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回合是肅順勝了,兩宮並尊,卻非同日,懿貴太妃畢竟晚了一日才得封為太后。因為住在煙波致爽殿西暖閣,很自然地被稱為「西太后」,有時簡稱為「西邊」,或者「西面的」。這樣,另一位太后就應該是「東太后」,但臣下在背後談到,卻很少帶出「東」字來,兩宮高下先後之分,在這些地方表現得清清楚楚,那正是肅順所希望出現的情況。
但是,肅順只能在名分上貶低「西太后」,不能在實際處理政務上討得便宜。
起初,果然如西太后所預料到的,當兩宮提出以鈐印作為諭旨曾經過目的憑證的辦法時,肅順表示,兩位太后只能鈐印,不能更易諭旨的內容,而且各衙門所上奏摺,不先呈覽。要照這樣子辦,兩宮聽政,有名無實,西太后堅持不可,於是,第二個回合是肅順輸了。
但是肅順始終不相信西太后有甚麼了不起的才具,能夠治理大政,所以雖然輸了,並不以為意,你要看就看,你要改就改,看你能搞出甚麼花樣來!西太后當然也有自知之明,不會自作聰明,胡出主意,因此表面不僅相安無事,甚至可說是意見頗為融洽的,以至於連站在恭王這面,或者深恐肅順專擅,紊亂朝政的人,也不得不說一句:「長此以往,未始不佳。」
肅順的地位看來相當穩固的了!因此原在觀望風色的人,態度開始改變,逐漸逐漸地向肅順靠近了。自然,離恭王卻是越來越遠了。
只有西太后知道,肅順的地位並未穩固。
遷入煙波致爽殿的第一天,西太后就向東太后建議,應該正式改為「垂簾」的體制。
冲人在位,太后垂簾,史不絕書,可是在清朝絕無此傳統,因此,謹慎的東太后,反對此議,她的理由是:「外頭有人說,如今的體制,是『垂簾輔政,兼而有之』,這樣子不也很好嗎?」
「現在是剛起頭,肅順的形跡不敢太露,日子長了,姐姐,你看著吧!」從御口親封太后之日起,兩宮正式以姊妹相稱了。
東太后的口才不及「妹妹」,只有一個辦法:「慢慢兒再說吧!」
慢慢地,西太后發現煙波致爽殿裏的太監,不少是肅順的奸細,說話便不得不特別小心,凡涉密議,決不能讓肅順知道的,兩宮都是俯伏在後院那只綠釉大缸上面,假作觀賞金魚時,方始小聲談論。
不曉得多少次,西太后動以危詞,東太后終於說了一句:
「這件事兒,我看非得問問六爺不可!」
西太后的腹案,原就是要聯絡恭王,內外並舉,才能一下子打倒肅順,所以東太后的話,恰中下懷。西太后從今天起,開始策劃,如何與恭王取得密切聯絡?
反覆思量,要找一條秘密通路把消息傳給恭王,還真不容易!太后向例不召見外臣,像奉派恭理喪儀,由京城趕到熱河的吏部尚書陳孚恩,面請聖安,也不過在煙波致爽殿外,遙遙叩頭而已。加以肅順防範嚴密,連王公親貴亦被認為在外臣之列,醇王福晉,倒是常可進宮,但西太后不信任她那一位妹夫兼小叔的醇王,能辦得了這樣的大事,不敢叫醇王福晉傳話給他。同時,左右太監中有肅順的耳目在,西太后也沒有機會可以說這些話。
已經是相當苦悶焦灼了,偏偏小安子不安分,跟雙喜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小安子那張嘴能說會道,卻都是些歪理,遇到理路最清楚的雙喜,就不是對手了,一句話說錯,讓雙喜抓住了短處,問得他張口結舌,小安子惱羞成怒之下,罵出來一句村話。
雙喜的父親,是個內務府「包衣」佐領,說起來也算是個「官家小姐」,身分比淨身投效的太監,不知高出幾許,受他這句侮辱,尋死覓活,兩天不曾吃飯。太后最寵這個宮女,十分心疼,但以小安子是西太后的人,不便徑作處置,叫雙喜自己到西暖閣去哭訴。
西太后大怒,把小安子找了來問,果然是雙喜受了委屈。
於是吩咐傳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
陳文勝旱就知道了這件事,但當事的雙方,各有極大的靠山,那一個他也惹不起,所以故意不聞不問。這時看著躲不過去,心裏也有個計較,太后怎麼說,他怎麼辦,不作主張,便無偏袒,就誰也不得罪了。
「小安子太可惡了!」西太后問道:「你說,按規矩該怎麼著?」
「回太后的話,」陳勝文從容不迫地答道:「懲治太監,原無常法。從前康熙爺、嘉慶爺治得寬,雍正爺、乾隆爺治得就嚴。小安子在太后跟前當差多年,跟普通的太監不一樣,奴才請懿旨辦理。」
「甚麼當差多年?一點兒都不長進!」西太后沉著臉說:「仗著他那點子小聰明,專好搬弄是非,也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氣!雙喜一個女孩子,人家在自己家裏,丫頭老媽子服侍,不也是個『格格』嗎?小安子甚麼東西?就敢這麼欺侮她!叫他滾回去!滾得遠遠兒的,別讓我看見了生氣!」
陳勝文心裏明白,西太后還是衛護著小安子。要照他所犯的過錯來說,應該一頓杖責,斥逐出宮,此刻聽西太后的話鋒,不過「叫他滾回去」,那就好定辦法了。
「奴才請懿旨,奴才的意思,把安得海送回京城,派在『打掃處』當差。」
這是個苦差使,但算來是最輕的處分,「太便宜了他了!」西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說:「先拉下去掌嘴,替我狠狠打他二十,回來就把他送走。」
聽說要「掌嘴」,又是「狠狠打」,小安子嚇得臉都白了。但還得給主子碰頭謝恩,西太后理都不理,站起身來就走。
這一個還賴在地上不肯走,意思是巴望著還有「覆命」寬免,陳勝文可不耐煩了。
「快走!」陳勝文踢了他一腳,「『發昏當不了死』!還賴在這兒幹甚麼?」
「陳大叔!」小安子哭喪著臉哀求:「你替我求一求,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哼!」陳勝文冷笑道:「求一求?我求誰啊?告訴你,主子的恩典,已經便宜你了!」
說著,努一努嘴,隨即上來兩名太監,一面一個,拉住小安子的膀子,拖了便走。拖出煙波致爽殿,反綁雙手,暫且押在空屋裏,派人看守。然後敬事房辦了公文,詳細敘明小安子所犯過失以及懿旨所示處置辦法,當天下午就移送到內務府慎刑司,一頓皮巴掌,把小安子打得鬼哭神嚎,第二天一早,由慎刑司派出一名「筆帖式」,帶領兩名護軍校,把小安子押解回京。
到了京城,自然也是先報內務府。照例先訊明姓名年籍,然後,問話的一名主事拉開嗓子喊道:「來啊!把這個安德海先押起來!」說完,立即起身離座。
「慢著,主事老爺!」小安子大聲喊道,「我有話說。」
「啊?」那主事重新坐了下來,「你有甚麼話?」
「當然有話。可是不能跟你說!」
主事大怒,拍案罵道:「混帳東西!你這是甚麼意思?」
「主事老爺別生氣!」小安子陪笑道,「我不瘋不癲,不敢拿您老開玩笑。可實在的,我的話不能跟老爺說,說了,您老也辦不了。」
堂上的主事啼笑皆非。但內務府的官員都知道,太監的花樣最多,而且小安子是「懿貴妃」面前的紅人,內務府早就知名。這主事靈機一動,便即揚著臉吩咐:「都替我退出去!」左右辦事的「筆帖式」和奔走侍應的「蘇拉」,遵命退出,小安子卻又搖搖頭:「就讓他們迴避了,我還是不能說。」
「那麼,你要跟誰說呢?」
「我要見你們堂官──寶大人。」
「寶大人」是指寶鋆,留京的內務府大臣之一。這一下,那主事知道關係重大了,隨即答道:「好!我先替你找個地方歇著。等我去回了寶大人再來招呼你。」
於是小安子被安置在一間內務府官員值宿的屋裏,雖有茶水招待,其實卻是軟禁。約莫過了有個把時辰,那主事親自來帶領小安子,坐上一輛遮掩得極其嚴密的騾車,由便門出宮而去。
到了一處大宅門下車,小安子被領到一處極其幽靜的院落,寶鋆一個人在書房裏坐等,見了面磕了頭,他開門見山地問道:「安德海,說你有話,非要見了我才能說,是甚麼話?快說!」
「有張字兒,先請寶大人過目。」小安子一面說,一面從貼肉小褂子上,縫在裏面的一個口袋內,取出來一封信,由於汗水的浸潤,那封信既髒且爛,並有臭汗,寶鋆接在手裏,大為皺眉。
等把信箋抽了出來,寶鋆才看了第一句,頓時肅然改容,站了起來,轉身面北,恭恭敬敬地把那張信,高捧在手,小聲唸完。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是太后的親筆懿旨。原來應是硃筆,國喪期間,改用墨筆書寫,只是簡簡單單幾句話:
「兩宮皇太后同諭恭親王:著即設法,火速馳來行在,以備籌諮大事。密之!特諭。」
書法拙劣如蒙童塗鴉,而且「籌」字筆畫不全,「密」字也寫白了,變成「蜜」字,但措詞用語,確是詔旨的口氣。特別是有起首和押腳,鈐用藍印的「御賞」和「同道堂」兩方圖章,更可確信旨意出自親裁。
可是,「這是那位太后的手筆呢?」寶鋆重新坐了下來,這樣發問。
「是兩位太后商量好了,西面太后親自動手寫的。」小安子一面扣著衣鈕,一面回答。
「喔!」寶鋆坐了下來,揚一揚手,「你起來說話。」
「是!」小安子站起來,垂手站在寶鋆身旁,又說,「兩位太后吩咐:到京以後,最好能見著六王爺,面遞密旨。倘或不能,交給寶大人或者文大人也一樣。如今見著了寶大人,我就算交差了!」
「好,好。回頭我親自轉交六王爺,你放心好了。」停了一下,寶鋆又說,「我還問你一句話,這道密旨,為甚麼交給你送來?」
這一問,正好問到小安子得意的地方,「回寶大人的話,」他揚著臉侃侃而談:「這道密旨,關係重大,兩位太后得派一個親信妥當的人專送,可是要公然派這麼個人回京,肅中堂一定會疑心,誤了大事。為此,西面的太后,才想了這麼一條苦肉計。寶大人,你看,」小安子拿手指一指他的張大了的嘴,「慎刑司二十皮巴掌,打得我掉了三個牙,滿嘴是血。話說回來,這也算不了甚麼!安德海赤膽忠心保大清,只要辦成了大事,就把條命賠上也值。寶大人,你說是不是呢?」
這傢伙得意忘形,竟似朋輩晤談的語氣了。
寶鋆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時還不能不假以詞色。寶鋆年輕時,也是鬥雞走狗,賭酒馳馬的旗下褲褲,這時便索性出以佻撻的姿態,站起來一拍小安子的背:「好小子,有你的!記上你大功一件,等兩宮迴鑾,一名總管太監,跑不掉你的!」
「全仗寶大人栽培!」小安子笑嘻嘻地請了個安。
「可有一樣,」寶鋆立刻又放下臉來說,「不准把你這一趟的差使,跟人透露一個字!」
「我決不敢!」
「好!你今天就進宮去當差,派你幹甚麼,你就幹甚麼!」寶鋆再一次提出警告:「你要自以為立了功勞,不把別人放在眼裏,鬧出事來,我可救不了你!」
等把小安子送走,寶鋆隨即吩咐套車,一徑來訪文祥,密室相晤,出示太后的親筆,文祥頗感意外,等寶鋆細說了經過,他越覺驚奇,「想不到『西面的』,頗具幹才!」他點一點頭說,「是位可以共事的,那個摺子上的正是時候。」
原來恭王早就上了一個請求叩謁梓宮的摺子了。
那是根據曹毓瑛的報告和建議,經過縝密研究以後的決定。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札」中,對於西太后堅持章奏呈覽,以及用御賜兩印代替硃筆的經過,曾有所陳敘,同時他也概述了行在官員的觀感,認為西太后的舉措應該刮目相看,肅順,怕的是遇到了一個難惹的對手。因此,他建議恭王,不妨奏請叩謁梓宮,章奏即由太后親覽,自然就會准奏,相信恭王到了熱河,西太后一定會有指示,那時見機行事,可進可退,不失為當前唯一可行的途徑。
這個建議經過文祥、寶鋆與朱學勤多方研究以後,認為有利無弊,所以奏請叩謁梓宮的摺子,在三天前就用「四百里加緊」的驛遞,專送熱河。原意只是觀望風色,所以並無準備,而且也不必急著動身,但此刻奉到了機密懿旨,情勢大變,一切便都要重新估量和安排了。
恭王左右的智囊,有一套極有效率的辦事程序,寶鋆多謀,文祥善斷,機密文件的草擬和策應聯絡的工作,則歸朱學勤,有時也幫著出主意,而恭王的老丈人,歷任封疆的桂良,見多識廣,在疑難之際,是個最好的顧問。當時,文祥寫個「乞即顧我一談」的名片,派人套了車去請朱學勤,朱家回說主人不在家,於是輾轉追蹤,終於在宣武門外琉璃廠的一家古玩店裏,把朱學勤找到了。
等他趕到,文祥與寶鋆,已經將那道密旨,通前徹後地研究過了。西太后想抓權,又與肅順不睦,召恭王去「籌諮」的「大事」,當然是密議去肅之計,值得重視的是,東太后的態度,既有「兩宮同諭」的字樣,又鈐有「御賞」印,則此密旨,自然是東太后所同意的。但疑問也不是沒有,到底是東太后衷心贊成,還是因為秉性忠厚和平,卻不過西太后的情面,甚至逼壓,勉強蓋了那個「御賞」印的呢?
看起來,還是後者的成分居多,因為大行皇帝剛賓天的那幾天,外間傳言,兩宮為了禮節細故,不甚和睦,而肅順又極尊敬東太后,依常理來說,她不可能幫著西太后來對付肅順。
「這一層一定要弄清楚。」文祥在寶鋆把整個經過情形,跟朱學勤約略說明以後,緊接著提出了一個辦法:「修伯,你把小安子找到甚麼嚴密的地方,仔細再問一問,兩宮日常相處的情形。如果兩宮同心,諸事好辦,倘只是『西面的』一頭兒熱,那就得步步為營,先留下退身的餘地。」說到這裏,他轉臉看著寶鋆:「佩蘅!你覺得我的話如何?」
「高明之至!」寶鋆隨即向朱學勤說:「事不宜遲!小安子此刻大概還在內務府,我派人陪了你去。」
「二公老謀深算,自是智珠在握。不過我有個看法,此事兩宮同心,似無可疑。」
「何以呢?」寶鋆極注意地問。
「聽說宮女雙喜,是東太后的心腹?」
「啊!」文祥與寶鋆同時發出輕呼,他們都領會了這出「苦肉計」的配角是雙喜,若非東太后同謀,雙喜就不可能「上場」的。
「修伯的心思比你我都快。」文祥滿意地向寶鋆說。
寶鋆是個爽利心急的性子,隨即便說:「疑團既釋,該怎麼處置,索性讓修伯好好想個辦法出來,今晚就好跟六爺去說。」
「不必如此!」文祥看一看向晚的天色說,「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飯。且杯酒深談,從長計議!」
於是就在他書齋中設下杯盤,旗人講究飲饌器用,國喪期間不張宴、不舉樂,雖只家常小酌,依然精緻非凡。一主二賓淺斟低語,就在這一席之間,把朝局的大變化,朝政的大舉措,談出了一個概略,只待恭王出面去進行。
他們準備要向恭王建議的,第一,是立即啟程赴熱河,奏請叩謁梓宮的摺子,必可邀准,不必等批了回來再動,免得耽誤工夫。第二,密召勝保進京,以備緩急。這兩點,三個人的意見是一致的,所以並未引起爭端。
談得最多、最深的是太后的意向。實際上是西太后的意向,她的本意不僅在於廢斥甚至翦除肅順,更著重在代替她的六歲的兒子,掌握大權。但是,清朝的家法,只有顧命輔政,並無女主垂簾,貿然提出這個主張,可能會招致重臣的反對,清議的不滿,反有助於顧命八大臣,使得他們的地位,益加穩固,豈非弄巧成拙?
如果僅僅是垂簾與顧命這種制度上的矛盾,或者西太后與肅順之間為了爭權而起衝突,都還有調和解決的辦法,麻煩的是,既要除去肅順,又要使不在顧命之列的恭王,得以執政,那就難辦了。罷黜肅順可以辦得到,但重視祖制,則大權仍舊落在顧命大臣手中,驅逐肅順,無非為載垣、杜翰他們帶來擴張權力的機會而已。
這樣一層層談到後來,便自然而然出現了一個結論,只有一個辦法,能使恭王重居樞要之地,那就是盡翻朝局,徹底推倒顧命大臣的制度!
幼主在位,不是顧命輔政,便須太后垂簾,那也是非楊即墨,必然之勢。於是,話題便集中在如何做法上面。
文祥力主慎重,而且有不安的神情,不知是他想到違反祖制,心中愧歉,還是覺得女主臨朝,非國家之福?寶鋆處事,一向激進,而且特別看重恭王的利益,所以主張不顧一切,放手去幹。這一來,地位最低的朱學勤,反倒成了這兩個大老之間的調人了。
他是贊成文祥的態度的,但話說得婉轉中肯,他認為最重要的是,要爭取元老重臣的支持,此時不妨先做探測、疏導的工作,等清議培養成功,再提出垂簾的建議,則水到渠成,事半功倍。這是很切實的話,寶鋆亦深以為然。
就在他們密議的這一刻,恭王的摺子也正到了行在。章奏未定處理辦法以前,先呈內覽,這一點已為西太后爭到了。因此肅順一見是恭王的封奏,頗為注意。等發下來一看,才知道是奏請叩謁梓宮,他千方百計地想阻止恭王到熱河來,卻未料到恭王有自請入覲的這一舉!一時計無所出,只捧著奏摺發愣。
「想法兒駁回去!」端華大聲說。
「這怕不行!」載垣比較明白事理,「沒有理由駁他。」
這道理是非常明白的,恭王與大行皇帝是同胞手足,哥哥病危的時候,不能見最後一面,死後還不准做兄弟的到靈前一哭,這是到那裏都講不過去的事。肅順也想通了,遲早總得跟恭王見面,反正自己腳步已經站穩了,也不必再忌憚他甚麼!因而用不在乎的語氣,大聲說道:「他要來就來吧!」接著又說:「咱們替國家辦事,別把精神花在這些不相干的事兒上面!好好兒商量商量『年號』,才是正經。」
「不是已經規定了嗎?」端華愕然,「還商量甚麼?」
「他們兩位,」肅順指著穆蔭和杜翰說,「還有異議。」
「雖有異議,可不是反對中堂。」杜翰趕緊聲明,「我只是怕京裏有人說閒話。中堂不知道,現在專有一班窮京官,讀了幾句書,號稱名士,專愛吹毛求疵,自鳴其高。未登基,先改元,不合成例,可有得他們囉嗦了!」
「哼!」肅順冷笑答道,「名士我見過,讀通了書的我更佩服,郭嵩燾、王闓運、高心夔他們,難道不是名士,難道不是滿腹經綸?我敢說,他們要知道了我何以要先定年號的緣故,一定會贊成,一定會說我這是匡時救世之策。要說那些除了巴結老師,廣通聲氣以外,就知道玩兒古董字畫的翰林名士,或者打秋風、敲竹槓,給少了就罵人的窮酸,他們瞧不起我肅老六,我還瞧不起他們那些王八蛋呢!」
看肅順是如此憤慨偏激的神情,杜翰不敢再說,穆蔭也保持沉默。這樣,年號的事也就不必再商量了。
於是全班進見太后──兩宮並座,一東一西,皇帝偎依在東太后懷裏,等磕過頭,照列由載垣發言陳奏,但他只陳述些簡單的章奏,稍涉重要的政務軍情,以及官員調動,便都讓肅順來奏答。而發問及裁決的,往往是西太后,東太后把大部分工夫花在小皇帝身上,只聽她不斷小聲地在說:「安靜些!」「別鬧!」「別講話,聽肅順說!」
肅順說到年號上來了:「皇帝的年號,奴才幾個共同商酌,定了『祺祥』兩個字。」說著,他把正楷寫了「祺祥」二字的紙條,放在御案上面。
西太后看了看,略顯驚異地問道:「這麼急呀?『回城』再辦也不晚嘛!」
「回太后的話,這有個緣故。」肅順從容答道:「如今官錢票不值錢,銀價飛漲,升斗小民,全是叫苦連天。奴才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官錢票不是不值錢嗎?咱們就不用票子,用現錢。那一來,銀價馬上可以回平,銀價回平,物價一定往下掉,物價一掉,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哎!」難得開口的東太后,不由得讚了一聲:「這話不錯!」
西太后看了她一眼,徐徐說道:「話是不錯。可是,就沙殼子的小錢,也得拿銅來鑄啊!那兒來啊?」
「奴才已經有準備。派人到雲南採辦去了。」
「我怎麼不知道?」西太后的臉色不好看了。
「這是戶部照例的公事。」肅順的語氣也很硬:「不必請旨。」
西太后見駁不倒他,只好忍一口氣,就事論事發問:「雲南這麼遠,路上又不平靜,能有多少銅運來?只怕無濟於事!」
「太后說的是。」肅順緊接著這一句相當有禮貌的話,下了轉語:「可是太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現在京裏不是沒有銅錢,無非有錢的人藏著不肯拿出來!只要新錢一出,他們那『奇貨可居』四個字就談不上了,自然而然的,市面上的銅錢就會多了。這是一計,叫做『安排玉餌釣金鰲』!」
「這一計要是叫人識破了呢?」
「那怎麼會?」肅順搖著頭說:「誰也不知戶部採辦了多少銅?沒有人摸得清底細,倘或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必是有人洩漏機密,壞了朝廷的大計,奴才一定指名參奏,請旨正法!」
看他如此懍然的神色,表現出一片公忠體國的心情,連西太后也有些動容,「我這算明白了!」她點點頭說:「你要想把年號早早定下來,就是為了好鑄新錢。是這個意思嗎?」
「是!等年號一定,馬上就可以動手敲鑄,奴才的意思,要鑄份量足的大錢,稱為『祺祥重寶』,這才能取信於民。」
「慢著!」西太后揮一揮手,打斷他的話問:「『祺祥』兩個字,怎麼講?」
「就是吉祥的意思。」
「嗯!」西太后微微抬頭,用一雙炯炯生威的鳳眼,看遍了顧命八臣,然後問道:「改元是件大事!年號是怎麼來的?可也是像上尊謚那樣子,由軍機會同內閣擬好了多少個,由硃筆圈定?」
這一問,包括肅順在內,一時都愣住了!他們都沒想到西太后居然對朝章典故,頗有瞭解,於是領班的載垣,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
西太后沒有說甚麼,只死盯了肅順一眼,把放在御案上,寫著「祺祥」二字的紙條,用一隻纖長的食指撳著,往外推了開去。
這個軟釘子碰得不小,肅順有些急了,「啟奏太后,奴才幾個,商量了好久,才定了這兩個字,其中有個說法兒。」說到這裏,他回頭望著匡源:「你把這兩個字的出典,奏上兩位太后。」
匡源不像肅順那樣隨便,先跪了下來,然後開口:「『祺祥』二字,出自《宋史.樂志》:『不涸不童,誕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塞住了,也叫涸;童者山禿之貌,草木不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說河流暢通,得舟楫之利,盡灌溉之用;『不童』,就是說山上樹木繁盛,鳥獸孕育。如是則地盡其利,物阜民豐,自然就國泰民安了,所以說『誕降祺祥』。」
「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獻議,得肅順的激賞,這一番陳奏也還透徹,無奈咬文嚼字,兩宮太后只能聽懂一個大概,所以沉默著未有指示。
於是肅順又開口了。一開口就是「先帝在日,常跟奴才提起」,提起國庫空虛,民生凋敝,軍需政費,支出浩繁,大亂不平,如何才是了局?然後盛讚胡林翼在湖北,處長江上游,居天下之中,「協餉」各省,曾國藩因此而無後顧之憂,多由於胡林翼的苦心籌劃,功勞最大。
話鋒一轉,談到朝中,肅順隨即說到他自己身上,講了許多職掌度支,應付軍費國用的難處。他說他曾奉先帝面諭:「務必量入為出。」為了遵行旨意,不能滿足各方面的需索,因而挨了許多罵,受了許多氣,真是道不完的委屈。但是,他表示他不在乎,只記著古人的兩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顯然的,這些話多少是為現在上坐的太后,從前的懿貴妃而發,所以忠厚的東太后,頗有不安之感,頻頻投以眼色。無奈肅順正講得起勁,以致視而不見,等發完了牢騷,又發議論。
他的那番議論,倒可以說是為民請命。他認為軍事已操勝算,復金陵不過遲早間事,但大亂平定的善後事宜,異常艱鉅。在民間,重整田園,百廢待舉;在軍中,驕兵悍將,須有安置。這一層關係重大,數十萬百戰功高的將士,解甲歸田,必將有妥善的佈置,否則流落民間,為盜為匪,天下依然不能太平。
而這一切,都要有錢才辦得了。所以今後的大政,唯在利用厚生,大亂以後,與民休息,即是培養國力。年號用「祺祥」,就是詔告天下,凡百設施,務以富民為歸趨,這不但是未來的大計,在眼前,也是振奮人心的絕大號召。
肅順這一番陳奏,足足講了兩刻鐘之久,指手劃腳,旁若無人。西太后要駁也無從駁起,而且冷靜地想一想,他的話中,也不無有些道理,便轉臉以眼色向東太后徵詢意見。
東太后倒是頗為欣賞肅順的見解,但卻不能作何評論,只說:「既是吉祥的字面,我看,就用了吧!」
這個答覆在西太后意料之中,她所以要向東太后徵詢,是要暗示肅順,她本人並不以為然。於是便用朱批中的用語,說了兩個字:「依議!」
依是依了,西太后在私底下對肅順大表不滿,等顧命八大臣退出以後,她立刻向東太后說了她的感想。
「看他那個目中無人的樣子,飛揚浮躁,簡直就沒有人臣之禮。滿口『咱們、咱們』的,把咱們姐兒倆,當甚麼人看了?」
東太后默然。她想替肅順辯護兩句,但實在找不出理由來說。
「像今天這個樣子,他說甚麼,咱們便得依甚麼,連個斟酌的餘地都沒有。姐姐,你說,大清的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這……,」東太后不能不說話了,「肅六就是太張狂了一點兒,要說他有甚麼叛逆的心思,可是沒有的事。」
聽口風如此,西太后見機,不再作聲,心裏卻不免憂慮。
召恭王到熱河來的密計,雖為東太后所同意,但看她始終還有迴護肅順的意思,顯得有些優柔寡斷,倘或到了緊要關頭,必須下重手的那一刻,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那就大糟特糟了!在西太后看,肅順是一條毒蛇,非打在他致命的「七寸」上不可,稍一猶豫,容他回身反噬,必將大受其害。
不過她也知道,東太后迴護肅順,實在也有迴護她的意思在內,怕真個鬧決裂了,她會鬥不過肅順。這是好意,卻難接受。肅順是一定鬥得過的,只要上下同心,把力量加在一起,一拳收功,這番道理,得要找個機會,好好跟東太后談一談。所謂機會,是要等肅順做錯了甚麼事,或者說錯了話,東太后對他不滿的時候,那樣借勢著力,進言才能動聽。
然而西太后對於經緯萬端的朝政,到底還不熟悉,因此,肅順雖做錯了事,她也忽略過去了。
錯處出在簡放人員上面。原來商定的辦法,各省督撫要缺,由智囊政務的顧命八大臣共同擬呈姓名,面請懿旨裁決,兩宮商量以後,盡用「御賞」印代替硃筆圈定。其餘的缺分,由各衙開列候選人員名單,用掣簽的方法來決定。
第一次簡放的人員,是京官中的卿貳和各省學政。預先由軍機處糊成七八十支名簽,放入籤筒,捧上御案,兩宮太后旁坐,小皇帝掣簽。這是他第一次「執行」國家政務,自然,在他只覺得好玩,嘻笑著亂抽一氣,抽一支往下一丟。各省學政,另由顧命大臣抽掣省分,是令人艷羨的「廣東學政」、「四川學政」等等肥缺,還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都在小皇帝的兒戲中定局。
既是碰運氣的掣簽,那應該是甚麼人,甚麼缺都沒有例外的。可是,肅順偏偏自作主張,造成例外,他把戶部左侍郎和太僕寺正卿兩個缺留了下來,不曾掣簽。戶部左侍郎放了匡源,太僕寺正卿放了焦祐瀛。西太后竟被蒙蔽了過去,局外人亦只當是掣簽掣中,只有軍機處的章京,明白內幕,這是營私舞弊,背後談起來,自不免有輕視之意。
在曹毓瑛看,不止於輕視,他認為這是肅順的一種手段,不惜以卑鄙的手段來籠絡匡源和焦祐瀛,應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因此,散播這個消息,可以作為攻擊肅順的口實。
於是,他作了密札,習慣地用軍機處的「印封」,隨著其他重要公文,飛遞京城,送交朱學勤親啟。
密札的內容,雖不為人所知,但以「印封」傳遞私信,卻是眾目皆見的事。有個看著肅順獨掌大權,勢焰薰天,一心想投靠進身的黑章京鄭錫瀛,認為找到了一個巴結差使的好機會,自己定下一個規矩,逐日稽查印封,每一班用了多少,立簿登記,口口聲聲:「查出私用印封,是革職的罪名。」
話雖如此,而自有軍機處以來,從無那一個人因為私用印封而獲罪的。為了掌握時效,取用方便起見,歷來的規矩,都是預先拿空白封套,蓋好了軍機處銀印,幾百個放在方略館,除了公務以外,私人有緊急或者秘密事故,需要及時通信,也都取用印封,標明裏數,交兵部提報處飛遞。這雖有假公濟私之嫌,但相沿成習,變做軍機章京的一種特權。現在讓鄭錫瀛擺出公事公辦的面孔,跟曹毓瑛一作梗,害得別人也大感不便,因此人人側目冷笑,暗中卑視。
不過鄭錫瀛雖是個兩眼漆黑,甚麼也不懂的黑章京,而立簿登記印封這一著,對曹毓瑛確是個有效的打擊,不僅秘密通信,大受影響,而且因為他的舉動,也提醒了杜翰、匡源、焦祐瀛這些人,知道他一向擁護恭王,不免有所戒備。本來不管何等樣的機密大事,凡是軍機章京領班,沒有不知道的,如今卻很少使曹毓瑛與聞,發各省督撫的「廷寄」,多由焦祐瀛親自動手,寫旨已畢,親填印封寄發,誰也不知道其中內容。這一來,曹毓瑛就很清閒了。他自己也是個極善於觀風色的人,見此光景,格外韜光養晦,一下了班,不見客,更不拜客,只與幾個談得投機的朋友,飲酒打牌,消遣苦悶的日子。
自然,有時也不免談到軍機處的同事,提起鄭錫瀛,有人笑道:「此公的近況,倒有一首詩可以形容:『流水如車龍是馬,主人如虎僕如狐;昂然直到軍機處,笑問中堂到也無?』」
這是相傳已久的一首打油詩,形容紅章京的氣焰,頗為傳神,但是,「那也只是他自以為紅而已!」在鄭錫瀛一班中的蔣繼洙,不屑地說,「其實,『宮燈』又何嘗把他擺在眼裏?」
「不談,不談!」曹毓瑛搖著手,大聲阻止,「今宵只可談風月。」
賓客們相與一笑,顧而言他。到得定更以後,客人紛紛告辭,曹毓瑛暗暗把蔣繼洙和許庚身拉了一把,兩人會意,託故留了下來。
延入密室,重新置酒宵夜,曹毓瑛低聲問說:「兩位在京中的親友多,可有甚麼消息?」
「有個極離奇的消息。」許庚身答道,「我接到京中家信,語意隱晦,似乎小安子的遣送回京,是一條『苦肉計』,借此傳達兩宮的密諭。」
「可知道密諭些甚麼?」
「那就不知道了。」
「我也有消息。」蔣繼洙緊接著說,「聽說京中大老正在密商,垂簾之議,是否可行?」
「這就『合攏』了!」曹毓瑛以手輕擊桌面,「如有密諭,必是發動垂簾!而且必是『西邊』的主意。」
「這……,」許庚身俯身問道:「這觸犯,『宮燈』的大忌,能行嗎?」
「誰知道行不行?走著瞧吧!」
在片刻的沉默中,許庚身與蔣繼洙同時想到了一個疑問:小安子果真銜兩宮之命,口傳密詔,那麼在京的朱學勤,必有所聞,難道密札中竟未提及?
「是啊!」當許庚身把這疑問提出以後,曹毓瑛困惑地答道:「我就是為這個奇怪!修伯的信裏,應該要提到的,而竟隻字不見。誠然,我曾通知修伯,近來有人在注意,書札中措詞要格外留神,但無論如何,像這樣的事,總該給我一個信啊!」
「會不會是『伯克』截留了?」許庚身問蔣繼洙,「你跟他一班,想想看,有此可能否?」
「我倒不曾留心。不過我想不至於。」
「何以見得?」
「修伯如果提到這些話,自然是用『套格』,你想像他這樣的草包,一見『套格』,有個不詫為異事,大嚷而特嚷的嗎?」
曹毓瑛和許庚身都同意他的看法。鄭錫瀛是個淺薄無用的人,倘若拆開京裏來的包封,發現一通語不可曉的「套格」密札,自然會當做奇事新聞張揚開來。照此看來,不是朱學勤特別謹慎,故意不提,便是小安子口傳密詔之說,根本就無其事。
「我看消息不假。而且寧可信其有,不必信其無。」許庚身又進一步申論,「就算是無其事,也該朝這條路上去走!」
曹毓瑛深深點頭,舉杯一飲而盡,夾了塊蜜汁火方放在嘴裏,慢慢咀嚼著說:「星叔這話有味!我也常常在想,我輩當勉為元祐正人。但老實說,我亦不敢自信我的見解,現在聽星叔也如此說,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元祐」是宋哲宗的年號,哲宗也是沖齡即位。宣仁太皇太后臨朝稱制,起用司馬光,重用呂公著、呂大防、范純仁,天下大治,史冊稱美。但許庚身、蔣繼洙都明白,曹毓瑛的所謂「當勉為元祐正人」,意在言外,第一是贊成太后垂簾,第二是把肅順比做呂惠卿,顧命八大臣比做王安石的「新黨」。借古喻今,是個極好的說法,尤其是無形中把大行皇帝比擬為「孝友好學,敬相求賢」,「想望太平求治而不得」,憂悸致疾,英年早崩的宋神宗,絕不構成誹謗先帝的「大不敬」的罪名,真妙極了!
於是,許庚身也浮一大白,擊節稱賞:「好個『元祐』之喻!」
「對了!」蔣繼洙也很興奮地說,「有此說法,『朝這條路上走』,可算得師出有名了!」
「二公少安毋躁!」曹毓瑛卻又換了一幅極謹慎的神色:「別人熱,咱們要冷。凡事不妨冷眼旁觀,莫露形跡,而且諸事要小心,須防有人挑撥。『宮燈』是王敦、桓溫一流人物,殺大臣立威,尚且無所顧忌,何況我輩?挑個小毛病,也不須有別的花樣,只咨回原衙門好了,這個面子就丟不起!」
「是,是!」比較忠厚的蔣繼洙,深深受教。
在許庚身,當然也記取了曹毓瑛的告誡,而心裏又另有一種想法。被「咨回」──軍機章京例由內閣中書及各部司員中舉人、進士出身的,考選補用,「咨回」則仍回原衙門供職,表面未見貶降,實際上是逐出軍機,自是很丟臉的事,但面子還在其次,主要的是此時一出軍機,就無法真正看到一齣熱鬧的「好戲」了!這才是許庚身願意聽從曹毓瑛勸告的最大原因。
巧的是曹毓瑛恰好也有此「戲」的感覺,他一半正經,一半玩笑地說:「『宮門帶』加『大寶國』這一齣戲開鑼了,正角兒快上場了,你我雖是龍套,也得格外小心,按著規矩走,別把這齣戲唱砸了!」
所謂「正角兒」,不言可知是指恭王。就在下一天一早,軍機處接到宗人府轉遞和碩恭親王府長史的咨文,通知恭親王自京啟程的日期,太常寺接到王府司儀長的咨文,以恭親王叩謁梓宮,通知預備祭典。此外,內務府接到咨文,要求為恭親王及隨從人員,代辦公館,行營步軍統領衙門,接到咨文,通知恭王行程,須派兵警衛。
這種種動作,似乎是旗人口中的所謂「擺譜」,予人的印象,彷彿恭親王有意要炫耀他的身分。京中和行在共有十個親王,禮、睿、豫、鄭、肅五親王,是開國八個「鐵帽子王」中的五個,莊親王為順治時所封,怡親王為雍正時所封,這七個親王都由承襲而來,「老五太爺」惠親王和「五爺」惇親王,則是由郡王晉封,只有和碩恭親王奕訢,是宣宗硃筆親封,特顯尊貴。
因此,鄭親王端華大為不滿,一面抹著鼻煙打噴嚏,一面斷斷續續地說:「恭老六也是!這是甚麼時候?還鬧這些款式!你要排場,到你自己府裏擺去,在這兒是逃難,那裏給你去找大公館?我看,跟老七說一說,他那兒比較寬敞,讓他給騰兩間屋子,他們是親哥倆,應該商量得通。」
「不必,不必!」肅順搖手笑著,顯出那得意的慷慨,「恭老六也就剩下這一點兒排場了!咱們就依了他。」隨即下令,給恭親王辦差,禮數要隆重,供應要豐盛。
肅順的那「得意的慷慨」,提供了一個看法,覺得恭親王的故意「擺譜」,找這個衙門、那個衙門的麻煩,無非失意的負氣而已。比較看得深一點的,認為恭親王的這些動作,意在表示他此行,純粹以大行皇帝胞弟的身分,到靈前一慟,略盡手足的情分,與他「特授留守京師、督辦和局、便宜行事、全權欽差大臣」以及「管理總理各國通商事務大臣」的頭銜無關。但不管持何看法,恭親王未到熱河之前,先驅的聲勢,已輕易地造成了,文武大小官員以及宮內的太監,宮女,都在談著恭親王,也在盼著恭親王,要一瞻他的威儀丰采。
他是七月二十五從京裏動身的,按著驛程,一站一站毫無耽擱地行來,正是七月底的那一天,「避暑山莊」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門,接到前站的「滾單」,說是恭親王已到了六十里外的欒平縣。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欽天監事先推算明白,這天「日月合璧,五星聯珠」,是一大吉兆,卻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二七」,行「殷奠禮」的日子。
為了趕上殷奠禮,恭親王半夜裏就從欒平縣動身,先驅的護衛,一撥一撥地趕到「避暑山莊」大宮門前,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蹤,由欒平北上,經雙塔山,過三岔口,到廣仁嶺,再有十里就是承德府,但由府城到行宮,還有半個時辰的途程。
王公親貴,文武大員,原都在行宮附近等著迎接的,無奈「殷奠禮」行禮的時刻,早經擇定,看看恭王的八抬大轎,尚無蹤影,只好先趕到奉安梓宮的澹泊敬誠殿去站班,伺候皇帝行禮。宮門外,留下內務府的一些司員,等著照料恭王。
澹泊敬誠正殿中,這時早就陳設妥當,靈前供列饌筵二十一器,酒尊十一個,羊九隻,紙錢九萬,內外白漫漫一片縞素,清香飄渺,素燭熒然,王公百官,按著爵位品級,由殿內到門外,列班鴰立。辰正將到,御前大臣引著小皇帝駕臨,隨即開始行禮。
太常寺的「贊禮郎」司儀、「讀祝官」讀祭文,於是事先受了教導的小皇帝,腳一頓,「嗬嗬嗬」發出哭聲,皇帝一哭,殿內的王公親貴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員跟著哭,這樣一路一路哭過去,稱為「傳哭」。
哭完了,贊禮郎又贊「奠酒」,然後皇帝領導三叩首。再一次大聲舉哀。殷奠禮到此已成尾聲,下面就只剩下「焚燎」一個節目了。
九萬紙錢燒完,也得有一會工夫,就在火光熊熊之中,照見宮門外一條頎長的白影子,直撲了進來,一路踉蹌奔趨,一路淚下如雨,正是那半夜從欒平動身趕來的恭親王。
這時,他也想不起甚麼叫失儀了,顧不得擅闖朝班,也顧不得叩見皇帝,奔上丹陛,踏入殿門,門檻太高,走得太急,一絆跌入殿內,就此撲倒,放聲大哭!
事出突然,把皇帝搞得手足無措,也不僅是小皇帝,所有御前的王公大臣,都不知該做些甚麼,事實上也無可措手。恭王那一哭,聲震殿屋,悲痛出自肺腑,旁人無從勸阻,也不忍勸阻,只心裏酸酸地陪著他垂淚。
君臣之義,手足之情,生死恩怨,委屈失意,都付之一慟,所以恭王越哭越傷心,哭聲甚至傳到煙波致爽殿。
兩宮太后都在東暖閣閒坐,東太后惦念著小皇帝,怕他會失儀,而西太后則記掛著恭王。等隱隱聽見前面舉哀的聲音有異,兩人不約而同地問道:「怎麼啦?」
「等奴才去問。」雙喜這樣回答。
她剛跨出門口,有太監來報:「六爺到了!」
當然,這是說到了熱河了!不問可知,此刻正在澹泊敬誠殷叩謁梓宮。西太后極深沉地點一點頭,然後轉臉望著東太后,等她發話。
東太后不甚瞭解內外體制,躊躇著問道:「咱們倒是甚麼時候,可以跟六爺見個面啊?」
「這會兒就可以。」西太后回答得極其爽利。
「那,那就『叫』吧!」
「慢一點兒,姐姐!」西太后一面說,一面投以眼色,顯然的,她要有所佈置。
這十幾天在一起共事,東太后已頗能與西太后取得默契了。
見此光景,便微微點一點頭,起身回到東暖閣,叫雙喜裝了袋煙,慢慢抽著想心思,要好好想一想,該跟恭王說些甚麼話。
人在屋裏,外面的動靜仍舊聽得見,她聽見西太后在吩咐新調來的總管太監史進忠,派出好幾個太監去幹不急之務,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當遠,來回起碼得一兩個時辰。聽得被派的太監的姓名,東太后心裏明白,那都是平日被認為形跡可疑,有肅順的奸細之嫌的,要「調虎離山」,召見恭王時的奏對詳情,才不致洩漏出去。
等把該攆出去的人攆走了,西太后威嚴地喊一聲:「史進忠!」
這是有要緊話吩咐,史進忠不敢絲毫怠忽,響亮地答一聲:「喳!」
西太后的聲音卻又變得十分和緩了:「有件事要差你去辦,你能辦得了最好,要是覺得自己辦不了,你就老實說,我不怪你。」
「喳!」史進忠說:「奴才請旨。」
「你去傳旨:召見恭親王!」
史進忠這才明白西太后的意思,她已經顧慮到召見恭王,肅順可能會設法阻攔,所以才有「辦得了,辦不了」的話。但身為總管太監,說是連找個人都找不來,這當的是甚麼差?所以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著頭皮答應:「是,奴才盡心盡力去辦。」
「好。快去。」
於是史進忠三腳並作兩步,半跑著直奔澹泊敬誠殿。走到半路,遙見皇帝駕回,便即避在一旁,跪著等皇帝經過,等行列將完,他悄悄招手,截住走在最後的一個太監,小聲打聽:「六爺可還在那兒?幹些甚麼?」
「剛才還在那兒。大夥兒正在勸他,跟他見禮。」
「肅中堂呢?跟六爺怎麼樣?」
那太監愣了一下才答:「肅中堂跟六爺很客氣啊!沒有甚麼。」
一聽這話,史進忠略略放了些心,腳下加快,趕到澹泊敬誠殿,只見文武官員正在站班,一群王公大臣,簇擁著恭親王向外行來,史進忠心想這是個好機會,當著這麼多人傳旨,誰也不敢不遵!於是拉開嗓子,鄭重地喊一聲:「奉懿旨──。」
步伐從容在走著的王公大臣,聽見這話,很快地站住腳,退到一旁,讓出一條路來。
史進忠匆匆走到上方站定,面向恭王道:「皇太后召見恭親王。」說了這一句,走到他面前請個安又說:「六爺請吧!兩位太后等著呢。」
恭親王不答,緩緩地轉臉看著載垣。
「這個儀注禮節,我就不明白了。」他略顯躊躇地說,「幾位陪我一起去見吧!」
王公親貴謁見后妃,有一定的時節,等閒不得見面。至於兩宮皇太后召見贊襄政務的顧命大臣,是為了諮商國事,又另當別論,此外都算外臣,無召見之理。所以恭王才有那一問。載垣心想,禮節不合規矩是小事,兩宮與恭王談些甚麼不可不知,陪他一起進見,確有必要。但是,他對講究禮節、會找毛病、並且常愛在細故小節上挑剔的西太后,存著怯意,怕貿貿然跟了進去,兩宮不見,碰個大釘子,面子上下不來。吏部尚書陳孚恩,就是如此,前幾天從京裏到行在,給太后去請安,太監上去稟報,連句「知道了」的話都沒有,僵在那裏半天,最後只好自己在院子裏趴下來,磕了個頭退下。這個教訓不可不記取。
因此,載垣便說:「請懿旨吧!」
「也好。」恭王點一點頭,轉臉問史進忠:「我跟怡王爺所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是。」
「那就託你去回奏吧!」恭王指著澹泊敬誠殿外的朝房說:
「我跟『八位』在那兒候旨。」
於是史進忠銜命回到煙波致爽殿去復奏。顧命八大臣,還有惇王、醇王,陪著恭王一起在朝房中歇腳,紛紛以京中的近況相詢。恭王只就他所管的「洋務」,扼要的談了些。肅順向他徵詢迴鑾的日期,他表示要聽兩宮和贊襄政務大臣的決定,他本人並無意見,但希望定了日子,早下「明發」,京裏好作準備。
談了有兩刻鐘左右,史進忠又來傳旨了,說太后召見恭王,只是想問一問京中和宮裏的情形,又說:「聖母皇太后還有話,說惦念著『方家園』,也要跟六王爺打聽一下子。」
「聖母皇太后」是仿照前明萬曆的故事,在目前對西太后的正式尊稱,「方家園」則是她的娘家。看來只不過垂詢家屬私事,則雖未明諭單獨召見恭王,意思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載垣便拱拱手說:「六爺請吧!等下來了,咱們再詳談。」
「老六!」肅順與恭王平輩,年紀較長,一直是這樣稱呼他的,「晌午,我替你接風。回來看看我替你預備的公館怎麼樣。」
「那一定是好的。」恭王很謙恭地說,「多謝六哥費心。」
說完,恭王就隨著史進忠走了。肅順又當面邀了在座各人,午間作陪,然後各自散去。怡、鄭兩王和杜翰跟肅順一路走,杜翰表示,不該讓恭王單獨謁見兩宮,又說:「其實要攔住他也容易,只說年輕叔嫂,得避嫌疑。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理由?」
「那你何不早說?」載垣不悅地質問。
「是啊!」端華也附和著:「馬後炮,不管用!」
「得、得!咱們自己人先別生意見。」肅順亂搖著手,又以極有信心的語氣說:「用不著這樣子!恭老六有甚麼可以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