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日慈安太后萬壽,宮裏唱了三天的戲。但兩宮太后的興致並不好,因為天氣太熱,小皇帝率領王公大臣在慈寧門行慶賀禮,多曬了一會太陽,便有中暑的模樣,卻又惦念著春耦齋的好戲,不肯安靜下來,又哭又喊,在養心殿鬧得不可開交。慈安太后一遍一遍地派人去問,自然不能安心聽戲。

慈禧太后則除了惦念小皇帝以外,還惦念著東陵。清朝自世祖以下,都葬在關內,世祖的孝陵,聖祖的景陵,高宗的裕陵在京東遵化縣西北的昌瑞山,總稱東陵。世宗的泰陵,仁宗的昌陵,宣宗的慕陵在京西易縣的永寧山,總稱為西陵。文宗的定陵也定在昌瑞山,還有兩個月就要恭行奉安大典。而關外的馬賊,居然由喜峰口竄入關內,自遵化而西,過薊州逼近三河縣,離梓宮暫時安置的隆福寺,只有三四十里路。

那怪誰呢?多少年來京兵守關,只是虛應故事。南邐長城,就延安到遵化來說,大小關口就有五十六處,而僅僅喜峰口駐有旗兵二百,加上沿線的綠營兵丁一共不會超過五百人,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兒,卻與士兵的數目,相差無幾,因此,馬賊才得來去自如。

接到奏報,慈禧太后又急又氣,急的是馬賊騷擾陵寢,怕壞了風水,而且不日就要為文宗奉安山陵,如果馬賊膽敢犯蹕,看樣子官兵一樣地無計可施,這怎麼能叫人放心得下?

氣的是旗人真不爭氣!也不過三、五百馬賊,就已無計可施。她相信有湘軍在北方,最多調一千人,便可把這些馬賊「收拾」下來。於今只見從吉林將軍到直隸總督,無不張皇失措。因此,她對軍機大臣說的話,措詞相當尖刻。

恭王跟大家商議,認為除了嚴飭地方文武官員,各就轄區加意防守以外,得要動用器械精良的神機營方可收功。但是領兵的非一員大將不可。倒有一個旗營宿將在京裏,那是明末袁崇煥的後裔,江寧將軍富明阿,不過他在揚州一帶與洪楊軍作戰,腿傷頗重,現在奉旨回旗養傷,實在無能為力。

於是文祥挺身而出,負起剿治京東馬賊的全責。

文祥所倚重的一個人名叫榮祿。此人字仲華,出身八旗世家,隸屬上三旗的正白旗。他的祖父與父親都在洪楊初起時,戰歿於廣西,榮祿以蔭生補為工部主事,管理銀庫,這是個肥缺,卻不知怎麼得罪了肅順,差點以貪污的罪名下獄。等到文祥當工部尚書,榮祿的機敏頗受賞識。以後醇王接管神機營,大加整頓,榮祿由於文祥的推薦,當了「專操大臣」兼「翼長」。如鳥之兩翼,這「翼長」的職位,便等於醇王的左右手,神機營的兵權,至少有一半在他手裏。

文祥受命之日,與神機營掌印管理大臣醇王商議,決定挑一千馬兵出發,這挑選的責任,就落在榮祿身上。

在禁軍中,神機營的身價特高,是就滿洲、蒙古、漢軍八旗的前鋒營、護軍營、步軍營、火器營、健銳營中,特選精銳,另成一軍,總計馬步二十五營。但禁軍的腐敗,已非一日,所以名為精銳,不過與那老弱殘兵,一百步與五十步之分而已。慈禧太后也聽見過許多禁軍的笑話,平時擺擺樣子,還不要緊,現在要出隊去打仗,非同小可。所以特地囑咐安德海,悄悄到南苑去看一看,到底是何光景?

南苑離著京城好幾十里路,等安德海趕到,挑選已經完畢。只見滿街的兵,有的架著鷹,有的提著鳥籠,三五成群,或者在樹蔭下談得興高采烈,或者圍著小販吃豆汁、涼粉,也有些馬兵在溜馬、刷馬,卻是光著膀子戴一頂紅纓帽,形象越發不雅。

安德海是穿了便衣去的,也不便露出身分找神機營的章京、管帶去打聽甚麼,只好把在茶棚子裏歇足時所看到、聽到的情形,向慈禧太后回奏。

「這怎麼能打仗呢?」慈禧太后憂心忡忡地說。

「奴才還聽人唸了兩句詩,也是挖苦咱們神機營的,叫做『相逢多下海,此去莫登山。』奴才問他,這兩句詩,頭一句的『下海』,當然是指下巴頦上留的鬍子。」

「甚麼?」慈禧太后打斷他的話問:「都留了鬍子了?」

「是的。奴才也見了幾個。」

她頗有不信之意,又問:「『此去莫登山』是甚麼意思呢?」

「那個人說,下一句一個『山』字,上一句一個『海』字,指的是山海關,意思是說如果出山海關去剿治馬賊,要當心才好。」

「嗐,神機營叫人損成這個樣子。」慈禧太后不勝感慨地。

「奴才還聽見好些新聞──」

那確是「新聞」,說山東曹州六月裏下雪,杭州在閏五月間百花齊放。這些「新聞」不知真假,但欽天監奏報,說立秋那天風從兵地起,主有暴亂。天象示警,而人事如此,慈禧太后的心情十分沉重。

「奴才在想,不有齣戲叫《斬竇娥》嗎?」安德海自作聰明地,「大概僧王爺在曹州死得冤枉,所以那兒也跟《斬竇娥》一樣,六月裏下雪。不過杭州閏五月百花齊開,該是個好兆頭。」

「甚麼好兆頭!」慈禧太后很不高興的斥責,「你不懂就少胡說。」

夏行春令,決不是甚麼好兆頭。第二天慈禧太后忍不住要跟軍機大臣們談論。恭王說他也聽見了這些「新聞」,完全是謠傳。如果雨雪失時,氣候不正,地方大員必有奏報,如今時隔多日;未見山東巡撫閻敬銘,浙江巡撫蔣益澧有何報告。另外可以專摺言事的駐防將軍和學政,亦從未提及此事,可見得是荒誕不經的謠言。

慈禧太后認為雖是謠言,亦可看出民情好惡,人心向背。又說謠言起於局勢不穩,關外的馬賊,竄入關內,侵擾畿輔,百姓何能不起恐慌?然後又提到神機營,不斷搖頭嘆息,表示失望,說是所謂「整頓」,徒托空言,並無實效,這一次文祥帶隊剿賊,能不能成功,大成疑問。

她一個人說了許多話,又像責備,又像牢騷,語氣中還牽連著醇王。恭王如今是事事小心,除了唯唯稱「是」以外,不便多說甚麼,倒是文祥,越次陳奏,頗有幾句切實的話。他說旗營的暮氣積習,由來已久,京城繁華之地,不宜練兵,現在派隊出京,恰是一個歷練的機會,他向兩宮太后保證,此去必有捷報。

果然,等文祥領兵一到,竄擾遵化、玉田一帶的馬賊,聞風先遁,他一面派兵駐守隆福寺,保護梓宮,一面派榮祿帶隊搜捕零星馬賊。同時查明了防務疏忽的情形,參劾直隸提督徐廷楷。經此一番整頓部署,東陵一帶,可保無虞,這才回京覆命。

一到京,兩宮太后立即召見,大為獎勉。談到剿治馬賊的經過,文祥坦率陳奏,只是把馬賊驅出關外,如不能徹底清剿,難保不捲土重來。

慈禧對此特感關心。山東、河南、安徽的捻軍;陝西、新疆的回亂;以及福建、廣東的洪楊軍殘部;到底離京師還遠,只有關外的馬賊,一竄入關內便是畿輔重地,倘有疏虞,即成心腹之患。因此,聽了文祥的陳奏,她已在作派兵出關的打算。

但是,眼前已在三處用兵,再要清剿關外馬賊,既無可調之兵,亦無可籌之餉。這就非通盤籌劃不可了。

籌劃的結果,認為剿捻的軍務,非早日收功不可。曾國藩坐鎮徐州,以有定之兵,制無定之寇,主張堅決,拿他無可如何,那就只有在李鴻章身上打主意。於是九月初下了一道密旨給曾、李,說是:「河洛現無重兵,豫省又無著名宿將可以調派;該處居天之中,空虛可慮。因思李鴻章謀勇素著,且軍力壯盛,可以親歷行間。著即親自督帶楊鼎勳等軍,馳赴河洛一帶,扼要駐紮,將豫西股匪,迅圖撲滅,兼顧山陝門戶,俾西路張總愚等股匪,不致闖入,保全完善。一俟西路剿匪事竣,即行馳回兩江總督署任。」

這就是暗示,李鴻章如果不能消滅西路捻軍,就不用想再署理兩江總督。所以又有這樣的安排:「至兩江總督,事繁任重,李鴻章帶兵出省,不可無人署理;吳棠辦事認真,且在清淮駐守有年,於軍務亦能整頓,即著吳棠署理兩江總督,其漕運總督印務,即交與李宗羲暫行署理。江蘇巡撫與洋人交涉事件頗多,丁日昌籍隸粵東,熟悉洋務,以之署理江蘇巡撫,可期勝任。曾國藩等接奉此旨,彼此函商,如果意見相同,即著迅速復奏,再明降諭旨。」這最後一段話,明明白白地顯示了朝廷以名位作威脅的意思,倘或曾國藩依舊師老無功,他們師弟就不必再盤踞要津。

這時奉安大典已迫在眉睫,京城及近畿各地,大為忙碌。在京各衙門,有職司的不說,沒有職司的也要派出行禮人員,近畿地方官,則以護蹕為第一大事,尤其因為鬧馬賊的緣故,格外加強警戒。直隸總督劉長佑,兼署順天府府尹萬青藜,直隸提督徐廷楷,熱河都統麒慶,原已因此案得了很嚴厲的處分,倘或蹕道所徑,再發生甚麼盜案,驚了大駕,非丟官不可,所以都下了極嚴厲的命令,大捕盜賊。抓到盜首,立刻請旨正法,割下腦袋傳示犯案的地方,一時宵小匿跡,頗為清靜。

一過九月十五,車馬紛紛出東便門,在定陵有職司的官員,都取道通州,先趕去伺候。到了十七啟鑾那天,除去肅親王華豐,大學士賈楨、倭仁,軍機大臣文祥奉旨留京,分日輪班進宮辦事以外,其餘王公大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員,以及福晉命婦,都隨扈出京。兩宮太后的黃轎出宮,先到朝陽門外東嶽廟拈香,然後循蹕路緩緩行去。第一天駐蹕煙郊行宮,第二天駐蹕白澗行宮,第三天到了薊州,隆福寺在城北半山上,小皇帝率同文武百官叩謁梓宮。

第四天移靈,第五天皇帝謁東陵,第六天奉安定陵地宮,由大學士周祖培、協辦大學士瑞常恭題神主,生於安樂,死於憂患的咸豐皇帝,一生大事,到此結束。

大葬禮成,兩宮太后在隆福寺行宮召見恭王及軍機大臣。由於定陵工程,辦得堅固整齊,典禮亦部署得十分周到,兩宮太后都很欣悅,所以照例的恩典,格外從寬,承辦陵工的大小官員,個個加官晉級。隨扈當差以及沿途護衛的兵丁員弁,各賞錢糧。一道道的諭旨發下去,無不笑逐顏開。

等處理了這一切,慈禧太后便向慈安太后笑道:「大工真是辦得好!多虧六爺,一點兒不肯馬虎,咱們倒是怎麼謝謝六爺?」

聽得這一說,恭王趕緊說道:「臣不敢!」接著便跪了下來,「臣受恩已深,欲報無從,先帝的大事,臣理當盡心,決不敢再叨恩光。」

「你不必辭!」慈安太后答道,「大大小小都有恩典,你功勞最大,反而例外,叫人瞧著不是不大合適嗎?」

「兩位太后如此禮恤,臣實在感激。只是這半年以來,臣捫心自問,總覺得恩典太重,報答太少,深怕器滿易盈,遭人妒嫉。臣近來也很讀了幾本書,才知道『人貴知足』,真正是至理名言。不但臣本心如此,就是臣女蒙兩位太后,恩寵逾分,封為固倫公主,臣也是想起來就不安,怕是福薄,當不起這個尊號。所以臣求兩位太后,不必為臣操心,再加恩典,就是臣女的封號,亦請收回成命。這都是臣肺腑之言,決不敢有一字虛假。」說罷,又免冠磕了一個頭。

兩宮太后為難了,不知如何處置?低聲商量了一會兒,決定暫時擱下,回頭先找個人來問一問再說。

找的這個人就是固倫公主──恭王的大格格。「大妞啊!」慈安太后問道,「你每趟回去,看你阿瑪的意思,有甚麼不足的沒有?譬如房子嫌不好啊,護衛不夠使喚啊,甚麼的?」

已長得亭亭玉立的大格格,聽得這話,一雙極靈活的眼睛,頓時沉靜了,垂著眼皮,微微咬著手指不開腔。

「怎麼啦?」慈禧太后問。

「我在想嘛!」大格格抬起眼搖一搖頭,兩片翡翠秋葉的耳墜子直晃蕩。

「從沒有說過?」

「沒有。」大格格嘟著嘴說,「每一趟回去,只聽見他嘆氣。」

「這是為甚麼?」慈安太后顯得很詫異地。

「從三月裏到現在就是這個樣,總是說:自己做錯了事,留下一個不好的名聲,現在懊悔也晚了!」

兩宮太后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哦──!」顯然地,她們都立即會意了。

等大格格不在面前,慈禧太后便問慈安太后:「你懂了老六的意思了吧?」

「我懂。可是怎麼替他挽回呢?」

「找寶鋆來問一問再說。」

於是傳懿旨召見寶鋆。慈禧太后有些疑心大格格的話,是受了教導,讓她找機會進言的。所以先不透露自己的意思,只問寶鋆,有甚麼適當的辦法來加恩恭王。

寶鋆奏對得非常乾脆:「恩出自上,臣不敢妄擬。」

「不要緊,」慈禧太后的語氣極柔和,「你說說!」

寶鋆想了想答道:「恭親王蒙兩位太后栽培,時時以盈滿為懼,實在不敢再妄邀恩典。這是臣所深知的。兩位太后果然看得恭親王襄辦先帝大事,必恭必敬,有條有理,那怕是一句話的天語褒獎,恭親王就終身感戴不盡了。」

慈禧太后完全明白了恭王心裏所希冀的東西,點點頭說:「恭王愛惜名譽。只要他能像這幾個月一樣,事事小心,謹慎當差,我們姐妹自然保全他。看看三月初七那一道諭旨,怎麼能消掉,你們商量定了,寫旨來看。」

寶鋆一退出來便向恭王去道賀,這道優詔,少不得要曹毓瑛動筆。此外恭王堅持原意,要請兩宮太后撤銷大格格的固倫公主的封號。這一則是表示他向兩宮太后的奏陳,確為「肺腑之言」,再則他也真的不願在自己府裏出一個公主,在儀制上惹出許多麻煩。

巡幸在外,辦事不按常規,有事隨時可以進見,那怕在路上亦可請旨。等擬好了旨,看看時候還早,恭王「遞牌子」說要謝恩,同時把旨稿放在黃匣子裏一併送了進去。

兩宮太后立即召見,恭王磕頭說道:「臣蒙兩位太后,逾格保全,覆載之恩,粉身難報。只是臣女濫叨非分之榮,不怕臣及臣妻五中不安,亦恐臣女折福,仰懇兩位太后,鑒察微衷,收回成命!」

「我看,」慈安太后望著右首說:「六爺的意思很誠懇,把封號改一改吧!」

兩宮太后當時便商議停當,撤銷「固倫」的名號,改封為「榮壽公主」,一切儀制服色,與麗太妃所出的大公主一樣。

聽得這樣的宣示,恭王不便亦不必再辭,便由曹毓瑛即時擬呈上諭,兩旨並發。

不久,大駕回京,接著便是奉文宗神牌入太廟的升祔典禮。奉安大典,一切順利,偏偏最後出了花樣,豫親王義道,禮部尚書倭什琿布,派充恭送神牌的差使,不想竟誤了到京的時刻,以致欽天監所選的吉時,不曾用上。此非尋常的疏忽可比,新近接替肅親王華豐而為宗人府宗令的惇王,具奏參劾。然後又是升祔禮成,頒發恩詔,雖都是例行公務,卻平白地替軍機上添了許多麻煩。

別人都還不在乎,身體衰弱的李棠階,卻經不起旅途辛勞,公務繁雜,終於病倒了,而且來勢甚凶,頗有不起的模樣。延到十一月初,終於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