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樞庭,盼望曾國藩帶兵出省會剿的奏報,如大旱之望雲霓,那知倏忽半月,音信毫無。這時山東的捻軍,已由曹州往北流竄,正盤踞在「梁山泊」一帶。自從咸豐四年銅瓦廂決口,黃河奪大清河由北道出海,這裏便成了運河與黃河交會之處,地形複雜,防剿兩難,而最吃重的是壽張到張秋那一段,劉長佑就在這裏沿北岸佈防,苦苦撐持。倘或再無援師,捻軍一渡了河,自東昌而北,無險可守,雖有崇厚的一千五百洋槍隊,亦恐擋不住捻軍的馬隊。
終於曾國藩的奏摺到了,江蘇的提塘官早已接到命令,江寧摺差一到,便須報信,所以親到恭王府來通知。恭王便找了文祥等人,趕進宮去,等候召見,而且期待著會聽到極好的消息。
這時是下午三點多鐘,夏至已過,白晝正長,恭王坐了一會,未見宮裏有話傳出來,也還不急。文祥心裏有些不安,急於想知道曾國藩奏報些甚麼?便勸恭王「遞牌子」請見,正在商議著,值日的軍機章京來說:「上頭有摺子發下來,到內奏事處去領了。」
果然是曾國藩的奏摺,打開一看事由:「遵旨前赴山東剿賊,瀝陳萬難迅速情形」,恭王倒吸了一口冷氣。
寶鋆心最急,開口便問:「怎麼說?」
「『金陵楚勇裁撤殆盡』,要『另募徐州勇丁,期以數月訓練成軍』,此其不能迅速者一;」恭王一面看,一面說:「捻匪『積年戰馬甚多,馳驟平原,其鋒甚銳』,要到古北口採買戰馬,加以訓練,此其二;『拒賊北竄,惟恃黃河天險』,興辦水師,亦須數月,此其三。」
說到這裏,恭王住了口,雙眼緊盯在紙上,而眉目也舒展了,顯然的,曾國藩以下的話是動聽的。
「他也有他的道理。不過──」他把奏摺遞了給文祥,「你們先看了再說。」
文祥看著便點頭,同時為寶鋆講述內容:「曾滌生只肯管齊、豫、蘇、皖四省交界十三府州的地方,以徐州為『老營』。你聽他的話:『此十三府州者,縱橫千里,捻軍出沒最熟之區,以此責臣督辦,而以其餘責成本省督撫,則泛地各有專屬,軍務漸有歸宿。』」
「那好!」寶鋆欣然答道:「只要他肯管這十三府州就行了。」
「你慢點高興!」恭王接口說道,「聽博川唸下去。」於是文祥便提高了聲音唸:「『此賊已成流寇,飄忽靡常,宜各練有定之兵,乃可制無定之賊!方今賢帥新隕,劇寇方張,臣不能速援山東,不能兼顧畿輔,為謀迂緩,駭人聽聞,殆不免物議紛騰,交章責備。然籌思累日,計必出此。謹直陳芻蕘,以備採擇。』」
「這也沒有甚麼!無非──。」
「莫忙!」恭王又說:「還有個附片。」
附片奏稱:「臣精力日衰,不任艱鉅。更事愈久,心膽愈小,疏中所陳專力十三府州者,自問能言之而不能行之。懇恩另簡知兵大員,督辦北路軍務,稍寬臣之責任。臣仍當以閒散人員,效力行間。」
這一唸出來,不但寶鋆,連文祥都覺得詫異。奏摺與附片的語氣頗有不同,前面已答應了的話,到後面忽又變卦,說是「能言不能行」,那麼到底是責成他「督辦」十三府州呢,還是「另簡知兵大員,督辦北路軍務」?
三個人反覆推敲,才把曾國藩的吞吐的詞氣弄明白,照他的意思,最好讓他坐鎮徐州,練兵籌餉,居中調度,臨陣督師,應另有人。大家覺得他的打算也不錯,而且非如此不足以見其所長,無奈此時就找不出一個善於馭將而能親臨前敵,且在資望上可以成為曾國藩副手的人。
「真正是愛莫能助!」恭王苦笑道:「唯有催他早日出師,請他『挺』一下!」
商定了這個結論,只待明日請旨辦理,此刻就不必驚動兩宮。那知正要出門上轎,聽得後面有人大喊:「六爺請留步。」
回身看時,是春耦齋的一名首領太監,恭王便站住了腳等他。那名太監氣喘吁吁地請了安,好半晌才能說出話來。
「兩位太后剛剛才知道六爺進宮來了。傳旨讓六爺到春耦齋見面。」
等見了面,慈禧太后一開口就問:「曾國藩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臣已經仔細看了他的摺子了。」恭王很謹慎地回答:「曾國藩辦事,向來講求紮實。現在盛名之下,更加小心,請兩位太后體諒他的心境。」
「六爺!曾國藩的事,咱們作個歸結,你看該怎麼辦呢?」
「自然是催他早日出師。」恭王答道,「其實曾國藩出省北上,無非借重他的威名,打仗要靠淮勇,李鴻章辦事一向周密明快,也最知好歹,君恩師恩,都不容他不盡心。讓他抽調勁旅,坐海船北上,也許已經出海,加上崇厚的洋槍隊,京畿重地,可保無虞。兩位太后,請寬聖慮。」
其時前方的局勢,已經可以令人鬆口氣了。因為李鴻章所派的五千人,已由潘鼎新率領,從上海下船,經海道到大沽口,登岸南下,攔剿捻軍。據見過這一支兵的人說,「淮勇」器械精良,精神飽滿,如新硎初發,頗具銳氣。此外劉銘傳一軍亦已到達濟寧,雖然一到山東就跟素以蠻橫出名的陳國瑞所部,先打了「一仗」,而從聲勢上來說,到底是官軍增援。不過最重要的,還在曾國藩力任艱鉅,終於在五月二十三,江寧全城鳴炮恭送聲中,乘船出省,到山東督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