而倭仁只瞪著眼看著,從不肯提一個字。此外還要唸滿洲文。除卻回宮進膳那半個時辰以外,一直要到午後未時,功課才完。小皇帝沒有一天不是累得連話都懶得說,偶爾一天輕鬆些,想說幾句開心的話,或者畫個小人兒甚麼的,立刻便惹出師傅一番大道理。

也許比較舒服的是生病的那幾天,生病不舒服,但比起上書房來,這不舒服還是容易忍受的。

兩宮太后對小皇帝的身體不好,自然也有些憂慮,但這話不能向臣下宣示,怕會引起絕大的不安。每次逢到翁同龢一進講,也都會問起皇帝的功課。又說他易於疲倦,胃口不開,太醫院開了甚麼藥在服。翁同龢有些知道,是功課太繁重的緣故,但是決沒有那個師傅敢於提議減少功課,而況他在弘德殿又是資望最淺的一個。翁同龢只有自己設法鼓舞小皇帝讀書的興趣,遇到他心思阻滯不通,唸不下去時,或者改為寫字,或者讓他下座走一走。這倒有些效果,但靠他一個這麼辦,無濟於事。

小皇帝終於得到了三天的假期,那是他生日的前後三天。文宗的山陵已安,宮中慶典可以略微恢復平時的盛況了,慈禧太后答應在重華宮給他唱兩天戲,好好讓他玩一玩。

掃興的是軍機大臣上出了缺,萬壽節的前一天,曹毓瑛積勞病故。慈禧太后對於補一個軍機大臣,自然比替小皇帝做生日看得重,連日召見恭王,也不斷跟慈安太后談論大臣的調動,不免冷落了小皇帝。

有件事使他高興的,張文亮告訴他,「李師傅升了官了!」,去掉了「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學習」字樣,也可以說是升了官。新補的軍機大臣,像焦佑瀛、曹毓瑛一樣,是由「達拉密」超擢,這個人叫胡家玉,江西人,道光二十一年的探花,照例授職編修,而入翰林再來當軍機章京,卻是很罕見的事。

曹毓瑛另外空下來的一個缺,兵部尚書由左都御史董恂調補。於是左都御史,戶部右侍郎,刑部右侍郎,連帶調動,引見謝恩,都要小皇帝出臨,越發加重了他的負擔。

於是小皇帝的精神和脾氣,都越來越壞了。而師傅和諳達,偏又各有意見和意氣,徐桐一向依傍倭仁,在翁同龢面前,卻又對倭仁大為不滿,說小皇帝的功課耽誤在他手裏。諳達則以急於想有所表現,而且認為改「整功課」所加的都是漢文的功課,頗有不平之意,因此加多了教滿洲語的時間,常常費時六刻──一個半鐘頭之久,連帶遲延了傳膳的時刻,兩宮太后不能不枵腹等待。

聽得小皇帝常有怨言,慈禧太后還以為他「不學好,不長進」,慈安太后卻於心不忍。正好醇王對此亦有所陳奏,於是商定了改良的辦法,由兩宮太后面諭李鴻藻傳旨,滿洲語功課改在膳後,時間亦不必太長,同時希望李鴻藻能抽出工夫來,常到書房。

說也奇怪,只要他到弘德殿的那天,小皇帝的功課就會不同,倦怠不免,卻能強打精神,順順利利地讀書寫字。只是剛有些起色,李鴻藻因為嗣母得病告假,接著又以天熱亢旱,小皇帝在大高殿祈雨中暑,整整鬧了個把月的病,一直過了慈安太后的萬壽,到六月底才上書房。李鴻藻傳懿旨,眼前暫且溫習,到秋涼再授生書。

未到秋涼,出了變故,李鴻藻的嗣母姚太夫人病歿,因為是軍機大臣,而且聖眷正隆,一時弔客盈門。李鴻藻一面成服,一面報丁憂奏請開缺。兩宮太后看見這個摺子,大為著急,弘德殿實在少不得這個人,便召見恭王和醇王,商量變通的辦法。

接著便由醇王帶領,召見倭仁、徐桐和翁同龢。慈禧太后溫言慰諭,說皇帝的功課,宜於三個人輪流更替,不必專定一個人上生書。顯然的,這是專指倭仁而言,接下來便索性挑明了說。

「倭仁年紀也太大了。朝廷不忍勞累老臣,以後在書房,你可以省一點兒力!」

「是!」倭仁免冠磕頭,表示感激兩宮太后的體恤。

「至於李鴻藻丁憂,」慈禧太后說道,「不必開缺!讓他百日以後,仍舊在書房當差,這一陣子你們三個,多辛苦一點兒。」這番宣示,出人意外,倭仁隨即答道:「奏上兩位太后,父母之喪三年,穿孝百日,於禮不合。」

「國有大喪,也是這樣,也沒有誰說於禮不合。」

「人臣之禮,豈敢妄擬國喪?」

慈禧太后語塞,便問徐桐和翁同龢:「你們兩個人倒說說!」

明知事貴從權,但誰也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徐桐磕頭不答,翁同龢便說:「臣所見與大學士倭仁相同。」

事情談不下去了,慈禧太后便示意醇王,讓倭仁等人跪安退出。翁同龢隨即又到李家代為陪客,同時把召見的情形告訴了李鴻藻,要看看他本人的意思,倘或李鴻藻心思活動,他就犯不著像倭仁那樣固執了。

「此事萬萬不可!」哭腫了眼睛的李鴻藻,使勁搖著頭說。

一回家便聽門上告訴他說:「軍機上徐老爺來過了。」接過名帖來一看,上面的名字是「徐用儀字小雲」。翁同龢知道這個人,籍隸浙江海鹽,是個舉人,考補軍機章京以後,頗得恭王的賞識,兼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他跟翁同龢平日絕少往來,突然相訪,必非無因。當時就想去回拜,但累了半天,一時懶得出門,且先靜一靜再說。

不久倭仁遣人送了封信來,約他明天一早在景運門相見,有事商議,這當然是為了李鴻藻的事。這時翁同龢才想到,徐用儀的見訪,大致亦與此有關,必得跟他見個面,問一問清楚。

到了徐家,恰好徐用儀正要派人來請。見面並無寒暄,徐用儀告訴他,是轉達恭王的邀約,請三位師傅明早入宮商談此事。話中又透露,慈禧太后是怕醇王的力量還不夠,特地命恭王出面斡旋。

翁同龢心裏頗有警惕,這件事看起來是個很大的麻煩,同在弘德殿行走,無法脫身事外。李鴻藻以孝母出名,不肯奉詔的決心已很明顯,而兩宮太后挽留他的意思又極為殷切,其間如何是調停之計?將來不說,照眼前這樣子,恐怕先已就招致了醇王的不滿。慈禧太后命恭王出面,對總司照料皇帝讀書事宜的醇王來說,是件很失面子的事,倘或遷怒,必是怨到倭仁、徐桐和自己頭上。

那該怎麼辦呢?他心裏在想,好在自己資望最淺,只要少說話,視倭仁的態度為轉移,便獲咎戾,亦不會太重。打定了這個主意,才比較安心。

第二天依舊是入直弘德殿的時刻,翁同龢便到了景運門,借御前侍衛的直廬坐候。不一會倭仁和徐桐結伴而至,談不了三、五句話,軍機處的一個蘇拉來說,恭王請他們在養心殿廊下相會。等他們一到,恭王、寶鋆和胡家玉接著便來,除掉文祥在關外剿馬賊,李鴻藻居喪在家,全班樞臣都在這裏了。

大家就站在走廊上談話,「兩位太后說,留李鴻藻實在是皇帝的功課要緊,有不得已的苦衷,面諭由軍機上與侍讀諸臣斟酌。」恭王說到這裏,便把手上拿的文件,遞給倭仁:

「艮翁你看,這是我讓他們從舊檔裏面找出來的。」

兩件都是有關奪情的詔旨,一件是雍正四年,文華殿大學士朱軾丁父憂;一件是乾隆二十三年刑部侍郎於敏中丁本生母憂。這兩案的經過,倭仁都知道,隨即答道:「於敏中先丁本生父憂,歸宗侍服,逾年復起署刑部侍郎,又以嗣父病歿,回籍治喪。不久,又丁本生母憂,於敏中隱匿不報,為御史朱嵇所參劾,責他兩次親喪,矇混為一。純廟特旨原宥,此是恩出格外,與詔令奪情不同。且於敏中貪黷營私,辜恩溺職,純廟晚年,深悔錯用其人,為盛德之玷。乾隆五十一年拿於敏中撤出賢良祠,六十年又削其輕車都尉世職。祖宗勇於補過,仰見聖德如天。如於敏中者,熱中利祿的小人,又何足道哉?」

「那麼朱文端呢?」寶鋆提出質問:「清德碩望,一時無兩。純廟御製詩中,稱之為『可亭朱先生』而不名。難道不足為法?」

朱軾謚文端,他不但是一代名臣,而且精研禮記,亦是一代經師,立身處世自然循規蹈矩。他的奉詔奪情,留任辦事,確有其不得不「奪」其「情」的原因。

「朱文端真是大儒!」倭仁慢吞吞地答道:「他雍正四年丁內艱,那時正襄助怡賢親王,經營畿輔水利,此是關乎億萬生靈禍福的大事,不能不移孝作忠,當作別論。」

「皇上典學,弼成聖德,難道不是大事?」

「當然是大事。但此大事,與當時非朱文端不可的情形有別,當時朱文端治畿輔水利,倘或因循敷衍,半途而廢,則九城滔滔,化帝京為澤國,那成何體統?」倭仁說到這裏,轉過臉來,看著徐、翁二人:「蔭軒、叔平,你們亦何妨各抒所見!」

「古人墨絰從軍。」

「唉!」徐桐剛開了個頭,便讓寶鋆打斷。對他來說,倭仁是前輩,徐桐和翁同龢是後輩,此時正好借對後輩措詞,可以比較率直的話來駁前輩:「明朝那些迂腐方嚴的習氣,往往不中事理,想來諸公必不出此!」他停了一下,索性說痛快話,「甚麼禮不禮的,都是空談。今天只問諸公之意,是願與不願?」

他的態度武斷,而語意曖昧難明,「願與不願」是指誰而言呢?難道是說眼前的這三個人不願意李鴻藻在弘德殿行走?

這不是誣人忒甚了嗎?

正這樣躊躇著不知如何表明態度時,寶鋆自欺欺人地對恭王說:「好了,他們三位都無異議,可以入奏了!」

這一入奏,便又發了一道上諭,除了重複申言皇帝的功課重要,以及「機務殷繁,尤資贊畫」以外,特再溫諭慰勉:「第思該侍郎,哀痛未忘,不得不稍示區別,前有旨令朝會不必與列,尚不足以示體恤,李鴻藻著遵照雍正年間世宗憲皇帝諭旨,二十七月內不穿朝服,不與朝會筵宴;遇有祭祀典禮咸集之處,均無庸與列。該侍郎當深感朝廷曲體之情,勉抑哀思,移孝作忠,毋得再行陳請,以副委任。」

李鴻藻又何能不再「陳請」?但如果仍由自己出面,請吏部代奏,則不奉詔的意思,過於明顯,怕兩宮太后心裏越發不快。所以找了翁同龢來商議,他的意思是想請弘德殿的同事,代為出面陳情,比較得體。

「我自然義不容辭。」翁同龢答道:「就不知道倭、徐兩公如何?寶佩公對我們三個,頗有成見。」

「且先不談這一層。叔平,勞你大筆,先擬個稿再說。」

於是翁同龢以倭仁領銜的口氣,擬了個奏稿,兩人斟酌妥善,由李鴻藻收了起來,自己求倭仁和徐桐幫忙。

代為陳情的摺子,經過倭仁、徐桐和翁同龢一再斟酌,其中警句是,「欲固辭則跡近辜恩,欲抑情則內多負疚」,但接上「請仍准其終制」這句話,就變成寧可「辜恩」,不願「內疚」,豈非獨善其身,有失臣下事君之道?所以這篇文章實在沒有做好,但改來改去,越覺支離,結果還是用了原來的稿子,謄正遞上。

第二天膳前功課完畢,養心殿的太監來傳諭,兩宮太后召見。

到了養心殿外,依舊是醇王帶班,他的臉色非常難看,悻悻然地,好像吃了絕大的啞巴虧,大家都明白,他是為了甚麼不滿。

等召見時,頗有御前對質的意味。垂簾玉座,本在東暖閣坐東朝西,此時與軍機大臣一起召見,南面是恭王、寶鋆和胡家玉,北面便是弘德殿行走三臣。兩宮太后的神色,也是迥異平時,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

慈禧太后面前展開一道奏摺,她指一指問道:「怎麼還會有這麼一個摺子?你們是不體諒上面的苦衷,還是另有緣故?」

「臣等依禮而言。」倭仁這樣回答。

「那裏可以事事拘禮?」慈禧太后說,「像垂簾,難道也是禮嗎?」

以垂簾亦是非禮來作譬仿,這話相當坦率,更可見出兩宮太后挽留李鴻藻的誠意,倭仁訥訥然,好久都無法說出一句答語來。

「我們姊妹難道不知禮?不過事貴從權。你們只拚命抱住一個禮字,事情就難辦了。」

「是!」恭王轉臉正對北面說道:「你們三位總要仰體聖懷,前後說的話為甚麼不同呢?」

這話責備得沒有道理,本來就是寶鋆一廂情願,飛揚浮躁搞出來的麻煩,不過殿廷之上,不是作此指責的地方,倭仁正在躊躇時,寶鋆卻搶在前面說了話。

「此事總要局中人來勸導。」他說,「倘或反唇譏刺,豈非使人難堪?」

這話尤其武斷誣賴,他的意思是說倭仁等人不體諒李鴻藻,故意用一番名教上的大道理,逼得他非出此舉動不可,倭仁本來拙於詞令,聽得這話,心裏生氣,話越發說不俐落了。

「臣等豈不願李鴻藻照常入直,俾臣等稍輕負擔。」徐桐翼言聲辯,「無奈李鴻藻執意甚堅,苦勸不從。決無譏刺之意。」

「那麼,你們怎麼替他代奏呢?」

慈禧太后這句話很厲害,問得徐桐啞口無言。倭仁便接著徐桐的意思說道:「聖學關係甚重,李鴻藻侍讀,頗為得力,臣等亦望李鴻藻回心轉意,只是親見該侍郎哀痛迫切,勢處萬難,是以代為陳請,並無他意。」

「你們也該替朝廷設想,朝廷不也是勢處萬難嗎?」

太后用這樣的語氣質問,臣下根本無話可答,一時形成僵局,於是慈安太后以解圍的姿態說道:「這樣吧,你們依舊勸一勸李鴻藻,顧念先帝,就讓他自己委屈些!」

「是!」倭仁答道:「臣等遵懿旨辦理。」

跪安起身,醇王帶出殿外,走到門前他終於忍不住說了:「你們也該跟我商量商量,不管怎麼樣,我總領著稽查弘德殿的差使。像這樣的事,我竟絲毫不知,你們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過得去嗎?」

倭仁在生悶氣,根本不理他的話,回到懋勤殿,憤憤地說了句:「寶佩蘅可惡,虧他還是翰林!」

「現在該怎麼辦呢?」徐桐問。

「你們兩位勞駕到蘭蓀那裏去一趟吧!」倭仁說,「我是無法啟齒的。」

「是呀!」徐桐說,「出爾反爾,現在變得我們局外人進退失據了。」

各人都有一腔無從訴說的抑鬱,此事便沒有再談下去。到了晚上,翁同龢總覺得不能放心,細想一想,還是得把這天的情形去告訴李鴻藻,萬一第二天再召見,問起來也有個交代。

到了李家,李鴻藻首先就表示歉意,這就可以知道,慈禧太后的詁責,他已經得到消息了,接著他便拿出一道「六行」來。只見上面是這樣責問:「倭仁等既以奪情為非禮,何妨於前次召見時,據實陳奏,乃爾時並無異議,迨兩次降旨慰留後,始有此奏,殊不可解!」接著並引用倭仁和徐桐在這天上午面奏的話說:「是倭仁等亦知此次奪情之舉,係屬不得已從權辦理。想中外大小臣工,亦必能共諒此意。李鴻藻當思聖學日新,四方多故,盡忠即所以盡孝。前降諭旨,業已詳盡,其恪遵前旨,毋得拘泥常情,再行吁懇。」

「那麼,」翁同龢問道:「現在作何打算呢?」

「此時不宜再有所陳奏。好在有一百天的工夫,到時候再說了。」

翁同龢心想,目前也唯有擱置的一法。便苦笑著把那道上諭交了回去。

「叔平!」李鴻藻再一次致歉,「為我的事,連累你們三位,真是無妄之災,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不過我在想,倘或我如安溪相國之所為,你們一定不會再拿我當個朋友,是嗎?」

這話也未見得,但翁同龢此時只有順著他的意思,很認真地點一點頭。

「那就對了──我做得對了。」

他是做對了,翁同龢覺得自己這方面做得太不對,大錯特錯是那天在養心殿走廊上,對寶鋆的武斷,應該有斷然決然的表示。怪來怪去怪倭仁不善於詞令,看來孔門四科,「語言」一道,著實要緊。

「寶佩公確是有點兒豈有此理,難怪艮峰先生對他有微詞。」

「艮峰先生怎麼說?」李鴻藻很注意地問。

翁同龢想了想,終於說了出來:「罵他可惡,說他居然也是翰林。」

李鴻藻很深沉地笑了一下,「現在──,」他說,「你可以看出文博川的份量來了吧?」

這話倒是真的,如果有文祥在這裏,事情決不會弄得這麼糟。翁同龢把前後經過的情形細想一想,竟有不能相信之感。柄國的樞臣,行為如此荒唐輕率,正色立朝的大臣,望之儼然,一遇上這種事,亦竟不能據理力爭。看起來還是李鴻藻最厲害。

朝士的議論,亦和翁同龢的想法相似,倭仁的無用,在前後三道諭旨表現得明明白白,「艮峰先生」的聲望,在大家心目中,大打折扣了。

相反地,李鴻藻的大節和孝思卻頗得士林嘉許,物望益高,在李棠階、祁雋藻相繼下世,老輩凋零的嗟惜聲中,他隱隱然成為「正學」宗師了。

恭王和醇王都在擔心,李鴻藻百日服滿以後,未見得肯如詔諭所示,銷假視事。但深宮不明外間的情形,卻慮不及此,好在小皇帝對翁同龢已漸漸悅服,尤其是對寫字,更有興趣,兩宮太后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