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格林沁自從上年湘軍克復金陵,建了大功,其後朝命曾國藩移師安徽、河南邊境,會同剿辦捻軍,認為有損威名,大受刺激,越發急於收功。其時捻軍張總愚流竄到河南鄧州,僧王初戰不利,幸虧陳國瑞及時赴援,反敗為勝,窮追不捨。那一帶多是山地,不利馬隊,屢次中伏,僧王更為氣惱,輕騎追敵,常常一日夜走一兩百里。宿營時,衣不解帶,席地而寢,等天色微明,躍然而起,略略進些飲食,提著馬鞭子自己先上馬疾馳而去,隨行的是他的數千馬隊,把十幾萬步兵拋得遠遠地。

就這樣,半年工夫把捻軍攆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由河南確山竄汝寧,經開封、歸德,往北進入山東省境,自濟寧、沂州,繞回來又到曹州,捻軍表示只要官軍不追得那麼緊,讓他們能喘口氣,就可以投降。僧王不理這一套,在曹州南面打了一仗。

這一仗在捻軍是困獸之鬥,官軍失利,退入一座空堡。捻軍重重包圍,沿空堡四周,挖掘長壕。一旦挖成,官軍便無出路,因而軍心惶惶,兼以糧草不足,整個部隊有崩潰之虞。

那些將官一看情形不妙,會齊了去見僧王,要求突圍,僧王同意了。於是分頭部署,僧王與他的部將成保作一起,派一個投降的捻軍,名叫桂三的前驅作嚮導。

心力交瘁的僧王,那時全靠酒來撐持,喝得醉醺醺上馬,一上鞍子就摔了下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喝醉了的緣故,馬出了毛病,釘掌沒有釘好,一塊馬蹄鐵掉了,馬足受傷,怎麼樣也不肯走,只好換馬。

那夜是下弦,二更天氣,一片漆黑。跌跌衝衝出了空堡,誰知桂三與捻軍已有勾結,帶了他的一百人,勒轉馬頭直衝官軍。外圍的捻軍,乘機進擊,黑頭裏一場混戰,也不知誰殺了誰?人驚馬嘶,四散奔逃。到了天亮,各自收軍,獨不知僧王的下落。

當時亂哄哄四處尋查,只見有個捻軍,頭戴三眼花翎,揚揚得意地從遠處圩上經過。那個戰場上一共十幾萬人,只有一支三眼花翎,既然戴在捻軍頭上,僧王頭上就沒有了。於是全軍慟哭:「王爺陣亡了。」一面哭,一面去找僧王的遺體,找了一天也沒有找著。

僧王對漢人,尤其是南方的漢人有成見,部下多為旗將,獨對陳國瑞另眼相看,他的提督,就是僧王所保。這時一方面感於知遇之恩,一方面主帥陣亡,自己亦有責任,所以召集潰兵,流涕而言,他個人決心與捻軍決一死戰,願意一起殺賊的,跟著他走,不願的他不勉強。說完,隨即就上了馬。

這一下號召了幾百人,人雖少,鬥志卻昂揚,所謂「哀師必勝」,大呼衝殺,居然把大股捻軍擊退,殺開一條很寬的血路,同時也找到了僧王的遺體。

僧王死在吳家店地方的一處麥田里。身受八創,跟他一起被難的,只有一個馬僮。陳國瑞與部卒下馬跪拜,痛哭一場,然後他親自背負僧王的遺體,進曹州府城,摘去紅頂花翎,素服治喪。

消息報到京城,朝野震驚。兩宮太后破例於午後召見軍機,君臣相對,無不黯然。首先商議僧王的身後之事,決定遣派侍衛隨同僧王的長子伯彥訥謨詁赴山東迎喪,輟朝三日,恤典格外從優,由軍機處會同吏部、禮部、理藩院商定辦法,另行請旨。

其次要商議繼任的人選,這才是真正的難題所在!朝廷在軍務上本來倚重三個人,東南曾國藩、西北多隆阿、而中原馳驅靠僧王。多隆阿在上年四月,戰歿於陝西,整整一年以後,僧王又蘧爾陣亡。旗營宿將雖還有幾個,但論威名將才,無一堪當專征之任。而流竄飄忽,詭譎凶悍的捻軍,如果不能及時遏制,乘大將損折,軍心惶恐之時,由山東渡河而北,直撲京畿,那時根本之地震動,可就要大費手腳了。

因此自恭王以次的軍機大臣,內心無不焦灼,但怕兩宮太后著急,對兵略形勢,還不敢指陳得太詳細,但無論如何輕描淡寫,山東連著河北,就像天津連著北京那樣,是再也清楚不過的事。所以慈禧太后也知道,如今命將代替僧王,主持剿捻的全局,是必須即時決定的一件大事。

說了幾個旗將,這也不行,那也靠不住,慈禧太后不耐煩了,「別再提咱們的那班旗下大爺了!」她向恭王說,「我看,還是非曾國藩不可。」

這是每一個人心裏都想到了的人。但剛剛發生過蔡壽祺那件隱隱然曾指責恭王植黨,結曾國藩和湘軍以自重的大參案,誰也不肯貿然舉薦。恭王尤其慎重,一接僧王陣亡的消息,就考慮過此事,他認為曾國藩是接替僧王萬不得已的人選,能夠不用,最好不用。現在雖奉懿旨,卻仍不能不陳明其中的關係,萬一將來曾國藩師老無功,也還有個分辯責任的餘地。

「回奏兩位皇太后,」他慢吞吞地答道:「曾國藩今非昔比了。他也有許多難處,怕挑不下這副千斤重擔。」

「怎麼呢?」

「金陵克復,湘軍裁掉了許多。他手下現在也沒有甚麼兵。」

「兵可以從別地方調啊!而且李鴻章不也練了兵了嗎?」慈禧太后又說,「就照去年秋天那個樣子辦好了。」

「是!」恭王口中答應,心裏不以為然,但目前已無復過去那種犯顏直奏,侃侃而談的膽氣了,所以先延宕一下,作為緩衝:「容臣等通籌妥當,另行請旨。」

在奏對時一直不大發言的文祥,覺得此時有助恭王一臂的必要,因而也越班陳奏:「請兩位皇太后,准如恭親王所請。僧王殉難,關係甚大,除了軍務以外,以僧王威望素著,凶信一傳,民心士氣,皆受影響,都得要預先設法彌補。謀定後動,庶乎可保萬全,此時不宜自亂步驟。」

「對了!安定民心也很要緊。不過現在也沒有甚麼從長計議的工夫,你們連夜商量吧!明兒上午『見面』,就得『寄信』了!」

恭王退出宮來,立即派人把吏部尚書瑞常和朱鳳標,戶部尚書羅惇衍,兵部尚書載齡和萬青藜請了來,就在軍機處會談。找了這些人,要談的自然是調將、籌餉和練兵。未入正題,先有無數嗟嘆,瑞常尤其傷感,不斷揮涕,講了許多僧王的遺聞逸事,然後又談恤典,又說捻軍所經各省的地方官,未能攔截迎剿,以致僧王輕騎追敵,身陷重圍,應該有所處分。

這樣扯到旁枝上談了好半天,暮色已起,宮門將閉,恭王不得不攔住話頭,宣示了懿旨,問大家有何意見?「也只有曾滌生的聲望,才能壓鎮得住。」瑞常問道,「那麼,江督誰去呢?」

「上頭的意思,照去年秋天的樣子辦。」

去年秋天朝命曾國藩赴安徽、河南邊境督師會剿,是由江蘇巡撫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漕運總督吳棠兼署江蘇巡撫,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吳仲宣已調署兩廣,目前雖未離任,不過說起來以粵督兼署蘇撫,體制似乎不合。」

大家都點點頭,但誰也不開口,吳棠是慈禧太后的人,他的出處以不作任何建議為妙。

「博川!」恭王看這樣子,便問文祥,「你看蘇撫該找誰?」

「內舉不避親,劉松巖。」劉松巖名郇膏,現任江蘇藩司,與文祥是同年,所以他這樣說。

這一說,大家也都點頭,劉郇膏一直在江蘇,頗有能名,現任巡撫升署總督,則藩司升署巡撫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文祥又談到吳棠。他已調署兩廣,但以彭玉麟繼他的遺缺,卻一直不肯到任,因而吳棠也就走不了,兩廣總督一直由廣州將軍瑞麟署理著。這個虛懸之局,不是長久之計,而關鍵在彭玉麟。他問:「彭雪琴到底怎麼個意思呢?如果他一定不幹漕督,不如趁此另作安排。」

「你看如何安排?」

文祥不曾開口,寶鋆說了:「吳仲宣在江蘇多年,現在曾滌生移師北上,糧台還要靠他。不如奏請留任吧!」

「話是不錯。你要知道,同為一『督』,價錢可不一樣。」恭王低聲說道:「把吳仲宣那個煮熟了的鴨子給弄飛了,上頭未見得依!」

看到恭王畏首畏尾,銳氣大消,李棠階頗為不耐,當時就把水煙袋放了下來,紙煤兒扔在痰盂裏,那模樣是有番緊要話要說,大家便都注目了。

「王爺!」李棠階的聲音很大,「大局動盪,兵貴神速,如何援山東,保京畿,該有個切實辦法談出來。今日之下,何暇談人的爵祿?」

話鋒是對著吳棠,而鋒芒畢露,在座的人都有被刺了一下的感覺,只是這一刺就像下了針砭,精神一振,都朝「援山東,保京畿」的大局上去想了。

「文翁責備得是。」恭王略帶慚愧地說,再要有話卻已被李棠階打斷。

「王爺言重!我豈敢有所指責?不過,談維持大局,在外既然少不了曾滌生,在內就少不了王爺。內外相維,局勢雖險無虞!王爺仍舊要不失任事之勇,才是兩宮太后不肯讓王爺『自耽安逸』的本意!」

這番話說得很精闢,而且是所謂「春秋責備賢者」之義,恭王深為敬服,謙抑而懇切地點著頭。同時也真的受了他的鼓勵,擺脫各種顧慮,很切實地談出了一些辦法。

會議未終,宮中又發下來幾道軍報,是山東巡撫閻敬銘和直隸總督劉長佑奏報僧王陣亡,捻軍流竄,防區告警的情形,山東自曹州以北數百里間,一片緊張氣氛。閻敬銘已經由東昌趕回省城濟南去部署防守,此外就只有山東藩司丁寶楨的三千人,扼守濟寧,奏摺中特地聲明「能守不能戰」。

「濟寧過去就是曲阜,聖跡所在,地方自然要出死力保護,捻匪也不敢冒這個大不韙,西面大概不要緊。」

大家都同意曹毓瑛的看法,然則東面和北面呢?曹州東北就是直隸省界大名府一帶,劉長佑親自在那裏督剿,但兵力也很單薄。

「曾滌生打仗,一向先求穩當,等他出兵,恐怕緩不濟急。」恭王沉吟了一下,面色凝重地說:「又非大動干戈不可了。」

這表示調兵遣將,很有一番斟酌,天色已晚而非片言可盡,大家都主張一面商議,一面下旨。於是先把派曾國藩即行「前赴山東一帶督兵剿賊,兩江總督著李鴻章暫行署理」的上諭擬好,由軍機章京敲開宮門,送了進去。

兩宮太后正在悼念僧王,慨歎旗將後起無人,當年進關,縱橫無敵的威風,盡掃無遺。看到進呈的旨稿,不免又提到曾國藩,虧得罷黜恭王一案,沒有上蔡壽祺的當,把曾國藩牽連進去,不然此刻就很尷尬了!且不說曾國藩自己的想法如何,朝廷也不好意思再責以重任。兩宮太后心裏都這麼在想,卻都未說出口來,只是很快地鈐了「御賞」和「同道堂」兩方圖章,仍舊送了出來,由軍機以「廷寄」的方式,交兵部連夜派專差,飛遞金陵。

軍機處的會議,移到了恭王府,但與會的人,除了軍機大臣以外,只有一個兵部尚書載齡。這個被慈禧太后譏為「筆帖式」的大臣與會,只因為他數字記得熟,那裏有多少兵馬?問他便知,省得去查。

經過徹夜的會商,大致算是部署停當。那時已交丑時,在內廷值日的官員,平常在這時刻也就該起身,預備進宮,此時自不必再睡,更不必回府。恭王派人煎了極濃的參湯,備下極滋養的點心,加上一遍一遍的熱毛巾把子送來擦臉,所以雖然辛勞了一晝夜,精神倒都還能支持。

一早進宮,值班的軍機章京已經把例行的事務都料理清楚,預先知道今日召見,要在御前敷陳軍務,並已預備了一張直、魯、豫、皖、蘇五省的地圖。恭王親自仔細看過,另外加上了一些記號,捲起備用。

平日軍機進見,總在辰正時分,這天特別提早,自鳴鐘上七點剛過,蘇拉就來稟報:「上頭叫起。」見了面,慈禧太后先就訝然問道:「怎麼?你們臉上的氣色都不大好!」

「臣等因為軍情緊急,商量了一夜,到現在不曾睡過。」

「哦!」兩宮太后異口同聲地,雖未再說甚麼,但感動嘉慰的神色,相當明顯。

「臣等商議,京畿重地,務須保護,總要教捻匪一人一馬不入直隸境界,才是萬全之計。現在擬定了三方面兜剿的方略,請旨施行。」

接著恭王便在御案前展開了地圖,其餘四樞臣也立近御案,幫著講解。由兩江北上的軍隊,雖由曾國藩統帶,其實「淮軍」已代「湘軍」而起,所以李鴻章的責任甚重,除了劉銘傳一軍,原已奉旨由徐州北上,應該嚴飭加緊赴援以外,另外責成李鴻章在所屬各軍內,抽調勁旅,由上海乘輪船循海道北上,或者由膠州登岸,西趨濟南,或者由天津登岸,南下山東,這樣就可趕在捻軍前面,迎頭痛剿。

慈禧太后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問,曾國藩出省會剿,由南往北襲捻軍的後路,豈非把他們由山東往直隸攆?這時一聽恭王的解釋,才算明白,「對了!」她欣快地說,「是要這樣在前面攔住才是辦法。可是李鴻章的隊伍趕得上嗎?」

「火輪船走得快,只要劉長佑和閻敬銘能把捻匪擋一擋,有那麼半個月的工夫,淮勇就可以佔先。」

「那麼,劉長佑、閻敬銘能擋得住擋不住?我看直隸和山東的兵力都單薄。」

「臣等已經都核計過。」恭王從容答道,「能夠抽調精兵增援直、魯。」

恭王口中的「精兵」,是號稱知「洋務」,以兵部侍郎參贊直隸軍務,並在總理通商衙門行走的崇厚,所統帶的「洋槍隊」,預備抽調一千五百名,由崇厚親自率領,開赴前線,歸劉長佑節制。並再飭署理吉林將軍皂保、黑龍江將軍特普欽,各派五百馬隊,星夜馳入關內,會同剿賊。「洋槍隊」器利,馬隊輕捷,人數雖少,效用極大。

此外還要分會河南巡撫吳昌壽帶兵出省會剿,湖廣總督官文抽調楚北九營赴直東交界之處支援,漕運總督吳棠派屬下炮艇夾攻。諸路會師,厚集兵力,真正是恭王所說的「大動干戈」。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陳奏,非常滿意,不斷點著頭對慈安太后說:「妥當得很。」

於是恭王乘機提到吳棠的留任,「吳棠在兩淮多年,督辦糧餉,甚為得力。」恭王停了一下,看慈禧太后傾聽而無所表示,才接下去又說:「曾國藩、李鴻章都要靠他作幫手,現在曾國藩督兵北上,更非吳棠替他辦糧台不可。臣的意思,彭玉麟情願辦理長江水師,幾次懇辭漕督,不如就讓吳棠留任,人地比較相宜。」

慈禧太后沉吟了,不過也不太久,「如果非吳棠不可,那就讓他留任好了。」她說。

看她的意思,似乎還有些替吳棠抱屈,恭王便又加了一句:「吳棠這幾年很辛苦。等局勢稍微平定些,看那裏總督該調該補,再請旨簡放吳棠。」

這是因為他兩廣總督不能到任,預先加以安慰。慈禧太后當然懂恭王的意思,心裏覺得他很知趣,但表面上卻不便表示,只說:「都照你的意思辦好了。今天的旨意很多,先分兩三位出去,讓他們寫旨吧!」

恭王也正想如此辦,隨即作了個分配,由文祥、李棠階、曹毓瑛先退回軍機去「述旨」,他自己和寶鋆還有關於僧王的善後事宜要請旨,仍舊留在養心殿。

等文祥他們一回去,軍機章京可真大忙而特忙了。誠如慈禧太后所說,這天的「旨意很多」,指授方略,向來越詳越好,但以軍情機密,除非方面大員、專征將帥,得以明瞭全盤部署,否則為求保密,措詞詳簡不同,因人而異。所以同為一事,發往山東的廷寄不能發往河南,而又有一事須分飭數省遵行,便得分抄數份。這都不能假手於人,全靠軍機章京的筆快。

等擬好旨稿,進呈核可,軍機大臣的曹毓瑛,分別緩急,吩咐先發「兩江」的廷寄,這是給曾國藩和李鴻章的諭旨。洋洋兩千餘言,情詞殷切,如果一個人抄繕,得要好一會工夫,所以用「點扣」的辦法。

上諭的行款是有規定的,明發每頁六行,廷寄每頁五行,每行二十字,點明全文字數,扣準每頁起訖,分開抄繕,即名為「點扣」。等抄好校對,一字不誤,方始粘連在一起,隨即加封鈐上軍機處的銀印,不到一個時辰,便已發出。

這樣一直忙到中午,猶未完畢。在養心殿也還未退朝,僧王生前的戰功,看來並不如何輝煌,但一死便讓大家亂了手腳,才知道他真是國之干城,因此兩宮太后悼念元勳,指示恤典特別從優。於是又召見禮部尚書,當面商定,除了發帑治喪、子孫襲爵以外,特謚為「忠」,配享太廟,那都是安邦定國,第一等功臣才能得到的殊榮。

此外還要籌劃財源。定陵工程,已費了一筆巨款,現在軍事逆轉,為激勵士氣,欠餉一定得發一發,這又是大費周章的事,商量的時間便久了。

這時已錯了傳膳的時刻,都是天色微明吃的早飯,至此無不飢腸轆轆。君臣為國,枵腹從公,等退朝下來,剛回到軍機處,立刻便有小太監來傳旨:兩宮太后賞恭親王江米釀鴨子一大碗、三絲翅子一大碗、一品鍋一個、菠菜豬肉餡包子一大盤,由御膳房伺候。同時聲明:不必謝恩。

雖說「不必謝恩」,恭王還是必恭必敬地站著聽完。隨後御膳房便來開飯,照例的四盤四碗以外,加上太后所賞的菜,擺滿了一張大理石面的圓桌。恭王看在眼裏,感在心中,久矣沒有這樣的恩典了!不想一番挫折之後,復蒙眷遇,所不同的,從前傳旨是「賞議政王」,而今是「賞恭親王」,轉念到此,越覺悲歡不明。

「咱們五個人那吃得了這麼多?」寶鋆提議:「給他們撥一半兒去吧!」

「他們」是指對面屋裏的軍機章京,恭王接口便說:「何必那麼費事?讓他們一塊兒過來吃好了。」

「怕坐不下吧?」文祥說。

「不要緊,擠一擠,倒熱鬧。」

這下真是熱鬧了!滿漢章京各十六人,分成四班,滿漢各一班間日輪值,也有十六人之多,加上軍機大臣一共二十一個人,就換了特大號的圓桌面來,也還是坐不下。但恭王願與軍機章京會食,不便辜負他那番禮賢下士的美意,文祥便與李棠階、寶鋆,曹毓瑛,以及兩個「達拉密」坐一桌,讓其餘的陪著恭王在一起坐。

這頓飯吃得很香,一則是饑者易為食,再則是頗有「大團圓」的那種味道。恭王一高興之下,告訴寶鋆,每人送二百兩銀子的「節敬」。前方的士氣不知如何?軍機章京卻是感於恭王的體恤,人人效命,案無積牘,部署詳明。朝野之間,原以僧王陣亡,匪勢復熾,人心頗有浮動不安的跡象,現在看到恭王和軍機大臣指揮若定,總算把那些無稽的流言平息下來了。

但是曾國藩未曾帶兵出省,總是件不能叫人放心的事。連兩宮太后也已明白,自金陵一下,曾國藩唯恐位高謗重,凡有措施,無不以持盈保泰,謙讓退避為宗旨,寧願「求闕」,不願全美,尤其是蔡壽祺放了那一把野火,雖沒有燒到曾國藩身上,而以他的謹密深沉,必具戒心,未見得肯擔此重任。如果等他上疏一辭,再責以大義,寵以殊榮,雖可挽回,終嫌落了痕跡,於民心士氣,大有關係。這樣就不如「先發制人」,所以一連又發了三道措詞十分倚重的上諭,催他出兵。同時也知道曾國藩篤於手足之情,對他的那個「老九」,曲盡維護,唯恐不周,所以特別提到請假回籍的曾國荃,希望他銷假,「來京陛見」,以便起用,作為暗中的一種籠絡。

這還不夠,大家商量的結果,認為曾國藩可能還會以湘軍裁撤,無可用之兵,難當重任作為推辭的理由,因又面請兩宮太后,明發上諭:「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曾國藩,現赴山東一帶督師剿賊,所有直隸、山東、河南三省旗綠各營,及地方文武員弁,均著歸曾國藩節制調遣,如該地方文武,不遵調度者,即由該大臣指名嚴參。」

旨稿一送上御案,慈禧太后看了好一會,不能定奪。慈安太后在側面望去,見那道上諭不過三、五十字,不解何以疑難如此?

她還未發問,慈禧太后卻先向她開了口:「有了這道旨意,曾國藩就跟『大將軍』一樣了!」

「大將軍」是唯有近支親貴才能擔當的重任,曾一度讓年羹堯掛過這顆印,終以跋扈被誅。因為大將軍可以指揮督撫,若有不臣之心,便可釀成巨患,所以漢人從未擁有此頭銜。在咸豐初年,「老五太爺」以惠親王的身分,被授為「奉命大將軍」賜「銳捷刀」,其實等於一個虛銜。如今曾國藩受命節制三省,「地方文武不遵調度者,指名嚴參」,那把直隸總督劉長佑、山東巡撫閻敬銘、河南巡撫吳昌壽都包括在內,才真正是大將軍的職權。

慈安太后明白了她躊躇的緣故。想想也是,兩江總督李鴻章是曾國藩的得意門生,陝甘總督楊岳斌替曾國藩辦過水師,閩浙總督左宗棠雖說與曾國藩不睦,但到底是一起共過患難的同鄉,加上陝西巡撫劉蓉,湖南巡撫李瀚章,廣東巡撫郭嵩燾,都與曾家有極密切的關係,看起來曾國藩的羽翼遍佈天下。自開國以來,不要說是漢人,亦從無這樣一個臣子擁有這樣的勢力,倘或要造反,這反一定造得成!

曾國藩要造反?慈安太后自己都覺得好笑了:「蓋圖章吧!」她催著慈禧太后,語氣輕鬆,顯得把這道上諭不當一回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