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角英皇道,白璐珊惨遭毒手的新闻,把一群外勤记者吸引到广德医院的会客室里来。阴雨,黄昏时分,给浓烟蒙罩的房子,显得格外沉闷。他们就围在一起,闲谈,打桥牌,排遣这又紧张又寂寞的时光。走廊上,只见穿白衣的护士穿梭似地来来去去;有时也伸过头去看看,想来医生已经动了手术,该有点线索了。一回儿,看护长带了好消息进来;大家立即放下了纸牌,拥向前去,团团围了她一圈。她低下头去想了想,好似她要找出一条索子的头绪来。
“好了,打了三次强心针,神志清醒过来了。”她说,“白姑娘的左脸,上下五处伤口;眼角那一绺,深得很,幸而没曾破了眼珠;颧骨那一刀,没伤骨,不要紧;头上的一刀,向后歪了一下,血流得多!下颐那一个十字叉,把嘴唇割碎啦,总算缝好了;别的倒没有甚么,只是破了相啦!”
“她自己怎么说?她是干甚么的?害她的是谁?为甚么下这么狠的毒手?”那一圈记者急于要知道这些事。
“看她说话很吃力!一时吓昏啦!一个北边人,山东口音,她自己说在一家舞厅做舞女,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边!害她的叫李仲逵,他是山东人,军官出身,还是她丈夫的朋友呢。”
“她丈夫呢?”
“在大陆没出来,死了!”
“她自己知道,这姓李的要来害她的吗?”
“说起来,她伤心得很!这姓李的,在香港失业流浪,还靠著她不时救济他呢!”
“男子汉,就这么没心肝,下得毒手?”有人替她抱不平。
“我看,这里面还有文章;她养活他,救济他,他还会恩将仇报?”有人带点儿怀疑。
“你知道,这个世界变了;先前,不是一个姓蓝的舞女,也是给一个男人刨了脸庞;脸是女人的本钱,这种男人,就这么毒,要他见不得世面,活不成!”又是一个发的议论。
“听她说,这姓李的,和她好久不见面了;昨天,偶尔在英皇道上碰到的;邀她进了酒店,没讲几句话,就动手的!”那看护长补充了几句。
“男女之间,总是这么一笔糊涂账!”有人在那儿叹息。
正当议论纷纷的当儿,警察局的电话来了,说是疑凶李仲逵已经落网;没等电话说完,一窝蜂似地,他们又赶向警察局去了。投在他们眼前,这姓李的,彪形大汉,是北方人的样儿。双眼血红,大概整个晚上没睡好。他看见这么许多眼睛看著他,这么许多镜头对著他,呶呶嘴吧,在发气。
“他们说你杀了人呢!”
“是,杀了人!”他脸上毫无表情。
“有甚么仇恨,要这么害她?”
“无冤无仇。”冷冷地这么一句。
“那为甚么要害她?”
“她是女人嘛?”
“是你的女人?”
“不,”他摇摇头。
“不是你的女人,那为甚么?”
“没有为甚么。是女人都要杀!女人是祸水;香港的女人,妖里妖气;杀,杀,杀,杀,杀,杀,杀,杀她们精光!”他好似张献忠下凡,铁青著脸,右手装出杀人的样儿!
一室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觉得这个凶手,神经错乱,乱杀人!
“人家的女人,管你甚么事!”
“咦,她是山东人,丢我们山东人的脸!手边没有刀,留下她的狗命!还是运气了她!”他发了一声冷笑!
“神经病疯子!”有人轻声在说。
“我看他受人指使,另有门道!”另外窃窃私议。
“大丈夫,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咱姓李的,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做了就做了,怕甚么!”他又在冷笑!“大不了,平头之罪,有甚么稀奇!二十年又是一条大好汉,怕甚么!”
这时,警察走过来,把他提到审问室去了;他边走边说:“怕甚么!怕甚么!”
从李仲逵的口供里,大家也听不出另外的线索;他的话,一半夸大,一半气愤;他不愿意别人说他吃女人的软饭,要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来替天行道。一则他是北边人,气概比较豪爽,胸襟却十分狭窄;他做过军官,威风过一时,不愿意让别人看作是被利用的傀儡。尽管黄明中在澳门担惊受怕,他却始终没说到黄明中一个字。一个人,当他犯罪的时候,开头是清醒的;一动手就糊涂了,甚至进入昏迷状态,自己也不知道做的是甚么事;他自己看了报纸上的记载,好似这一场大祸事,是别人闯出来的,跟他毫无关系。他自己又像在那儿受最后的裁判,经不起良心的谴责;他在找寻许多理由,这些理由,一一又被他自我驳倒;直到那最后的理由出来,他此次行凶,只是移风易俗,为社会正人心;这么一来,他便自己把自己塑成伟大的英雄了。
直到第二个星期,白璐珊裹了一脸创伤,和他在法庭上相见了;这位英雄,才从幻想的境界回到现实世界来。他只听得她一面啜泣,一面申诉:她到了香港,孤孑无依,和这姓李的,一面之交,攀了乡谊,乃遂引狼入室;她是在威胁之下,被他污辱了的,忍气吞声,苟活下去。后来,她手边一点现钱都花光了,只得下海伴舞去;他还是予取予求,拿她卖笑的钱去喝酒赌钱。她跟他吵了几次,捱他几次毒打。有一回,他偷了她的手表金镯,把表送给另外一个女人,把金镯换钱乱花,这才大闹一场,好几个月不敢见她的面了。直到上星期,偶尔在月园碰了面;他就这么下了毒手,他几乎要她的命。她的血泪,把整个法庭听众都感动了;他的头越来越低,自己明白,这些不要脸的事,都是他自己干的。他那替天行道,为社会除害的大旗,就此倒下来了!他自己忽然觉得自己只是虫豸,畜生,不要脸的东西;他自己举起手来,左右开弓,打了一顿嘴巴,好似冤鬼附上了身体。
迷迷糊糊之中,他好似听到了庭上的判决:“十五年监禁。”十五年的数字,比他二十年再做一条好汉,短了一点;但是这瓶泄了气的英雄牌啤酒,一点劲也没有了。他和这个世界,就这么暂别了。他看见白璐珊满头白纱布从法庭的大门消失掉了,他自己却在庭警监视之下到牢狱去了。
黝暗的牢房,那股潮湿郁蒸的气息,让这姓李的灵魂慢慢苏醒过来;他毕竟不是英雄,却也做不了穷凶极恶的凶徒;给他损害了的,只是可怜的兔子,而他自己却也虎落平阳,进入黑房来了。他脑子里,这牢房便是他先前给士兵重禁闭的黑房;士兵进黑房,十天半月就算了,他却要在这黑房里度过悠悠的岁月,他对著板缝里一道阳光,呆看了老半天,他已经和阳光的世界隔离了,忽然他号啕大哭,把一房子囚犯的眼睛都吸引过来了。
“老乡,不要这么娘娘腔!哭甚么!”一位长了满嘴胡子的老犯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膊。“开头有些儿不惯,慢慢也就惯了的!”
他一声不响,头也不抬,仍是呜呜地哭著。
“犯了甚么王法啦?判了多久?”
“十五年。”他带著哭声,好像小学生对著老师在申诉。
“事可犯得大啦!够一辈子挨苦啦!”那老的搓搓自己的眼角。
“一辈子见不得天日啦!”另外的囚犯插了嘴。
他拭著眼泪看著他们,他回想起自己怎么会莽莽撞撞打出这么个主意来。白璐珊并没亏待他,她跟一个年轻小伙子住在一起,也是她自己的事,跟他又有甚么相干?他就听了黄明中一番话,茅草火性子,一燃烧通天,吃亏的还是他自己。他这时神志清醒得很,但是倒在地下的牛奶,哭泣也没有用了!他喃喃自语:“我又丧在一个女人的手里!丧在一个女人的手里!”他想奔向那一群记者面前,倾囊倒箧,把这番曲折,详详细细吐露出来。可是案已结了,人也散了,那一群记者早忙著另外的惊天动地的新事件去了;对著他发狞笑的,就是牢窗上的粗铁条,横的竖的,把他的生命封闭在这暗淡的斗室中。好在同牢的囚友,有判五年的,十年的,二十年的,也有无期徒刑的,惺惺惜惺惺,他虽是比上不足,却是比下有馀,慢慢地咬嚼著自己的生命再说。
那位受难的白璐珊,回到了医院里,仰卧床上,回想自己的身世,命运乖舛,怎么又碰上了这么一个魔蝎星;他对著镜子看看,轻轻揭开头上的纱布,一道道紫红的血痕,烙毁她那份动人的容颜。从右边看去,芳容依然;从左边看去,简直换了一个人。她曾经看到过一位半边美人,想不到自己也落到这样一个命运。
她说出两个沉重的字眼:“冤孽”;这一世受的苦痛,都是前世欠的孽债。被践踏受损害的人,就这么解脱了精神上的负担。她对著镜子里的影子发怔;她只有这么一条谋生的大路,这条路就这么断掉了。她想到滕志杰那个小冤家,又是一笔孽债;那时候,一时兴之所至,要从黄明中掌里挖取这一颗珠子。这一场祸水,就从这儿起的因;而今,她已经养不起他了,她这么一副相儿,小冤家说不定变了心。她想到这儿,就不愿再想下去了。黄明中轻轻易易就擒了回去;再不,多少姊妹都欢喜他,男人的心,一变就没有边了。她颓然倒在枕上,让眼泪泛滥在无边的寂寞之中。
她昏昏沉沉睡去,迷迷茫茫醒了过来;夕阳从墙壁爬行到那面镜子的斜角上,反射出一轮彩屏,把她绾系在把握不定的梦境中。她回头一看,志杰这小冤家已经坐在她的床前;他的边上,一个老年人陪伴著。
她向那老年人,看了又看,她并不认识他;这老年人却是这么和蔼可爱,好似她自己的亲属。她看看他,又看看志杰,好似他这一天的意义,跟其他一天有特别的不同;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是这样,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她坐起了半身,再仔细看看,志杰是坐在她的身边,那老年人微微地笑著。
“璐珊,鲁伯伯陪著我来看你的!”他站了起来,立在鲁老板的左边。他告诉她,鲁伯伯就是M理发的老板,他父亲的老朋友,他父亲请他来看她的。
“白小姐,你放心!好好休养,一切有我!”鲁老板靠近床边一步。“我跟志杰父亲数十年交情,甚么事,他的就是我的。她父亲疯瘫在床上,不能起身,叫我来看看你!志杰这小孩子年轻不懂事,恾了;照说,天坍下来,也该自己顶上来。一句话,你要是愿意的话,你就是滕家的媳妇啦!小孩子,整天在家闲著也不是事,他依旧回到我那店里去,一切,你放心!”
她听得发呆了,她自忖被世界所遗弃了,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份温暖的人情。她明明白白听得鲁老板说:“你是滕家的媳妇了!”
这时候,整个房间都是光辉;这年老的鲁老板,正是背著幸福袋子的使者。她坐了起来,要跟他们一同去看滕老先生,她渴慕著那看顾她的忠厚长者。他们要她再静养一些日子,慢慢来;既是一家人了,甚么都可以商量著办的。
显然地,旧一代的人,滕老先生,鲁老板,连她自己的父亲也在内,都是富有人情味,推己及人,发挥相亲相爱的人性;他们承认人的性格上,总有那么一些缺点。知道原谅人,宽容人;危急困难时期,知道扶助人。到了她们自己这一代,连带著乡气的志杰都在内,现实的意味重起来了;人与人,之间就有这么一把利害的算盘;“需要”当作生活的唯一条件,为了自己的需要,就把别人的利益垫在脚底。她是看中了志杰的,可是她跟明中是一样的,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曾经要了许多不干净的手法,甚至有点儿卑鄙。她眼见新一代的人已在叩门了,温情主义忽而变成了一种负担,一种罪过;一个人就是一种机械,踢掉一个人,就像踢掉一副机件。选择一个人,就像选择一卷发条,不让有一些儿的错误。过分的苟求,谴责,让你在精神上无法忍耐,除非你是一副机械。她突然爱慕起旧一代的人来,借著他们的光辉,她才有希望脱开畜生道向上飞升去。
志杰毕竟是不懂事的孩子,他是一开头就吓慌了的;他只怕这场祸水惹到他的身上来,几乎想逃开香港,躲到是非圈外去。他几次想禀告自己的父亲,话到了舌尖,又吞下去了。后来鼓著勇气向鲁老板去申诉。鲁老板既不责怪他,也不讥讽他,要他担当起责任来。他说:“孩子!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不过,今天的事不同了,男人要像个男人,有义气,能担当;这姓白的女孩子,她的脸为了你牺牲掉了,你不管爱不爱她,你得娶她,养她,养她这一辈子!你父亲那边呢,有我,我会去说的。”这才把志杰的腰脊撑起来了。
滕老先生呢,他从儒家的道德观点出发,一口应承;比鲁老板讲义气更进一步:“到了今天,再坏的女人,也该是你的媳妇;因为这是做人,不是恋爱。”
璐珊的心境一好,她的身体,也就很快复原了;她的姊妹淘,同情她的,不时到医院去看看她,替她这被毁了的容颜,表示深切的惋惜。他们口里不曾明白说出来,心里都知道容貌一毁,一个女人,就没有甚么巴望。她自己却是心灵有所寄托,淡然不以为意;老天给她留著一半的光辉,这光辉就分给爱护她与她的心爱的人。还有一半的狞狞面貌,她就分派给那个丑恶的世界了。
有一天下午,璐珊午睡刚醒,护士带了许林弟进来了;她的手中,就抱著那满了月的孩子。她住在医院里这么一些日子,林弟还是第一次来看她。林弟告诉她:就在这几天,要到澳门找天声去,不管怎么样,就算陈老太太来了,她也要跟天声讲个明白。她说,“明中去的时候,还说给我带信去,找个确实音讯回来;那知也是一去无消息,不管怎么样,我找天声去!”
这么一说,璐珊才知道明中也到澳门去,她原怕明中有机可乘,会把志杰抓了去的;而今名份已定,她倒颇想明中知道这一番新的关系,下意识中,她自己觉得这也是一种光荣的胜利。“好!你碰到了明中,说我记挂她!”
“你记挂她!她才不记挂你呐!她恨透了你,知道吗!”林弟一本正经地说:“她的母亲,倒是厚道人;我这回住在医院里,举目无亲,全靠黄老太太招呼我!这孩子,也是她一手料理的!”
“老一辈的人是比我们好一点,她们就算替自己打打算盘,也会替别人想想的!不像我们这一辈人,只打自己的算盘,不管别人的死活!”
“对啦!黄老太太很照应你呢!有一回,明中找了一个你们山东人来,说了许多你的坏话!要不是老太太闸住她,骂了她一顿,明中真会跟那山东佬上舞厅去跟你大闹呢!”
这么一说,璐珊忽有所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明中这女人真利害,借刀杀人!借刀杀人!我问你!那山东佬是不是姓李?”
“姓甚么?我不知道。”林弟想了一想。“不错,那伤害你的,正是北边人,报上说,先前也是军官,你自己总该明白的吧?”
“是了!对啦!这都是明中出的主意;我老是想不懂,这姓李的,怎么翻脸无情,动武伤起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璐珊低著头轻轻偎著这小孩的脸。“世道人心,真的变了;我们这一代,不如旧一代,他们这一代;也许会更凶狠残忍,失去人性呢!”
“你那天跟那姓李的法庭对质,他不曾说起明中吗?”
“不,不,不曾。不过我们北边人,性子刚直,要称好汉;就算明中背后烧的火,他也会一肩担当,不拖出她来垫背的!”璐珊拍拍她的手背说:“难怪明中这一阵子躲到澳门去,贼胆心虚,不敢见人啦!”
她们两人一推一详,蛛丝马迹越说越对了。璐珊要林弟当心一点,“林弟,疑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是吃亏在先了。不过,明中这样个人利己的算盘,是打不长的。她以为我给她这么一暗算,一辈子就完了;那知吃了亏,也就捡了便宜。我却也因祸居然得了福了!”她就把鲁老板跟滕老先生的话,一一说给她听,她很愉快地说:“我是毁了相儿,倒真的抓住了爱情了,”她停了一下,又说:“你见了明中,甚么也不要提起,看她怎么说!”
“璐珊,明中的心地,本来也是厚道的;对于她我比你清楚得多,只有一年半载,她就变得这么自私自利;这个社会环境太坏了,甚么人落到染缸里,人性都变啦!她的口气好大,说是命运开她的玩笑,她就开命运的玩笑;甚么事都是开玩笑,一切无所谓;说不定,她要开你的玩笑,偏巧碰上了老实人,做出来了;你也晦气,他也晦气!等著瞧吧!说不一定自扳石块压脚背,压碎了她自己!”
“我并不恨她,只是以后得当心;这样的人是可怕的!”
那位在中央酒店里碰命运的黄明中,她天天从港报的本市新闻里,找寻这场杀伤案的发展线索;她知道璐珊的伤势,已经一天一天好起来了,半边脸儿,毁得不成样子了;李仲逵也被捕落网了,他的口供,从头硬到底,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拖累到她的身上来;这才一块石头落地,放下了心。可是璐珊一字一句的声诉,字字刺到她的心坎;那姓李的判处十五年徒刑的消息,字字在她的眼前飞动,浑身觉得不自在。天声坐在她的对面,两眼盯著她,没说一句话;她低低垂著头,一股热流怒火,烫伤了她的心。
“天声!你不能饶恕我这一回吗?”她还是低著头,好似在基督面前祷告,表示她的忏悔。“想不到,后果会这么坏的了!”
“我能拿石子丢你吗?”天声觉得她这么任性纵情,当然她自己的过失,却也是社会的过失;他自己,也得负一部分责任,“明中,你看看!璐珊就这样一辈子残废了;那姓李的,一辈子受罪;你就一辈子,良心上负疚!为甚么,你就这么任性!”
“天声!”她的声音突然响亮起来。头也抬起来了。“你说我是这样的人吗?鬼迷吕洞宾,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以前,我们母女俩,沦落到这个冷冰冰的地窖里,有谁管我们的死活,我是拿了我自己的青春挽回我妈妈的性命的;哼,从那天起,我就甚么都不管啦;不错,我自私自利,自顾自,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男人,色酒财气,哼!人就是畜生,畜生就是人!你也是这么一套货色!”
“你骂得对,我也是这么一套货色!”
“这一年多,我就这么糊糊涂涂活下来了!我越糊涂!你们就越开心!不过,天声,我也是一个活活的人呀!我还年轻,样儿也还不错吧!男人我已经有了,我也要爱情呀!志杰,那小伙子,也是前世的孽,一见了他,我就发疯似地爱他!你看,他的样儿像不像我?偏生他会变心。璐珊,她拦路替我抢了去,你说,痛心不痛心?天声,她心狠,我比她还要狠!我真要她不得好死!”她忽而悲切起来。“一出了事,我知道糟了,悔之不及了。我怕,志杰那小伙子,再也不回来了!我伤害了白璐珊,可奈也就伤害了爱情了!”
明中,一想到自己用左手栽培起来的爱情,给自己的右手斫掉了,她就流下泪来了。“天声,这事没闹穿,我好你也好,大家好,你也不用怪我了!我想,暗地送一笔钱给璐珊,再多一点也可以;那姓李的,本来不是好料子,关几年收收性,你也替我送点钱去。”她看看天声的脸色,“不过,无论怎样,璐珊该识相一点,可不能再惹志杰了!拜托你,写封信给志杰,说我在这儿生病,即日到这儿来!”她一脸恳求的神情。
“说了好半天,你还是放不下!”
“天声,我要他,我不能让他给璐珊再抓了去!”她好似有把握地说,“你也有你的难处,说不定林弟会来找你的;志杰一来,我就不会再来麻烦你了!”
“要是他不来呢?”
她咬咬牙龈,老半天才说:“人真是难处!我越迁就别人,别人就越不听我的话!”她想起张子沅也给碰回了一鼻子灰,心中犹有馀恨:“那我会甚么都不管的!”
“你刚才不是懊悔不迭吧?怎么又忘了!”
“要末,大家都不成,她丢开手,我也丢开手!”
“你不是毁了她的脸了吗?”
“又不是我动的手;志杰再跟她一起的话,别人说来,她跟他倒真正有了爱情了!”
“君子成人之美!”
“那我更忍不下这口气了!”
那知事实的发展,恰正和她的预想完全相反;那天晚报上,刊出了白璐珊跟滕志杰订婚启事,还刊出一篇访问记,璐珊就把爱情说得那么纯洁,简直是恋爱至上主义的信徒;她说她自己跟志杰都是贫穷圈里的人,此间只有穷人了解穷人,同情穷人;她相信在人生的艰苦道路上,她和他共同创造真正的幸福!这些话,也许是新闻记者加油加醋渲染起来的;明中看了,一肚子的不舒服。
明中越看越气,一脸铁青,大声喊道:“烂污婊子,也讲甚么爱情,不要脸!”她把房间里的东西,乒乒乓乓摔了一地,一面哭,一面叫:“我要杀人!我要杀人!我要杀掉他,那忘恩负义的畜生!”
“明中,”他拖著她,要她静下来想想,“慢慢来!慢慢来!你想一想!”
“他死,我死,大家一起死!”她那股吃人的眼火。
天声,早已摸熟了明中的性子,知道除了让她获得十二分快意,没法使她和顺过来的;在目前,她已经成为他的重负,恨不得卸了下来,偏生前缘有定,不让他轻轻憩了肩的。(他那年轻的妻弟,跟明中在一起,就要输钱;换过了那位杨姑娘,就赢钱;赌场上的迷信,简直是不可解的。到了后来,子沅几乎和杨姑娘形影相依,见了明中,理也不理了;明中就一直嬲著天声,不让天声有一天清净;他要她早点回香港去,她却一天挨著一天,一直不曾动身。幸喜她自己换掉了钻戒、金镯,手头还宽裕;子沅也是赢多输少,那一段日子还过得下去的。)
等到明中的火焰渐消,恢复了常态,天声试探著想和她谈谈今后的安排。“明中,为著你自己著想,也为著你的老母,你应该有个归宿!”
“好的,”她冷冷地这么一句,“你替我把志杰找回来!”
“譬如志杰死了呢?”
“死了就好!我愿意跟他一同死!”
“这不是你跟你自己找麻烦吗?”
“那末,我嫁给你,好不好?你可又不要我啦!”
“你替我想想,真是够烦闷了,你又何苦缠著我!”
“我缠著你,你就讨厌;别人缠著你,你就舒服,我打电话去叫林弟来好不好?”
一提到林弟来,天声就更心烦了;他觉得眼前的事,没有一件是停当的。他恨不得把这些事敞开来,谈个明白,但是他并没有这个勇气。
那天晚上,明中的手气很顺,“老”跟“老”,“跳”跟“跳”,居然赢了四千多块钱;她要天声邀了子沅跟那位杨姑娘一同上六楼跳舞去。每一回,她跟子沅同舞的时候,都是热烈得很,她对子沅表示关切,约他快叙一晚。同时,她迫著天声绊住了那位杨姑娘,她要天声明白,除了替她找寻幸福的道路,他自己就永远没有脱身的日子了。
可是,音乐一停,各自回到各自的座位,子沅跟杨姑娘又腻在一堆了;他跟她越是亲密,明中便格外烦躁,那一座火山随时都会爆发起来。照说,男想女,隔重山,要慢慢地爬上去;女想男,隔重单,拉开来就是的;但是,一个女人把男人的心境看得太简单了。越是想走近路,彼此反而越远了。而且,男女私情,多少带点神秘性;女的总是比较取守势,走一段曲曲折折的路,过若即若离的瘾;此中另有味儿。明中把这过门儿,看得太轻了;人家要接近她这份心思,也就冷掉了!
那杨姑娘也是精灵古怪的女孩子,她嘴里不说甚么,心头却明白得很;表面大大方方,眼角却处处留神。她把天声当作自己一家人,亲近得分寸上。她心眼里的子沅是财神,子沅心眼里的她是福星,水乳相投,到了这个境地,整个世界,就变成她和他两个人的孤岛,不容第三者插足了。明中虽说成熟得很快,却因为脚步跨得太大了,人生的意义反而十分隔膜,她就向水底去捞月亮了。
她怪著天声,言辞之间,有些儿怨恨;那堆积在天声心头的愁闷,她漠然无所感受,反反复复,只是把自己肚子里的牢骚说了又说。她看见天声穿起了上装,准备回家,两眼铜铃似的虎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地,她狂笑了一声,飞奔向自己的房间去。天声连忙追了上去,只见她一进了房,就打开白兰地的酒瓶,仰著头直灌下去。刹那间,她气也不换,尽是灌呀灌呀,把一瓶酒都灌完了。她喝完最后一滴酒,便把酒瓶向衣柜摔去,摔偏了向,却把一只痰盂打碎了!
接著,她放声大笑!哈哈哈……一片笑声,就在房子里打旋,徐策跑城般一圈接著一圈跑著。天声走上去拉她,她顺手一甩,又甩过去了。那么,奔了十来转,忽然倒了下来,她仆在地板上了。天声屈著身子,想扶她起来;一碰到她的手,她就猛力打他一下,简直不让他近她的身。
“明中,明中!”
她理也不理,一回儿,霍地爬了起来,又打开第二瓶白兰地,张开口在灌!天声想替她抢了下去,她就老实不客气,把酒瓶掷向他头上去了。
这一下,这酒瓶不偏不斜,恰好打在天声的额角太阳穴上,破了一大块,鲜红的血泉水般射出来;他蓦地神昏眼黑,一段木头似地倒下去了。那酒瓶落在地板上,珖琅一声碎了,澄黄的酒汩汩流著,跟那血水混在一起,围绕著他的头脸在泛滥。她哈哈大笑,伏在地下拼命地喝,一半是腥的血,一半是甜的酒。她的嘴,迎著那股血流吸到天声的额角,叭儿狗似地舐著他的眼皮、鼻尖和嘴唇。她那血红的嘴,就把他的脸,油漆得神庙里的关公似的;她还是得意得很,一边舐著,一边笑著。有时,还坐在地板上拍手,把一地的血酒溅满了自己的衣衫。
子沅看著她和他进了房,好久没出来,跟著到房门口听一听,也不见甚么动静。他弯下身子向锁眼看看究竟。一见两个血人,一卧一坐,不禁狂叫起来。一时惊动了仆欧,账房和旅客们;打开房门一看,那一片血污样儿,就把大家都吓呆了。明中一头乱发,一脸血腥,却是笑嬉嬉对大家叫道:“来,来,来喝一点!喝一点!”她伸出手来好似送一杯啤酒给他们的嘴边。子沅走近身去,想看看天声的情形,给她用力拖了一把,脚下一不小心,滑了一交,就倒在血泊中了。他连忙爬了起来,明中也就拖在他的臂上爬起身来,她紧紧靠在他的身上,把脸贴向他的脸庞笑嘻嘻地笑著:“达令!喝一点吧,喝一点吧!”他要想挣开去,她就拉得更紧,不让他动一动。
还是账房出的主意,把这两个血人送到另外房间去。再叫仆欧抬起了天声,放在床上,一面叫医生来急救;刹时间,整个走廊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久而久之,大家才弄清楚;这位年轻女郎,酒醉失心疯,失手伤人,打昏了她的男友。子沅跟受伤的是至亲,他进房去看情形,给她拖住了的。可是明中一直那么“达令长,达令短”,不让他有抽身的机会,直到她吐了一阵,昏昏沉沉睡去了,才算脱了身。摆在他的眼前,就是这么一个疯了的血人,一个伤了的血人,还有一个他猜不透的谜子。
黎明时分,天声神志才有些清醒过来,头重得很,眼皮也睁不开来,他就眯著一条缝看一看;整个房间都是白色的,床前一张长沙发,横著三个人;子沅,阿珠和他的太太。他不知道此地是甚么地方,又不像自己的家里。他眯了一眯,就合著眼睛在想,只觉得额角上阵阵刺痛。勉强抬起手来,这手臂也有千斤重,向头上一摸,才知道缠了一大圈纱布。他才隐隐约约记起,自己受了伤,睡的是医院的病房。他稍微抬起了头,把眼睛张大一点看看:子沅和他的妻子,就是穿了外衣斜靠在那儿。他这么睁了一下,眼角就掣痛得利害,只能闭起眼睛,重复堕入半昏沉的境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觉得有人把手掌摸著他的头额,微微张开眼睛,只见一位穿白衫的医生替他在换纱布,边上两位穿白衣的护士帮著在料理,子沅他们也站在他的床前。他只听得医生轻声的说:“还得注一次血,血流得太多了,真危险!”他要想说甚么,只是嘴角动了几下,一个字也没说来。
他就是那么昏昏沉沉,又不知睡了多少时候,才听清楚子沅跟阿珠的谈话:“那姓黄的,醒过来了,还是疯疯癫癫的!差不离脱不了身,只能送疯人院去了吧!”
“不!”不知费了多少气力,他才说出这个“不”字来。
陈太走到他的枕边,问他怎么说,他嘴巴动了动,动了动,依旧听不清说些甚么。
“爸爸,”阿珠也走了进去。
他缓缓转过脸来,贴著阿珠的嘴唇。
“爸爸,”她再叫了一声。
他微微点点头。
“天声,”陈太在他耳边叫了一声。
他依旧点点头。
子沅一声不响,看看他的脸色,只见苍白皮下,一条条青筋,贫血的征象。
这时,门外剥啄声,他打开来一看,进来的正是跟他混得很熟的杨姑娘。
一个昏昏沉沉地睡在医院里,一个疯疯癫癫住在酒店里;这个谜子里的内情,一直都没曾完全猜透。中央酒店那些赌台上不少好奇热心的人,也没有谁能够把这份线索找寻出来。好在明中身边还有一大笔钱,他们就替她找了医生,请了特别看护照顾她。有时有些清醒,那就吵著要喝酒;不知怎么一来,立即糊涂过去,又是那么痴痴呆呆地。她乱叫一阵子,志杰,天声,志道,总是叫志杰的多,她们也不知道志杰是谁。
无巧不巧,来了一位少年妇人,带了刚满月的婴孩,从香港到澳门来到了中央酒店来找黄明中,又说是要找陈天声的。那妇人一见了明中,也就发呆了,明中好像认识她,也只是呆呆地看看她,对她傻笑了一阵,问些乱七八糟的话。杨姑娘摸不著了头脑,急匆匆地把这消息送到医院来,叫子沅去看个究竟的。
这时,天声似乎留神在听杨姑娘的说话,他的嘴巴老是动著,大家依旧听不出他在说甚么。陈太凑到枕边,静静听他的声音,咿咿唔唔也是听不清楚。还是阿珠听懂了一个字“去”,好似叫她们去看看。佩英也就低声和子沅说:“照那女人的口气说来,这孩子还是天声的呢”,子沅回头看看天声,他的眼睛眯开了一条缝,好似在招呼他。他靠近他的耳边,对他说:“我知道了”。天声也就微微地点点头。只是一颗圆滑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
“天声!”陈太恍然也有所了悟,轻轻在他的耳边说:“不要多想!你自己的身体要紧!放心好了!没有谁会怪你的!”
“唔”了一声,他的泪珠又滚出来了。陈太连忙替他揩干了眼泪,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天声!不要伤心,那位黄小姐,已经好得多了!”
他摇摇头。
“那么,你不要多想了!”
他点点头,他看著子沅跟杨姑娘从房里走了出去,一直目送了去。