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福瑱的行蹤,大致是清楚的,由金陵走廣德,經皖南走江西,由新城到石城,江西臬司席寶田,窮追不捨。據說洪軍殘部保護著他們的「幼主」,雜在難民叢中,白天休息,夜裏燃香為呼應的記號,摸黑而行,蹤跡極其隱秘。
上諭一再追索,始終沒有好消息來。到了九月裏,京城裏忽有流言,說洪福瑱已為湘軍營官蘇元春所生擒。席寶田得到消息,派了專差去要人,蘇元春不肯交出,直到席寶田自己去要才要了來。
當時有人為席寶田指出,蘇元春難道不知道這是大功一件,為甚麼有放掉洪福瑱的意思?他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曾氏兄弟的提報中,大張其詞,說偽「幼主」已「閥門自焚」,現在又出來一個偽「幼主」,朝廷追究其事,曾氏兄弟必然遷怒,隨便找個題目,就可致人於死地。因此勸席寶田不要多事。
席寶田默不作聲,把洪福瑱解到南昌,由巡撫沈葆楨親自審問。這已是瞞不了的一件大案,等沈葆楨奏報到京,朝廷不知作何處置?那些對曾國藩、曾國荃不滿或者心懷妒嫉的京官,都在談論此事。旗人中的許多武官,尤其起勁。湘軍的聲名,早成他們痛心疾首的根源,自然是抱著幸災樂禍之心,期待著曾氏兄弟會獲嚴譴。
消息證實了。十月初,沈葆楨派專差繼摺到京,奏摺裏沒有提到蘇元春的名字,說是席寶田部下的游擊周家良──據傳就是奉席之命到蘇元春那裏去要人的那個武官,於「石城荒谷中將洪幼逆拿獲」。這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恭王和軍機大臣們心裏的一塊石頭可以放下了。
但是,在表面上,恭王把江西的奏摺看得似乎無關緊要似的,這是他故意要沖淡其事,好為曾國藩留下開脫的餘地。他的想法沒有錯,誇大其詞的是曾國荃,曾國藩既未親臨前敵,又何從去考察他老弟的話是真是假?只是依體制上來說,要譴責曾國荃,那曾國藩就逃不掉「失察」之咎。投鼠忌器,為了保全曾國藩,不得不便宜他那個老弟,把金陵城破之日,曾國荃和他的部下,忙著劫取財物,致使首逆漏網的大過失,置而不問。
「曾國荃可以不問,沈葆楨不能不賞。」慈禧太后問道:
「該怎麼樣獎勵,你們計議過沒有?」
「該獎的人還很多。」恭王答道:「像鮑超,他是曾國藩手下第一名驍將,在江西打得很好,也該封個爵。」
「封爵?」
「是,封爵。李臣典都封了子爵,鮑超自然也值。」
「朝廷的恩典,實在要慎重。」慈禧太后慢條斯理地,是準備發議論的神氣,「曾國藩封侯,應該。另外那些伯、子、男,可就太濫了一點兒。你看,那個姓洪的小孩子──。」
「是!」恭王搶過她的話來說,想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一言表過:「曾國荃告病回籍,李臣典已經病故,蕭孚泗丁憂開缺,事情都已過去,請太后不必追究了。」
這種陳奏的態度,慈禧太后大為不快。但不快又如何呢?
難道還能放下臉來說他幾句?只好隱忍在心裏。
「現在東南軍務,大功告成,浙江全省的恢復,左宗棠的功勞,決不下於李鴻章,應如何激勵之處,請旨辦理。」
慈禧太后不即答話,先看了看慈安太后──曾國荃封伯一半是她的主張,自覺做錯了一件事,所以這時不肯開口。
於是慈禧太后故意這樣答覆:「你瞧著辦吧!」
「臣擬了個單子在這裏。」恭王把早捏在手裏的一張紙,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著唸道:「江西巡撫沈葆楨,一等輕車都尉,世職,並賞給頭品頂戴;署浙江提督鮑超,一等子爵;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左宗棠,一等伯爵;浙江布政使蔣益澧,騎都尉世職。」
唸著單子,慈禧太后在想,恭王原來已有了安排,如何又說「請旨辦理」?這不是明顯著殿廷奏對,不過虛應故事?
甚麼恩出自上,都是騙人的話!
心裏有氣,臉上便不大好看,拿起「同道堂」的圖章,在白玉印泥盒裏蘸了一下,很快地在那四個名字下面,蓋了過去,鈐印不甚清楚,她也不管了,只把單子往左首一推。
慈安太后倒是很細心地蓋了她那個「御賞」印,同時問道:「席寶田呢?也該有恩典吧?」
「那在曾國藩另保的一案之中。」恭王答說,「臣等擬的是,記名按察使席寶田,賞黃馬褂;游擊周家良賞『巴圖魯』的名號,都給雲騎尉的世職。另外江西全境肅清的出力人員,應該如何議敘,正在辦理。」
「江西是肅清了,」慈禧太后緊接著他的話說,「福建可又吃緊了!」
「這是洪軍餘孽的竄擾。左宗棠已經進駐衢州,他一定辦得了。」
「湖北呢?安徽呢?河南呢?」一聲比一聲高,責難之意顯然。
御案下的軍機大臣們,心裏都有些嘀咕,第一次感受到慈禧太后的「天威」,只有恭王不同,他所有的只是反感。
「那還有新疆、陝西、甘肅的回亂。」他索性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朝廷只要任用得人,自可漸次敉平,不煩聖慮。」
「這也得拿辦法出來,空口說白話,不管用。」
淡淡的一句話,份量很重。中原和西北的情勢十分複雜,一時那裏拿得出統籌全面的辦法出來?不過恭王自然也不是沒有跟他的同僚和有關部院的大臣們商量過,所以想了想,先提綱挈領說了用兵的方針。
「向來邊疆有事,總要先在內地抽調勁旅,寬籌糧餉,方能大張撻伐。所以平新疆先要平陝甘,平陝甘得先要把竄擾湖北、安徽、河南一帶的捻匪肅清。物有本末,事有終始,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成功的。」
「那麼就說捻匪吧,」慈禧太后用極冷峻的聲音問道:「那兒怎麼樣了呢?僧格林沁和官文都在湖北,一個王、一個大學士,不能辦不了捻匪,你們該想一想,到底是甚麼緣故?」
其中的緣故是知道的,官文因人成事,根本不管用,僧格林沁驕矜自喜,部下已有暮氣,而且軍紀極壞,所以時勝時敗,不能收功。但恭王不肯說這話,一說就要論處分。僧王是國戚,威名久孚,官文則是平洪楊中唯一封了爵的旗人──外間本有流言,說恭王過分倚重曾國藩蔑視旗將,倘或僧王和官文受了處分,蒙古、滿洲各旗必定大起反感,眾矢所集,首當其衝,這關係太重大了。
因此,他疑心慈禧太后的咄咄相逼,怕是一條借刀殺人之計,自己萬不能上她的當。這樣,就只好先虛晃一招了。
「聖母皇太后說得是!」他說,「等臣等研議有了結果,再跟兩位太后回奏。」
等跪安退出,恭王的神氣很難看,說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約了英國公使有「教案」要談,已坐上轎子,又掀開轎簾,囑咐寶鋆約軍機大臣到鑒園吃晚飯,商量剿捻的軍務。
寶鋆答應一聲,匆匆回到軍機處。小陽春的天氣,衣服又穿得多了些,他把暖帽往後掀了掀,從聽差手裏接過手巾,在臉上一陣亂抹──一面抹汗,一面向坐在椅上沉思的文祥,吐一吐舌頭,輕聲說道:「沒有想到,碰『西邊』這麼大一個釘子!」
文祥沒有答腔。他的心境很沉重,隱隱然感到不安,覺得像今天這種君臣相處的態度,不是國家之福,以後辦事,怕會越來越不順手。
寶鋆看出他的神色,與平日不同,也知道這是因何而起?但他沒有再談下去,只把恭王的邀請,轉達了文祥,接著又到外屋,一一通知,約定了從軍機處退值,大家一起赴鑒園之約。
未到鑒園之前,各人都做了一番準備工作,有的叫人撿了檔案來看;有的在口頭上細問了湖北的近況;也有的,就像文祥,只是悄悄地在思考。
因此,下午一到恭王那裏,談入正題,發言極其熱烈。寶鋆的聲音最大,也最率直,「僧王不比從前了!」他說,「他的那一套一成不變的辦法,也叫人看穿了。蒙古馬隊雖快,捻匪也機警飄忽得很,你來我走,你走我來,永遠在人家後面攆,永遠攆不完!」
「僧王的用兵,與曾滌生正好相反,不甚明白以靜制動的道理。」李棠階慢條斯理地,說了與寶鋆約略相同的看法,「但也難怪,他的精銳是馬隊,又來自大漠,追奔逐北,是其所長。叫他擺在那兒不動,那怎麼行呢?」
「照這一說,是人地不宜。可是,怎麼能把僧王調開?調開了又叫誰去?官文決不能獨當一面。我看──,」恭王靈機一動,毫不考慮地就說了出來:「非曾滌生不可!」
他的話剛完,寶鋆脫口喊一聲:「好!而且,曾滌生在江寧也沒有甚麼事了。」
「怎麼能說沒有事?」文祥立即糾正他:「江南的善後,百端待理,繁重得很呢!」
「這有李少荃在那裏,他也辦得了。」
恭王揮一揮手,阻止他們有所爭執,等大家靜了下來,他用正式作了決定的語氣說:「我想,讓曾滌生以欽差大臣,駐紮鄂皖邊境,剿辦捻匪;李少荃暫署兩江,不必兼江蘇巡撫,那個缺──,」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有人等了很久了。」
大家都明白,那是指吳棠,沒有一個人願意說破。
「你們看,這樣子辦,如何?」
李棠階和文祥不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但一時未有更佳的建議,就這沉默間,曹毓瑛說話了。
「這是正辦!」他說:「湘軍正在裁遣,淮軍代興,兩江交給李少荃,最妥當不過,此其一。湘軍劉銘傳、劉連捷,已派到湖北會剿,有曾滌生去坐鎮,指揮靈活,加上僧王的馬隊為奇兵,雙管齊下,形勢必可改觀,此其二。」
事情就這樣定局了。第二天面奏其事,恭王自覺如此調度,面面俱到,所以在御案前侃侃而談,意氣發舒,顯得相當得意。
慈禧太后與他的態度,正好相反,表面彷彿默許,心中不以為然。這三年來她把曾國藩的奏摺看得多了,字裏行間,另有一番認識。曾國藩這個人最謹慎,總記著「滿招損,謙受益」這句話,功名太盛,唯恐遭忌,金陵克復,推官文領銜會奏,就可以看出他的戒慎恐懼之心。目前又亟亟乎裁遣湘軍,為曾國荃奏請開缺回籍養病,處處顯出急流勇退的決心。然則讓他到安徽、湖北邊境去坐鎮,使得僧格林沁在面子上很難看,他肯嗎?他是不肯的。
再說僧格林沁,一向自視甚高,自以為他的威名所播,小丑會聞風而竄。現在派曾國藩去幫他的忙,就跟當初命令在常州的李鴻章領軍赴金陵會剿一樣,其中不獨關乎面子,也怕別人來分功勞。曾國荃所不願見的事,僧格林沁怎會願意?
這話她不願說破,說破了讓恭王學個乖──哼!她在心裏冷笑,恭王自以為本事大得很,讓他去碰兩個釘子,殺殺他的氣焰也好!而且,這對僧格林沁也是一種鞭策:就像當初詔令李鴻章會剿,曾國荃深感刺激一樣,會策勵將士格外用命。既然此舉於國家有益,那就越發不必多說了。
於是兩宮太后認可了恭王的建議,吳棠調署江蘇巡撫,算是慈禧太后意外的收穫。這道旨意連同左宗棠封爵的上諭,定在十月初十頒發,作為慈禧太后聖壽節的一項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