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恭王進宮,不到軍機處,在南書房坐。依然氣度雍容,跟值南書房的翰林,潘伯寅、許彭壽閒談那些名士近況,也問起張之洞、李端棻、黃體芳那些快「散館」的庶吉士,對於朝政,隻字不提。
在養心殿,軍機大臣奏對完畢,跪安之先,文祥踏上一步,莊容說道:「恭親王想當面叩謝天恩,在外候旨。」
兩宮太后相互看了一眼,接著慈禧太后便問:「還有幾起?」
召見通稱「叫起」,一批或者一個人稱為「一起」,問「幾起」即是問預定召見的還有幾批?這須問御前大臣才知道,而軍機奏對,關防極嚴,御前大臣照例遠遠地迴避。等找了來一問,說只有戶部侍郎崇綸一起。
「那就撤了吧!」
「撤」了崇綸的「起」,自然是叫恭王的起。那些侍衛和太監,揣摩的工夫都相當到家,一看這樣子,知道這天對恭王必有「恩典」──由紅發紫,由紫發黑,現在又要紅了,所以紛紛趕到南書房來報消息。其實他們也見不著恭王的面,只在南書房外面探頭探腦,與恭王的侍從打交道。不久,醇王的好朋友,新調了右翼前鋒統領,奉派御前行走的托雲保親自來通知召見。
進了南書房,他一面向恭王請安,一面說道:「王爺請吧!上頭叫起。」
「噢!」恭王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立刻有名聽差把他的帽子取了來,戴好又照一照手鏡,出門之先,回頭對潘伯寅說道:「我新得了兩方好硯,幾時來瞧瞧,說不定能考證出一點兒甚麼來!」
「是!」潘伯寅答道:「回頭我給王爺來道喜。」
恭王彷彿不曾聽見,慢慢踱了出去。從南書房到養心殿,一路都有侍衛、太監含著笑容給他行禮。但是恭王卻是越走腳步越沉重,在南書房聊了半天,還是把胸中的那口氣沉穩不下來。他一直在想,見了面兩宮太后第一句話會怎麼說?自己該怎麼答?或者不等上頭開口,自己先自陳奉職無狀?
念頭沒有轉定,已經進了養心殿院子。太監把簾子一打,正好望見兩宮太后,這就沒有甚麼考慮的工夫了,趨蹌數步,進殿行禮。
那略帶惶恐的心情,那唯恐失儀的舉動,竟似初次瞻仰天顏的微末小臣,恭王自覺屈辱,鼻孔已有些發酸,等站起身來,只見兩宮太后都用可憐他的眼色望著他,便越發興起無可言喻的委屈,連眼眶也發熱了。
是慈安太后先開口,她用一種埋怨的語氣說:「六爺,從今以後再別這樣子吧!何苦,好好的弄得破臉?你想,划得來嗎?」
這句話一直說到恭王心底,多少天來積下的鬱悶,非發洩不可。於是一聲長號,撲倒在地!這一哭聲震殿屋,比他在熱河叩謁梓宮的那一哭還要傷心。新恨勾起舊怨,連他不得皇位的傷痛,都流瀉在這一副熱淚中了!
「好了,好了,別傷心!」慈禧太后安慰著他,隨又向殿外的太監大聲喝道:「你們倒是怎麼啦?還不快把六爺給扶起來!」
這一罵便有兩名太監疾趨進殿,一面一個把恭王攙扶起身,慈安太后便吩咐:「拿凳子給六爺!」太監不但拿了凳子,還絞了熱手巾給恭王,他掩著臉又抽噎了好一陣才止住眼淚。
等他坐定下來,慈禧太后才面不改色地說道:「六爺,你也別怨我們姊妹倆。家事是家事,國事是國事,這一點你總該明白?」
「是!」恭王答應著,要站起身來回話。
「坐著,坐著!」慈安太后急忙擺著手說。
恭王是受了教訓的,如果坐著回話,又說是「妄自尊大,諸多狂傲」,所以還是站起身來答道:「臣仰體兩位太后保全的至意,豈敢怨望?」
「你能體諒,那就最好了。」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說,「你的才具是大家都知道的,不過,耳朵根子也別太軟。」
這等於教訓他不可信用小人,恭王依然只能答應一聲:
「是!」
「定陵的工程,你要多費心。」慈安太后說,「奉安的日子也快了。」
「今年有個閏月,算起來還有半年的工夫。一定可以諸事妥貼,兩位太后請寬聖慮。」
「還有皇帝唸書的事。現在雖派了七爺總司稽查,有空兒,你還是到弘德殿走走。」
「是。」恭王答道,「醇王近來的閱歷,大有長進。派他在弘德殿總司稽查,最妥當不過。」
「唉!」慈禧太后忽然嘆口氣,「提起皇帝唸書,教人心煩。下了書房,問他功課,一問三不知,簡直就是『矇混差事』。總還得找一兩位好師傅。」
「翰林中,人才甚多,臣慢慢兒物色。」
「對了,你好好兒給找一找。年紀不能太大,怕的精神有限。」慈安太后說。
「可也不能太輕。」慈禧太后立即接口,「年紀輕的欠穩重。」
「是!」恭王總結了兩位太后的意思:「總要找個敦品勵學,年力正強,講書講得透徹,穩重有耐性的才好。」
「對了。」兩宮太后異口同聲,欣然回答。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照常例這就是恭王該跪安告退的時刻,但他意有所待,因此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你先回去吧。」慈禧太后說,「我們姊妹倆再商量一下。」
恭王不無怏怏之意,但不敢露在臉上。等退了出來,依舊回到南書房來坐。這時隆宗門內,擠滿了人,就表面看,似乎各有任務,正在待命,實際上都把眼光落在恭王身上,要打聽他為兩宮太后召見以後,有何後命?恭王明白他們的意思,心裏說不出的歉然與慚愧,尤其在發覺自己雙眼猶留紅腫時,更覺侷促不安,於是吩咐「傳轎」一直回府。
到了府裏,他甚麼人都不見,換了衣服,親手把小書房的門關上,一個人悄悄坐著,只覺一顆心比初聞慈禧手詔時還要亂,好久,好久都寧靜不下來,自覺從未有過像此刻這樣的患得患失。
於是他想到倭仁,還有從他一起「學程朱」的徐桐、崇綺──大學士賽尚阿的兒子,據說都有富貴不動心的養氣工夫,果然能練到這一步,倒是祛愁消憂的良方。
心潮起伏,繞室徘徊,恭王自恨連杜門謝客的涵養都不夠,一賭氣自己又開了門,門外有五、六名聽差,鴉雀無聲地在守候著,使他微感意外。略一沉吟之間,聽得垂花門外,腳步聲、說話聲,雜沓並起,接著是一名專管通報的侍衛,輕捷地疾步出現,看見恭王,就地請了一個安,高聲說道:「文大人、寶大人來了!」
寶鋆在前,文祥在後,恭王先看見寶鋆的臉色,是那種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安然到達地頭,疲乏中顯得無限輕鬆,微笑著不忙說話,先要歇一歇,好好喘口氣的神情。文祥雖依舊保持著慣有的從容沉著,但眼中也有掩不住的欣悅。
一看這樣子,恭王舒了口氣,回身往裏走去,寶鋆跟著進門,先把大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裏,然後便去解補褂的扣子。兩名聽差趕來侍候,接過他的帽子,他才能騰出手來,取出一張紙遞向恭王:「六爺,你看這個!」
是曹毓瑛的字,也有文祥勾勒增刪的筆跡,一看開頭,便知是明發上諭的草稿,他很用心地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
「諭內閣:聯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本日恭親王因謝恩召見,伏地痛哭,無以自容。當經面加訓誡;該王深自引咎,頗知愧悔,衷懷良用惻然。自垂簾以來,特簡恭親王在軍機處議政,已歷數年,受恩既渥,委任亦專;其與朝廷休戚相關,非在廷諸臣可比。特因位高速謗,稍不自檢,即蹈愆尤。所期望於該王者甚厚,斯責備該王也,不得不嚴。今恭親王既能領悟此意,改過自新,朝廷於內外臣工,用捨進退,本皆廓然大公,毫無成見;況恭親王為親信重臣,才堪佐理,朝廷相待,豈肯初終易轍,轉令其自耽安逸耶?恭親王著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復議政名目,以示裁抑。王其毋忘此日愧悔之心,益矢靖共,力圖報稱;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諉,以副厚望!欽此。」
這道上諭對恭王有開脫、有勉慰,而最後責成他「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諉」,則是間接宣示於內外臣工:恭王重領軍機,雖未復「議政王」名目,而權力未打折扣,朝廷仍舊全力支持。命意措詞,綿密妥當,特別使恭王滿意的是「位高速謗」和「朝廷相待,豈肯初終易轍,轉令其自耽安逸」的話,頗為他留身分,而這兩處都是文祥所改,恭王自然感激。
一場風波,落得這樣一個結果,總算是化險為夷,但回顧歷程,倍覺辛酸,恭王此時才真正起了愧悔之心,向文祥和寶鋆拱拱手說:「辛苦,辛苦!不知何以言謝?」
「言重了!」文祥正色說道,「六爺,大局要緊!」
「是!」恭王也肅然答說,「明兒我就到軍機。」
「唉!」這時寶鋆才抹一抹汗,歎了口歡喜的氣,「我算是服了西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