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鲁支向著他们的门徒,说:
“不是高山,却是峻坂,最为可怕!
在峻坂上眼向下望,手向上攀,于此中心,因其二重意志而晕眩。
阿呀!朋友们,你们也能猜测我内心的二重意志么?
这是我的峻坂和颠危,我的眼光上极于崇高,而我的手又欲把持而且依倚──于深谷!”
※※※
天声仰卧在病榻上,白色长枕,把他拥著了,这时候,好似一位哲人站在他的面上,给他以种种启示。
他的创口,一天一天好起来了,接了几次血,脸色也红润过来了;只是脑神经受了这一场重大的创伤。上午,神志就比较清醒,一到下午,便昏昏涂涂,不十分清楚了,那位,住在中央酒店的黄明中,也是迷糊时多,清醒时少;那护士耐心耐性看顾她,她对她可一点儿不发生作用,子沅就怕进她的房间,一见了面,就黏著了,不让他脱身。这是一种心病,只有心药可以医得,懂得她这心病的,只有天声,他却拿不出这份心药来;子沅呢,又不懂得怎样去配合这一份心灵;因此她就一直疯疯癫癫,那么缠绵下去了。
陈太,也就从林弟那儿知道一些天声和明中的关系,也知道林弟自己和天声的关系,她才知道林弟手里的孩子,果真是天声的血肉。林弟和天声;却又并没有甚么法律上的关系,林弟就是那么无所谓,只希望天声能够留她,陈太能够容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明中更是一笔糊涂帐,可以说和天声一些关系也没有,却又是关系非常之深。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是真的,可是香港的男女之间,就是这么一个样儿,她只能叹息道:“这个世代!”
有一天早晨,天声精神很好,陈太带著阿珠回家去了。子沅把明中的病情告诉了他,他呆想了老半天,转过身来,对子沅道:“明中的性格,我是明白的,你得帮她一个忙,帮她就是帮了我!”
“你是说她要钱用吗?她身边还有一大笔钱!”
“不,不是的,你明白吗?她是花癫,只有让她在肉体上满足了,才会清醒过来的,你懂得吗?”他带著恳求的口吻。
天声要子沅接近这疯狂的女人,他的心底便泛起了莫名的厌恶之感。那乱蓬蓬的头发,斜挂著的眼角,血红的嘴唇和不自禁的啼哭哗笑,显得神经已经失常。虽说,她是绝代的佳人,疯子这一意念,就把她和世人隔开来了。他对著天声点过头答应的,到了酒店,就把这份诺言吞下去了。
她的脑子,变得这么单纯,一天之中,一大截时光,让别人来摆布;吃是人家的事,人家牵著她就走,一具活著的傀儡,一刻儿,她清醒过来,她是要摆布别人的,见酒就喝,见著年轻男人就拖,哭哭啼啼,像个成年的婴孩,一不如意,打地滚来滚去,老莱子那么逗人发笑。
本该,把志杰找出来,对症用药,一下子就可以让她称心如意,恢复常态的,偏生林弟替她焦虑得太深切了,却把眼前的念头压住了。这么一来,她就在子沅的好心照顾之下,送向精神病院去了。
经过了病院医生的诊断,那专家说她受了意外的刺激,得静静休养些时间,才会恢复常态。他没曾从花癫这一角度去推详,因此那么多的安神药剂都失了效验;唯一的灵药,只有那圆圆的酒瓶。她捧著了酒瓶就高兴,喝到某一限度,就有短时间的安静。那位专家,承认这位失常的女人,当她喝醉的时候,才是清醒的时候,她却也找不出另外代替酒的东西来。她在院中,就是那么好好坏坏没有多大的进步。
直到黄太从香港赶了来,她才第一回清清楚楚认识坐在自己床前的是自己的母亲,才看清楚自己落在一个蓦蓦生生的地方。好像给电流烧断了的保险丝,给修整起来了,往事一一浮了起来,清清楚楚记得了,她记起自己从香港到澳门来游玩,住在中央酒店的七楼;她跟陈天声一起玩了许多天,输了一些钱,也赢了一些钱;最后一回,赢了四千多。她记起张子沅,天声的妻弟,跟一位杨姑娘混在一起;连著,她记起了林弟,记起了志杰,记起白璐珊那场祸事。
一想到这里,她便呜呜地哭了,她躲在黄太的胸里,东张西望,好似有人在侦察她似的。她记起了璐珊脸上被挖的新闻,记起了李仲达的口供,她的眼前都是可怕的手指!
黄太偎著她,和声下气地劝慰她:“没有甚么事,甚么事也没有;你静养几天,我们一同回香港去。孩子!你穷也穷过了,阔也阔过了,人生一世,又何苦自己烦恼著自己?凡事总得退一步想,给别人留一点馀地,自己也就有了馀地!你自己看看,不过个把月,变得这么个样了!”
明中侧转头来,向镜子里看看,蓬头、皱眉、苦脸,简直不成个样子。她嘻嘻地笑道:“妈,那小冤家呢?他怎么不来看我?”
“孩子,你怎么又记起他来了?我劝你看开一点,要不,譬如他死了。”
“哼!他死掉了就好!我要他死!他死了吗?”她依旧那么切齿痛心!“他死了吗!”
突然,她的双眼圆若铜铃,思路又断掉了!这一份妒情,就把她带到狂乱的境界去了。她拿了一根木棍,说是上方宝剑奉玉皇大帝之命,到凡间来杀尽负情的男子,她一把抓住黄太的领口,乱叫乱喊:“志杰,你这薄情郎,无义的人,我要你的狗命!”
忽而,她悲呜呜咽,道:“好哥哥,好弟弟!可怜可怜我!你不要听他们的话,他们都是骗你的!你是我的心肝宝贝!你离不了我,我离不了你,永生永世,我们在一堆!”
她双手摇著黄太的肩膊,眼泪流在她的衣襟:“志杰,好哥哥,我的心肝宝贝!”这一来她又嘻嘻地笑了。“好哥哥,乖宝宝,整个身心都是你的,你拿去!你拿去!”她解开衣襟,要喂他吃奶似的。
黄太连忙站了起来,替她重整衣衫,那知不等她扣好钮扣,她又一把撕开来了。她揭开那贴肉的衬衫,裸露了上身在房间飞来舞去,闹个不停。直到医生给她喝了一杯酒,才慢慢安静下来。
她斜躺在长椅上,头歪在椅背上;黄太扶著她,细细地看著,不觉悲从中来。一家骨肉,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可怜的女孩子,又是这么疯了!说来说去,谁也不能怪谁,这都是“战争”的恩典,政治斗争所造成的罪孽,这个世代的男男女女,都在政治贩子手中牺牲掉了!“天哟!”她仰著哀嘶了一声。
一边是黄太的叹息:她想到黄家的祖先,都是勤苦的俭仆的庄稼人,没作过甚么孽;明中的父亲震华,从练习生爬起,战战兢兢,小小心心,爬到小行员地位,也没捞过一分非分之财;要说报应,她们黄家不该承受这样的苦果。她自己记得很清楚,明中自幼循规蹈矩,虽说是独养女儿,她也不曾惯纵了她。这女孩子在她身边的二十来年,她是眼见她长大的,从来没多一句嘴,多走一步路,说来该是一个最安分守己的了。就是生活迫著她走错了一步路,一步错,步步都错;究竟是这孩子的过错,还是时代的过错,社会的过错呢?她也说不上来了。她只有一个念头,迫著人,不许人活下去,这样的社会总是不合理的。要说有报应的话,那些政治贩子,战争贩子,他们满手都是血腥气,老天怎么一点儿也不打击他们呢?她对著明中看得发呆了。
一边是陈太的悲呜,她知道林弟的身世和自己差不多的,黄明中的家世,也是差不多的;大家都是小资产阶级,从手到口,靠苦做苦省过日子的。黄明中落到这步田地,说不定自己的女儿阿珠也会落到这步田地。天声做的事,原本是太糊涂了一点,但是,她一知道他的钱,花在这些人的身上,也不能十分太责怪了。这个社会,不让本本分分的人有工做,不让正正当当的买卖有路走。她眼见子沅所得的都是淌来之财;只有冒险,才有活路,明知走不得的,偏非闯过去不可;她耳边听到的,眼前看到的,都是走私,投机,局骗这一类的行当,她能怪天声走歪路吗?
她从解放区来到了民主之窗,觉得人生的意义,越来越黯淡,人生的价值,也越来越渺小,我们每人常怜那忙忙碌碌一生的蚂蚁,而今才知道人生比蚁生更渺茫。蚂蚁受著命运的灾殃,人类却是挂了各色各样的旗帜,喊出冠冕堂皇的口号,用自己的左手斫自己的右手。人类的命运,捏在半疯狂的魔鬼手里。他们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还得感戴天子的圣明,叩头谢恩。罪恶越深,社会地位却越高,像天声这样只犯了一点小错,已经不值得计较了。
天声的创口,不久也完全平复了;神经也慢慢地复原了,偶尔有些儿掣痛,闭著眼静一静,也就好了。陈太这才找到一个适当的机会,独自和天声谈到林弟的事。她和声下气地,说起林弟已经到了澳门,和她见了许多次,谈得投机;那孩子也满有趣,胖胖地,样儿也不错。不过,事实是事实,她从大陆来,尝到过现实生活的苦痛,不愿意以一时的感情冲动,造成永远的痛苦。她劝天声不要误了林弟的前途,这孩子也得个安顿。他开头也颇忸怩不安,看她明明理理,话说在恰当的分寸上,也就放下心来。她说:“你身体一好,就陪著林弟回香港去;应该怎样安顿?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使你为难,你慢慢处理好了!我们就在澳门等你,譬如我们留在大陆,你也不必挂心。得暇,能回来看看我们,那更好!”她又说到明中的事,她的发疯,天声当然没有责任;不过明中疯了,她的母亲年纪也大了!总得有个办法。她替天声烦心,也替自己一家的生活烦心。“天声,已经错了的,不要去懊悔,当心自己今后的脚步!”她叹了一声道:“我知道,大家的心境都不好!每个人的脸上,都那么紧张,神经过敏,惶惶不安。这种情绪,经不得刺激,一受刺激,就会不顾一切,胡作乱来的!火气重,大家忍耐一点儿!”
“敏娟,你是进步了;明中的病就是这么来的,事事求痛快,不顾一切,只求一时的快意,她早懂得一点儿,也不会自己挖坎埋自己了!”
“明中的事,林弟也告诉过我一些!你们这些男人,顺著她的性子,由她调派,放纵她;听说你也乖乖听话得很!”她笑了一笑,“看你怎么办?我看,她这么疯疯癫癫不是了局;一旦清醒过来,还是不得了!”
“那只有找志杰之一法了。”
“志杰是谁?”
“林弟没告诉过你吗?明中这一回发疯,也还是为了志杰的事,一半也是明中自己把事弄僵了。”他就把璐珊和她争风的经过说了一点,陈太听了,一面点头,一面叹气;觉得乱世男女,竟是糟到这个田地!
经过了这一场事变,天声透过这面凹凸镜在反省自己,也透过这面凸凹镜来分析眼前这几个女孩子。他觉得自己的太太最可爱,她是旧社会教育培养出来的,懂得怎样控制自己的感情,约束自己的行动,把事情看得比较远,凡事有个安排。林弟也是旧社会的女孩子,就因为从损害的圈子爬上来,不免软弱,听任命运安排。明中恰正是站在另外一极端,她是旧社会的叛徒,现实社会损害了她,她就抓著现实来撕裂,践踏。但是,她们三人都给爱情征服了,有时在牺牲别人,有时在牺牲自己。
天声自己正是矛盾的综合体,他眼见人世相就是矛盾的综合体;他靠在枕上,默默地想,也许宇宙并没有什么一定的理路,也没有终极的目的,也就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他承认自己太太所走的路是不错的,可是孕育她的思想那个社会,就已经给时代否定了。明中那份闪电式的生活,多少使他头痛;但是当他黏在她的身边的时候,又觉生活得够充实。林弟也可以做一个够合意的太太,一个很好的主妇;可是这个社会,并不曾替这样的女性留出生路来,软弱的,就会给暴风雨簸弃掉。他自己也并不曾有多大的勇气来反抗社会,但是他愿意一个女子有勇气来反抗传统的力量。
他忽然记起了卫希礼写给媚兰的信来:“我们就永远不能回转旧时代了,我呢,却是处于旧时代的人,我并不属于这个疯狂的杀人的现代,恐怕也不能适合于将来,无论我怎样尝试去适合,同样,你,亲爱的,也一定不能适合,因为你和我是同一血统的,我虽然还不晓得将来会带甚么来,总之,它决不能同过去一样的美丽,一样的使人满意。”这些话,就好像他自己要对自己太太说的话一般。
然而,认识现实,有勇气成为叛徒的明中,她毕竟变成疯子了,这又怎么说呢?她大概还是旧的意识在作怪,她还想和浪漫时代一般,用自己心血去培植爱情之果的原故,他想到这里,也只能叹一口长气了。
天声出医院那天,他的太太就把他送到中央酒店去。她几乎甚么都不提,只提了一句话:“千万不要黏手黏脚,甚么事都放不开手。”黄明中原是可怜的,他可只能搁在一边,不要去理会她。她又叫他替下一代替自己的孩子想一想,给他们一个好的印象。那几天,她就叫阿珠她们留在家里,不到医院来,她不让孩子们知道她们的爸爸有这么一段曲折,说起来,又是一大堆噜苏。她送到了门口,就回去了,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话:“要走出一条明明白白的路来,我希望你!”她便迳自回家去了。
且说林弟每天独自闷在酒店里,只是逗著怀中小孩玩玩笑笑,排遣这漫长的日子。初夏天气,穿著单衣,还是闷热,傍晚时分,她就抱著孩子到南湾海边一带,坐在沙滩上送夕阳看晚霞。和风漾荡,白茫茫的海波,粼粼相接地卷向海滩来。浪拍轻沙,切切地私语著。这时,她忘了自我,和大自然浑然为一,连她的孩子也静静地睡在那里,仰头看著白云,怡然自乐了。
这时,她忽见一群小孩子,从沙滩上奔了过来。她们跣著脚,踏著海水,让晚潮跟著她们推进。走到眼前一看,那大的女孩子,十二三岁,次的也是女孩子,十来岁,小的两个都是男的,一个七八岁,一个五六岁,一色脸孔,活泼得很,只是瘦削一点,那几个孩子,一看见小宝宝,抢著就来抱,连那两个小的,也挤在一堆,要让他们先抱。林弟看他们好玩,拖那顶小的过来,抱在膝上,让他吃糖果。那大一点的男孩,看见弟弟有糖果吃,也就松了手,乖乖地坐到她的身边来。
“小弟弟!你们的爸爸呢?”
“爸给一个坏女人,打破了头啦!”那顶小的说。
“香港的女人真坏哟!”大一点的男孩说。
林弟呆了一呆,问道:“那末,你们的妈妈呢?”
“妈妈整天整天在医院陪著爸爸,不回家!”
“妈不让我们到医院里去看爸爸呐!”那顶小的噘著长嘴。
“你们姓甚么?”她轻轻问他们。
“我们姓陈,耳东陈!我爸叫陈天声!”
林弟无意之中,碰到了天声的孩子们;她挨著一个一个看下去,样儿都和她自己的孩子都有些相像,孩子们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就是天声的影子。她心头萌生著悲喜交集之感,要具体把握这份情绪,却又渺渺茫茫,摸不到边来。
“阿璋,你来,看!小弟弟的眼睛,鼻子,那跟你一样;你看!”阿珠把小弟弟放在阿璋的面前。“你要不要?这是你的小弟弟!”
“我要,我要!”阿璋叫了。
“我要,我也要!”珑珑也叫了。
“好!好!我们抱回去!我们的小弟弟!”玲玲接过来轻轻地拍著。
林弟看她们抢得有趣,笑道:“送给你们吧!你们抱回去吧!”
“你骗我们的!”阿珠抱了过来。“我知道你不舍得的!”
“盎脱,他的爸爸呢?他姓甚么?”
“好妹妹,他也姓陈,跟你们一样。”
“那好了!真是我们的小弟弟了!”
林弟就把她们一起带到一家咖啡馆,一人一盒雪糕,一碟蛋糕,真把那两个小的快活极了。她跟阿珠、玲玲谈长谈短,从武汉的生活谈到沔阳老家的情形,从吃黄菜叶说到咬萝卜皮。触类生感,她想到自己的母亲,经年没有音讯,也不知在上海过的甚么日子,凄然落下泪来了!她知道天声的家累是重的,又不知怎么来安排她们母子两人的生活。她挂心天声额角受了重伤,受不得刺激;却又不便去看他;她了解陈太也有她的难处。
孩子们一场快意,也就忘其所以,不管蓦生的盎脱会把她们带到那儿,就跟著林弟拥到酒店去。一到了中央酒店,那更是她们的世界了。她们坐著电梯,直到屋顶,对著大海狂叫狂跳,那小的两个,更是兴高采烈,好似爬到了天上,要把天边的星云都摘下来了。
“云身飘在天空
鱼儿藏在水中!”
她们的歌声,就笼罩在巍巍矗立的屋顶上了。
夜色已深,孩子们的兴致正高;林弟呼著小宝宝睡著了;才走上屋顶,拖一个,抱一个,哄一个,骗一个,把阿珠姊弟一连串拉回房间来。她叫了几样菜,让她们在靠窗的圆桌上吃晚饭,她们狼吞虎咽,吃得有味;林弟也陪著他们吃了一顿顶舒服的夜饭。那些孩子边吃边叫边笑,几乎口不停声,嘴不停吃,好似到了自己的外婆家了。
正在吃得顶起劲的当儿,听得有人在叩门,玲玲连忙丢下了筷子去开门;那知房门一开,走进一个头上裹著纱布的男人,却把他们看呆了;一桌子的孩子,都丢了筷子奔过去,围在他的身边。
“爸爸!你!”阿珠看看他的额角。“你好了吧?”
“好了!好了!你们怎么到这儿来的?”天声问他们。
“爸!这盎脱真好,她带我们来玩的!”
“妈知道吗?”
“妈,她一整天没回家,我们到海边玩,碰到了好盎脱!她带著我们玩了好一阵子呐!”
“爸!我们吃雪糕啦!”顶小的璋璋叫了。
“爸!这屋顶真好玩啦!等回吃饱了,我们还要上屋顶去!”
七嘴八舌,把他闹成一片!林弟在旁看著,眼中噙著一颗饱圆的泪珠。她偷偷地揩了一下,对他说:“本来,等他们吃饱了,我会送他们回去的,反正你们又不在家!”
“爸!盎脱有个小弟弟才好玩,跟阿璋一模一样的!”这时,喧哗的声音,把床上的小宝宝吵醒了,阿珠连忙赶过去,抱了过来。
“爸爸!小宝宝也姓陈的呢。”
“我们抱回去,好不好!盎脱说,小弟弟送给我们啦!”
这时,天声看看林弟,林弟看看天声,默不作声,彼此都不知道这番话从那儿说起。
“林弟!”天声轻轻叫了她一声。他正准备说下去,又听得有人叩门;阿珠开了门,进来的却是陈太。
“嗄!你们怎么都在这儿?真吓死我了!我回家一看,一个人也没有,到海边去找,也不见,我说:这可糟了!”
一群麻雀似的,一声声的“妈咪”,一声声的“爹地”,一声声的“盎脱”,把陈太太的两只耳朵塞满了。他们争著要把“盎脱”的好意说给她听,有了“盎脱”,便甚么都有了。他们还是抢著要把小弟弟抢回去;把一群生人吓呆了的小宝宝,阿珠就抱向陈太手中去了。
这时,天声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林弟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陈太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说不出话来。
“妈,怎么啦?一句话也不说。”阿珠看看陈太的脸!“爸,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又看看父亲的脸色。
“盎脱!你跟我爸爸认识的吗?”玲玲摸著林弟的手。林弟笑了一笑,说:“是,我认识你爸爸的。”
“盎脱,怎么我们没见你呢?”
“我才从香港来!”她低著头,拍拍玲玲的手背。“我正想找你们去呢!”
“盎脱,那末,你答应把小弟弟送给我们了!”珑珑一股糖似的黏在她的身边。
“好,好!好的!”林弟对天声看了看,笑著说。
“你不会骗我们的吧?”阿珠把小宝宝抱得紧紧的。
“不会骗你们的!”
“那末,好了!你们不许再吵了!”陈太笑了!“今天赶快回去睡个好好的觉,明天早晨来抱小弟弟好不好?”
“那末,小弟弟还是不抱回去啦!”
“小弟弟小,要吃奶的;没奶吃,他要哭的!”天声哄著他们说。
“盎脱也去好了!”珑珑首先这么说。
天声看了林弟一眼,陈太倒牵著姊弟们的手先走了。“天声,我们先回去!等回,你们商量好了,再说。”林弟就从她手中接过小宝宝来,默默地在后面送著。
“好的!等回,我就回来!”天声也跟在后面,轻声这么说。
小别重逢,这两个多月的人事变迁,就有几个世纪那么悠久,小宝宝这根索子;就把林弟的心更紧系在天声的身上;一个女孩子,总得有个归宿,她似乎愿意这么停泊下来。她看陈家这些孩子也顶好玩,陈太给她第一个印象就不错,不至于容不下她们母子俩的。她抱著孩子,逗著她说:“哥哥,姊姊,都走了,没有人要你了!”
“林弟!”他把千言万语挤在叫一声的语调里。接上自言自语:“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今天真巧!”林弟高高兴兴地说:“你那几个孩子倒挺有趣的。他们就是这么跟了我来了,真是亲姊妹似的,他们真欢喜你的小宝宝呐!”
“他们可不知道是我们的小宝宝呢!”
“你不打算告诉他们吗?”她皱了皱眉头。“你太太怎么说?”
“她没有怎么说,她要我跟你谈谈清楚。”
“你要怎么谈呢?”她突然变了脸色,“我知道你们的意见了!”
“那是你的多心!”
“我有甚么多心!我知道你一直没把我摆在心中!”她呜咽著说,“你是连自己的孩子也丢得开的!”
天声拿了自己的手帕替她揩干眼泪。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凡事从长计议!我得把实在情形说给你听!”他抱过了小宝宝,在他的小额上吻了一下。
“你说!”她仰著头等他。
天声先把大陆中国的情形约略说了一番;他那汉口客中的家,等于没有了,沔阳的老家,也是一个零;这样,像他这样飘浮在海外的,正是无根的萍草,经不起浪打风吹的。他为著林弟将来著想,与其将来懊悔,不如眼前理智一点的好!
“你这么说来,我们是散定了!”
“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叫人爱,到谢时,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你对我说教吗?你还是跟你自己的孩子讲清楚来,你说,他怎么来的?”林弟冷笑了一声。
“就是这个麻烦;‘我本不要儿子,儿子自己来了。’你偏要把他留下来!”
“呃,原来你存的是这么一份思想,当初,你又何必救我出来?让我落在井底,死在井底,不是完了。”她的眼眶又涨满了泪水。“你倒好,拉我上了岸,就把我们母子俩一脚踢开啦!”
“我是为你著想啦!”
“我不要你为我著想,你说,这孩子怎么办?”
“就是这个麻烦。”
“只知道麻烦,麻烦,麻烦又怎么样?”
“你可知道,这么个时势,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你是眼见的,大的小的那么一大堆。”天声想想了陈太的话,只能把声口硬下来;但是,他低头看看手中呼呼入睡的小宝宝,却实在不舍得。连忙换过了语气。“林弟,再谈吧,好在一时也急不来的。敏娟说,不要误了你的青春,日子头长呢,与其将来失悔,不如趁早收梢的好,──再谈吧。”
“好,再谈吧。”林弟冷冷地把小宝宝抱了回来。“那末,明天见了。”她就目送天声下了楼,自己关著房门坐向床边去了。
这一晚,林弟一直没有睡好,反反复复,把从上海南来的一幕幕往事从头想起。她跟天声也说不上甚么爱情,可是有了这么一段姻缘,彼此也过得还不错。照说,有了小孩子,彼此的心就敲实了。此刻,她才知道那是个旧社会的想头,这个时势,大家都把算盘打得精了;多个孩子,就多一份牵累,说不定天声和她之间,这一段姻缘,反而疏远了。
她忽然转了心意,想立刻离开澳门,就此和天声不再见面了;可是,她自己明白,把小孩子带著走,就像上了脚镣,永远爬不动的了。她冷笑了一声:“他硬得起心肠,我也硬得起!”只要这孩子有个著落就行了!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只听得小宝宝甜蜜的打呼声。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陈家那几个小孩子吵著起来,要找盎脱,要抱小弟弟去了;珑珑璋璋,闹得格外起劲些,连早饭都不想吃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只要他们称了心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都是无所谓的。阿珠也觉得那十一层楼的屋顶好玩,算计跟玲玲到那里去消耗一整天;反正有盎脱招呼他们,有吃有喝,甚么都不用愁了。
天声一夜失眠,和他的妻子谈不出结论来的结论,给孩子们这么一吵一叫,连那份结论也打得粉碎了。“现实”不让他们在温情主义的圈子里打斤斗,人类毕竟是有人性的动物,摆在面前,这么一个活龙活现的小宝宝,而且是自己的亲血肉,就摆脱不开去。陈太就让步到听凭天声的决意,一切都可以,她对林弟的印象,的确不算坏!
“谁吵,谁就不准去!”陈太这么一说,那几只麻雀都静静坐著立著一声也不响了。“听妈的话,知道吗?”
“知道!”四个孩子齐声作答,好似在课室里对老师的答话。
“爹身体不舒服,在家里休息!妈也没工夫陪你们去!”
“我们自己去好了!”玲玲嘴角那么一转。“我知道,这儿往前,往左一拐弯,就看见那所高房子啦!”
“不!叫小舅舅来陪你们一天!”陈太这么打算。“今天看谁听话,听话的,明天再去,不听话的,不准再去啦!”
“听话!”又是四人齐声作答。
好容易挨到正午时分,子沅才回家去,飞鸟出笼似的,连午饭都不吃,就赶到中央酒店去了。子沅买了一张摇篮车,吃了午饭,把小宝宝推向屋顶,四个孩子,轮流著玩著推著,整个屋顶,都跑完了。子沅也就跟杨佩英走了一阵坐一阵,坐了一阵,走一阵,过著蜜月似的生活。
新鲜的天地,甜蜜的时光是容易过的;他们就在这屋顶上消磨到日斜;四个孩子,玩得疲乏了,躺在一张凉席上,呼呼地睡去了。摇篮里的小宝宝,玩了一阵,睡了一阵,吃了一回牛乳,也睡去了。他俩也就在这安静甜蜜的空气中,靠在沙发上,也要睡去了。
南岛的人事,原像气候那么变幻莫测,弥望日丽风清,海波不扬;可是,海空一角,乌云结集,眼见一场狂风暴雨就要到来。子沅张开了粉红色的睡眼,仔细一看,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黄明中的母亲;她一脸焦急的神情,手里捏著一封信,他猜想著,明中的病情有甚么变化。“老太太,明中好了一些吧?”
“林弟呢?”黄太四处在找寻。
“明中怎么啦?”他站了起来。“明中。”
“不是的,我找许小姐。”
“许小姐?她在七楼房间里!”
“糟了,她走了!”黄太把手中的信给他看。“孩子呢?”
“不会的,不会的!小宝宝睡在摇篮里呐!”
黄太走过去一看,果然,小宝宝正在打呼,小脸睡得通通红的。“这孩子!连小宝宝都丢得下,那才怪,那才怪呐!”
子沅急忙接过那封信来,信是写给天声的,不曾封口。只见潦潦草草几行字。
“天声:
我想了一整晚,总算想明白了。我不想碍你们的眼,扰乱你们的家庭幸福,我决意走开了。
天涯海角,从此不必相见;天声,原谅我,不必来找我。
孩子,他是我的影子,留在你的身边,这个世界,是容不得我们有点温情的;当作你的第五个孩子,留在你们那边吧。好在他的姊姊哥哥,都是那么欢喜他的。
天声,能够活下去的话,我总活下去的。我希望你不要那么婆婆妈妈地,又是舍不得了。
谢谢陈太的友谊,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太太!
天声!再见了!
林弟留言”
他把这封信,从头读了两遍!“真的走了吗?不会的吧!小宝宝怎么办?”
“小宝宝交给我,不要紧。”黄太双手扶在摇篮上。“你把这封信,送给天声去。”
这时,几个孩子都醒过来了,小宝宝也“哇”地一声哭起来了;落日沉到海的那边,一颗又大又红的圆脸。
这一天,天声整天依旧睡在床上,休息著,偶尔翻著屠格涅夫的《罗亭》;他觉得罗亭就是他自己的影子;他把甚么事情,看得明明白白,说起来,也够漂漂亮亮;可是到了要做起来,就顾前顾后,简直没有决心了。自己的太太就跟耶泰娜一样,利利落落,说做就做,比自己有决断得很。他把这本小说捏在手里,对著窗外叹气:“我们这一班读书人,这一辈子是完结了!这一辈子是完结了!”
突然地,子沅把林弟的信送到了他的手里;他想不到这样的女孩子,竟会下了决心,抛下了小宝宝出走了。他抚然有间,默默地对著子沅看著,好似看不懂这封信似的。
“天声哥,林弟真的走了呢!”
“我──知──道!”他慢慢吐出三个字来。
“她丢下了小宝宝呢!”
“我──知──道!”
“怎么办?你说。”
“你说,怎么办?”天声的声音很低很低。
“你似乎……”子沅在搜索他的意向。
“我想到了耶泰娜!”
“耶泰娜?”
“就是那个爱罗亭的女孩子,你看她多么有勇气,而罗亭又是多么不中用!”
“你是说让她走了,不去理会她啦?”
“也许她是不错的!”他把那封信捏得紧紧的。“把孩子养起来好了!”接著他又问道:“孩子呢?”
“此刻黄太在招呼著。”
“黄太。”
“是的,黄太替小宝宝换了尿布,在喂奶乳啦!”
天声又想起了明中的事来:“真是!碰来碰去,都是这一类麻烦的事!嗳,子沅,我忽然觉得,世界变得真怪,像明中这样,看去顶有办法的,偏偏经不起刺激;像林弟那样软弱的,偏偏坚强得很!你说!”
突然,天声掀开被单披衣下了床,把林弟的信往袋里一塞:“去!去!找她去!”
“找谁?你是说?”
“找林弟去!我回香港去?”他忽然有了决心。
“回香港?”陈太太刚巧洗好了衣衫回来,一面揩著泪,一面惊异地问:“怎么啦?这回儿好一点了吧!”
“我要找她回来!通力合作,有难同当!”他把林弟的信交给她的手里。
“这孩子的信,倒也写得不错!”陈太仔细在念著。“当作你的第五个孩子,留在你们那边吧!”她念到这句话,说:“她倒坚决得很,连孩子都不要啦!那怎么行!”
“我去找她回来!”天声的话,还没说完,门外那几个孩子已经一连串把小宝宝连著摇车抬了上来了,后面跟著那老年的黄太。
“爹地,好了,盎脱把小弟弟送给我们了!”璋璋顶高兴拍著手在喊。他们就像捡到一只野猫,忙得不亦乐乎。
“爹地,盎脱呢?”阿珠看看房间里,不见林弟的影子。
“好!都是你们不好!盎脱走了,把小宝宝送给你们了!看你们怎么样?”子沅打她的趣。
“那有甚么要紧?我跟玲玲喂奶,晚上跟妈咪睡,好不好?”
“不好,不好,小弟弟跟我睡!”珑珑叫了。
“不好!我要小弟弟跟我睡!”璋璋也叫了。
“新铺毛坑三天香,你们都抢著要;过了三天,小弟弟哭啦叫啦!看你们还要不要!”陈太笑了。“林弟倒说得不错,姊姊哥哥,都是那么喜欢他的。”
“说正经话,还是把小宝宝交给我吧!”黄太认真地这么说。“我看天声,倒把林弟找回来要紧!”
世事变幻,一重重刻画在黄太的皱纹上,她认为做人总有做人的一番义务,这义务跟林林众生相去不远;一只猫,一头羊,一匹麋鹿,连一只小小的虫豸,喂养自己的雏婴,那是天经地义,用不著多说的。一个女人,孩子就是第一件大事,她也曾希望著明中有个孩子,孩子是女人的铁锚,它给每个女人以安定的力量。她老是对明中说:“做了母亲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偏生这个小宝宝落到林弟的肚子里去,明中一连串的荒唐,就荒唐不出一个小宝宝来。明中发疯了,她一直还在幻想,只要她怀了孕,她的神经病,自然而然会好起来的。
她也说,林弟丢下了孩子出走,那一定飞不远的;一阵奶胀了,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孩子来了。“天声,走不过那么几处地方,林弟在港不会有多少朋友的;你到处问一下,大家帮著你打听打听,一定会找得到的,你得对她迁就一点,你也该替自己的小宝宝著想,这总是你自己的骨肉。”她回转头去对陈太说:“这年头,中年人的心思变得离奇;无轨列车,也摸不准怎么一个方向,男女之间的事,有时候,你只能担待一点。”
“黄太,整个世界都在变啦,我们从大陆来,大陆在变,到了澳门,澳门也在变,人人都有种种可能的矛盾,谁也预料不到将来,明天,下一刻钟有甚么变化。也不知是谁说的,如圣贤一般的人,脑子里也会有卑鄙的念头;高尚的念头,也会在十恶不赦的坏蛋心中,如影子一般出现。讲到人格,一般的说法都是武断的,人性总是动荡不定的,说甲是放浪的人,乙是安分的人,也是靠不住。”
“你真是看得透得很啦!”
“不过,黄太,你该明白我们是从大陆来的,解放以后这一年多,我们这家人过的是甚么日子,那是你们想不到的。”
“你是说?”她看看陈太的神情。“你怎打算?”
“本来呢,我就让天声自己去打定主意;你可知道,他们这一般读书人,要他们打定主意,包定打不出主意来的;我没有为难他,只要他想想清楚;有力养活他们,那就无所谓,养不活的话,那就自己识相点。林弟这一走,倒叫我为难了!我也要叫天声去找她回来,凡事无不可商量,凡事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黄太,你说对吗?”
过了三天,天声已经在香港寓所的旧房间里,安顿下自己的一团乱糟糟的心绪,重新把林弟留下的那封信,读了又读,那轻婉的哀愁,字字打入他的心坎。她把小宝宝当作自己的影子,话中包藏著无限的依恋。这时候他的心头,浮起了她种种善良的德性来。他默默地推寻林弟的去处。大陆那条路,路不通行,她是飞不过去的;香港这一边,可真没有她的下落,从舞厅到酒店,他脑中搜寻得出的线索,都已追寻过了。他期望澳门来的电话,会把林弟归来了的喜讯送过来;那边的回话,依旧没有音讯。好在黄太总是在电话里安慰他,说小宝宝一直很乖,哥哥姊姊跟他玩得很好,叫他可以放心。
这么,一天一天过去,石沉大海,林弟的下落真的成为一个大谜了。白璐珊倒是亲姊妹似的,比他还焦急,催著志杰帮著奔走,排日刊小广告,利用丽的呼声广播,结果依旧杳无音讯。天声就在这些焦灼的日子里,料理自己的生计,九龙香港,满处乱跑,荃湾、粉岭、沙田、长洲兜了无数圈子;他手中抓得到的就是“失望”二字。一阵旋风,已经把他的三朋四友卷入总破产的浪涛中去了。他的一位老主顾,住半山花园大样楼里的K经理,人去楼空,好容易才从钻石山的木屋里找到了他,总算幸运,把几代古董找了回来。还有一位跟他十年深交的老朋友,当过银行经理的,一个斤斗摔在荃湾的木屋里挨饿,哭丧著脸,提著那双给蛇咬伤的烂腿向他诉苦,让他明白寄放在那边的字画,早已换了柴米,叫他不必追寻了。他的最后一笔财富是搁在一笔热门西药上,趸进那日子,配尼西林市价五元一枝,后来涨到过七元八角一枝,而今连四角一枝,也找不到买主了,眼见三四万的货品,可发一笔小小的财的,一块大冰似的,就在自己手里,消融得只留这么一小块了。
他对著镜子,看看自己的影子,眼圈下一层一叠的暗黄影子,额角上,一道紫黑色的伤疤,流年不利,一个人倒霉破财,就是这个样儿吧!“天声!”他喊著自己的影子,“一家六口,不,一家八口,看你怎么活下去!”他手边把握得定的钱财,只有一二千块钱,这么一个数目,就看他如何再打开新的世界来了!
尾声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这一个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浓;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僇民’,以作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哀的辩解,而且悚息著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渴欲相遇。”
──鲁迅:淡淡的血痕中
※※※
林弟的下落,终于找到了;可是,她永远不回来了。
那是澳门一家旅行社探听得来的线索;那天傍晚,是有一位女客,趁上了一艘机帆船往香港去的;天明时分,快到长洲的途中,一阵狂风,把那帆船的桅杆打折了。把舵的拿不稳船身,一个大翻身,十多个客人都抛到海涛里去;死了九人,救起了三个,那女客也在劫难中的。照那送客的伙计所说的身材,服色看来,无疑这女客定是林弟的了。不过这只帆船一直没回澳门过,究竟当时的情形,事后的经过,怎么一个情形,谁也说不清楚了。天声也曾在报纸上寻登广告求那几个获救的船客,可也并没人到他那边去报导这场灾祸的实情。她就这么留下一个影子解脱而去了。
落在陈家那几个人的叹息中,还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两句老话;她们替小宝宝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小林”;这浑浑噩噩的婴孩,他既不知道母亲的劫运,也不知道上海外家住在甚么地方;倒是黄太看作自己孩子一般,一心一意在喂养他;她那份寄望在明中身上的温情,移到小林身上来了。
说到明中,她已移送到疯人院去了;疯人院的世界,是广大的,各人住在各人的圣赫勒拿岛上;每人的财富,都在洛克斐勒之上,人人有和希特勒、史达林八拜订交的自由;他(她)们奉玉皇大帝圣旨到凡间来替天行道,手执钢鞭将你打,那才是自由平等的伊甸园。这时候,她是恩仇都了,志杰的往事不复浮上记忆,跟璐珊的妒情,也淡焉若忘;浑浑噩噩,肚子饿了吃,嘴巴干了喝,天晚了睡觉,就像一只肥猪般在各自的窠里度此残生。看她呆呆地盯著黄太看,或许还认得这是自己的母亲,或许连母亲的印象也十分模糊了;她是脱出了人世的是非场,她是幸福的了。
天声从明中的寓所里,检点出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凸肚子的、方面孔的、楕圆形的、三菱式的、橙黄、湖绿、黯黑、紫红、一连串香水瓶子,配上了玫瑰、双蒸、高粱、大菊、茅台、葡萄、薄荷、白兰地、惠司克、伏得卡一连串中外名酒,那半跟、平底、高跟、银白、金黄、蛇皮、凫皮、一大堆皮鞋,那方的、圆的、藤的、竹的、玻璃的、纹皮的、花卷式的、方盒式的、大红的、漆黑的、一大堆皮包,那塞满了衣柜的,单的、夹的、棉的、皮的、丝的、麻的、长袖的、短袖的、高领的、开襟的、镶边的、装炼的衣衫,这都是明中的生活实录那。带著香气的衬衫,勾起了他的绮情和那些荒唐的梦痕。他曾经在她那丰满的胸膛上,过著如醉如痴的梦境,这梦境,如此地摆在眼前,却又如此地不可捉摸。他的耳边,响起了明中的喘息声音;这声音曾经使他有如触电,麻上心头来;此刻只留下了淡淡的馀香,和这空洞洞的客厅,蒙著一层暗淡的气息。他把她的衣衫紧紧抱在怀里,明中的笑容就浮在他的眼前;那是一种神秘的笑,她那不可测的眼珠,就准备摄取她的心魂,使他没有抵抗的勇气。
忽然,他的眼前闯进了这么一个女人:长发披在两肩,满是红丝的双眼,火似地盯他,那焦枯的双唇,衬出黄黑的牙齿,猫头鹰似的叫喊,打入她的耳朵,他不禁浑身发战了。
等到天声镇静下来,重新把明中的卧室检点了一番;那梳妆台抽屉里的口红、胭脂、雪粉、冷霜、瓶儿、盒子又是一大堆,论百条手帕,彩虹似的躺在那边;打开手饰盒一看,珠圈,戒指,锁片,就是那么几件;一大叠账单;三个月房租,一千多衣料,五百多裁缝工资,米店三百多……总共一算,得付五千多的现款。他就把那些能变现钱的都变了现钱,一堂梨木的家具,只拍卖了八百多,珠圈不过换了一千五百,总共找到了四千八百多的现款;他只得自己垫了六百块钱,了却这一场粉红色的残梦。他就把那一大堆生活记录,收拾在一只黑色的手提箱里,连著明中的一张半身彩色照片带回到自己的寓所中去;“我们从不可知的黑暗中,暂时出现到太阳光底下来,回视四周围的光景,快乐著和苦恼著;我们的存在的颤动,传移给别的存在,由是再回归到黑暗里去。”“我们的生命,也全都像是从地中出来,再还地中去的一种抛物线底运动。”光芒照耀过一时的明中,泡沫似的,消逝于浩淼波涛之中了。
夜阑人静,他重新把明中的照片拿了出来,轻轻揩拭那脸面上的灰尘;抹过了镜框,又复镶了上去;斜竖在写字台的那头,那含笑不语的双眼,正默默地向著他。这是她最初跟他相见的神情,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她的微笑,就包含拒绝或承受,赞成或反对,够你揣测的神情。他从这双媚人的眼珠中,看到过她的醉态,高度享受到达愉快的顶峰时的荡情。他看到她静娴的与狂放的灵魂两面,她的神情,就在这对窗子开关上流露出来。
他回头看去,那墙上的林弟,也正向他笑语。那幽静的淑女的神情,和明朗畅快的明中,恰是明显的对比;林弟把愁苦闷在心头,听凭命运的支配;“命运”也就老实不客气,一口吃掉了她。明中曾经和命运搏斗了一阵了,到了最后一回合上败退下来。偏生在她们之间,天声恰好处于有关系无关系,亲密而又疏远的地位,现在轮到他自己来替她们收拾残局;可是,触处尘痕,勾起了旧梦,却也说不出为甚么的因由来。
林弟的房子,他是这么熟悉,却又是这么生疏;他抽出笔来,想在明中的照片上题了几句,笔尖冻住了似的,一字也写不出来;他又搁下笔来,对著她默默地看。他这一生世,好似七宝楼台,栋折榱崩,墙圮垣倾,完全塌了下来;首先是血缘的宗法社会拔了墙脚,大家庭先后解了体;接上便是男女关系的变异,旧伦常那一套网罗,网碎绳糜,简直不成甚么体统。他幼年时期所见的少女,束胸放脚,已经够大胆了;眼前的少女,跟他一同到海滩去裸浴,却已毫不足奇。明中这女孩子;就在他的眼前,马拉松赛跑似的把一段长程匆匆跑完了。他叫了一声“明中”,转过头来,又叫了一声“林弟”,过去这一段时期,他就在这样莫名其妙的男女关系中混著的;可是,男女之间,就会这样微妙的混著搅著,谁也不觉得惊奇;一叶既落,天地秋声,整个世界都在转变了。
且说梅雨季节,天气燠热,层云低压,闷得每个人喘不过气来。天声闲坐无聊,惘然地走向街头,沿弥敦道南行,只见M酒店那红色电流向他招手;他走进酒店大门,抬头看了老半天,隐隐之中,好似有人在叫唤他。他想起了林弟,也想起了明中,他和她们的一段姻缘,就从这家酒店开了头,信步进门上楼,就在一向住惯了的三一三号歇下脚来。他凭窗眺望,只见四空密云叠起,雨意更浓了。他闷闷地回向几前,叫仆欧喊了一瓶白兰地,添了几样小菜,就独自喝起酒来。
刹时间,窗外电光闪动,雷声隆隆,阵雨便密集打过来了。他三杯落肚,兴致觉得很好;眼前浮起了林弟跟明中的笑容,不自禁地顺著电波中的乐曲跳起舞来;他跳来跳去,跳了一阵子,又复坐向几边,斟起酒来,一杯一杯喝下去。这时,明中的醉态,在他的面前浮动,他就站了起来,把她从东边扶到西边,又从西边扶到东边,响在他的耳边,正是她的笑浪的声音。忽然,他呆在沙发上,隐隐听得有人在那儿唱诗: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泪下!”
他不自禁地呜咽涕下了。
在他面前,一幕幕的回忆,如电影般映现出来;离开祖国,挤在恶浊的四等舱里,向里昂进发,一个穷困的青年,正向海外找光明的前途,那时胸中的抱负,何等轩昂。接著,带著改造新中国的雄心,回了祖国,又在苦难的世界中颠沛了十多年,不过生活虽说困难,精神总还痛快的!
“往事”映到了他从武汉南奔那一阶段,满胸只是空虚寂寞;从前的种种,就像一条烂了的绳子,抓一段,断一截,丝毫著不得力。他第一天到香港的印象,鲜明地浮在眼前;他一过了罗湖,两手空无所有,全靠一位法国老同学,做进出口的帮了他,而今这位同学也已经破了产了。“世变”把他带进了世纪末的圈子,有时痛快,有时荒唐,有时昏天黑地,有时清清醒醒,他也曾几次浮出水面,跳上岸来,一个浪头,又把他卷了下去。而今,已经卷到了漩涡的中心,他自己明明白白,已经没有自救的途径了。
酒杯把他的思虑索子弄得很清楚,却又弄得很糊涂;窗外一闪光,就把他怔住了。他口口声声地说:“我厌倦死了,我厌倦死了!我要休息,我要休息!”一脑子乱糟糟的意念闯了进来;他看见了,无数的手指,在他的面前舞动,那手指都在指著他,好似每一指都有一张嘴开合著,都在说他笑他。那手指,有的是髹著红的紫的黄的蔻丹,那红的黄的紫的点儿,有似流星似的,就在他的头上转来转去。
他恍惚看见,这是明中的手指,这是林弟的手指,这都是女孩子的手指,她们都在旋转著他的心神,使他笑,使他懊恼,使他愉快,使他在永远不安定的天秤上颠簸著。他恍惚看见满屋子都是蛾眉和眼球,那弯弯的,那圆圆的,那黑白相间的珠子,飘浮著,飘浮著把他淹没在池子底里,就像给肥皂泡掩盖了自己。
他恍惚看见明中浑身都是血迹,拿著酒瓶哈哈大笑,她把那酒味和著血腥的嘴,吻上他的嘴唇;她那热狂的气息;颤动了他的灵魂,他想用力推开她,但是他双手抱著她的腰!
突然间,空中隆隆雷声,尖锐地刺入他的脑角;他张开眼来一看,既没有明中的明眸,也没有血腥的红唇,只见灯光暗暗,映著橙黄的酒杯,他又端起杯来,骨都喝了下去,拿过酒瓶,重又斟满了一杯。他端杯向镜子的影子照杯,很爽快地又喝完了一杯。
就在一杯接著一杯的闷酒中,潮起了他的忧郁愁苦的念头。墙壁封锁了他,窗帘包围著他,桌子椅子都在对他扮鬼脸,他是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黑色的大字”──“死”。这念头钉住了他,就像一只螺丝钉那样向木头钻了进去,越钻越深了!
他于是拿出了他的手帕,平铺在桌上,从他的脑子里流出了一段很熟悉的话,一字一字写在那上面:
“现在我知道,我是倦于生活了。我对我的说话,我的思想,我的欲望都厌倦了──我厌倦了一切人,厌倦他们的生活;他们与我之间,有一个东西间隔著,有许多神圣的界线,我的界线是血污了的刀。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常常望著太阳,太阳盲我的眼,他的光烫热我。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已知道爱,──我母亲的温和的爱情。我天真的爱一切人,我爱生命之乐。现在,我却谁也不爱了。我不想爱,而我也不能爱了。生命在一小时里,在我看来,变成一个可诅咒的空虚的东西,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空的!”
他写完了路卜洵的话,读了又读,觉得这些话的确是从他的心胸中流出来的,上帝的确是仁慈的,他就用“死”之手来解脱人间一切解脱不了的苦痛的!
这时,他就这么无挂无虑,让死之神来迎接他。他想起了芥川龙之介的话,一切的死法,只有投缳自尽是最舒适的,于是,他也找寻了舒适的道理,解开了自己的裤带,摇摇晃晃在那木架上绾好了一头。他就在镜子前头端正了自己的衣衫,扮作从容就义的样儿,把项颈套了上去。“蓬”地一声,等到仆欧打开房门时,只见这位客人已经横在地板上了。
那几个仆欧,七手八脚,抢著把天声从地板上抬向长沙发上去,木架上那条裤带,依旧在空中飘荡著,飘荡著;桌上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只连著一摊酒渍的杯子倒在地板上。他们看看杯底,并没有沉淀的药粉,他们一致判断他是酒后伤怀,厌世自缢的。
接在“999”的告警电话之后,一辆警车便到来了;天声便昏昏沉沉地从酒店送到医院去了。第二天各报本埠新闻都刊出这一位教育家的悲剧,连著他所写的那番路卜洵的话;有的说他悬梁自尽,有的说他喝的是白兰地加拉素,也有的说他吃了过多的安眠药片。只有酒店的仆欧,断言是吊死鬼讨替,因为三一三号房间吊死了好几位客人,白昼常闻鬼哭;这位姓陈的,给鬼迷了心窍,也就牵起自己的裤带来上吊的。
不过,陈天声只在医院住了一天,那是事实;他对医生只说是饮酒过度失性,有些事,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坦白地对医生说:“我有五个孩子,我死不了!我还要活下去!”他一出了医院,连各报的外勤记者,都找不到他的下落了;医院里也拒绝说明他的去处。
天声依旧回到林弟住所去了。其时,志杰赶赴澳门,居然把他的一家,连著疯了的明中,老的黄太,靠著张子沅那笔现钱,一同接到香港来了。这一群受惊的鸟儿,看见天声平安无事,格外来得快慰。陈太一面流泪,一面呜咽著说:“天声,再苦的日子,我们也得熬著活下去!要是这么短见,我们也不到香港来寻死啦!”
“你把林弟的孩子给我好啦!”黄太说,“天声,我想明中会清醒过来的!凡事得从好的方面去想!我看陈太真坚强,她从来没说一句怨言!”
“怕甚么,还有我们四只手哪!”璐珊笑著,拍拍志杰的肩膊。
这时,天文台正在播送警讯:十级台风吹向香港,来往船只,各自当心。天声站向窗前,双眼看那遥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