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祿的約會,安德海不曾忘記,但一則是真抽不出空,二則也要擺擺架子,所以那天說定以後,結果讓德祿白等了一晚上。第二次再有機會遇到他,已是臘月十幾的事了。
「我的安二大爺,你冤得我好苦!今兒個讓我逮住,可不放你了!」
德祿當時拉住他,就要找地方去細談。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內務府來辦事,那有功夫跟他糾纏?說好說歹,賭神罰咒,一準這天夜裏赴約,德祿才肯放手。
這一次他未再爽約,倒不是想補救信用,是看德祿如此認真,可見得他所說的「弄幾兩銀子過年」的話,不是胡扯。而且,看樣子要弄這幾兩銀子,還非自己出面不可。看錢的份上,且走這一遭。
一到起更,六宮下鑰,安德海便趁這空檔,向屬下的太監,悄悄囑咐了一番,從後門溜出長春宮,迤邐而至內務府後身,西華門以北的地方。那裏有一排平房,作為內務府堆積無用雜物,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處,西六宮的太監也常在那裏聚會消遣。等他推進門去,只見屋裏生著好大一個火盆,桌上有酒有菜,還有幾個素來跟他接近的太監和內務府的筆帖式,散坐在四周。一見他到,紛紛起身招呼,看樣子是專等他一個,安德海心裏歡喜,對德祿的詞色便大不相同了。
「來吧,來吧!喝著,聊著!」安德海一面說,一面把腿一抬,老實不客氣高踞上座,順手把帽子摘了下來,往旁邊一伸,有人巴結他,慌忙接了過去,放在帽架上。
這算是做太監的,一天最輕鬆的一刻,但得有頭有臉的「人物」,才有資格在宮門下鑰之後,到這裏來喝喝酒,聊聊天,推幾方牌九,擲兩把骰子。可是也不能太肆無忌憚,鬧出事來,處分極重。
這天因為有事談,不賭錢。起初談的也不是「正事」,想到那裏,聊到那裏,真正是「言不及義」。這不盡關乎太監的智識,而是他們的秉性與常人不同,天生就歡喜談人的陰私,最通行的話題是談宮女,誰跟誰為了一隻貓吵架,誰偷了誰一盒胭脂,誰臉上長了疙瘩,甚至於誰的月經不調,談來無不津津有味。若是那個宮女認了那個太監做「乾哥哥」,更是一件談不完的新聞。
就這樣胡言亂語耗了有個把時辰,德祿向安德海使了個眼色,趁大家正在談放出宮去的雙喜,特為進宮來叩見慈安太后,談得十分起勁時,兩個人一先一後,溜了出來,在廊上密語。
「有個土財主,也不怎麼有錢,想弄一張太后賞的『福』字,肯出四十兩銀子。」
「就為這個啊?」安德海訝然相問,毫不掩飾他的失望的態度。
「這不相干!能辦就辦,不能辦就算了。」
「不是不能辦。」安德海說,「我不少這四十兩銀子花。」
「那就說正經的吧!」
德祿所說的「正經」事,是為人圖謀開復處分。有個姓趙的候補知縣,在咸豐九年分發江蘇,奉委辦理厘捐,第二年閏三月,洪軍十餘萬猛撲「江南大營」,官軍四路受敵,提督張國梁力戰不支,與欽差大臣和春退保丹陽,在城外遇敵,官軍因為欠餉緣故,士氣不振,一戰而潰,張國梁策馬渡河,死於水中。和春奪圍走常州,督兵迎戰受了重傷,死在無錫滸墅關。
「江南大營」就此瓦解,常州、蘇州,相繼淪陷,於是由蘇而浙,東南糜爛。地方官吏死的死,逃的逃,倒霉的自然不少,但也有混水摸魚,就此發了財的,那姓趙的候補知縣,就是其中之一。
辦厘捐並無守土之責,姓趙的原可到新任兩江總督曾國藩的「安慶大營」去報到,聽候差遣。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辦之中,同時還有十幾萬銀子的厘捐,未曾解繳,所以不敢露面。等江南的戰局告一段落,曾國藩與新任江蘇巡撫薛煥,清查官吏軍民殉難逃散的實況,那姓趙的經人指證,攜帶了大筆稅款,逃往上海,於是被列入「一體緝拿,歸案訊辦」的名單之內。可是在上海,在他的原籍,都不曾抓到這個人。
「你知道他逃到那兒去了?」德祿說:「嗨!就逃在京裏。你說他膽子大不大?」
「這小子挺聰明。他逃對了!」安德海點點頭,頗為欣賞其人,「天子腳底下,紅頂子得拿籮筐裝,誰會把這麼個人看在眼裏,去打聽他的底細?不是逃對了嗎?」
「對了,這小子是聰明。他看這半年,好些個受了處分的,都開復了,他也想銷銷案,出出頭,然後再花上一兩萬銀子,捐個『大八成花樣』,新班『遇缺先補』,弄個實缺的縣太爺玩兒玩兒。」德祿緊接著又說,「二爺,這小子手裏頗有幾文,找上了咱們哥兒,不是『肥豬拱門』嗎?」
「嗯。你說,怎麼樣?」
「能把他弄得銷了案,他肯出這個數。」德祿放低了聲音說,伸出來兩個手指。
「兩萬?」
「兩萬。」德祿說:「二爺,辦成了你使一半,我們這面還有幾個經手的,一起分一半。」
一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安德海怦然心動!但是這幾年他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摺,對這些情況已頗有瞭解,心裏在想,當時的兩江總督何桂清,已經因失地潛逃,砍了腦袋,江蘇巡撫徐有壬早就殉了難,能夠出面替姓趙的說話的人,一個都沒有,這就難以措手了。
「他打過仗沒有?」安德海問,如果打過仗,有統兵大員為他補敘戰功,奏保開復,事情也好辦些。
「沒有。從沒有打過仗。」
「那──,」安德海突然靈機一動,「吳棠一直在江蘇辦『江北糧台』,那跟辦厘捐的可以扯得上關係,吳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能讓他給上個摺子,一定管用。」
德祿苦笑了:「第一個要抓那姓趙的,就是吳棠。」
「這可難了!」安德海使勁搖著頭,「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不管它了,揭過這一篇兒去,沒有辦法也能掙他一吊銀子。」
「噢!」安德海詫異,「有這麼好的事?」
於是德祿又說了第二個計劃。這就完全是騙局了!德祿也跟人請教過,知道開復處分這一層,不容易辦到,所以對安德海並未存著多大的希望。剛才只不過把前因後果談一談,倘或安德海能辦得到,自然最好,辦不到再講第二個計劃也不遲。這個計劃非安德海不可,而且他也一定辦得到。
「現在外面都知道,西邊的太后掌權,也都知道你安二爺是西太后面前,一等一的大紅人。」
「好了!好了!不用瞎恭維人!」安德海其詞若有憾地揮著手說:「談正經的吧!」
德祿尚未開口,只覺眼前一亮,門簾掀開,有人走出來大聲說道:「怎麼回事?我們酒都喝完了,你們還沒有聊完?來,來,我做寶,來押兩把。」
「不行!」德祿答道:「你們玩兒去吧,我跟安二爺還有事要談。」
「有事要談,也何妨到屋子裏來?外面挺冷的。」
不說還好,一說果然覺得腳都凍麻了。好在別人要賭錢,不會注意他們談話,德祿和安德海便進屋來,就著剩酒殘餚,繼續密議。
德祿能從姓趙的那裏,兜攬上這筆買賣,就因為有安德海這條路子,而姓趙的並不懷疑安德海的神通,卻懷疑德祿是不是走得通安德海的路子?所以只要證明了這一點,姓趙的便會上鉤。
「二爺!」德祿說明了經過,問一句:「你看怎麼樣?」
安德海把事情弄清楚了,通前徹後想了一遍,唯有一層顧慮,「拿了他的錢,事情沒有辦成,他不會鬧嗎?」他說,「這一鬧出來,可不是好玩兒的事。」
「你放心,他不敢!他是一個『黑人』,一鬧,他自己先倒霉。再說,咱們用他的錢也不多,他這個啞巴虧吃得起!」
「嗯,嗯!」這一下提醒了安德海,別有會意,但在德祿面前,決不肯說破,簡簡單單答了一個字:「行!」
「那麼,二爺你那一天有空,說個日子,我好讓他請客。」
「請客不必了。後天下午,我到一到,照個面兒就得走。那一天我要上珠寶市。」
「上珠寶市幹嗎?」
「上頭有幾件首飾,在那兒改鑲,約了後天取。」
「好極了!」德祿高興異常,「二爺,事兒準成了!你先上珠寶市,取了首飾就到我家來。」
事情說停當了,安德海不肯虛耗工夫,忙著要睡一會,好趁宮門剛開,就回長春宮去當差。可是心裏是這樣打算,歪在裏間的一張炕床上,卻是怎麼樣也睡不著;他是在想著那一萬兩銀子!倘或不是恭王掌權,憑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面子」,這樣的事一定辦得成功。而現在,就算「上頭」給面子答應了,依然無用,因為恭王那一關,必定闖不過去。
安德海越想越不服氣,但又無可如何,只好強自為自己解勸:恭王的人緣不好,老是得罪慈禧太后,風光的日子想來也不久了,且等著看他的。
拋開了恭王,又想自己,瞻前望後,忽然興起一種百事無味,做人不知為了甚麼的感想。他在想:妻財子祿,第一樣就落空!雖聽說過,有些太監照樣娶了妻妾,那也不過鏡花水月的虛好看,不如沒有倒還少些折磨。他又在想:也不知從前是誰發明了太監這麼個「人」?這個混帳小子!他在心裏毒罵:活著就該千刀萬剮,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頭一天晚上萬念俱灰,第二天早晨卻又精神抖擻,把夜來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等兩宮太后退了朝,在長春宮伺候著傳過中膳,慈禧太后問道:「我的月例關來了沒有?」
「早關來了,還有年下分外的一千兩銀子,都收了帳了。」
「你到方家園去一趟。」
這是她對娘家又有賞賜。安德海最樂於當這種差,可以借此機會在外面散散心,辦一辦自己的事,同時打聽些消息來報告,博得慈禧太后的歡心。但年下雜務甚多,這一天到了方家園,第二天又要出宮到珠寶市,再赴德祿之約,耽誤的時間太多,不如並在一起辦,豈不省事?
既然如此,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他想定了主意,等慈禧太后把賞賜的銀兩、衣飾、食物等等打發下來,便即說道:「跟主子回話,送去改鑲的首飾,原約了明兒取,也許今天就好了,奴才順便去看一看,把它取了回來,也省得明兒再走一趟。」
「好啊。」
「要是今兒還沒有好,奴才就在那兒坐催,讓他們連夜趕工,明兒一早,奴才帶回來。」
「你說在那兒坐催,是在那兒坐一夜嗎?」
安德海話裏玩弄的花樣,又讓她捉住了,趕緊跪下來答道:「快過年了,奴才家裏有些個帳要料理,原想請主子賞一天假,看宮裏事兒多,不敢開口。今兒奉旨辦事,奴才求主子准奴才抽個空兒回家看一看。」
「那自然可以。你要請假回家,那一次我沒有准你?為甚麼要撒謊?」慈禧太后罵道:「下賤東西,滾吧!」
安德海一向以為挨「主子」的罵,是看得起他的表示,所以高高興興地磕了頭。一面派人挑了東西,先到敬事房領了攜物出宮的牌票,一面又通知德祿,把約會的日期,提前一天,並且說明了要到德祿家吃晚飯。
坐車出宮先到方家園,把慈禧太后的賞賜,一一交代清楚,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監和蘇拉,然後趕到珠寶市。慈禧太后討厭綠的顏色,因為通常嫡室穿紅,側室著綠,所以綠色在她成為忌諱,所有鑲翡翠的首飾,都改鑲紅寶石,卻又嫌內務府的工匠,墨守陳規,變不出新樣,特意命安德海拿到外面來鑲。宮裏的委任,又是御用的珍飾,珠寶鋪一點不敢馬虎,早已趕辦完工,安德海一去就取到了手,工價到內務府去領,二八回扣卻先上了他的腰包。
由珠寶市到德祿家並不遠,安德海散著步就走到了。進胡同不遠,遙遙望見德祿在迎候,彼此目視招呼,德祿快步迎了上來,極高興地說:「好極了,好極了!我就怕你來得晚了費手腳。」
「怎麼回事?」
德祿朝他頭上望了一下,低聲答道:「我給你預備了一枝花翎。」
安德海會意,是要叫他裝得闊些。裝窮非本心所願,或者不容易,裝闊在他來說,是不必費心的,肚子裏裝滿了說出來可以擺闊的珍聞軼事,隨便談幾件就能把人唬倒。
一到德祿家,就聞見一股油漆味道,大廳剛剛修過,新辦了一張紅木大炕床,牆上一面是張大壁畫,畫的一株楓樹,樹下繫一匹白馬,樹上有隻猴子,正伸下長臂,在撩撥那匹白馬,角上題了四個大字「馬上封侯」。這面牆上是四張條幅,真草隸篆四幅字,上款題的是「祿翁大兄大人法正」,下款署名:潘祖蔭、許彭壽、李文田、孫詒經。
「乖乖!」安德海做個鬼臉,指著牆上說:「這都是頂兒尖兒的名翰林,三個在南書房,一個是左副都御史,這四條字,名貴得很吶!靠得住嗎?」
德祿臉一紅:「我那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廠甸的榮胖子給我找來的。一共才花了八兩銀子。」
「不貴。」安德海笑一笑,「只怕是沖那姓趙的小子,趕著辦來的吧?」
德祿也報以一笑,領著他到了「書房」,從抽斗裏取出一枝花翎,替他把暖帽上的藍翎換了下來。又取一面鏡子照著,「伺候」安德海「升冠」。太監戴花翎,連安德海自己都覺得好笑,但關起門來,不怕有人看見,只要能把姓趙的唬住就行了。
「姓趙的甚麼時候來?」
「還有一會兒。」德祿答道,「我特意叫他晚一點兒來,咱們倆好先商量商量。」
「對了!我該談些甚麼啊?」
「那還用我說嗎?反正一句話,要叫他相信,天大的事,只要錢花夠了就有辦法。」
話中有了漏洞,安德海趕緊問道:「他倒是預備花多少錢吶?」
「我不早說過了,要真能辦成了,他肯出二萬。現在,只好先叫他付一成定,也只能用他這麼點兒錢,心太狠了會出事。」
安德海不甚相信他的話,但此時也無從究詰,心裏想,先不管它,把一千兩銀子弄到了手再說。倘或德祿有不盡不實之處,隨後再跟他算帳。還有姓趙的是個「黑人」,看情形另外可以設法敲一筆。這件「買賣」,油水甚厚,值得好好花些心思在上面。
「安二爺!」德祿問道:「明兒把銀子拿到了,我打一張銀票,送到府上,還是等你來取?」
「我到內務府找你去好了。」安德海又問:「這姓趙的住在那兒?」
「啊!住得可遠著吶。」德祿顧而言他地說,「安二爺,你坐會兒,我到外面去看看。」
兩個人都是「狠人」,一個想探出了姓趙的住處,好直接打交道,一個猜到了心思,偏不肯說。這一下安德海越發懷疑,認定了德祿另有花樣。
坐不多久,聽得腳步聲響,抬眼望去,只見德祿陪著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子走了進來,那自然是姓趙的。他生得極粗濁,青衣小帽,外套一件玄色摹本緞的羊皮坎肩,那樣子就像油鹽店管帳的,怎麼樣看,也不像能拿出兩萬銀子來打點官事的人。
推門進來,德祿為姓趙的引見:「這位是長春宮的安總管。」
「安總管!」姓趙的異常恭敬,請個安說:「您老栽培。」
「不敢,不敢!」安德海大剌剌地,只拱拱手就算還了禮,接著轉臉來問德祿:「這位怎麼稱呼?」
「姓趙,行四,趙四爺。」
「喔,趙四爺。台甫是那兩個字?」
「不敢,不敢!」不知是他有意不說,還是聽不懂「台甫」這兩個字,只說,「安總管叫我趙四好了。」
安德海作了個曖昧的微笑,轉臉對德祿說道:「你說趙四爺有件甚麼事來著,得要我給遞句話,自己人不必客氣,就說吧!」
「不忙,不忙,咱們喝著聊著。」
於是就在德祿的「書房」裏,搭開一張方桌,上菜喝酒。安德海上坐,德祿和趙四左右相陪,敬過兩巡酒,德祿開始為他吹噓。
「趙四爺,今兒算是你運氣好,也是安總管賞我一個面子,才能把他請了來。」他向趙四說,「你從沒有到宮裏去過,那知道安總管在裏頭那個忙呀,簡直要找他說句話都難。我說,安總管,」轉過臉來,他向安德海努一努嘴,「你讓趙四爺開開眼!」
安德海會意,矜持地笑道:「能拿到外面來拾掇的,還不是甚麼好東西。也罷,拿來給趙四爺瞧瞧吧!」
於是德祿去把安德海帶來的那個布包捧了過來,打開來,裏面是個黃緞包袱,包著個紫檀嵌螺甸的首飾盒,大盒子裏又是許多小錦盒,安德海一一把它揭開,寶光耀眼,美不勝收。趙四臉上,頓時有了肅然起敬的神色。
「請教安總管?」趙四指著一盒翡翠說:「這全是上好的玻璃翠,怎麼,一塊沒有用上?」
「我們太后不愛綠顏色的東西。」
「喔,為甚麼呢?」
「這──」安德海又是一個矜持的微笑,「這可不便跟你說了。」
「宮裏有許多機密,連我們在內廷當差的都不知道。」德祿向趙四湊過臉去,放低了聲音,顯得極鄭重似地,「趙四爺,你回頭聽安總管跟你說說兩宮太后跟皇上的事,不過,你可得有點兒分寸,別在外面多說,那可不是好玩兒的事。」
「是,是!」趙四拚命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於是由德祿穿針引線,很巧妙自然地讓安德海得以大談官闈秘辛。一開始就很成功,因為談的是肅順的往事,安德海是身歷其境,而且發生過作用的人。談到與慈安太后的心腹宮女雙喜,合演「苦肉計」那一段,連德祿在內務府多年,也還是初聞,所以停杯不飲,聚精會神地傾聽。這樣一襯托,越發顯出安德海的「權威」。趙四大為興奮,自以為找到了一條最靠得住的路子。
「你看!」等他談得告一段落,德祿指著放在茶几上的暖帽,對趙四說,「就為了安總管立下這麼一件大功,恭王面奏兩宮太后,賞了咱們安二爺一支花翎。」
轉眼望去,金翠翎羽中,燦然一「眼」,花翎比藍翎不知好看多少倍!趙四做過官,知道它的身分,對安德海越發仰之彌高了。
「這也不過虛好看!不掌實權,甚麼也沒有用。」安德海說,「譬如兩位太后吧,不管是口頭上,還是字面上,東邊的那位太后一定在前,可是,誰也不怕她。」
「外面都這麼說,實權在西太后手裏。我就不明白了,」趙四問道,「東太后難道就那麼老實?真個一點兒都不管?」
「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趙四對這句話非常重視,因為祛除了他心中的一個疑團,怕兩宮太后中慈禧太后畢竟是「西邊」的,凡事落後一步,外面的傳說,不盡可信。現在聽安德海的解釋,是慈安太后根本就管不了事,那就只從這條路子上下功夫就是了。
於是談到正文,但以不是甚麼光采的事,所以提到他在江蘇的情形,吞吞吐吐,不能暢所欲言。好在有德祿作必要的補充。而安德海亦根本未打算替他從「正路」上去辦,所以就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必去多問,唯唯然裝作已懂了的樣子,才得略減趙四所感到的,不能畢其詞的為難。
「您老哥的事兒,我算是明白了。麻煩是有點麻煩,不過──。」
安德海故意頓住,讓德祿去接下文:四目相視,會心不遠,該接話的人便說:「不過,總有辦法好想是不是?」
「走著瞧吧!」安德海說,「反正我有多大能耐,你總也知道。」
德祿點點頭,裝得面有喜色,卻故意轉臉看著趙四,遞過去的那個表情是:事情成了!等趙四點了頭,答以笑意,他才向安德海使個眼色:「請到這面來,咱們說句話。」
兩人站起身來,在遠處的椅子上坐下,隔著一張茶几,把頭湊在一起,低聲密語。在趙四看,他們是在為他籌劃路子,其實全不是那回事。
「看樣子,這小子是死心塌地了。」德祿問道,「你看,我該怎麼跟他說?」
這一問,安德海不免發愣,他原以為德祿早已想好一套話,只不過叫自己出面裝一裝幌子,誰知臨時問計,這倒把人難住了。
「我倒有個主意,」德祿的聲音越發低了,「就說走的曹大人的路子,你看行不行?」
「曹大人」是指曹毓瑛。安德海心想,要讓趙四心甘情願地捧銀子出來,自然得要個有名望、有實力的人作號召,假借軍機大臣的名義,當然最好,就怕風聲傳到曹毓瑛耳朵裏,必然追究,那時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因此,他搖搖頭說:「不妥,不妥!」
既然別人的辦法不妥,那自己得拿出辦法來!德祿心裏的這個意思,在他的沉默中就充分表示了。安德海心裏有數,骨碌碌轉著眼珠,苦苦思索要找個能叫趙四相信,卻又無可對證真假,能為自己脫卸責任的人。
「有了!」他終於想到,情不自禁地一拍茶几,大聲叫了出來,惹得趙四格外矚目。
看到他渴望得到結果的眼色,德祿揚一揚手笑道:「你先別忙,等我聽聽咱們安二爺的高招。」
「是這一個人,」安德海舉手遮著嘴唇說,「吳棠!你就這麼跟他說,他這個案子要從吳棠那兒報上來,才是釜底抽薪的辦法!吳棠不是正跟他作對嗎?不要緊,有我。吳棠常從清江浦派親信來給我們太后進東西,歸我接頭,太后有話給吳棠,也是我傳給來人,讓他帶回去。個把候補知縣開復處分,事兒太小了,算不了甚麼!」
一面聽,德祿已忍不住一面浮露了笑容。當下回到席面上,把安德海的話,照樣說了給趙四聽,唯一的改動,是把「吳棠」稱作「漕運總督吳大人」。
趙四一聽這話,又興奮又憂慮。興奮的是,這樣辦等於有慈禧太后仗腰,真正是「天大的面子」;憂慮的是,這一來把行蹤洩漏了出去,而吳棠是恨極自己的人,萬一指名索捕,豈非惹火燒身?
看他遲遲不語,德祿倒奇怪了,「怎麼樣,趙四爺?」他忍不住催問。
「我是怕,怕吳大人知道了,會不會行文到順天府衙門。」
「這甚麼話?」安德海臉色一沉,似乎生了極大的氣,「是太后的面子不夠,還是不相信我?」
太后的面子是一定夠的,只要交代下去,吳棠不敢不遵,就怕安德海沒有那麼大面子,所傳的話,吳棠不相信出於太后之口,這是很明白的道理。德祿便埋怨趙四,趙四便急忙賠罪。而經過這一番做作,趙四的疑慮反倒消失了。
「那麼,」等安德海氣平,趙四看著德祿問道:「總該──。」
「我知道,我知道。」德祿亂以他語,「咱們回頭談。」
過了第二天下午,安德海抽個空到內務府,德祿把他邀到僻處,遞給他一個封套,裏面是一張銀票,他略微抽出來瞄了一眼,不多也不少:一千兩整。
「我是這麼跟他說的,」德祿低聲說道:「安總管不要錢,軍機處先要鋪排一下,不然,就吳棠的奏摺來了,照例批駁,太后也不能為一個候補知縣掃軍機大臣的面子。」
安德海始終有這樣一個成見,認為德祿從趙四那裏拿的錢,決不止二千兩,現在聽他又搬出軍機處的招牌,這個地方豈是二千兩銀子所鋪排得了的?越發可見自己的看法不錯。不過他也知道,即令直言說破,德祿也決不肯承認,徒然傷感情而已!這樣,就只好旁敲側擊來套他的底細了。
他的心思極快,念頭轉定,隨即問道:「兩千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那小子總有一番話要說吧?」
「還就是以前那些個話,把他身子洗乾淨了,出兩萬銀子。」說著,德祿把一個「節略」遞了給他。
「那麼兩千就是一成。」安德海緊接著說,「這算是咱們收他的『定錢』?」
「不是,不是!」德祿很得意地笑道,「這兩千是額外的。我跟他說,這不算正項,馬上過年了,得先送年禮。他問要多少錢?我說兩千,他就給了兩千。」
錢來得容易呀!安德海心裏在想,那趙四的荷包跟他的人一樣,肥得很,只弄他一千銀子,實在不能甘心。不管它,他對自己說:先把網撒出去再作道理。
於是他問德祿:「你可知道吳棠的事兒?」
「怎麼不知道?有西太后就有他,好比有西太后就有你安二爺一樣。」
「你知道就好,我告訴你吧,吳棠快當總督了。」
「他本來就是漕運總督嘛!」
「我是說有正式地盤兒的總督。我看──,」他想了想說,「多半還是兩廣。毛鴻賓差不多了。」
「喔!」德祿不解地問,「吳棠調了兩廣怎麼樣呢?」
安德海把早想好了的一句話,放著不說,作出鄭重考慮的神氣,好半天,彷彿下定了決心,很有把握地說:「你跟他說,如果他想到廣東去補個實缺,連開復處分在內,一共叫他拿三萬銀子來。我全包了。」
德祿一聽這話,再看一看他的臉色,不由得又驚又喜:
「安二爺,你,你真能辦成?」
「你不信就等著瞧!」
「我信,我信。就這麼說了。明天就有回話。」
話是說出去了,安德海回來想一想,事情也真的大可以辦得。吳棠在江蘇的官聲,好不到那裏去,常有人告他的狀,那些劾奏的摺子,往往留中不發,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如果能讓吳棠知道,他的官運亨通,雖由於慈禧太后的特加眷顧,卻也因為有人幫著他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好話,幫著他凡事遮蓋,這一來,吳棠必存著感激圖報之心,自己為趙四說話就有效用了。
這算是安德海自己琢磨出來的,「交通外官」的訣竅。想到就辦,第一步是到內奏事處查檔,把歷年來參劾吳棠的奏摺,都摘錄了事由,或「留」或「交」,一一說明。「留」是留中,不必再問,「交」是交到了軍機處,自然還有下文,得要往下再查。好在「交」的不多,很快地都查明白了。
這時德祿也有了回話,趙四願意照辦,但銀子一時還湊不齊,好在等託好了吳棠,奏報到京,一來一往也得一兩個月的工夫,到那時一定籌足了數目送上來,不會耽誤。安德海心裏明白,這是託詞,趙四要等有了真憑實據,才肯付款。照這樣看,就全在自己了,有辦法,還有上萬的銀子進帳,否則就只是這一千兩。
過年只有半個月了,快到「封印」的那幾天,大小衙門,無不格外忙碌。各省的專差,也絡繹到京,年下的「公事」與平日不同,第一樣是「進貢」,都歸內務府接頭;第二樣是「送節禮」,王公大臣的府第,特別是恭王府,真個其門如市,大致各省凡是要進貢的特產,恭王那裏照樣有一份;第三樣是「送炭敬」,翰林、御史,不管事的各部司員,那些窮京官,全靠各省督撫司道,按時脂潤,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數目不一,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最闊的是閩浙總督左宗棠送工部右侍郎潘祖蔭的「炭敬」,每年照例一千兩,這因為當年官文參劾駱秉章「一官兩印」,左宗棠獲罪,是潘祖蔭所力救的緣故。
當然,還有些饋贈,近乎賄賂,或者另有作用,贈者受者都諱言其事的,吳棠就是這樣。為了報答慈禧太后的特達之知,逢年過節,必有上萬銀子送到方家園「照公府」。巧得很,他派的差官到方家園時,恰好安德海在那裏「傳懿旨」,一談起來,那差官自然知道慈禧太后面前有這麼個得寵的太監,頓時肅然起敬,說了許多恭維仰慕的話。
安得海覺得這意外的邂逅,也有不巧的地方。如果事先知道有這麼個差官到京,可以經過德祿的安排,裝一番場面,使他望之儼然,說話就比較顯得有力量。現在憑空要把自己的架子裝點起來,倒是件不容易的事。
因此,他一面聽那差官在恭維,一面在心裏轉念頭,想來想去總覺得先要用個甚麼手段,把他唬住了,下面的戲才好唱。
於是他先按兵不動,甚至連那差官的住處都不問。等從方家園回宮,他在路上想好了一條移花接木之計,他告訴慈禧太后,說吳棠的差官遇見了他,異常高興,那人正不知如何來找他。
「找你幹甚麼」慈禧太后訝然相問。
「也不是他找奴才,是吳棠有一番孝心要上達,叫他找著了奴才轉奏給主子聽。」
「喔,」慈禧太后很感興趣地問:「吳棠有甚麼話?」
「吳棠說,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不知怎麼樣報答?除了照例的貢品以外,太后想吃點兒甚麼,用點兒甚麼,儘管吩咐下去,他盡心盡力辦了來孝敬太后。」
「難為他,算是個有良心的。」
就這一句話,不能達成他的效用,所以安德海便慫恿著說:「難得他這番孝心,主子倒不可埋沒了他。」
慈禧太后想了想,隨口說了句:「『蘇繡』不是挺有名的嗎?看有新樣兒的衣料沒有?」
「是!奴才馬上傳旨給他。」
有了太后的這一句話,安德海便是「口銜天憲」了!按著規矩來辦,先到敬事房傳旨「記檔」,接著派一個蘇拉到內務府通知,傳喚漕運總督衙門的差官,第二天一早到隆宗門前來聽宣懿旨。
那是「官面」上的一套,另外他還有一套。找到德祿,悄悄囑咐,要他設法把那傳喚的差使討了下來。這件事不難,德祿回到內務府,不須稟明司官,找著被派去傳喚的同事,私底下就把那個差使討過來了。
到了兵部街提塘公所,尋著那名差官,德祿交代了公事,那差官大為緊張,「請教,」他問,「不知道是甚麼事兒?」
德祿歉意地搖搖頭:「那可誰也不知道了。再老實說一句吧,這種事兒,我們內務府也是第一次遇見。那當然是因為『上頭』對你們吳大人,另眼看待的緣故。」
「是,是!」聽得這句話,那差官放了一半的心,為了想多打聽些內廷的情形,他跟德祿大套交情,彼此通了姓名、職銜,這差官自道姓吳,是個漕標的記名守備。
德祿也是有意結納,出以誠懇謙虛的態度,頗有一見如故之感。他為吳守備說了許多宮內的規矩禮節,附帶也大捧了安德海一番,說慈禧太后對他,言聽計從,最後還加了句:
「甚麼事兒你只聽他的,準沒有錯!」
吳守備自然深深受教。第二天一大早到內務府,由德祿領著,到了隆宗門外,找間僻靜的朝房,德祿把他一安頓下來就先走了。殿閣巍巍,氣象森嚴,吳守備第一次深入大內,怕錯了規矩,一步不敢亂走。這樣等了有個把時辰,不見德祿來招呼,心裏正焦灼不安時,一個拖著藍翎的侍衛走了進來,神色凜然地揚著臉問道:「你是幹甚麼的?」
「我是漕運總督衙門的差官,來聽宣懿旨。」
「誰帶你進來的?」
「內務府的德祿德老爺。」
「德祿?」那侍衛皺著眉,斜著眼想了想:「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是,是,安總管派人來通知的,說到這兒來等。」
「喔,喔,」臉色和聲音馬上不同了,「原來是安總管,那就不錯了。你等著吧,他的事兒多,只怕還得有一會兒才能來。」
說完,那侍衛管自己走了。吳守備算是又長了一層見識,原來安德海在宮裏有這麼大的氣派!這個長得像個小旦似的太監,真正不可以貌相。
這樣又等了好一會,終於把安德海等到了。他是由德祿陪著來的,吳守備一眼瞥見,慌忙迎了出去,遠遠地就垂手肅立,等他走近了,親熱而恭敬地叫一聲:「安總管!」
「喔,原來是你。」安德海看著他點一點頭,管自己走了進去,往上一站,說一聲:「有懿旨!」
吳守備從未有過這種經驗,也不明瞭這方面的儀注,心裏不免著慌,便有些手足無措的神氣,德祿趕緊在他身邊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安德海不徐不疾地說道:「奉慈禧皇太后懿旨:著漕運總督吳棠,採辦蘇繡新樣衣料進呈。欽此。」唸完了又說一句:「你起來吧。」
吳守備不勝迷惘,站起身來把安德海口傳的旨意,回想了一遍,開口問道:「請安總管的示下,太后要些甚麼樣的蘇繡衣料?」
「那可不知道了!」安德海慢吞吞地,撇足了京腔,「上頭交代的就這一句話,你回去告訴你們大帥,讓他瞧著辦吧!」
說完,甩著衣袖,揚長而去。
吳守備望著他的背影發愣,想上去拉住他問個明白,卻又不敢。回過頭來一見德祿,不由得哭喪了臉,「我的德大爺,你看這差使怎麼辦?」他微頓著足說,「也不知道要甚麼花樣,甚麼顏色,甚麼料子?還有,到底是要多少呢?不問明白了,我回去跟我們大帥怎麼交代?」
「你別急,你別急!」德祿拍著他的背安慰,想了想,作出濟人於危的慷慨神情:「你等著,我替你去問一問。」
這一下,吳守備真個從心底生出感激,一揖到地:「德大爺,你算是積了一場陰德。」
德祿謙虛地笑了笑,匆匆離去。這樣又等了有半個時辰,才見他回來,招一招手,等他走了過去,便一路出宮,一路低語。
「安總管的話也不錯,傳旨向來就是這個樣,上面怎麼說,怎麼照傳,多一句,少一句,將來辦事走了樣,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不過──。」
德祿是有意頓住,吳守備便急急追問:「不過怎麼樣?德大爺,您老多開導。」
「太后的意思,安總管當然知道。不過,在御前當差,第一就是要肚子裏藏得住話,不然,太后怎麼會相信?怎麼會言聽計從呢?」
「是,是!」吳守備欣然附和。他心裏在想,只要安德海能知道太后的意思,事情就好辦了,且先聽德祿說下去,再作道理。
「安總管說,上頭對你們大帥另眼看待,除了多少年以前,雪中送炭的那一檔子事兒以外,當然還有別的道理,也有許多話想要叫你們大帥知道,可就是一樣,得要見人說話。」
「請問,怎麼叫見人說話?」吳守備問道,「難不成是說,非我們大帥到京裏來了,安總管才能說嗎?」
「這倒也不是。」德祿遲疑了一會才說,「老實告訴你吧,安總管是不知道您老哥的身分,不敢跟你說。」
「那,那──。」吳守備頗有受了侮辱的感覺,卻又不知如何辯白以及表示自己的不滿?所以訥訥然不能畢其詞。
「這不是安總管看不起您老哥。」德祿暗中開導他:「他不知道你在你們大帥面前,到底怎麼樣?你也是官面兒上的人物,總該知道,有些話是非親信不能說的!」
吳守備這時才恍然大悟,繼以滿心的歡悅,因為得到了一個絕好的立功自見的機會。各省的差官為長官辦私事,無非跟王公大臣府第的「門上」打交道,只有自己結交上了慈禧太后身邊的安總管,為「大帥」與深宮建立了一條直通的橋樑,這是何等關係重大的事!回到清江浦,怕大帥不另眼看待?
福至心靈,他的表現不再是那種未曾見過世面,動輒張皇失措的怯態了,用很平靜自然的聲音說:「德大爺,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我們大帥的親信?不過,大帥的上房裏我常去,我管大帥夫人叫二嬸。」
「呀!」德祿大出意外,「原來你是吳總督的侄子?」
「是。」吳守備說,「五服以內的。」
「五服以內的侄子,又派來當差官,替兩宮太后和皇上進貢,自然是親信。那就好辦了。」
德祿說著便站定了腳,大有馬上轉回去告訴安德海之意,但吳守備這時反倒不亟亟乎了,「德大爺,」他用商量的語氣說:「我有個主意你看行不行?我們大帥另外交了二百兩銀子給我;有該送炭敬而事先沒有想到的,讓我酌量補送。我打算著,把這二百兩銀子送了給安總管,至於德大爺你這兒──。」
「不!不!」德祿搖著手打斷了他的話,「我是無功不受祿,安總管那兒也不必,你送了他也不肯收,替太后辦事,他挺小心的。我看這麼樣吧,如果你帶得有土產,送幾樣表示表示意思,那倒使得。」
「土產有的是,只怕太菲薄了。」
「就土產好,你聽我的話!」德祿想了想又說,「這樣吧,明天安總管要出宮替太后辦事,你下午到他家去好了!我先替你約一約,請他把太后要的衣料,開個單子給你,如果太后另外還有甚麼話交代,也在那個時候說給你。」
「那太好了。承情不盡!不過德大爺,明兒還要勞你的駕,帶我到安總管府上。」
「這──,」德祿躊躇著說:「我明兒有要緊公事,怕分不開身。可是安總管家你又不認得,那就只好我勻出工夫來陪你走一趟了。」
如此幫忙,吳守備自然千恩萬謝。回到提塘公所,立刻派人到通州,在漕船上取了幾樣南方的土儀,如紹興酒、火腿之類,包紮停當。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飯,守在公所,約莫兩點鐘左右,德祿果然應約而至,兩個人坐了車,繞東城往北而去。
等一到了安家,德祿託辭有要緊公事,原車走了,這是他有意如此,好避去勾結的形跡。吳守備不知就裏,心中卻還有些嘀咕,怕安德海的脾氣大,或者話會說僵了,少個人轉圜。
還好,安德海算是相當客氣,看著送來的禮物,不斷稱謝。然後肅客上坐,一個俊俏小廝,用個福建漆的托盤,端來兩碗茶,四碟乾果,茶碗是乾隆窯的五彩蓋碗,果碟是高腳鏨花的銀盆。吳守備心想,這比大帥待客還講究。
「請!」安德海很斯文地招呼。
吳守備為了表示欣賞,端著那蓋碗茶不喝,只轉來轉去看那碗上精工細畫的「玉堂富貴」的花樣,一面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似乎是想不出適當的話來讚美的神情。
安德海矜持地微笑著,等他快要揭碗蓋時,才說了句:
「茶碗倒平常,你喝喝這茶!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聽到這話,吳守備格外慎重行事了,揭開碗蓋,先聞了一下,果然別有一股清香,便脫口讚了一個字:「好!」又笑著說,「在安總管這兒,我真成了鄉巴佬了。這茶葉真還沒有見過。」
「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吳守備聽到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著安德海,希望他再說下去。
「前幾天,湖南惲巡撫才專差給太后進了來。一共才八罐,太后賞了我兩罐。今天是頭一回打開來嘗。」
「那可真不敢當了。」吳守備受寵若驚地說,接著便喝了一口,做出吮嘴咂舌的姿態,真像是在品嚐甚麼似的。
「這樣吧,我算是回禮,分一罐兒這個茶葉,勞你駕帶回去,讓你們大帥也嘗嘗。他當然喝過君山茶,不過,不見得有這麼好。」
這是給了吳守備一個誇耀表功的機會,自然不必推辭,便站起身來,笑嘻嘻地說:「那我就替我們大帥謝謝安總管了。」
於是安德海叫小廝取來一個簇新如銀的錫罐,巨腹長頸,紅綢子封著口,約莫可容兩斤茶葉,蓋上和罐腹都鏨出「五福捧壽」的圖案,另外貼一張鮮紅的紅紙條,正楷四字:「神品貢茶」。安德海不是胡吹,這罐茶葉,無論從那一點看,都是湖南巡撫惲世臨進貢的御用之物。
這一番酬酢,主客雙方都感到極度的滿意,也就因為這一番酬酢,片刻之間成了交情極厚的老友。安德海說話,盡去稜角,十分懇切,拿出一張單子來交給吳守備說:「最好全照單子上辦。如果趕不及,先把春天夏天用得著的進了來,別的隨後再說。」
吳守備把單子約略看了一下,品目雖多。好在時間上有伸縮的餘地,也就不礙,於是把單子收好,放在小褂子的口袋裏,還伸手在衣服外面拍了兩下,深怕不曾放妥會得掉了。
「另外還有件事兒。」安德海朝左右看了一下,湊近吳守備,放低了聲音說,「是太后娘家的來頭,我還不十分清楚,太后交代,讓你們大帥給瞧著辦。」
「喔!」吳守備睜大了眼,「請吩咐。」
「有個姓趙的候補知縣,叫趙甚麼來著?」他從靴頁子裏,掏出由德祿轉來的那份節略看了又看說,「喔,叫趙開榜。原來在你們大帥那裏辦稅差,出了紕漏要抓他,曾經奏報有案。現在大亂已平,朝廷寬大為懷,好些個有案的,都開復了處分,趙開榜大概也動了心,走了太后娘家的路子,想求個恩典。太后的意思,候補知縣的官兒太小了,沒有法子交給軍機去辦,讓你們大帥上個摺子才好批。」
這一大片話,從頭到底,吳守備只有最後一句不明白,「請問安總管,」他說,「我們大帥那個摺子上說些甚麼?」
聽得這一問,安德海啼笑皆非!千里來龍,到此結穴,就在這句話上,這句話不明白,前面的都算白說。這原是只可意會的一回事,直說出來便沒有意味,也減弱了從窺伺意旨中,自動發生的說服力量,所以安德海特為反問一句:「你看呢?」
這是有意難人!吳守備有些緊張,把他的話從頭想了一遍,終於明白了。原是不難明白的事,吳守備深深自責,這樣子不夠機敏,如何能辦大事?
「是這個樣,」他敲敲太陽穴,「讓我們大帥給他保一保。安總管,是這個意思嗎?」
安德海平靜地點一點頭:「我看太后也就是這一個意思。反正你回去一說,你們大帥一定明白。」
「是,是!我一回去,馬上當面稟報上頭。」
「好!」他把手裏的節略遞了過去,「這玩意是太后交下來的,你帶回去吧!」
因為是慈禧太后交下來的,吳守備便雙手接了過來,摺疊整齊,與蘇繡衣料的單子放在一起。
「安總管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告辭了。」
「你請等一等。」
安德海進去了好半天,拿出一個鼓了起來的大信封,封緘嚴固,但封面上甚麼字也沒有。這是他從內奏事處抄出來的,所有奏劾吳棠的摺子的事由及處置經過。遞到吳守備手裏,又交代了幾句話:
「這個信封,請你當面遞給你們大帥。我沒有別的意思,只因為你們大帥是太后特別提拔的人,我在太后面前當差,兼承太后的意思,對你們大帥,自然跟對別的督撫不同。」
吳守備猜想其中是極緊要的機密文件,越發慎重,把它緊緊捏在手裏,不斷稱「是」。
送走了吳守備,安德海回想著他那受寵若驚,誠惶誠恐的神氣,十分得意。他相信經吳守備的一番渲染,吳棠一定信他的話是太后的授意,豈有不立即照辦之理?看樣子這筆財是發定了。
當然,那是過了年以後的事。等吳守備離京不久,各衙門都封了印,大小官員收起公事,打點過年。這年因為金陵一下,「大功告成」,過年的興致特別好,同時南北交通,可說完全恢復,蘇浙兩省有親戚在京的,紛紛前來投靠。崇文門肩摩彀擊,格外熱鬧。四郊農民,趁著農閒時節,也都手提肩挑,要趕年下來做筆好生意,順帶備辦年貨。越發烘托出一片昇平盛世的景象。
唯一的例外是軍機處。軍機大臣和章京,是連大年初一都要入直的,不過封了印以後,例行公事都壓下不辦,僅僅處理軍報以及突發而必須即時解決的事件,比較清閒而已。
對一年忙到頭的軍機章京來說,這幾天就算最舒服的時候,不特公務清閒,而且所獲甚豐。外省的「冰敬」以外,恭王和那些入息優厚的大臣,像戶部、工部的堂官,內務府大臣,還有兼領「崇文門監督」的額駙景壽,看關係深淺,都有或多或少的饋贈,作為「卒歲」之資。至於宮中年節對侍從近臣的賞賚,軍機章京照例也有一份。特別是簡在「后」心的那幾個紅章京,常有格外的恩典,尤其教那些為要帳、要債的所包圍的窮京官羨慕。
京官最窮的是兩種人,翰林和御史。翰林有紅有黑,不走運的翰林,開門七件事,件件要賒帳,如果一年大大小小的「考差」,一個都撈不到,那到了年下的日子就難過了。一年三節結帳,端午節和中秋,都還有託詞:「得了考差,馬上就給」,一交臘月甚麼考試都過了,那裏還有當考官的差使?
於是只好找同年、找同鄉告幫。
御史的情形也是一樣,但「都老爺」三個字,在京城裏很有些用處,起碼煤鋪、油鹽店的掌櫃,跟「都老爺」去要帳,不敢像對窮翰林那麼不客氣。因為逼得他惱羞成了怒,喝一聲:「來啊!拿我的片子,把這個混帳東西送到兵馬司去嚴辦!」就真要倒霉。京師九城都有兵馬司,專管捕治盜賊,送到那裏,被打一頓屁股,是司空見慣的事。
當然,御史有正有邪。正派的御史,憂心天下,硜硜自守,不要說窮,死也不怕,那種風骨,就是帝后也不能不敬憚。走邪路的御史就不同了,一種是只要給錢,唯命所從,於是有人便利用此輩作為打擊政敵的工具,其名稱為「買參」。一種是譁眾取寵,別有用心──在這「大功告成」的同治三年年底,便正有些人,想找這樣的御史,掀起一場政海中的大波瀾,來打擊恭王和曾國藩。
這些人便是八旗的將領。旗人對於恭王的不滿由來已久。肅順看不起旗人,所以他們支持恭王,清除肅順,不想恭王執政,依舊走的是肅順的路子,倚任曾國藩,有過之無不及。加以八旗兵丁的糧餉,一直是打折扣發放,金陵未下,猶有可說,如今,在上者加官晉爵,而旗民的生計,困苦依舊,這就越發使得他們憤憤不平了。
有些人認為湘軍的勢力太大,已到了「動搖國本」的危險程度,這是一批足跡未出京畿,只嚮往著他們祖宗進關時的威風的人的想法。而這個想法,在頭腦比較清楚的人看,恰好用來作為抑制漢人的一個有力的理由。他們並不以為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曾國荃等人的事功,旗人辦不到,他們也不以為官文的封伯爵是儻來的富貴,反覺得只有一個旗人封爵,是不公平而大失面子的事。於是反對恭王和曾國藩的暗流就在這半年之中逐漸形成了。其中有些出於妒嫉,想去之而後快,有些為了實際的利益,更明確地體認到,唯有去掉恭王和曾國藩,他們才有掌握政權和軍權的機會。
這股倒恭王的暗流,漸漸又匯合了蒙古人的反對勢力。四年前,恭王與肅順爭權,蒙古人的傾向,有舉足輕重之勢,肅順既誅,恭王為了穩定朝局,特別拉攏蒙古人,倭仁內召,入閣拜相,對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優禮有加。一向講道學的倭仁,十分守舊,對於兼領總理通商衙門,經常與洋人打交道的恭王,原有成見,僧王的國戚,本來支持恭王,但最近的態度也改變了。蒙古人中一文一武的兩個領袖,至此都站在恭王的對方。
僧格林沁的不滿恭王,起於這年十月間的一道上諭,以曾國藩為欽差大臣,督兵赴安徽、湖北邊境上,剿治捻匪。僧格林沁透過在京蒙古籍大臣和他的兒子伯彥訥謨祜的關係,表示反對,他認為剿治捻匪,已有一王一伯──大學士湖廣總督果威伯官文,再加上一個侯爵來會辦軍務,豈不是把捻匪看得太重?這樣為匪張目,有害無益。恭王總算「從善如流」,很快地撤消了原來的命令,但是,僧格林沁的自尊心,已經受了很大的損傷。
僧格林沁以他的驃悍的蒙古馬隊為主力,轉戰千里,自負驍勇,素來看不起湘軍,而且對黃河以南的漢人,懷著莫名其妙的敵意。金陵既下,曾國藩勳名蓋世,他心裏已經很不舒服,而以七、八月間河南光山一戰的偶爾失利,朝命曾國藩移師會剿,在他看是恭王有意滅他的威風。於是別有用心的一批人,也就正好利用他的憤懣,從中挑撥。挑撥的花樣極多,甚至已死的多隆阿,被誅的勝保,也被利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